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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二天,无名氏一早就到病房。他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赵无华和昨天判若两 人。一朵萎谢的花,似重新复苏了。昨天,一盏灯奄奄将熄,今天灯芯又重明亮。 她不再是蜡黄的脸庞,而是有血色有光泽。“我不像前几晚那样失眠,昨晚睡得又 甜又熟。早上吃过两次炒米粥,胃口好极了。”她说。 这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回光返照?! 无名氏当然相信爱情能够起死回生,他去中山医院整整20天。 离开杭州的日子比较长了,无名氏有事要亲自料理,伴着她这些日子,他也很 累了。他看她目前病情似还稳定,决定暂时回杭州几天。 其实,他仅仅走了五天。残忍的造物主就在无名氏从杭州重来上海的当天下午 两点五十分,夺去了她的生命。一缕芳魂飘飘渺渺飞回天际。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26年的生命结束了。这是1950年10月2 日。 无名氏晚来不到一小时,没有能见她的最后一面。人天永隔,追悔莫及! 他只能从赵无华母亲嘴里听到她临终的一幕。 她―――赵母说:今天上午无华的精神特别好。她要求请李牧师来。李牧师来 了,她向牧师忏悔,她本信主,经常祷告,去年夏天起才中断一个时期,这是她的 错误,请求主的宽恕。现在,她决定正式补受洗礼,请牧师施洗。李牧师接受她的 要求,并鼓励她:信徒如同羊群,耶稣是牧羊人,任何一只迷羊,只要回到羊群中, 她都同样可以进天国。于是牧师讲《圣经》,她和牧师一道唱圣歌,念诵赞美诗。 受洗结束。 下午,两点多钟,她忽然说:“姆妈,我要去了。我看见天使出现在彩云间, 召唤我,我要进天国了。姆妈,我希望你将来也信教,这样,我们将来仍会在天国 再会。”抢救无效,她去了。 “她临终时,神志清楚,和平常一点也没有变。”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他忍不住走到床前,发抖的手揭开白色的罩单―――啊,多残忍的上帝!她微 微姜黄的瘦削的脸,紧闭的眼睛,一簇头发披散着,像一堆散放的稻草。这哪里是 1948年秋天上午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蓝衣少女,这哪里是不久前的5 月9 日开始相伴 了三个月的美丽女郎…… 他本是个倔强的人,在社会斗争的那些年,从未示弱过,今天他却不能自持, 眼泪像断线珍珠直往下落,一块手帕全淋湿了。接着又低低地哭起来。他不管旁人 会怎样想怎样说,因为他和她的关系并没有确定和公开。 …… 1950年10月6 日下午四点钟,除在国外的赵无华的两个哥哥,在北京回上海途 中的父亲外,赵家40多个亲友都聚集在殡仪馆,为一个永恒的旅行者送行。 礼堂的中央,花圈的簇拥中是一帧放大的她的相片。一棵高高的树的下面,一 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黑色的长波浪形的发卷,黑色的长大衣,黑色的丝围巾,黑色 的浅高跟鞋。她俊秀高贵的姿态,是在场的人注视的焦点。 致悼词,唱赞美诗,诵《圣经》声,报告死者生平事迹……行礼如仪。最后一 次唱赞美诗。主题是再相会。人们重复唱着“再相会……再相会……再相会”。她 去了,永远去了。 离开殡仪馆,他完全瘫痪了,像患了一场大病,两条大手帕,像刚从水里捞起 来的。 “刚才在殡仪馆里,你的样子最突出,真正是惊心动魄。谁都会好奇,一个男 子汉怎么会这样伤心。”他的朋友(也是出版经纪人)萧琏说。 他说:“我真不能想象,今后的日子我将怎样过。”“你说,叫我今后怎么敢 再回杭州?再回西湖畔?再回葛岭?” mpanel(1); 他看了赵无华在火葬炉里化成烟后,回到杭州。 金风萧瑟的深秋,落叶洒满庭院。一切依旧,赵无华睡过的房间,寂无声息。 那些黑紫色的长长的窗帘,绿的纱窗,黑色活页板书架,那些花瓶、菩萨头像、花 香,那些《玛佐卡》与小夜曲,以及透明玻璃窗的银灰色云光,都沉睡了,沉睡在 永恒的静穆中。 忽然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跟她一起在天国。楼上传来母亲一阵阵的咳嗽。不, 还不能走,赡养年事已高的母亲是自己的责任。还要活下去。 此后,长长的岁月,他一直把赵无华的一张照片珍藏着。长长的厚而蓬松的黑 色卷发半遮着脸,手抚摸在胸口。 27年后(1977年),他写了一封寄到天堂的信,这是收信人永远收不到的。 华: 每当我写这个字时,就像弹一个黑色的琴键,一片又幸福又宁静的乐声,泉水 样地涌现在四周。一遍又一遍的,我轻轻念着你的名字,仿佛三十年前的那个月夜, 我在花园里、庭院中,到处找你、唤你,而你却悄悄把自己全身隐藏在廊庑长沙发 深处。后来,我贴着你的耳螺,低低告诉你,电影《茶花女》的一个最美镜头:扮 阿芒的罗勃泰勒,从巴黎赶回布尔去洼别墅,在月光闪烁的花园里,在半明半暗的 室内,遍觅茶花女(葛丽特。嘉宝饰),也是不断找着,一声声唤着:“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但答复他的,却是一片空间静寂。 现在,我轻轻唤着你,所得到的回声,也和当年阿芒一样。 二十七年了!你在天上,我在地上! 将近十年,我没有听到西方古典音乐了。最近,它们才又偶然开始响在我的耳 畔。 这是一个清晨。我拉开全部蓝色塑料窗帷,让我的寝室笼罩一片青岛海水的色 调。当我听见电视报告将播送肖邦C 大调《玛佐卡》时,一片灵感突然捉住我,决 定写一封永无收件人地址的信给你。因为,我记得,二十年前我给你写最后一函时, 也是在这样的清晨,一面听《玛佐卡》,一面写的。而这一组钢琴曲,那时候是我 俩最爱享受的乐曲之一。真是巧合,当年肖邦与乔治。桑在玛佐卡小岛度蜜月时, 传说他是坐在她膝下地毯上,写成这些可爱舞曲的。那时的葛岭山麓,也正扮演着 我俩的东方玛佐卡岛的空间角色,―――虽然我们是过着绝对纯洁的精粹的灵的蜜 月。 我倾听着,在这片比圣水还纯洁的钢琴声中,飘动着你长长的黑色鬈发,你的 高高的胴体,你的低低的温柔的声音,以及你寝室内长长的紫色格子窗帷,黑色书 架上那些景德镇瓷瓶的蓝色,瓶中新鲜的康乃馨的红色,我仿佛依旧坐在那大客厅 的纱窗畔,轻轻在纸上挥笔…… 华!没有一滴有关你的记忆,我不像供养鲜洁的苍兰一样(这是你最爱的花), 用净水与阳光滋润它,用清新的空气营养它。当我最寂寞时,它是我丰富的音乐。 当我灵魂最空虚时,它是山谷底满满的涧水。当我最疲倦时,它是恢复我生命活力 的天上太阳灯。当我最失望时,它是我树枝上充满希望的小鸟歌声。 “亲爱的!”让我再这样低低唤你一次吧!二十年来,你在天上是怎样度过的? 我相信,仁慈的主会把你收在他那些天使中间,过着最神秘也最瑰丽生活。我这支 人间的笔,任何一行有关它们的描画,都是亵渎!我不想摹绘了。至于我在大地的 生活,这二十七年,远比当年你所想象的离奇、复杂、丰富、艰苦。亏得你没有和 我长相伴,否则,你那颗鲜花似的娇嫩心灵,怎禁得起这些年的暴风骤雨、惊涛骇 浪?那个澄静的秋天下午,你悄悄走了。正是时候。 此刻,我的年龄大得有点可怕了。可这个早晨,我还能向你写这样一封永不投 递的信,这就说明:你对我的情感奉献,给予我怎样一种巨大的生命活力,使我在 接近垂暮之年,或多或少依旧能保持一点二十七年前与你在一起时的情愫。这种情 愫,我将永远保留着,培养着,用来永恒回忆你、膜拜你。可能,不久我将通过你 亲戚的帮助,复制你的一二帧照片(我手头有关你的相片都收去了),放大了,悬 挂在壁上,让它陪伴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口呼吸。 暂别了!亲爱的!祝福你永远与主同在! 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天上再相会,就像你的追悼会中,我们大家最后合唱的 那首圣歌一样:“再相会!再相会!……” 宁一九七七年八月下旬于杭州 佳人已逝,葛岭梦断。 赵无华死后,无名氏必须面对无从摆脱的现实。 三十四年后(1980年),无名氏曾回忆说:“1950年是关键性的一年,当时我 还有可能设法到国外旅游。但无华出现了,逼我暂时放弃原来的计划。”(无名氏: 《黑玫瑰之忆》) 这段话是实情。当时国门还未完全紧闭,不过除赵无华的原因外,年迈的老母 与义妹要他赡养,他不能出国远游。 他还发现自己染上肺病,失眠、盗汗、咳嗽等诸多症状。 -------- 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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