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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得象鸽子的新宅落成之后,举行了一次庆祝舞会。扩建房屋的事是乌苏娜那 天下午想到的,因为她发现雷贝卡和阿玛兰塔都已成了大姑娘。其实,大兴土木的 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地方便于姑娘们接待客人。为了出色地实现自己的愿 望,乌苏娜活象个做苦工的女人,在修建过程中一直艰苦地劳动,甚至在房屋竣工 之前,她就靠出售糖果和面包赚了那么多伪钱,以便能够定购许多稀罕和贵重的东 西,用作房屋的装饰和设备,其中有一件将会引起全镇惊讶和青年们狂欢的奇异发 明一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放在几口箱子里运到的,一块儿运采的有维也纳家具、波 希米亚水晶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餐具、荷兰桌布,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灯具、烛 台、花瓶、窗帷和地毯。供应这些货色的商号自费派来了一名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 ・克列斯比,由他负责装配和调准钢琴,指导买主如何使用,并且教他们随着六卷 录音带上的流行歌曲跳舞。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是个头发淡黄的年轻小伙子,马孔多还不曾见过这样漂亮 、端庄的男人。他那么注重外表,即使在闷热的天气下工作,也不脱掉锦缎坎肩和 黑色厚呢上装。他在客厅里关了几个星期,经常大汗淋淋,全神倾注地埋头工作, 就象奥雷连诺干活那样。在房主人面前,他却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有一天早晨 ,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没有打开客厅的门,也没叫任何人来观看奇迹,就把第一卷 录音带插入钢琴,讨厌槌子敲击声和经久不息的噪音都突然停止了,在静谧中奇异 地响起了和谐和纯正的乐曲。大家跑进客厅。霍・阿・布恩蒂亚惊得发呆,但他觉 得奇异的不是美妙的旋律,而是琴键的自动起落。他甚至在房间里安好了梅尔加德 斯的照相机,打算把看不见的钢琴手拍摄下来。这天早晨,意大利人跟全家一起进 餐。这个天使般的人,双手白皙,没戴戒指,异常老练地使用着刀叉,照顾用膳的 雷贝卡和阿玛兰塔一见就有点惊异。在客厅隔壁的大厅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开 始教她们跳舞。他并不跟姑娘们接触,只用节拍器打着拍子,向她们表演各种舞步 ;乌苏娜却在旁边彬彬有礼地监视;女儿们学习跳舞的时候,她一分钟也没离开房 间。在这些日子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穿上了舞鞋和紧绷绷的特殊裤子。 “你不必那么担心,”霍・阿・布恩蒂亚对妻子说,”因为这人象个娘儿们。 ”可是,在舞蹈训练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孔多之后,乌苏娜才离开了自己的岗位 ,接着开始了庆祝的准备工作。乌苏娜拟了一份很有限的客人名单,其中仅仅包括 马孔多建村者的家庭成员,皮拉・苔列娜一家人却不在内,因为这时她又跟不知什 么男人生了两个儿子。实际上,客人是按门第挑选的,虽然也是由友情决定的:因 为被邀请的人都是远征和马孔多建村之前霍・阿・布恩蒂亚家的老朋友和他们的后 代;而这些后代从小就是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的密友,或者是跟雷贝卡和阿玛兰塔 一块儿绣花的姑娘。阿・摩斯柯特先生是个温和的镇长,他的权力纯粹是有名无实 的,他干的事情就是靠自己的一点儿钱养着两名用木棒武装起来的警察。为了弥补 家庭开销,他的女儿们开设了一家缝纫店,同时制作假花和番石榴糖果,甚至根据 特殊要求代写情书。尽管这些姑娘朴实、勤劳,是镇上最漂亮的,新式舞比谁都跳 得得好,可是她们却没列入舞会客人的名单。 乌苏娜、阿玛兰塔和雷贝卡拆出裹着的家具,把银器洗刷干净,而且为了在泥 瓦匠砌成的光秃秃的墙壁上增加生气,到处挂起了蔷薇船上的少女图;这时,霍・ 阿・布恩蒂亚却不再继续追踪上帝的影象,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而且拆开了自动 钢琴,打算识破它那不可思议的秘密。在庆祝舞会之前的两天,他埋在不知哪儿弄 来的一大堆螺钉和小槌子里,在乱七八糟的弦线中间瞎忙一气,这些弦线呀,刚从 一端把它们伸直,它们立刻又从另一端卷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把乐器重新装配好。 霍・阿・布恩蒂亚家里还从来不曾这么忙乱过,但是新的煤油灯正好在规定的日子 和规定的时刻亮了。房子还有焦油味和灰浆味,就开了门。马孔多老居民的子孙参 观了摆着欧洲碳和秋海棠的长廊,观看了暂时还寂静无声的一间间卧室,欣赏了充 满玫瑰芳香的花园,然后簇拥在客厅里用白罩单遮住的一个神奇宝贝周围。自动钢 琴在沼泽地带的其他城镇是相当普及的,那些已经见过这种乐器的人就觉得有点扫 兴,然而最失望的是乌苏娜:她把第一卷录音带放进钢琴,想让雷贝卡和阿玛兰塔 婆娑起舞,钢琴却不动了。梅尔加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衰老已极,却想用往日 那种神奇的本事把钢琴修好。最后,霍・阿・布恩蒂亚完全偶然地移动了一下卡住 的零件,钢琴就发出了乐曲声,开头是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却涌出混乱不堪的曲 调。在随便绷紧、胡乱调好的琴弦上,一个个小槌子不住地瞎敲。可是,翻山越岭 寻找过海洋的二十一个勇士顽固的后代,没去理睬杂乱无章的乐曲。舞会一直继续 到了黎明。 mpanel(1); 为了修理自动钢琴,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回到了马孔多。雷贝卡和阿玛兰塔协 助他拾掇琴弦;听到完全走了调的华尔兹舞曲,她们就跟他一块儿嬉笑。意大利人 显得那么和蔼、尊严,乌苏娜这一次放弃了监视。在他离开之前,用修好的钢琴举 行了一次欢送舞会,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和雷贝卡搭配,表演了现代舞的高超艺术 。阿卡蒂奥和阿玛兰塔在优雅和灵巧上可跟他们媲美。然而舞蹈的示范表演不得不 中止,因为和其他好奇者一块儿站在门口的皮拉・苔列娜,跟一个女人揪打了起来 ,那女人竟敢说年轻的阿卡蒂奥长着娘儿们的屁股。已经午夜。皮埃特罗・克列斯 比发表了一次动人的告别演说,答应很快回来。雷贝卡把他送到门边;房门关上、 灯盏熄灭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流山了热泪。这种无可安慰的痛哭延续了几天 ,谁都不知原因何在,甚至阿玛兰塔也不明究竟。对于雷贝卡的秘密,家里人并不 感到奇怪。雷贝卡表面温和,容易接近,但她性情孤僻,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她已 经是个漂亮、强健、修长的姑娘,可是照旧喜欢坐在她带来的摇椅里,这个摇椅已 经修了不止一次,没有扶手。谁也猜想不到,雷贝卡即使到了这种年岁,仍有咂吮 手指的习惯。因此,她经常利用一切方便的机会躲在浴室里,并且惯于面向墙壁睡 觉。现在,每逢雨天的下午,她跟女伴们一起在摆着秋海棠的长廊上绣花时,看见 园中湿漉漉的小道和蚯蚓垒起的土堆,她会突然中断谈话,怀念的苦泪就会梳到她 的嘴角。她一开始痛哭,从前用橙子汁和大黄克服的恶劣嗜好,又不可遏止地在她 身上出现了。雷贝卡又开始吃土。她第一次这么做多半出于好奇,以为讨厌的味道 将是对付诱惑力的良药。实际上,她立刻就把泥上吐了出来。但她烦恼不堪,就继 续自己的尝试,逐渐恢复了对原生矿物(注:未曾氧化的矿物)的癖好。她把土装 在衣兜里,一面教女伴们最难的针脚,一面跟她们议论各种各样的男人,说是值不 得为他们去大吃泥土和石灰,同时却怀着既愉快又痛苦的模糊感觉,悄悄地把一撮 撮泥土吃掉了。这一撮撮泥土似乎能使值得她屈辱牺牲的唯一的男人更加真切,更 加跟她接近,仿佛泥土的余味在她嘴里留下了温暖,在她心中留下了慰藉;这泥土 的余味跟他那漂亮的漆皮鞋在世界另一头所踩的土地息息相连,她从这种余味中也 感觉到了他的脉搏和体温。有一天下午,安芭萝・摩斯柯特无缘无故地要求允许她 看看新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贝卡被这意外的访问弄得很窘,就冷淡而客气地接待她 。她们领她看了看改建的房子,让她听了听自动钢琴的乐曲,拿柠檬水和饼干款待 她。安芭萝教导她们如何保持自己的尊严、魅力和良好的风度,这给了乌苏娜深刻 的印象,尽管乌苏娜在房间里只呆了几分钟。两小时以后,谈话就要结束时,安芭 萝利用阿玛兰塔刹那间心神分散的机会,交给雷贝卡一封信。雷贝卡晃眼一看信封 上“亲爱的雷贝卡・布恩蒂亚小姐”这个称呼,发现规整的字体、绿色的墨水、漂 亮的笔迹,都跟钢琴说明书一样,就用指尖把信摺好,藏到怀里,同时望着安芭萝 ・摩斯柯特,她的眼神表露了无穷的感谢,仿佛默默地答应跟对方做一辈子的密友。 安芭萝・摩斯柯特和雷贝卡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在奥雷连诺心中激起了希望 。他仍在苦苦地想念小姑娘雷麦黛丝,可是没有见到她的机会。他跟自己最亲密的 朋友马格尼菲柯・维期巴尔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都是马孔多建村者的儿子,名 字和父亲相同)一起在镇上溜达时,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里找她,只是发现了她 的几个姐姐。安芭萝・摩斯柯特出现在他的家里,就是一个预兆。“她一定会跟安 芭萝一块儿来的,”奥雷连诺低声自语,“一定。”他怀着那样的信心多次叨咕这 几个字儿,以致有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装配小金鱼首饰时,忽然相信雷麦黛丝已 经响应他的召唤。的确,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他举眼一看,看 见门口的一个姑娘,他的心都惊得缩紧了;这姑娘穿着粉红色玻璃纱衣服和白鞋子。 “不能到里面去,雷麦黛丝,”安芭萝・摩斯柯特从廊子上叫道。“人家正在 干活。” 然而,奥雷连诺不让姑娘有时间回答,就把链条穿着嘴巴的小金鱼举到空中, 说道: “进来。” 雷麦黛丝走了进去,问了问有关金鱼的什么,可是奥雷连诺突然喘不过气,无 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想永远呆在这个皮肤细嫩的姑娘身边,经常看见这对绿宝石似 的眼睛,常常听到这种声音;对于每个问题,这声音都要尊敬地添上“先生”二字, 仿佛对待亲父亲一样。梅尔加德斯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边,正在潦草地画些难以理 解的符号。奥雷连诺讨厌他。他刚要雷麦黛丝把小金鱼拿去作纪念,小姑娘就吓得 跑出了作坊。这天下午,奥雷连诺失去了潜在的耐心,他是一直怀着这种耐心伺机 跟她相见的。他放下了工作。他多次专心致志地拼命努力,希望再把雷麦黛丝叫来, 可她不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店里找她,在她家的窗帘后面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 室里找她,可是只能在自己心中想到她的形象,这个形象倒也减轻了他那可怕的孤 独之感。奥雷连诺一连几小时呆在客厅里,跟雷贝卡一起倾听自动钢琴的华兹舞曲 。她听这些乐曲,因为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曾在这种音乐中教她跳舞。奥雷连诺倾 听这些乐曲,只是因为一切东西一-甚至音乐一-都使他想起雷麦黛丝。 家里的人都在谈情说爱。奥雷连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倾诉爱情。他把诗句写在 梅尔加德斯给他的粗糙的羊皮纸上、浴室墙壁上、自个儿手上,这些诗里都有改了 观的雷麦黛丝:晌午闷热空气中的雷麦黛丝;玫瑰清香中的雷麦黛丝;早餐面包腾 腾热气中的雷麦黛丝--随时随地都有雷麦黛丝。每天下午四点,雷贝卡一面坐在 窗前绣花,一面等候自己的情书。她清楚地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前来马孔多每月 只有两次,可她时时刻刻都在等它,以为它可能弄错时间,任何一天都会到达。情 形恰恰相反:有一次,骡子在规定的日子却没有来。雷贝卡苦恼得发疯,半夜起来 ,急匆匆地到了花园里,自杀一样贪婪地吞食一撮撮泥土,一面痛苦和愤怒地哭泣 ,一面嚼着软搭搭的蚯蚓,牙床都给蜗牛壳碎片割伤了。到天亮时,她呕吐了。她 陷入了某种狂热、沮丧的状态,失去了知觉,在呓语中无耻地泄露了心中的秘密。 恼怒的乌苏娜撬开箱子的锁,在箱子底儿找到了十六封洒上香水的情书,是用粉红 色绦带扎上的;还有一些残余的树叶和花瓣,是夹在旧书的书页之间的;此外是些 蝴蝶标本,刚一碰就变成了灰。 雷贝卡的悲观失望,只有奥雷连诺一个人能够理解。那天下午,乌苏娜试图把 雷贝卡从昏迷状态中救醒过来的时候,奥雷连诺跟马格尼菲柯・维斯巴尔和格林列 尔多・马克斯来到了卡塔林诺游艺场。现在,这个游艺场增建了一排用木板隔开的 小房间,住着一个个单身的女人,她们身上发出萎谢的花卉气味。手风琴手和鼓手 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弗兰西斯科人的歌曲,这些人已经几年没来马孔多了。三个朋友 要了甘蔗酒,马格尼菲柯和格林列尔多是跟奥雷连诺同岁的,但在生活上比他老练 ,他俩不慌不忙地跟坐在他们膝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容颜枯槁、镶着金牙的女 人试图抚摸奥雷连诺一下。可他推开了她。他发现自己喝得越多,就越想念雷麦黛 丝,不过愁闷也就减少了。随后,奥雷连诺突然飘荡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 候开始飘飘然的;他很快发现,他的朋友和女人也在朦胧的灯光里晃荡,成了混沌 、飘忽的形体,他们所说的话,仿佛不是从他们嘴里出来的;他们那种神秘的手势 跟他们面部的表情根本就不一致。卡塔林诺把一只手放在奥雷连诺肩上,说:“快 十一点啦。”奥雷连诺扭过头去,看见一张模糊、宽大的面孔,还看见这人耳朵后 面的一朵假花,然后他就象健忘症流行时那样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拂晓才苏醒过 来。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皮拉・苔列娜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衬衫,光着 脚丫,披头散发,拿灯照了照他,不相信地惊叫了一声: “原来是奥雷连诺!” 奥雷连诺站稳脚根,抬起了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儿的,但是清楚记 得自己的目的,因为他从童年时代起就把这个目的密藏在心的深处。 “我是来跟你睡觉的,”他说。 奥雷连诺的衣服沾满了污泥和呕吐出来的脏东西。这时,皮拉・苔列娜只和自 己的两个小儿子住在一起;她什么也没问他,就把他领到一个床铺,用湿布擦净他 的脸,脱掉他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精光,放下蚊帐,免得两个儿子醒来看见。 她等待留在原先那个村子的男人,等待离开这个村子的男人,等待那些被她的纸牌 占卜弄得蒙头转向的男人,已经等得厌倦了;等呀盼呀,她的皮肤已经打皱了,乳 房干瘪了,心里的欲火也熄灭了。皮拉・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了奥雷连诺,把一只 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母亲一般温情地吻了吻他的脖子,低声说:“我可怜的孩子, ”奥雷连诺战粟起来。他一点没有迟延,平稳地离开了岩石累累的悲袁的河岸,恍 惚觉得雷麦黛丝变成了无边天际的沼泽,这片沼泽洋溢着原始动物的气息,散发出 刚刚熨过的床单的味儿,他到了沼泽表面,却哭了。开头,这是不由自主的、断断 续续的啜泣,然后,他就难以遏制地泪如泉涌。他心中感到极度的痛苦和难受。她 用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等他把似乎使他难以生活下去的隐衷吐露出来。接着,皮 拉・苔列娜问道:“她是谁呀?”于是,奥雷连诺告诉了她。她笑了起来;这种笑 声往日曾把鸽子吓得飞到空中,现在却没有惊醒她的两个孩子。“你先得把她养大 ,”--皮拉・苔列娜打趣地说。可是奥雷连诺在这笑语后面觉到了深刻的同情。 他走出房间时,不仅不再怀疑自己的男性特征,而且放下了几个月来心中痛苦的重 负,因为皮拉・苔列娜突然答应帮他的忙。 “我跟小姑娘说说,并且把她和盘端给你。瞧着吧。” 皮拉・苔列娜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时机并不合适,因为霍・阿・布恩蒂亚 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雷贝卡热烈的爱情暴露以后(这种爱情是无法掩藏的,因 为雷贝卡在梦中大声地把它吐露了出来),阿玛兰塔忽然患了热病。她也受到爱情 的煎熬,但却是单相思。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了一封封炽热的信,倾诉空恋的 痛苦,可她并没有寄出这些信,只把它们藏在箱子底儿。乌苏娜几乎没有精力同时 照顾两个病人。经过长时间巧妙的盘问,她仍然没有弄清阿玛兰塔精神萎靡的原因。 最后,她又灵机一动:撬开箱子的锁,发现了一叠用粉红色绦带扎着的信函,其间 夹了一些新鲜的百合花,信上泪迹未干;这些信都是写给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 但是没有寄出。乌苏娜发狂地痛哭流涕,叱骂自己那天心血来潮买了一架自动钢琴 ,并且禁止姑娘们绣花,宣布一个,没有死人的丧事,直到她的女儿们放弃自己的 幻想为止。霍・阿・布恩蒂亚现在改变了原先对皮埃特罗・克列斯比的看法,赞扬 他操纵乐器的本领,可是他的干预毫无用处。因此,皮拉・苔列娜向奥雷连诺说, 雷麦黛丝同意嫁给他的时候,他虽明白这个消息只会加重父母的痛苦,但他还是决 定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把父母请到客厅进行正式谈判,他们毫无表情地听了儿子的 声明。但是,知道小姑娘的名字以后,霍・阿・布恩蒂亚气得面红筋胀。“你是不 是爱得发疯了?”他怒吼起来。“周围有那么多漂亮、体面的姑娘,可你不找别人 ,偏要跟咱们冤家的女儿结婚?”乌苏娜却赞成儿子的选择。她承认,摩斯柯特的 七个女儿都叫她喜欢,因为她们美丽、勤劳、朴实、文雅,而且她夸奖儿子眼力很 好。妻子热情洋溢的赞美解除了霍・阿・布恩蒂亚的武装,他只提出一个条件:雷 贝卡和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情投意合,她必须嫁给他。而且,乌苏娜能够抽空的时 候,可以带着阿玛兰塔到省城去观光观光,跟各种各样的人接触可能减轻她失恋的 痛苦。雷贝卡刚一知道父母同意,立刻就康复了,给未婚夫写了一封喜气洋洋的信 ,请父母过了目,就亲自送去邮寄。阿玛兰塔假装服从父母的决定,热病也渐渐好 了,但她在心里赌咒发誓,雷贝卡只有跨过她的尸体才能结婚。 下一个星期六,霍・阿・布恩蒂亚象舞会那天崭新的打扮一样,穿上黑呢衣服 ,戴上赛璐珞领子,蹬上鹿皮鞋,去雷麦黛丝・摩斯柯特家为儿子求婚。对于这次 突然的访问,镇长夫妇不仅觉得荣幸,而且感到不安,因为不了解来访的原因;他 们知道原因之后,又以为霍・阿・布因恩蒂亚把对象的名字弄错了。为了消除误会 ,母亲从床上抱起雷麦黛丝,抱进了客厅--小姑娘还没完全醒来。父母问她是不 是真想嫁人,可她哭着说,她只要他们别打搅她睡觉。霍・阿・布恩蒂亚明白了摩 斯柯特夫妇怀疑的缘由,就去要奥雷连诺澄清事实。当他回来的时候,夫妇俩已经 改穿了合乎礼节的衣服,把客厅里的家具重新布置了一下,在花瓶以插满了鲜花, 跟几个大女儿一起正在等候他。霍・阿・布恩蒂亚显得有点尴尬,而且被硬领弄得 相当难受,肯定他说明儿子选中的对象真是雷麦黛丝。“可这是不合情理的,”懊 丧的阿・摩斯柯特先生说。“除了她,我们还有六个女儿,她们全是待嫁的姑娘; 象您公子这样稳重、勤劳的先生,她们每一个都会高兴地同意成为他的妻子的,可 奥雷连诺选中的偏偏是还在尿床的一个。”他的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神色 不爽地责备丈夫说话粗鲁。在喝完果汁之后,夫妇俩被奥雷连诺坚贞不渝的精神感 动了,终于表示同意。不过摩斯柯特太太要求跟乌苏娜单独谈谈。乌苏娜埋怨人家 不该把她卷入男人的事情,其实很想知道个究竟,第二天就激动而畏怯地到了摩斯 柯特家里。半小时后她回来说,雷麦黛丝还没达到成熟的时期。奥雷连诺并不认为 这是重要障碍。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现在准备再等,要等多久都行,一直等候未婚 妻到达能够生育的年龄。 梅尔加德斯之死破坏了刚刚恢复的平静生活。这件事本身是可以预料到的,然 而发生这件事的情况却很突然。梅尔加德斯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他身上就出现了 衰老的现象;这种衰老现象发展极快,这吉卜赛人很快就成了一个谁也不需要的老 头儿了,这类老头儿总象幽灵似的,在房间里拖着腿子荡来荡去,大声地叨念过去 的美好时光;谁也不理睬他们,甚至把他们抛到脑后,直到哪一天早上忽然发现他 们死在床上。起初,霍・阿・布恩蒂亚醉心于照相术,并且佩服纳斯特拉达马斯的 预言,所以帮助梅尔加德斯干事。可是后来霍・阿・布恩蒂亚就逐渐让他孤独地生 活了,因为跟他接触越来越难。梅尔加德斯变得又瞎又聋,糊里糊涂,似乎把跟他 谈话的人当成他知道的古人;回答问题时,他用的是稀奇古怪的混杂语言。他在屋 子里行走的时候,总是东摸西摸的,尽管他在家具之间移动异常敏捷,仿佛有一种 辨别方向的本能,这种本能的基础就是直觉。有一天夜里,他把假牙放在床边的一 只水杯里,忘了把它们戴上,以后就再也没戴了。乌苏娜打算扩充房屋时,叫人给 梅尔加德斯盖了一间单独的屋子,这间屋子靠近奥雷连诺的作坊,距离拥挤、嘈杂 的主宅稍远一些,安了一扇敞亮的大窗子,还有一个书架,乌苏娜亲手把一些东西 放在书架上,其中有:老头儿的一些布满尘土、虫子蛀坏的书籍;写满了神秘符号 的易碎的纸页;放着假牙的水杯,水杯里已经长出了开着小黄花的水生植物。新的 住所显然符合梅尔加德斯的心意,因为他连饭厅都不去了。能够碰见他的地方只有 奥雷连诺的作坊,他在那儿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以前带来的羊皮纸上潦草地写满 了令人不解的符号;这类羊皮纸仿佛是用一种结实、干燥的材料制成的,象奶油松 饼似的分作几层。他是在这作坊里吃饭的--维希塔香每天给他送两次饭--,然而最 近以来他胃口不好,只吃蔬菜,所以很快就象素食者那样形容憔悴了。他的皮肤布 满了霉斑,很象他从不脱下的那件破旧坎肩上的霉点。他象睡着的牲畜一样,呼出 的气有一股臭味。埋头写诗的奥雷连诺,终于不再留意这吉卜赛人在不在旁边,可 是有一次梅尔加德斯叽哩咕噜的时候,奥雷连诺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他仔细倾听 起来。在含混不清的话语中,他唯一能够听出的是象槌子敲击一样不断重复的字儿: “二分点”和一个人名--亚历山大・冯・洪波尔特。阿卡蒂奥帮助奥雷连诺千金银 首饰活儿时,比较接近老头儿。阿卡蒂奥试图跟梅尔加德斯聊聊,老头儿有时也用 西班牙语说上几句,然而这些话语跟周围的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有一天下午, 吉卜赛人忽然激动起来。若干年以后,阿卡蒂奥站在行刑队面前的时候将会想起, 梅尔加德斯浑身战栗,给他念了几页他无法理解的著作;阿卡蒂奥当然不明白这是 什么东西,但他觉得吉卜赛人拖长声音朗诵的,似乎是改成了音乐的罗马教皇通谕 。梅尔加德斯念完之后,长久以来第一次笑了笑,并且用西班牙语说:“等我死的 时候,让人家在我的房间里烧三天水银吧。”阿卡蒂奥把这句话转告了霍・阿・布 恩蒂亚,后者试图从老头儿那里得到进一步的解释,可是仅仅得到简短的回答:“ 我是永生的。”梅尔加德斯呼出的气开始发臭时,阿卡蒂奥每个星期四早上都带他 到小河里去洗澡,情况有了好转,梅尔加德斯脱掉衣服,跟孩子们一起走到水里, 辨别方向的神秘感觉帮助他绕过了最深、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是从水里出来的 ,”有一次他说。 这样过了许久,老头儿似乎不在家里了;大家见过他的只是那天晚上,他很热 心地想把钢琴修好;还有就是那个星期四,他腋下夹着一个丝瓜瓤和毛巾裹着的一 块棕榈肥皂,跟阿卡蒂奥到河边去。在那个星期四,阿卡蒂奥叫梅尔加德斯去洗澡 之前,奥雷连诺听到老头儿叨咕说:“我在新加坡沙滩上患热病死啦。”这一次, 梅尔加德斯走到水里的时候,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次日早晨,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 才找到了他;他躺在明晃晃的河湾浅滩上,一只孤零零的秃鹫站在他的肚子上。乌 苏娜哀悼这个吉卜赛人超过了自己的亲父,霍・阿・布恩蒂亚却不顾她的愤然反对 ,禁止掩埋尸体。“梅尔加德斯是不朽的,他自己就说过复活的奥秘。”说着,他 点燃废弃了的熔铁炉,把盛着水银的铁锅放在炉子上,让铁锅在尸体旁边沸腾起来 ,尸体就逐渐布满了蓝色气泡。阿・摩斯柯特先生大胆地提醒霍・阿・布恩蒂亚说 ,淹死的人不埋掉是危害公共卫生的。“绝对不会,因为他是活的,”霍・阿・布 恩蒂亚反驳,并且继续用水银热气熏了整整七十二小时;到这个时候,尸体已经开 始象蓝白色的蓓蕾一样裂开,发出细微的咝咝声,屋子里弥漫了腐臭的气味。这时 ,霍・阿・布恩蒂亚才允许掩埋尸体,但是不能马马虎虎地埋掉,而要用对待马孔 多最大的恩人的礼仪下葬。这是全镇第一次人数最多的葬礼,只有一百年后格兰德 大娘的葬礼才勉强超过了它。在划作坟场的空地中间挖了个坑,人们把吉卜赛人放 入坑内,并且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人们唯一知道的名字:梅尔加德斯。然后, 人们连续几夜为他守灵。左邻右舍的人聚在院子里喝咖啡、玩纸牌、说笑话,一直 闹嘈嘈的,阿玛兰塔趁机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表白了爱情;在这以前几个星期, 他已经跟雷贝卡订了婚;在从前阿拉伯人用小玩意儿交换鹦鹉的地方,如今他开了 一家乐器和自动玩具店,这地方就是大家知道的“土耳其人街”,这意大利人满头 油光闪亮的容发,总要引起娘儿们难以遏止的赞叹,但他把阿玛兰塔看成一个淘气 的小姑娘,对她并不认真。 “我有个弟弟,”他向她说,“他就要来店里帮我的忙了。” 阿玛兰塔觉得自己受了屈辱,气虎虎地回答他说,她决定不管怎样都要阻挠姐 姐的婚姻,即使她自己的尸体不得不躺在房门跟前。皮埃特罗・克列斯比被这威胁 吓了一跳,忍不住把它告诉了雷贝卡。结果,由于乌苏娜太忙而一直推迟的旅行, 不到一个星期就准备好了。阿玛兰塔没有抗拒,可是跟雷贝卡分手时,却在她耳边 说: “你别做梦!哪怕他们把我发配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想方设法使你结不了婚, 即使我不得不杀死你。” 由于乌苏娜不在,而无影无踪的梅尔加德斯仍在各个房间里神秘地游荡,这座 房子就显得又大又空了。雷贝卡负责料理家务,印第安女人经管面包房。傍晚,皮 埃特罗・克列斯比带着熏衣草的清香来到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件自动玩具当做 礼物,未婚妻就在大客厅里接待他;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她把门窗全都敞开。这种 预防措施是多余的,因为意大利人举止谦恭,虽然这个姑娘不过一年就要成为他的 妻子,可他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这座房子逐渐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自动 芭蕾舞女演员,八音盒,杂耍猴子,跑马,铃鼓小丑--皮埃特罗・克列斯比带来 的这些丰富多采的自动玩具,驱除了霍・阿・布恩蒂亚自从梅尔加德斯去世以来的 悲伤,使他回到了自己研究炼金术的时代。这时,他又生活在一个乐园里了,这儿 满是开了膛的动物和拆散的机械;他想改进它们,让它们按照钟摆的原理不停地动 。奥雷连诺却把作坊抛在一边,开始教小姑娘雷麦黛丝读读写写。起初,小姑娘宁 愿要自己的小囡囡,而不愿要每天下午都来的这个陌生男人;他一来到,家里的人 就让她放下玩具,给她洗澡、穿上衣服,叫她坐在客厅里接待客人。可是,奥雷连 诺的耐心和诚挚终于博得了她的欢心,以致她一连几小时跟他呆在一起,学习写字 ,用彩色铅笔在小本儿上描画房子和牛栏,画出金光四射的落日。 感到不幸的只有雷贝卡一个人,她忘不了妹妹的威吓。雷贝卡知道阿玛兰塔的 性格和傲慢脾气,害怕凶狠的报复。她一连几小时坐在浴室里咂吮指头,拼命克制 重新吃土的欲望。为了摆脱忧虑,她把皮拉・苔列娜叫来,请皮拉・苔列娜用纸牌 给她占卜。皮拉・苔列娜照旧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通之后,预言说: “只要你的父母还没埋葬,你就不会幸福。” 雷贝卡浑身颤栗。她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场梦,看见自己是个小姑娘,带 着一只小箱子、一张木摇椅和一条口袋,走进布恩蒂亚的房子--口袋里是什么东 西,她始终都不知道。她想起一个穿着亚麻布衣服的秃顶先生,他的衬衫领子被一 个金色钮扣扣得紧紧的,但他一点不象纸牌上的红桃老K。她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年轻 、漂亮的女人,有一双温暖、芬芳的手,但是这双手跟纸牌上那个方块皇后好象患 风湿的手毫不相同;这个年轻女人经常把花朵戴在她的头发上,带她到镇上绿树成 荫的傍晚的街头去闲逛。 “我不明白,”雷贝卡说。 皮拉・苔列娜感到困窘。 “我也不明白,可这是纸牌说的。” 雷贝卡对这模糊的预言感到不安,就把它告诉了霍・阿・布恩蒂亚。他责骂她 相信纸牌的占卜,可他自己却悄悄地翻箱倒柜,搬动家具,撬起地板,掀开床铺, 寻找那只装着骸骨的袋子。据他记得,自从房屋改建以来,他就没有见过那只袋子 。他暗中把一些泥瓦匠叫来,其中一个承认他把袋子砌在一间卧室的墙壁里了,因 为它妨碍他干活。接连几天,他们都把耳朵贴在每一堵墙壁上仔细倾听,最后才听 到深沉的“咔嚓咔嚓”声。他们打通墙壁,骸骨袋子仍然完整无损地放在那儿。同 一天,他们就把骸骨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坑里了,那坟坑距离梅尔加德斯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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