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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
却说家树临走的时候,凤喜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
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
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喜本
人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装的,悬
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喜追
了送来,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
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
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荡的样子,倒是怪可
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了家,
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
形,觉得津津有味。刘福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
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
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一动,醒悟过来,今
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刘福来道:"给我买
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刘福道:"表少爷还没有
吃饭吗?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家树道:"我忘了说了。"
刘福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
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笑。刘福道:"买东西倒反是
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毕,他也笑着去
了。
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
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鸡蛋在饭里象小朵的桂花一样,所
以叫做木樨。但是真要把这话问起北京人来,北京人是数典
而忘祖的。当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家树便一人坐下吃
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
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会亲手做给我
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
管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
在木樨饭碗里,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
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听
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会。当时就低
着头,唏哩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
是在他未吃完之前,刘福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
家树吃完,他递上手巾把来。家树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
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
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床上枕头下面,全都寻到了,
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刘福看到忍
不住了,便问道:"表少爷!你丢了什么"?家树道:"一个报
纸包的小纸包,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
刘福道:"我就没有看见你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家
树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了。休息了一会,躺
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刘福把
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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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走进里屋,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报,顺手取
了过来,报纸一拖,啪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刘福
一弯腰,捡起来一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
因为没有粘着物,已经散开了,露出里面一角相起来。刘福
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半
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AE?的原故。仍
旧把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家
树听说,连忙就跑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
"你打开看了吗?"刘福道:"没有。这里好象是本外国书。"家
树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刘福道:"摸着硬邦邦的,好
象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等刘
福将屋子收拾得干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
把握,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
面。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门里回来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
隔着窗户问道:"家树,投考章程取回来了吗?"家树道:"取
回来了。"一面答话,一面在桌子抽屉里取出前几天邮寄来的
一份章程在手里,便走将出来。伯和道:"北京的大学,实在
是不少,你若是专看他们的章程,没有哪个不是说得井井有
条的。而且考起学生来,应有的功课,也都考上一考。其实
考取之后,学校里的功课,比考试时候的程度,要矮上许多
倍。所投考的学生,都是这样说,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后,
到学校里去念书,是没有多大问题。"家树道:"那也不可一
概而论。"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论吗?正可一概而论呢。国
立大学,那完全是个名,只要你是出风头的学生,经年不跨
过学校的大门,那也不要紧。常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杨文佳,
就是一个例。他曾托我写信,介绍到南边中学校里去,教了
一年半书。现在因为他这一班学生要毕业了,他又由南边回
来,参与毕业考。学校当局,因为他是个有名的学生,两年
不曾上课,也不去管他。你看学校是多么容易进!"他一面说
话,一面看那章程。看到后面,忽然一阵微笑,问道:"家树!
你今天在哪里来?"家树虽然心虚,但不信伯和会看出什么破
绽,便道:"你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是去拿章程来了,你还不
知道吗?"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摇了一摇头笑道:"你当面撒
谎,把我老大哥当小孩子吗?这章程是一个星期以前,打邮
政局里寄来的。"家树道:"你有什么证据,知道是邮政局里
寄来的?"
当下伯和也不再说,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
却笑着伸到家树面前来。家树看时,只见那上面盖了邮政局
的墨戳,而且上面的日期号码,还印得十分明显。无论如何,
这是不容掩饰的了。家树一时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所以然
来,反是对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还是不会撒
谎。你不会说在抽屉里拿错了章程吗?今天拿来的,放在抽
屉里,和旧有的章程,都混乱了。新的没有拿来,旧的倒拿
来了。你这样一说,破绽也就盖过去了。为什么不说呢?"家
树笑道:"这样看来,你倒是个撒谎的老内行了。"伯和道:
"大概有这种能耐吧!你愿意学就让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
应付女子,说谎是唯一的条件啊。"家树道:"我有什么女子?
你老是这样俏AE?我。"伯和道:"关家那个大姑娘,和你不是
很好吗?你应该……"家树连忙拦住道:"那个关家大姑娘,
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家树本是一句反问的话,实出
于无心,伯和倒以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么不知
道?她搬开这里,就住到后门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总是
大半天,不是到后门去了,到哪里去了?"家树道:"你何以
知道她住在后门?看见他们搬的吗?"
这时,陶太太忽然由屋子里走出来,连忙把话来扯开。问
家树道:"表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外面吃过饭吗?我这里有
乳油蛋糕,玫瑰饼干,要不要吃一点?"家树道:"我吃了饭,
点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面说话,一面就把眼光对伯和浑身
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觉悟过来了,便也进房去取了一根
雪茄来抽着,也不知在哪里掏了一本书来,便斜躺在沙发上
抽烟看书。家树虽然很惦记关寿峰,无如伯和说话,总要牵
涉到关大姑娘身上去,犯着很大的嫌疑,只得默然无语,自
走开了。不过心里就起了一个很大的疑问,关家搬走了,连
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后门去了?这事若果是
真,必然是刘福报告的,回头我倒要盘问盘问他。今天且搁
在心里。
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门去了。陶太太又因为晚上闹了
一宿的跳舞,睡着还没有起来。两个小孩子,有老妈子陪着,
送到幼稚园里去了。因此上房里面,倒很沉静。家树起床之
后,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叠报,在沙发上看。这是老
规矩,当在看报的时候,刘福便会送一碟饼干一杯牛乳来。陶
家是带点欧化的人家,早上虽不正式开早茶,牛乳咖啡一类
的东西,是少不了的。一会,送了早点进来,家树就笑道:
"刘福!你在这儿多少年了,事情倒办得很有秩序。"刘福听
了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笑道:"年数不少了,有六
七年了。"家树道:"你就是专管上房里这些事吧?"刘福道:
"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开身来。"家树
道:"还好,大爷还只有一个太太,若是讨了姨太太,事情就
要多许多了。"刘福笑道:"照我们大爷的意思,早就要讨了,
可是大奶奶很精明,这件事不好办。"家树笑道:"也不算精
明,我看你们大爷,就有不少的女朋友。"刘福道:"女朋友
要什么紧!我们大奶奶也有不少的男朋友呢!"家树道:"大
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没关系。你们大爷的女朋友,
我在跳舞场上会过的,象妖精一样,可就不大妥当。你大爷
的事情,我是知道,专门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
着那关寿峰想学一点武术,这也没有什么可注意的价值。他
因为关家有个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说关家搬到后门去住了,
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刘福听了这话,脸上似乎有
些不自在的样子。家树道:"搬到后门去了,他怎么会知道?
大概又是你给你们大爷调查得来的。"刘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
翁是怎样说的,倒不敢一味狡赖,便道:"我原来也不知道,
因为有一次有事到后门去,碰着那关家老头,他说是搬到那
儿去了。究竟住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家树看那种情形,就
料到关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关系。也不知道如何把个戆老
头子AE?走了,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他们老疑惑我认识那老
头子,是别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这个嫌疑。明白到此,也
就不必向下追问。当时依然谈些别的闲话将这事遮盖过去。
吃过午饭,家树心想,这一些时候玩够了,从今天气,应
该把几样重要的功课趁闲理一理。于是找了两本书,对着窗
户,就摊在桌上来看。看不到三页,有一个听差进来说:"有
电话来了,请表少爷说话。"他是大门口的听差,家树就知道
是前面小客室里的电话机说话,走到前面去接电话。说话的
是个妇人声音,自称姓沈。家树一听,倒愣住了。哪里认识
这样一个姓沈的?后来她说:"我们姑娘今天到先农坛一家茶
社里去唱,你没有事,可以来喝碗茶。"家树这才明白了,是
凤喜的母亲沈大娘打来的电话。便问:"在哪家茶社里?"她
说:"记不着字号,你要去总可以找着的。"家树便答应了一
个"来"字,将电话挂上了。回到屋子里去想了一想,凤喜
已经到茶社里去唱大鼓了。这茶社里,究竟象个局面,不是
外坛钟楼下那样难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这
样一计算,刚才摊出来的书本,又没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
易捺下性子来看书,没有看到三页,怎么又要走?还是看书
吧!因此把刚才的念头抛开,还是坐定了看书。说也破怪,眼
睛对看书上,心里只管把凤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谈话的
那种态度,慢慢的一样一样想起,仿佛那个人的声音笑貌,就
在面前。自己先还看着书,以后不看书了,手压住了书,头
AE?着,眼光由玻璃窗内,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
朱AE?的圆柱,彩画的屋檐,绿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
却一样也不曾看到,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了淡蓝
竹布的长衫,雪白的脸儿,漆黑的发辫,清清楚楚,AE?AE?整
整的,对了他有说有笑……
家树脑子里出现了这一个幻影,便记AE?那张相片,心里
思索着:当时收AE?那张相片的时候,是夹在一本西装书里,可
是夹在哪一本西装书里,当时又没有注意。于是便把横桌上
摆好了的书,一本一本提出来抖一抖,以为这样找,总可以
找出来的。不料把书一起抖完了,也不见相片落下来。刚才
分明夹在书里的,怎么一会儿又找不着了?今天也不知道为
了什么,老是心猿意马,作事AE?AE?忽忽的。只这一张相片,今
天就找了两次,真是莫名AE?妙。于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会神,
细想究竟放在哪里?想来想去,一点不错,还是夹在那西装
书里。因此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书,
如何夹AE?,偶然走到外边屋子里,看见躺椅边短几上,放了
一本绿壳子的西装书,恍然大悟,原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当
时根本上就没有拿到里边屋子里去,自己拚命的在里边屋里
找,岂不可笑吗?在书里将相片取出,就靠在沙发上一看,把
刚才一阵忙乱的苦恼,都已解除无遗。看见这相,含笑相视,
就有一股喜AE?迎人。心想:她由钟楼的露天下,升到茶社里
去卖唱,总算升一级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这
样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里拿了一些零碎钱,雇
了车,一直到先农坛去。
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
棚茶馆。家树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
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
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蒙了半旧的
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
张条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
鼓架。家树一看,猜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
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
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自笑了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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