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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大好少年身转同脂粉 可怜旧舞地来阅沧桑
却说皮日新跑到学校里来上课,又碰到是礼拜,就笑了回去。走到半路上一想,
且慢,不容易起一个早,到学校里来,来了又要跑回去,家里人知道了,也要笑话。
有了,今天是礼拜,一定有早场电影,且去鬼混两个钟头,到了上午再说。主意想
定,立刻就到电影院来。里面早是人声嗡嗡地,座位上挤满了男男女女,找了两个
圈子,也没有找到座位。看见椅子上,放了一顶帽子,便问隔座的人道:“劳驾,
有人吗?”那人眼望别处,随口答应道:“有人。”及至回过头来一看,笑道:
“哦,密斯脱皮,坐下罢。”皮日新一看,却是同班的文勤学。说道:“久违久违,
一个人吗?”文勤学道:“刚才没有看见你,所以说有人,其实我是随便把帽子扔
在这儿呢。”皮日新低声说道:“哦!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故意将自己的帽子,占
了一个位子。是男性的来了哩,就说有人。异性的来了哩,也不说什么,将帽子拿
在手上,让人家坐下,你说对不对?”文勤学道:“你既然知道,当然也干过的,
还问做什么。”皮日新笑道:“你这种试验法,有点成绩没有?”文勤学道:“老
实说,看电影,我是难碰的,不是换片子就来,哪有这个机会?”皮日新道:“你
们也有一班逛的朋友,不看电影,干什么?”文勤学道:“和你一样,天天听戏。”
皮日新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不听戏了。”文勤学道:“为什么?你这话里有话。
能不能告诉我?”皮日新道:“现在瞧电影,回头把电影瞧完了,我再告诉你。”
这文勤学也是个好事的,电影场完了,就把皮日新找到公寓里去,继续地问他
为什么不听戏了。皮日新一肚皮愤恨,哪禁得人家一问,当时就把捧小珊瑚一段故
事,从头至尾说了。文勤学道:“哪是你要捧坤伶,落得如此。你若是捧童伶,花
钱不多,也就有得玩了。不说别的,第一种制行头的钱,可以不必花。捧童伶的,
学生居多,也没有金大鹤那样大阔佬,你加入我们的团体,包你高兴。”皮日新道:
“不干不干,我已经觉悟了,以后我要开始读书,不鬼混了。”文勤学道:“读书
为什么?为毕业。毕业为什么?为谋事,解决饭碗问题。但是你看看,多少不识字
的人,做大官,发大财。如此说来,可见得读书不读书,简直没有关系,就是把毕
业来说,我们运动了查堂的人,点名簿上,是不会缺席的。到了考期,反正有范围,
把范围以内的讲义,下工夫看它两天,总可以打它一个抢手急。况且同学正在这里
进行废考运动,说不定以后简直不考。那么,你凭什么还要急于上课?”皮日新道:
“多少总要求一点知识。”文勤学道:“你不要瞎闹了,求什么知识,你还打算得
博士的学位吗?我刚才已经说了,不认识字的人,一样发大财。求知识和不求知识,
还不是二五等于一十。”皮日新还要说时,文勤学道:“不用说了,你觉悟了,你
要读书了。以后是努力奋斗牺牲,三句口号,一齐同进。不过今天是礼拜,你就要
上课,也没有课可上。不如在我这里午饭,吃过饭,然后一道出城去看戏,你看好
不好?”皮日新道:“可以可以,不过我已不听戏了,没法子回礼。”文勤学道:
“谁要你还礼?你只要多叫几个好儿,义务就和权利相等了。”皮日新笑道:“看
在朋友面子上,我去一趟。”两人在公寓里吃了饭,一直便上水平戏园来。
这天正是明秋谷履行条约烦汪莲卿郑蓉卿两人唱戏的日子。那天在饭馆子里,
他在贝抱和当面,许下此事,本来是信口开河,作个顺水人情,不料到了次日,贝
抱和带着汪莲卿自上门来拜访,汪莲卿恭恭敬敬,给明秋谷磕了三个头。明秋谷看
见,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一块钱,给汪莲卿买饽饽吃,一口承认,星期日必到。
所以这天皮日新和文勤学到时,他们早就来了。明秋谷一见皮日新,笑道:“怎么?
你也加入这边的团体吗?”皮日新道:“我今天是清客串,明天就不来了。我问你,
昨天他们在饭店里闹,什么时候回去的?”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管他呢!”
皮日新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有回去。我一定要把这事做一篇稿子,寄到报馆里
去登。”明秋谷道:“那何必?也太损些。”于是极力的劝了他一顿,又说:“我
是一个老捧角家,什么气没有受过,我们只抱定取乐的宗旨,不乐就丢开,自然不
生气了。”说话时,台上正演《打花鼓》。皮日新看那个花鼓婆,身段十分伶俐,
便问文勤学这人叫什么名字。文勤学道:“他叫黄秀卿,出台还没有多少日子,正
用得着人去捧。怎么?你很喜欢他吗?”皮日新道:“我看他倒还不错。”文勤学
对贝抱和一指道:“只要这位贝仁兄和你帮忙,托他们师兄弟从中一介绍,他就可
以和你相识了。要不然的话,让汪莲卿戏唱完了,我们先上后台去看看。”皮日新
道:“这后台可以去吗?”贝抱和道:“可以去,敞开来让你去。”皮日新道:
“那末,你就带我后台去看看。”文勤学道:“别忙呀,我们要听的戏,还没上台
呢。”皮日新也会意,忍耐着把《玉堂春》、《汾河湾》两出戏看完。文勤学道:
“你还等一等,让我打一个无线电,问一问去得去不得?”一会儿工夫,只见郑蓉
卿在下场门帘子底下,探出半截身子来。他的脸虽然望着台上,却不时的把眼睛向
这边包厢里睃将过来。文勤学看见,伸出右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脸。那郑蓉卿立刻
也摸着脸。文勤学又用手搔了一搔头发,郑蓉卿也就跟着摄了一搔头发,随后他也
就进去了。文勤学便问贝抱和去不去,贝抱和道:“我怕受包围,不去也罢。”程
祖颐坐在后一排,今天却安安静静,一句好也没叫。文勤学刚把脸望着他,他把身
子挡着前排包厢,用手摆了两摆,又努了一努嘴。文勤学一看隔壁包厢里,有十几
个学生装束的人,不时冷眼瞧着这边。他恍然大悟,程祖颐的敌党,今天来得不少,
大概成心要和捧郑蓉卿的捣乱。程祖颐只要有举动,一定有反响的。便和皮日新丢
了一个眼色,故意高声道:“我们回去罢。”皮日新也猜得了些,便说:“我还有
事,早些回去也好。”于是离了包厢,便下楼来。他先问道:“刚才你摸摸脸,抓
头发,那就是打无线电吗?在脸上是什么意思?在头发上又是什么意思?”文勤学
道:“这个是我们的无线电密码。我们摸脸,是问你师傅在后台吗?他说不在,就
摸脸,他说在呢,就摸嘴。我摸头,是问欢迎我来吗?能来他也摸头,不能来就摸
耳朵。刚才我打两个无线电去问,结果都得了复电,成绩很好,所以我带你来。”
皮日新道:“刚才你和我丢一个眼色,是不是说隔壁包厢里那班人?”文勤学道:
“正是这样。他们捧的那个青衣刘菊卿,本来戏码在例第三的,因为我们把郑蓉卿
捧起来了,刘菊卿就压下去了。他们一党,老是为了这个事不服气,无论如何,要
把刘菊卿还捧起来。我们只要捧得稍过点火,马上就有反响。今天我们烦了戏,不
敢叫好,就是为这个原故。你不信,明天来瞧瞧,他们一定也要烦演的。大概烦演
什么戏,都定了,只我没注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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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两个人已来到后台的外院。这地方,远外一所茅厕,近处两只尿缸,西
北风吹着,兀自有些臭味。院子里一地的大小顽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赛烟卷
画片的,有打架的。太阳底下一个老头儿,放了一破筐子大饼油条在地上,三四个
孩子,围着油条大饼,和老头儿说话,乱哄哄地。文勤学一走进院子,一个唱小丑
的孩子便问道:“找谁?”旁边一个孩子道:“他,你也不认得吗?”唱小丑的孩
子对那孩子眨了一眼,又问道:“你找小寅子的么?你捧我不捧”?那个孩子,对
他把头一伸,笑道:“就凭你那个脸子。”他们这一对小孩子,不知高低的开起玩
笑来,弄得文勤学皮日新当着许多人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学笑着低低的说
道:“别同,我请你吃油条。”那小丑也轻轻的说道:“文先生,你给我一吊钱,
让我买别的吃罢。”皮日新道:“他不是说不认得你吗?怎样又知道你姓文?”文
勤学道:“他怎样不认识?这些小孩子,坏透了,他是成心捣乱呢。要不给钱的话,
他真叫起来,说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来了。你看,那时我们是见面说话好,还
是不说话好?所以我干脆让他敲个竹杠,给他两个钱,让他走开。”说时郑蓉卿已
经走出来了,对文勤学微微点了个头,笑了一笑。文勤学便给他介绍道:“这是皮
先生,他是专门在报上做戏评的,我引你认识认识。”郑蓉卿又点了一个头。文勤
学道:“我问你,你和黄秀卿要好不要好?”郑蓉卿道:“我们很好的。”文勤学
对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说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绍一下?”郑蓉卿对皮
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今天他的师傅在这里,我引他来见一见,
你们别说话得了。”文勤学皮日新站在院子靠墙一边,离那些小孩离得远,所以他
们说话,还不曾被人听见。郑蓉卿走到对面屋子里去,引着一个小孩出来,交头接
耳,对着这边说话。那黄秀卿遥遥望见皮日新是个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愿意。
跟着郑蓉卿慢慢走过来了,却把一个手指伸到嘴里去,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指
甲。顿着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皮日新便对他先点了一个头,问道:
“你十几岁了?”黄秀卿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十四岁”。文勤学笑道:“你真是
个好孩子,人家看你来了,你也不问问人贵姓。”黄秀卿这才指着郑蓉卿道:“他
已告诉我了。”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块手绢来,说道:“今天我没预备,
没有带什么送你,明天再补送罢。”说毕,塞了一块钱在手绢里,一把交给黄秀卿。
他接了手绢,早就摸着一块钱,欢喜着说了一声“谢谢”。说道:“请你明天来罢,
我师傅买东西去了,就要来的。”说毕,便离开了。皮日新对后台又望了一望,这
才回去。
到了家里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课吗?怎么又玩起来?无论如何,我
明天还是继续着上课。但是黄秀卿约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对不住人。
这样罢,明天是上半天上课,下半天听戏,以后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紧了。好在池
子里,他们每天有几个固定的座位在那儿,随时去,总可以有座位的。这样想着,
自以为读书和玩,两不偏倚。不料这晚睡觉又睡晚了,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拿出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已到十点。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来不及上课了,吃了午
饭再去罢。于是索性睡到十一点,慢慢的起来去吃午饭。吃过午饭,一看天上那轮
太阳,四围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十月天气,很是暖和。加上又没有刮风吹土,空
气也很洁静。心里就想着这好的天气,至少也要在公园里走走,跑去上课,岂不冤
枉?今天还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课罢。主意决定,迳直就到永平园来。原来程祖颐
他们在这里捧角,和看座儿的已经勾结好了。下场门一排定了六个座,他们无论来
不来,或者来了坐包厢,这六个座位的钱,他们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后,看座儿的
茶钱,越是加倍的给,所以这些看座儿的,对他们是极力奉承。现在皮日新既要捧
黄秀卿,也就加入了这一个团体。当天黄秀卿出台,皮日新首先叫好,黄秀卿在台
上把眼睛对他一望,便算知道他来了。
从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这儿来捧角,那要实行读书的念头,早已丢之九霄
云外。一日正从前门大街路边走着,由永平园回去。忽然有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
下。说道:“老皮,我们好久不会了,你这一程子,怎样老不到四喜去?”皮日新
一看,原来是富家驹,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时候,自己也在那里捧小珊瑚。因此天
天相会,居然认识了。因为两个人所捧之角,并不冲突,两人慢慢的又变成朋友。
皮日新道:“原来是你。别谈四喜了,我是伤心极了。”富家驹道:“为什么伤心,
你且说出来听听。”皮日新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改天再谈罢。”
富家驹道:“我也知道点,你和小珊瑚闹翻了。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面给你转圜,
你看如何?”皮日新道:“我有钱,哪里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富家驹笑
道:“你就不捧她,也应该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样对付你呢。她依然对
你好,那自然是你误会了。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证明她实在无情无义。”皮日新
道:“你这话也是,让我过一两天再来相约。今天是不成,我刚刚听戏回来呢。”
富家驹本来也是听戏回来,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赞同,于是自回家来。走到家里,
老二老三屋子里,都还静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开游艺会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赶热
闹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轻轻的走到门帘边,掀起门帘子一角,看
他在做什么?只见富家骏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笔,左手用指头指着纸上数道:“一
五,一十,一十五。一双,两双,三双……”富家驹便走了进来说道:“你还做算
式吗?”富家骏回头一看,连忙将手按住了纸,不让他看。富家驹道:“又在做什
么香艳文字?不给别人看。”富家骏听他这样说,便道:“你拿去看,是什么香艳
文字。”富家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排句诗,那诗是:
悲风吹落萧萧的黄叶坠入黑夜之深沉,
唧唧之蟋蟀在古墙之下而作断续之吟。
富家驹笑道:“头一句,费解得很。第二句,倒是清顺些,可是一句又有三个
之字,不太多了些吗?”富家骏道:“这是求其语调和谐,不得不如此。”富家驹
对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怎么样?你还以为语调很和谐吗?”富家骏道:“无
论如何,总比你赠晚香玉那种‘碧玉年华二八春’的诗,要强些。”富家驹道:
“我看完了再说,先不和你争。”再看那诗是:
秋之神带来的肃杀之气如何的狰狞呀,
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
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
富家驹道:“慢来慢来,你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录。因为你犯了
规矩了。”富家骏道:“新诗摆除一切束缚,要什么规矩?”富家驹道:“不能吧?
你这首诗,似乎有韵,而且句子很齐整。”富家骏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韵,句子
很齐整,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富家驹道:“那末,把一句多一个字,或少一个
字,行不行?”富家骏道:“既不要受拘束,那当然可以。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
好看起见,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富家驹道:“你的话,一会儿不要规矩,一会
儿又要规矩,太为矛盾。这个我且不说,既是你的诗,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为什
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富家骏道:“不能吧?”于是拿着稿子,用拇指食指,比
着数起来。富家骏道:“哎呀?真的,怎么这一句,多出一个字来?这是我没有算
准,把‘抛弃了的’四个字,去了一个‘抛’字就行了。”富家驹道:“这样的诗,
多了就减少一个字,少了就加上一个字,岂不是硬凑成功的。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排
句体。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嘴里一念就是,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富
家骏道:“老诗要平仄,要押韵,多么拘束。”富家驹道:“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
着字望下做,你以为还不拘束吗?”
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下,只听窗子外面,有人噗哧笑了一声。富家骏伸头一望,
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作声。富家驹道:“好了,我们这是非曲直,自
己是解决不下来,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便把杨杏园叫进来,将诗给他看了,
问究竟是旧诗好呢?还是这种排句诗好呢?杨杏园笑道:“你这个官司打不得,打
到原告一家来了,我是个学旧诗,填旧词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叫我评这个理,你
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不要谈了,来来来,我新学了一套月琴,自己还不讨厌,我
来弹给你们听听。”说时,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便端坐一旁,弹了一套《风入松》。
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不由听了下去,便把新旧诗的争论,丢开了。杨杏园
将月琴一放,说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听多了。”富家驹道:“我就
很喜欢音乐,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富家骏笑道:“你
这话是对的,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锣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聋,恐怕不足以调
养人的性情。”富家驹道:“你说皮簧戏,都是锣鼓喧天,没有感动人心的吗?”
富家骏道:“我敢下句断语,决计没有。”富家驹道:“好,我空口和你争论,决
计是争你不过的。明天空一天,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
戏,总没有实行,后天请你也去一趟。”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这个坤角是
什么样子,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还没有看见,藉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
笑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
这天富家驹烦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戏台上二
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
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悠扬婉转,激楚凄凉,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领略那种韵味。
富家驹不说什么,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只见隔座包厢里
一个中年妇人,泪珠象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手上一方白绸手绢,左一片右一片湿
了许多,她兀自擦着眼泪。富家驹看了,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妇人的心,也不知有
多么灵敏,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看杨杏园时,好象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
把头点了几点。当时因为要听戏,座儿又离得近,就没有问他。不一会儿工夫,那
妇人已先走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刚才隔壁的事,你看见了没有?”杨杏园道:
“我看见了。这里面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诉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
便记在心里。一会戏散回家,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问他这事的原由。杨杏园
笑道:“你看那妇人,象哪种人?”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滚着水钻
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
“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
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
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
现在是‘宫莺(口卸)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
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
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
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罢。”杨
杏园道:“她婆家是个汉军旗人,革命以后,她家归了宗,复姓朱。她的伯父,是
做过两三任制台的人,就以她娘家而论,而是极有名的人家,那也就不必细说了。
因为她自幼儿就是风流俊秀的人物,这边朱制台的第三个侄少爷,想尽了法子,才
把她讨过来。但是讨过来以后,满清就亡了。所以朱家带着几百万金银珠宝,就避
在天津,过她的快活日子去了。那个朱制台呢,这时已死在南方了。他的兄弟朱藩
台,也死了多年了。剩下了一班公子哥儿,不但象以前一般的吃喝快乐,而且趁着
无人管束,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少爷要快活,小姐少奶奶也不能望着,也是一般的
乐。就是这朱三爷兴的主意,自己玩儿票不足,在家里又组织了一个票社,小姐少
奶奶一齐加入。这朱三少奶奶,最爱的是皮簧,而今家里组织起票社来,她是二十
四分欢喜,就专门学青衣。只两个月的成绩,一家人的戏,要算她唱得最好。他们
虽在家里玩票,百事都是照着外面一样办,各人都起了一个别号。朱三侄少爷,是
‘玉禅居士’,朱三少奶奶是‘鸾笙女史’。这朱玉禅常在义务的堂会戏里票过的,
很多人知道。因他的缘故,大家又知道他夫人也是一个名票,‘朱鸾笙’三字,渐
渐就在社会上驰名了。人家常和朱玉禅说:‘三爷,听说少奶奶的戏很好,真的吗?’
朱玉禅以为人家这几句话是好话,很是得意,毫不犹豫的说,不错。她还可对付几
句。大家听了他的话,便怂恿朱玉禅,也引他夫人到外面来票戏,说了许多次,朱
玉禅不免被人家引诱动了。果然就带他夫人出来票戏。这天是人家的堂会,朱玉禅
自己反串老旦演了一出《吊金龟》。他夫人朱鸾笙反串小生,就演的是《孝感天》。
这个配小旦的,却是一个有名的青衣一树青。象他这样的名伶,本来不能当配角。
一来因这出戏,也可说是生旦并重。二来他知道朱家是个大家人家,他的少奶奶是
个有体面的人,不能不让她一点。朱鸾笙初次在外出台,就有一个名伶和她配戏,
她是多么有面子,心里就有一分欢喜他了。到了后台,有人介绍,一树青笑吟吟的
请了一个安。二人一对词,一树青又说着那很尖嫩又柔和的京白,十分悦耳,朱鸾
笙又有两分喜欢他。”富家驹微笑着对富家骏道:“你不是说要小说材料吗?杨先
生现在就用小说上的章法,和你谈话了。你很不用得做,拿了笔来速记下来就行。
水浒上有个‘十分光’,大概这朱鸾笙也有个十分欢喜,你若是记下来,很够用的
了。”杨杏园果然是套着水济‘十分光’,说着好玩的,富家驹一说破了,再往下
说,就没意思了。于是也笑了一笑,说道:“我不用得绕着弯说了。从这天起,她
就把一树青印在脑筋里。这一树青,本来是在北京演戏。上天津去,乃是赶堂会,
哪里能够久待。因此朱鸾笙就和朱玉禅商量,说是天津住得腻了,可否上北京去玩
玩?朱玉禅哪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可就听了她的话,一同到北京来。他们在北京,
本来也就有房屋的,所以到京里来,也就无异在天津家里。这个时候,一树青正在
天乐园唱戏,朱鸾笙就成了天乐园的老主顾,每天一个包厢。先时朱玉禅还同来,
以后朱玉禅不来,朱鸾笙仍是继续的到。朱玉禅慢慢有点觉悟了,心想他的夫人,
决不是光为看戏要上天乐,必定是于看戏之外,另有所图,便提议要回天津去。朱
鸾笙说:‘天津一大家人,有老有小,要讲那些旧礼节,讨厌得很。不如两个人在
北京住的好,事事可以自由。’朱玉禅见她不肯回天津,越是要她去,两人吵了几
次,朱鸾笙一赌气,便躲得亲戚家里去了。朱家要顾全体面,不敢声张,只得暂时
由她。朱鸾笙本是个风流人物,有家庭的管束。她还不免有些荡检逾闲。现在没有
人管她,益发是任性所为。除上天乐园听戏之外,凡是公众娱乐的地方,都要去玩
玩,在这里面日子一久,和那班常逛的姨太太都认识了。由此长了许多见识,不敢
去的敢去,不敢作的也敢作。一树青又不是个呆子,朱鸾笙这样优待他,他岂有个
不知道的。所以不久的时候,和朱鸾笙就认识了。朱鸾笙在那个时候,手上很有些
钱,没有受过经济压迫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节俭,她在兴头上,便充量的往外花,
其先钱花完了,还可东拉西扯,借贷一点。但是她所交的这些人,除了浮浪子弟而
外,便是姨太太和风流少奶奶,那些浮浪子弟,只有和妇女要钱的,叫他借钱给妇
女们,哪里办得到。至于姨太太少奶奶呢,十个之中,有九个是扯了一身亏空的。
面子上是非常快活,一谈起心事来,都是皱着眉说,没有办法。所以朱鸾笙自己的
钱花完了,借钱的路子,也慢慢塞死了,没有法子,就把些珠宝首饰拿去变卖。而
且钱来得这样艰难,但是面子上依然不肯露出一丝一毫穷相,照常大阔特阔。后来
实在支持不住了,她只好自己和自己转圜,打算回天津去,和朱玉禅言归于好。要
动身的前一天,她怕人家说她钱花完了回天津的,在天乐园一定十个包厢,把她所
有的好朋友,一齐请来听戏。一树青因她明天回天津,何时再来京,不得而知。于
是特为加演一出《孝感天》,作为临别纪念。朱鸾笙的知己女朋友,知道他两人一
段姻缘,就出在这出戏上。朱鸾笙要出京,一树青演这出戏,是大有用意的,无不
欣羡,朱鸾笙也十分得意。旁人都说:‘这种举动,除了朱少奶奶,别人也办不到。’
一传扬开去,把社会上都轰动了。次日,朱鸾笙回到天津家里去,正想和朱玉禅言
归于好。不料一进门,家里人看见她,都板着一副面孔,在她背后,叽叽咕咕,不
住的说闲话。朱玉禅劈头一句,就是你还姓朱吗?到我家里来作什么?朱鸾笙又是
向不输气的,就说:‘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这里,怎样不来拿?’朱玉禅说:‘你自
然可以拿去,以后你可不能再姓朱。’于是两人一顿吵,马上提起离婚。离了婚,
朱鸾笙依旧到北京来住。可是有一层,那些老亲戚朋友,都不理她了。她住在一家
公寓里,就要和一树青办交涉,实行嫁他。那一树青是有妻室的,一来不敢惹事,
二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图了,竟是躲个不见面。她要维持体面,又不肯问人借钱,
不到半年工夫,住在公寓里,穷得精光。这个时候,她不但不去看戏,连公寓的大
门,也不敢出去,因为一件好看些的衣服也没有了。公寓里的房饭钱,也差不多欠
两三个月。掌柜的知道她的历史,说道:‘你这种情形,不想法子是不行的。现在
一树青还在天乐园唱夜戏,你何不去找一找他?他现在大红起来了,一次堂会要挣
好几百呢。’朱鸾笙一想也是,到了晚上十点钟的时候,便步行到天乐园来了。一
看大门口,扎着彩排楼,电灯灿亮,汽车马车,把戏园子门口的街道,都塞满了。
自己要打算在汽车里面走,免得受碰。两三个汽车夫出来喝住了,倒吓了一跳。朱
鸾笙一想,早几个月,自己也是坐汽车来听戏的人,不想今天走汽车边过一过,都
要受人家的呼喝,一阵伤心,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好绕着汽车转一个大弯子,到了
门口,忽然一想,若是遇见熟人,多难为情,上前几点,又退了出来。但是自己想
了半天的主意,打算来弄个办法的,这样回去,把什么话去对公寓掌柜的说。她在
门口站了一会子,自己向自己告奋勇,一直就望里闭。偏是前台这些人,又换了一
半,在门口的人,都不认得她。她顺着扶梯上楼,想找一个熟人,好让他向后台去
通个信。劈头来了一个看座儿的,便问找谁。朱鸾笙说:‘找这里的女茶房张二娘。’
那人向朱鸾笙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着说:‘她为引人家白听戏,丢了事情了,你
还找她。’挥着手说:‘去罢去罢。’朱鸾笙一看前面包厢里,正坐着几个熟朋友,
自己不敢说话,怕人听见声音,低着头,赶快就下楼。想起当日坐包厢看戏那种情
形,曾几何时,简直就换一副局面了,从前上楼,人家欢迎之不暇,而今倒让人家
赶起走。幸而没遇见熟人,若是遇见熟人,看起我这种情形,若也是一样赶我走,
那不比打着还难受吗?宁可穷死,也不能在这里找人了。这样一想,她马上就回家。
又是合了鼓儿词上那句话,‘祸不单行’。陡然刮了一阵大风,天下起暴雨来,她
冒雨而归,落得水淋鸡似的。你想,她重来天乐舞台,还不该哭吗?”富家驹笑道:
“杨先生说的,和今天的事,全不对题。今天在包厢里落泪的人,是个阔太太啊。”
杨杏园笑了一笑,说是自然有原因。要知道杨杏园说出什么原因,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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