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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游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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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鱼游不动了 詹政伟 究竟谁是小鱼呢?这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 我在寻找小鱼。 小鱼是男是女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将小鱼找到,因为这是一桩政治任 务。凡是跟政治沾上边的事都是很严肃的,来不得半点马虎。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 小鱼找到。 我的顶头上司方主任有一天将我召至他的硕大的办公室,他显得非常激动地说 :小纪啊,交给你一个政治任务,你把这个小鱼同志找出来,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 她。我估计这个小鱼同志是个女同志,瞧她的字写得有多清秀。方主任说着把一张 绿色的汇款单递给了我。 其实不用看那张汇款单,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张薄薄的单子已经在 我手里转过几回了,当初收发室的老瘸把它拿来给我看时,我还嘀咕了一句:这回 又出现了一个雷锋阿姨。老瘸嘎嘎嘎笑着把那张汇款单挥舞得像一只燕子,你就肯 定是阿姨?或许是雷锋爷爷呢!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的某一所中学的一位学生患了T 型 淋巴肿瘤。这是个非常突出的学生,品学兼优,但家境贫穷。遭受这样的变故,对 于他那个本已薄如脆瓷的家庭来讲,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们欲哭无泪。这个学生的 父母亲甚至走上了卖血的道路。如此凄凉和悲壮,把每一个知悉这情形的人都感动 了,学校为此发起了捐款活动,继而这项活动便成了全市人民关心的话题。 一个只有16岁的青春少年,在含苞待放的季节,却要过早地凋零了。这样的事 实催人泪下。谁碰到了,都会不由自主地捏一把冷汗的。那么,就捐点钱表表心意 吧。一时,汇到我们教委的款子多得叫我们感动。每收到一笔汇款,我们都会在心 里说上一句,孙青有救了!孙青有救了!孙青就是那个得癌症的中学生。我们暗暗 地替孙青高兴,同时也充分感受到了生长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的无比优越性。一方有 难八方来支援,这种以前只在书本上看到的激动人心的词语,一下子出现在我们的 面前,这让我们领略到了它的无比深刻的内涵。 小鱼的汇款单就夹杂在众多的汇款单中,原本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问题 在于小鱼的汇款单上没有写汇款人名字和地址。没有姓名和地址,这本来也没什么 大不了的,类似这样不写地址和人名的人也大有人在,最重要和最关键的是那笔汇 款数额较大,有10000 元,这就使小鱼有些与众不同了,于是寻找这个做了好事不 留名的好心人的任务就旁无责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 在这里,我得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市教委宣教科的副科长,我们教委的那份《 教育通讯》就是由我执编的。方主任的意思是要我把小鱼同志找到后,作为一个典 型,好好地宣传宣传。在这样一个渴望英雄出现的年代里,先进典型便显得弥足珍 贵。我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我问我的老婆郭姣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寻找小鱼。郭姣皮笑肉不笑地说:得了吧, 还是你一个人去有味,要知道小鱼正等着你呢! mpanel(1); 我说我不过是想借你的招牌罢了,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 郭姣说:你先出马,碰到什么疑难问题再找我。她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郭姣 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爱摆谱。不就是一个市报的新闻部主任么?神气什么? 我率先去了小鱼汇款的邮局。哦,对了,小鱼生活在我们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 落,这就使我省却了长途奔波的劳顿。西林寺邮电支局,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 方,我耐心向营业员打听着小鱼的模样。 营业员很认真地看着我,但脸上却露出一种茫然的神色。她的态度出奇地好, 而一俟我说完,她就红唇飞飞地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我很懊恼,打算重新再说一遍。忽然我想起了什么,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 尚未取款的汇款单,让她辨认一下或者说是请她回忆一下,是不是对这个汇款人有 点印象? 那个化着淡妆的营业员把绿色的汇款单子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后来她就 恍然大悟地说:噢,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那天是有个不愿意填汇款地址的人。 是个男人。 是男的?我大为惊讶,在我的意念中,小鱼应该是个女的,而且还应该是个比 较年轻的女子,现在却说是个男的,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了。 是男的,剃个平头,好像很有钱的样子。营业员继续说,她显得非常肯定地不 住地点着头。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我问道。 好像见过,也好像没见过。她皱着眉头说。 你再想想看,比如他这个人有没有什么特征,是不是一个人来的,来时是用什 么装钱。我提示她往细里想。 营业员警惕起来,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教委的,并把来意说了一遍。她笑 了,我还以为是发生凶杀案了,原来是这么一点吊毛事。她再也不肯回忆下去了。 说管那么多干什么?有人给你寄钱这总归是件好事情。我是巴不得也有人给我寄钱, 可惜我没这福气。此后她再也不声响。 我自讨没趣地走开了。走出一段路,我想难道我就这样走了?我不甘心地重新 折回去,对那营业员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聊聊好不好? 去去去,你少来罗嗦了。她不耐烦了,像赶一个苍蝇那样把我赶走了。 走出西林寺邮电支局,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浑然不觉。我在想,这个小鱼 怎么会是男人?从内心里讲,我很希望她是个女的,可以这么说,我已为她是个女 人展开了所有的想象,并因这份想象而设计了宣传计划。 我估算她的年龄大概25岁左右,甚至更年轻一些,非常富有;有一颗充满慈爱 的心,知识层次比较高……但想象跟现实总是有一段距离,现在我算服了这个道理。 我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泄气,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但我又必须完成这任务,因为 这是我这个阶段的主要任务。不完成这项政治任务,你不要回来见我。我们方主任 当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可不能因为小鱼是个男的就轻易地放弃它。这是考验我 工作认真不认真,态度端不端正的关键时候。需要说明的是:我是个要求进步的人。 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小鱼。 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我请郭姣在他们的那张报纸的报屁股上登了一则启事, 说我们教委正在千方百计地寻找这个好心人,希望小鱼同志能自觉地浮出水面。 郭姣不以为然,她颇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纪国庆,我不是跟你说过,碰到疑难 问题再找我,你怎么还没找就来求援了。你登的这个东西,属于广告,你可以去找 广告部。不过,我劝你还是别这样,你这一登,人家想捐款也不敢捐了。 我仔细一想,觉得郭姣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尽管郭姣的态度不大友好的, 但作为一个有着多年记者生涯的她看问题还是比较敏锐的。我讨好地说:到底是大 记者,切入点还是蛮准的。 郭姣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知道郭姣一直在记恨我,而先前她对我是惟命是从的。导致我现在这样厚颜 无耻拍她马屁的原因在于有一次我和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同学上了床。郭姣得知 后大发雷霆,差点儿就跟我分道扬镳了。要不是我拿出了从未示人的情书,证明我 和那个女同学昔日的恋人关系。我估计郭姣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但我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看见郭姣总是惧惧的。 后来我就想到了陈刚。陈刚是我的老同学,在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担任教导员。 何不请他来帮助我。那个营业员对我的鄙视使我茅塞顿开。 跟陈刚通了一个电话,陈刚立马就答应下来,他说你早就应该跟我联系了。找 人的事不找我们公安找谁?陈刚的热情洋溢,使我非常高兴,郭姣带给我的不快很 快就烟消云散了。 陈刚和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又来到了西林寺邮电局。陈刚把警车径直地开 到了支局门口,然后他带我找上了他们的局长。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 看到身穿警服的陈刚就一脸的愕然,她客气地把我们迎了进去,一叠声地说欢迎光 临欢迎光临。 我忍俊不禁。陈刚要我把来意说一说。我口齿清晰地说了个大概。女局长有些 僵硬的脸微微舒展开来。哦,你们等一下,我去把那个营业员叫来。走到门口,她 又踅回来问我,是哪一位呢?我向她描述着那个营业员的形象。她说知道了,是王 淑英。不一会儿,王淑英来了,她很紧张。 陈刚声音平淡地说:请你仔细回忆一下那天那个剃平头男人来汇款的情形好么? 王淑英脸色苍白起来,她将眼睛转向别处,干巴巴地叙述着那天的情况,显然, 她的回忆有些支离破碎,因此她的叙述也变得断断续续。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王淑英可怜兮兮地说。 陈刚敲了敲桌面,咳嗽了一下,你说的很好,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希望你再 仔细想想,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请及时告诉我们。 王淑英害怕样地迅速走开了,她细碎的脚步声,让人觉得她在房间里的那一刻, 把自己憋得像一只充满气的球。 ……男性,五十岁左右,额头宽大,很富态,说本地方言,待人彬彬有礼,挟 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开着车来的,有司机抑或秘书模样的人跟着…… 关于小鱼,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 从哪儿去把小鱼找出来呢?我不无担心地问陈刚。陈刚信心十足地擂了我一拳, 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不过,我还是挺感激陈刚的, 他的出马,让我知道小鱼是个有人陪伴的并有钱的有钱人。 我对自己说,还要想办法,要让小鱼浮出水面,可叫他怎么浮出来呢。 我把这几天的情况跟方主任作了汇报,我谈到了进展的困难。方主任说;办法 总比困难多。你不要强调主观原因,要找找客观原因。你刚才说小鱼的基本情况有 了眉目,不是可以登寻人启事么? 我说登寻人启事是广告。我的言下之意是需要花一笔钱。 方主任不大高兴地说:广告怎么啦?广告就是广而告之嘛。 我说在报纸上登像豆腐干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就需要千把元钱。1 千元就1 千 元吧,这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方主任不耐烦了。 那我现在就去起草启事。 但这时我想起郭姣冷冰冰说过的话,边迟疑地说:方主任,我们这样大肆登寻 人启事,那个小鱼会不会反感?适得其反那就麻烦了。 我这么一说,方主任也沉吟起来。他想了想说,那就不要登了,要另想办法。 方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传达室的老瘸打来的。老瘸说那个生癌的学生 的爹娘来了,他们要见领导,问方主任见不见? 见!让他们上来!方主任说。 我要走。方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你留下吧,作点记录,这对宣传有用。 我赶紧找笔找本子。 孙青的父母我见过几回,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不善言词,一说话就结巴 得厉害,与人说话,从不拿正眼瞧人家。他们一进门,就不住地点头哈腰,好像主 任室里坐满了人似的,事实上只有我和方主任两个人。 孙青的父母拉着方主任的手摇了又摇,连连说谢谢教委,谢谢领导。边说边用 手背去抹泪,孙青的母亲则早已泪流满面。 方主任很感动,而我却很诧异,孙青的父母为何要如此呢?他们无事不登三宝 殿。果真,他们的屁股还没坐到沙发上,做父亲的就“噗嗵”一下给方主任跪下了, 方主任,你们一定要救救孙青啊,孙青要动第二次手术了,钱一点也没有了!…… 这个粗糙的男人声泪俱下,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这个凄凉的场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就在这非 常沉闷非常压抑的气氛中,我又一次茅塞顿开。是的,那个想法像条鱼一样向我游 来。 我可以写一则新闻,再一次向社会呼吁,让社会各界来拯救可怜的孙青。我甚 至打起了腹稿,但与此同时,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钻了出来。对啊,我为什么不这 样?我差点就要蹦跳起来了。这是多么美妙的主意,我为自己的灵感突发而惊讶和 激动。真正的一箭三雕。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让孙青写一封信,一封感谢社会各界对他的关心和支持的 信。把这封信登在报纸上,一则可以表示孙青还在接受治疗,二则可以反映出孙青 依然缺钱,三则那个小鱼说不定还会出现的。 我立即起身到里间,跟西林寺邮局的女局长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关照她的部下, 这段日子务必注意那个小鱼同志,一有他的身影出现,马上打电话过来。 女局长十分关切但又不无疑惑地说:你就能肯定那个小鱼同志会来? 当然。我胸有成竹地说。 回到沙发上后,我笔走蛇龙,我委实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 陈刚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跟我打电话:纪国庆,你马上给我来一趟。我说我现在 正忙着哪。什么事?神秘兮兮的,你不能在电话中说? 电话中说不清楚!陈刚压低嗓音说。 那你马上过来。我似乎觉出了陈刚的非同小可。 莫非是那个小鱼找到了?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以至于在陈刚前来的那一段时间 里,我竟有些心神不定。 陈刚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他朝四处里一望,见只有我一人,便掩了 门。 小鱼真的让你找到了?!我一把抓住了陈刚的肩膀。 陈刚不说话,他紧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汗毛凛凛。 陈刚悄悄地问:你认为你老婆郭姣怎么样? 什么?我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这个小鱼跟郭姣有什么关系?我茫然至极地说 :郭姣又能怎么样,她还不是老样子。 陈刚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纪国庆,你啊,太忠厚了,本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个 事的,但碰巧让我撞上了,我不说就对不起我的良心。郭姣让你戴绿帽子了。那人 是市外贸公司的。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郭姣终于报复我了。可叫人奇怪的是:我倒并不十分 的慌张,好像那是一桩迟早要发生的事。我冷冷地看着陈刚,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陈刚见我没有被悲伤击倒,好像也很惊讶,他宽慰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那个小鱼我会帮你找的。幸亏那是个男的,否则我还以为你是假公济私呢。 我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弄个跳蚤来搔,这是我的最初的感觉。尽管陈刚带来的 消息让我如吞吃了一个苍蝇那般难受,可我还是感激陈刚,他不来揭这个盖子,我 还以为一直自己有愧于她,现在好了,我们两讫了。我顿时如释重负。 当然,难过和伤心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毕竟在一张床上好好地睡过几年,如漆 似胶的日子还是叫人产生一些一刹那的温暖的。好在我的手头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干, 我很快就投入到了被方主任称为政治任务的工作中去。 由孙青口述,我执笔的孙青感谢信在市报上登了出来,那信登出后,连我自己 读了也热泪盈眶,好像那并不是我写的。 ……亲爱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妹妹们,我现在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我 的身心憔悴,我是多么希望活下来啊,可活对于我是多么的艰难。因为我的家庭, 再也无力承担昂贵的医药费。我的爸爸已卖过5 次血了,再卖他就要倒下的。我跟 爸爸说过,如果他再去卖血,那我就不想再看病了……我求求你们,请紧紧握住我 的求援的手,把我从死亡的陷阱里拉上来,你们一定要把我拉上来啊!…… 谁看了这样的文字,都会怆然泪下的。这封信登出后,那一期报纸顿时有洛阳 纸贵的味道,可以这么说,这封积血泪交加的信牵动着每一颗善良的心。汇款单又 像雪花一样飞来了。方主任对我的评价很高,这令我兴奋不已,因为方主任的每句 话,对我的前程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比以前更加卖力了,因为现在我基本上已不大回家了,借口是在办公室写文 章方便,与郭姣分道扬镳已成事实。 郭姣似乎意识到她的不轨已让我有所察觉,便努力地扮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多次到单位里来找我,把我拖回家。我不跟她说穿,说穿了,那真是一点意思也没 有了。 国庆,要想将这件事推波助澜,我可以帮助你们。郭姣很认真地说。 我笑笑,想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能有负疚感的,有了这东西,做人就不像做人了。 但我没反对,我说那是你们报社的事,我又不能干涉。 我会安排记者采访的。郭姣自告奋勇道。我们俩人像演文明戏似的拥抱在一起。 我紧张地处理着众多的读者来信,凡是写过孙青同学收的信全都转到了我这里, 这是孙青授意我的。经由这件事,我和孙青已建立了很深的友谊。有一天临近中午 的时候,我案头的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我拎起一听,顿时愣住了。隔了好久,我 才如梦初醒地说:好好好,我马上就来,我马上就来。 天大的好事! 电话是西林寺邮局的那个营业员打来的,现在我已经知道她叫茅晓春。茅晓春 说:小鱼来了,现在正准备汇款。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了楼,拦了一辆出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那里。 我断然没有料到,我所见到的小鱼竟然是个女的。诚如我先前所想象的那样, 小鱼果然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至多只有21、22岁,跟时下我们所熟悉的漂亮女子那 样,时髦而高傲。她对茅晓春不厌其烦地向她问这问那表现出了惊讶。及至我像一 支离弦的箭那样射到她身边时,她才明白茅晓春饶舌的原因了。所以对于我的提问, 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是小鱼同志么?我热情洋溢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她冷艳地问道。 哦,我没有什么意思。情况是这样的――我把自己的来龙去脉简略地跟她说了 一下。 小鱼优雅地摆了摆手,她的涂得非常好看的淡红的指甲就这么流星似的从我的 眼前划过。不必了。她芳唇轻启道。随后,她就轻盈地往外走,银灰色的小坤包在 她的白皙的左手腕处晃啊晃的。 我不甘心地追过去。哎,小鱼同志,请你留步。能允许我再问几个问题么? 小鱼止住了脚步,她满腹狐疑地把我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她微皱着眉头地看 着我,那神情仿佛在催促别人,你快说呀。 我咽了咽口水,我承认眼前的这个美艳得有些惊人的女人把我的思维搞得有些 混乱,许多平时我肯定能轻而易举说出的美丽词藻在这一刻竟被我忘记得一干二净。 我机械地问: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住在那里?在哪个单位工作?……我知 道我的问话愚蠢极了。又不是审讯犯人。可说出的话犹如倒出的水,是一点办法也 没有将它们收回的。于是我又补充说,这是我的工作,你的善举太感人了,我代表 学生家长谢谢你。 小鱼细巧的眉毛悄悄地扬了起来,她轻轻地抿了抿淡紫色的嘴唇。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我就走了。她操着流利的普通话说。 我张口结舌,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在出租车里时,我对有关会面的 对话进行了一番设计,且自我陶醉了一番。现在她却什么也没有说就要走!我对这 个结果肯定是不满意的,所以我充满了焦灼地说:小鱼同志,你一定要说一说,你 不说,我没办法完成任务了。 非要说吗?小鱼轻轻地问。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小鱼想了想,她姿势优美地旋了一个身,那我那笔款子就不寄了,我抽回算了。 她边说边朝营业窗走去。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鱼的乖张举止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好几秒钟脑 子里一片空白,随后我就迫不及待地说:小鱼同志,你千万别这样,那个孙青同学 正需要钱。 那你不许再问这问那。小鱼平静地的口吻让人觉得这话并不是从她的嘴巴里说 出来的。 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这总该行了吧。想到孙青那张浮肿而苍白的脸,我的心一 阵痉挛,我显得颇为狼狈地说。 小鱼袅娜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她站在路边,长长的手臂向空中扬了一扬,一 辆出租嘟地飞过来了,她一矮身坐了进去。我若有所思,我清晰地看到了那辆出租 车的车号,眼看着我找了许久的小鱼尾巴摇摇地游入了不尽的人流车流之中,而我 却无法抓到它,我顿时无比的沮丧。 直到茅晓春走过来问我打听清楚了没有时,我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应 该找辆车追赶上去才是。我根本来不及回答茅晓春的问话,便像只麻雀一样扑楞而 去。 那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很快就被我找到了。那是一个脾气很大的女司机,口红 涂得像猴子屁股,她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男人哪,个个都是饿死鬼 投胎来的,一看见漂亮女人眼睛就发直,两条腿软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尽管我碰了一鼻子灰,我还不死心,我说我是便衣警察。女司机嘎嘎嘎地笑起 来,你个大头鬼还警察哩,小心让警察抓了去。 女司机的不友好,使这场询问变得毫无意义。我当然不甘心到手的小鱼又溜走 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不得不打电话给陈刚。我说陈刚有眉目了。陈刚没先前热情了, 纪国庆,我都见你有点怕了,一个不小心,又查到你头上了。 我脸烫了一下,但嘴巴很硬,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也不怕你再捉一回奸。 我把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又一次向方主任作了汇报。我说过我是个要求进步 的人,是否随时向领导汇报是衡量一个人是不是要求上进的标志之一。我说到了寻 找小鱼的艰难过程,又说到了小鱼回归大海的茫然。 方主任打了个呵欠说:实在找不到,那就算了,反正我们的目的达到了。款子 捐了不少了吧。 我说有7 万多了,其中小鱼的那笔最大,有8 千元。 这个小鱼真有钱。这个年代有钱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方主任感慨万分。 我如释重负。这个政治任务总算可以搁一搁了。我暗暗发笑,我估计方主任已 经把先前说过的话给忘掉了。 可一回到办公室,小鱼那姣好的面容又浮现在我眼前,怎么驱赶也赶不掉。难 道就这样放弃了?我问自己。后来,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找到小鱼。说老实话, 我想知道小鱼有关情况的心情非常急切。而且我们方主任说:你实在找不到就不要 找了,而不是说你不要找了,这说明,我还可以继续寻找。我如此说,是因为我可 以借此在上班时间名正言顺地溜到外面去。 我与陈刚联系过好几回,陈刚都说忙,他说这段时间,市里接连发生了几起盗 窃案子,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那上面了。他娘的,这些毛贼的手段太高明了,弄得 老子焦头烂额。但陈刚马上又说他们再高明,也逃不过他的手心。 你是如来佛。我揶揄道。 陈刚笑了,小鱼才是如来佛。国庆,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在胡说什么呀,我连忙分辩,但心里却是别的一跳。 陈刚老公鸭一般地叽叽嘎嘎笑得欢。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陈刚,那辆出租车的 号码你记住了吗?呀,我忘了,该死该死。我记一下。陈刚的语气里满是歉意。 我忍不住嘀咕一句,你小子就是口是心非,托你的事总是心不在焉。 等忙过了这一阵,我一定为你效劳。陈刚把胸口拍得砰砰作响。是的,我听到 了。 我正着手准备编这一期教育通讯。郭姣给了我一个惊喜。她不声不响地在市报 上发了一篇小通讯《好心人,你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儿采访来这些材料的, 因为我从未听她向我问起什么,更叫人惊奇的是,文章发表后没多久,就有热心人 向报社提供了那个好心人的一些情况。 郭姣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我,我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已距我很遥远的女人,想 不通她怎么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小鱼。 郭姣卖弄色彩很浓地说:我早跟你说过,关键时候找我。 但回过神之后,我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奶奶个逑,这主意本来就是我 想出来的,只不过当初遭到了郭姣的反对,而让我轻易地放弃了。现在郭姣却轻轻 松松地把它窃取了,然后又来向我邀功。 我没好气地讽刺她说:郭姣,你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 郭姣大言不惭地说:嗬嗬,事在人为嘛! 小鱼住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角的一个叫梅垅阁的地方。这是郭姣传递给我的确切 的消息。 我不得不感叹毛泽东同志说的无比正确,群众眼睛是雪亮的。果真,有雪亮眼 睛的群众就把好心的小鱼给找出来了。 我几乎连想也没想就赶到了梅垅阁,因为有了确切的地址,寻找小鱼便易如反 掌,我先找了物业管理公司,而后又找了梅垅阁居委会。 居委会的程老太太很耐心,她听过我的描述之后说,这样的人倒是有一个,不 过她不姓鱼,她姓张,叫张璇。 她是干什么的?我问。 不知道,好像在一家公司里。程老太太说。 她很有钱么?我又问。 程老太太咧开她那没牙的嘴笑了,那就不知道了,要么你亲自去问她。她自告 奋勇地把我带到了梅垅阁7 幢中梯405 室。她帮我敲开了门。 那间屋子里探出了一张秀丽的脸。 是小鱼。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张我曾经见过一次的脸让我无端地产生炫目 感,我的语言又开始不流畅了。我说小鱼同志,我总算找到你了。 又有什么事了?小鱼好听的声音又一次旋荡在我的耳际。看得出来,她颇带怨 气。 我也深感内疚,但我想我这是在工作,于是内疚感就没有了。我热情洋溢地说 :小鱼同志,请你别介意,我是来感谢你的。你的善举,使我们深受感动,像你这 样的人应该好好地宣传宣传。 你给我走开,小鱼说着就要关门。 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我极不礼貌地把一只脚踏进了那微开着的门,我的 这个举止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我以为小鱼要把门关上了。 出去!小鱼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她横眉冷对,脸上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神态。你们怎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告诉你们,我不欢迎。 什么你们?我大吃一惊,因为门口就我一人,程老太太把我带到后她就离开了。 前几天来了个姓陈的警察,现在又来了你,你们都要干什么?小鱼说完,砰地 把门关严实了,任凭我再敲,她就是不开门。一会儿屋里骤然响起的一阵音乐声把 我的敲门声给淹没了…… 姓陈的警察……陈刚!陈刚来过了,他来干什么?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 昨天我们还通过一个电话,陈刚依然说他忙,还在办那些案子。我疑窦顿起,这疑 窦弄得我浑身不舒服,我忍不住就给陈刚打电话了。 陈刚,那个小鱼的情况怎么样了?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问。 小鱼?哦,是国庆哪,还没功夫理会哩! 陈刚,你别跟我拿腔捏调了。我不想跟陈刚磨嘴皮子了,我火气很大地说:你 没有必要瞒着我。 陈刚迟疑了一下,后来他就大度地笑了,那么计较干什么?那个小鱼那里,我 是去过了,可她一点也不肯透露。她不说,我也没办法。国庆,我看算了,人家做 了好事不留名,就随她去好了,不必强求,你说是不是?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摔了电话。这个陈刚,还老同学呢,跟我摆什么谱,去了就 去了呗,还假惺惺地推说工作忙,掩掩遮遮干什么?! 陈刚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我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疑惑。莫非他看中了小鱼?对, 有这个可能,陈刚的老婆前年出车祸死了,他一直单身着。我不只一次地劝他续弦, 他总是说没合适的。这个陈刚,看中了小鱼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爱美之心人皆有 之,何必?向来让我很有好感的陈刚在我心目中一下子变得委琐起来。人啊人,我 感慨良久。 小鱼是找到了,但宣传小鱼的计划却搁浅了。方主任安慰我,说目的达到了, 等于宣传计划也完成了。孙青顺利地开了第二刀,他的身体向着有好转的方向发展, 这是一条令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我们在替孙青高兴的同时,也如释重负,这总归 是一件不小的事。 我逐渐淡忘了小鱼,虽然我已知道她的原名叫张璇,可我还是愿意把她称作小 鱼。小鱼的生动性远远地超过了张璇。 小鱼跟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恼火,当然我认为自己之所以 会产生这么一种纯属单相思的东西,责任在于郭姣,如果不是郭姣来刺激我,我早 就洗手不干了。 小鱼的冷漠叫我咬牙切齿,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有一张艳丽的脸蛋么?不 就是有几个臭钱么?不就是爱盛气凌人地显摆显摆么?女人终究是女人,太浅薄了。 教委的宣传工作永远是那么的忙,我不可能老是惦记着这样的事,何况,我们 每天都有一些新鲜事物产生,使人容易分散注意力。值得一提的是:我不久前升了 正科长,代替了那位病休在家的吴科长。这一点尤叫我高兴,我的勤奋在很大程度 上就是为了升迁。 郭姣的态度较以前大为改变。在家里,我越来越少地听到她对我的训斥声了。 在某些时候我有些感激小鱼,没有小鱼,或许我和郭姣的关系还处于胶着状态。 那天,我在起草一份文件,是方主任拿到市里的一个什么会上去亮相的。我很 卖力地干着。这时候方主任电话通知我,让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我以为又有新任务交给我了,便兴冲冲地一步三跃跨进了主任室。 进去后,我大吃一惊,我发觉有好几个穿警服的人齐齐地站了起来。我一眼就 看到了陈刚。 陈刚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国庆啊,还在生我的气吧。他跟我介绍了同来的几 个人。原来是公安局的几个主要领导。 杨局长握着我的手说:纪国庆同志,谢谢你提供的线索,为我们侦破了一个大 案……我目瞪口呆,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是的,我的确没有想到寻找小鱼竟会带来那么多的曲折。我对那个案子的经过 是听陈刚后来向我复述的。陈刚说他也同样没料到会破这么一件案子,可以说是得 来全不费功夫。 陈刚通过出租车司机找到了小鱼,其实那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出租车径直地开 到了梅垅阁,那天小鱼还购置了几样东西让司机搬上去。 只要知道梅垅阁,一切就迎刃而解。陈刚原本只是想劝说小鱼配合我完成这个 宣传计划的,谁知小鱼一问三不知,她甚至矢口否认曾经捐过款。她为什么要否认 呢?当时陈刚的心里就格登了一下。后来他就想办法搞清了小鱼的来龙去脉,一个 外来打工者,毕业于某大学,现供职于一家大型丝绸服装公司,今年21岁…… 一个外来打工者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呢?陈刚惑然不解,他的心里又是格登一 下。他决定好好地查一查。警察的仔细,使他一下子便抓到了一个对他来讲是千载 难逢的好机会。他了解到别人包着小鱼,尔后他知道包小鱼的是一个掌有大权的政 府部门的官员。原本陈刚的调查到此结束,但那个官员突然逃跑了。或许是小鱼告 诉他有警察来找过她了。这不能不引起别人的警惕。陈刚于是干了刑警的分外事。 一桩贪污案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下了。 陈刚被记了二等功,我得了一万元奖金。 我得奖的事没有向外公布,陈刚的事迹却叫新闻单位炒得热火朝天,陈刚的名 字在我们的这个城市已经家喻户晓,他成了英雄。 郭姣兴奋得像一头看见草原的小马,她马不停蹄地追踪着小鱼。她追踪小鱼我 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直到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说:你想找的那个小鱼我找到了时, 我才清楚小鱼在劫难逃了。 纪国庆哎,你不知道那个小鱼,不,张璇苦命啊,大学毕业分在山沟沟里,因 为要替生病的弟弟筹钱,跑到我们这里来挣钱。找了个男人,又是有家小的。那人 是谁?是宫平啊。宫平宠她,什么都依她。你们下面的学生孙青生病,她可怜他, 捐了点钱,谁知……警察……哦,你那个同学陈刚的嗅觉真灵……宫平算是完了! …… 我的脑袋晕兮兮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怎么会啊! 我开始夜夜做梦,梦的内容无一不跟河水和鱼儿有关。 有一天,我看见一条小鱼被水草缠住了,小鱼急得呀呀乱叫,我游不动了我游 不动了。我大汗淋漓醒来,旁边郭姣正香甜地磨着牙齿,格格格格,格格……我定 了定神,心里一阵发慌。我打算第二天去看看小鱼。不管怎么说,我有点内疚感, 我打算第二天把那一万元钱送给小鱼。我盘算着如何说服她把钱收下。想着想着, 一阵倦意袭来,我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忙着上班,单位里事情特多,我抽不出身子去梅垅阁看望小鱼, 于是便把这事搁下来。如此又过去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小鱼所在的公 司。但公司里告诉我,张璇走了,问到什么地方去了,都说不知道。往回走的路上, 我的心里就一点也不内疚了。我想我这是在工作,并不是我要这样的,是工作叫我 这样的。 我把带来的那一万元钱替自己买了一件风衣,替郭姣买了一套高级的进口化妆 品,多余中的一部分,我汇给了孙青,汇款人一栏里,我郑重其事地填上了我纪国 庆的名字,再多余的,让我存进了银行,是定活两便的那种。 作者简介:詹政伟,男,1965年生于上海。1984年开始创作并发表作品,迄今 已在《中国作家》、《钟山》、《青年文学》等发表小说300 多万字。出版有多部 文学作品集,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法国、美国、日本等地。主要作品有《斑斓》、 《数年一现》、《老风掠过》、《木框格剪碎黑窗户》等。现供职于浙江某新闻单 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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