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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莎,是你吗?好,进来。”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站在衣柜的镜子前面,正在束紧身胸衣。她朝达
莎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仍旧穿着她那双紧脚的拖鞋,认认真真地在地毯上忽前忽
后地扭来扭去。她身上穿一件轻飘飘的衬衫,上面钉了不少丝带和花边;那娇美的
手臂和肩膀都敷着粉,头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身旁,低矮的小桌子上,放着一杯
开水;到处是指甲刀、小挫刀、画笔和粉扑。今天晚上没有聚会,叶卡捷琳娜・德
米特里耶芙娜,正在像家里人所说的“美化羽毛”。
“你知道吗,”一面扣着袜带,一面说,“现在大家都不用直接扣环的紧身。
您瞧,这是一种新式的、从杜克莱太太的时装店里买来的。肚子这儿宽松得多,略
微显露出一点。你喜欢吗?”
“不,我不喜欢。”达莎答道。她站在墙边,把双手抄在背后。叶卡捷琳娜・
德米特里耶芙娜惊奇地扬了扬眉毛。
“真是不喜欢吗?多可惜啊!穿起来可舒眼呢。”
“有什么好舒服的,卡嘉?”
“也许,你不喜欢花边吧?可以换上别的吗。可真奇怪,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她又对着镜子,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扭摆着。达莎说道:
“请你不要问我,喜欢不喜欢你那个紧身胸衣了。”
“哦,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这怎么也扯不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达莎,你怎么啦?”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惊愕得微微张开了嘴。直到这会儿,她才发觉,
达莎差一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她正在咬紧牙齿说话,面腿上显出一块块红晕。
“我觉得,卡嘉,你不必再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了。”
“可是,我总该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样儿吧。”
“为了谁?”
“你到底怎么啦!……自然为我自个儿。”
“撒谎。”
这之后,姊妹俩很久都没言语。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从椅背拿起一件
蓝绸衬里的骆驼毛长衫,穿到身上,慢慢地缚着腰带。达莎仔仔细细地注视着她的
动作,然后说道:
“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儿去,把一切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还是站在那儿,拨弄着腰带。可以看见,她的喉
咙哽住好几次,仿佛她吞下了什么东西似的。
“达莎,你发现什么事吗?”她轻轻问。
“我刚从别索诺夫那儿来(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茫然地看着前面,脸
色突然变得苍白吓人,耸起了肩膀)。你用不着担心,――我在那儿什么事也没有
发生。他适时地告诉我……”
达莎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
“我早就猜到,你……正是跟他……只是这种事太卑鄙了,卑鄙得叫人不相信……
你害怕,你撒谎。可是告诉你,我可不愿意在这种卑鄙龌龊中生活……到你丈夫那
儿去,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达莎不能再往下说了,――姐姐站在她面前,头垂得很低。达莎万万没有料到,
她会如此认罪地、如此恭顺地低着头。
“是的,立刻就去……你自己应该明白……”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微微叹了口气,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迟疑
了一下,还是说:
“我不能,达莎。”可是达莎一言不发。“好吧,我去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在客厅里,用一把象牙裁纸刀轻轻地搔胡子,一面在看
刚收到的《俄罗斯纪事》杂志上发表的阿库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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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为纪念巴枯宁[注]逝世周年而作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看得正高
兴。他太太一进去,就激动地叫道:
“卡秋莎,坐下。听听他写的,就是这一段,‘……这个人的魅力’――这个
人是指巴枯宁,――‘倒不在于他的思想方法,也不在于他对自己事业的无限忠诚,
而在于他把理想变为现实的那种激情,这种激情渗透在他的一切行动中,――他跟
普鲁东[注]的通宵达旦的倾谈;他投身到斗争的炽烈火焰中去的勇气;甚至还有他
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姿态。当他路过一个地方的时候,还没有仔细弄清奥地利起义
者在跟谁和为什么而战,就去指挥他们的炮队。巴枯宁的激情正是新兴的阶级去进
行斗争的强大力量的象征。实现这些思想――正是即将来临的新世纪的任务。这些
思想不是从一堆从属于生活的盲目惰性的事实中提取出来,也不是把这些思想引向
理想的世界,过程恰恰相反:思想世界征服现实世界。现实――是一堆燃料,而思
想――却是火花。这两个分离的、敌对的世界,必须在一次世界变革的火焰中熔为
一体……’不,你想想看,卡秋莎……瞧,这里白纸黑字,一清二楚――革命万岁。
阿库金,好样的!的确,我们活着,――既没有伟大的思想,也没有伟大的感情。
政府不是被一种气氛主宰着,便是对未来的极大恐惧。知识分子整天大吃大喝。我
们光是空谈、空谈,卡秋莎,真是不可救药了。人民吗,――在活活地腐烂。整个
俄罗斯沉沦于梅毒和伏特加酒之中。俄罗斯在腐烂,只要吹它一下,它就会化为灰
烬。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们需要一种自焚殉身的精神,需要火的净炼……”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话的声音既激奋又柔和,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空中挥
舞着裁纸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站在一旁,扶着椅背。当他说完这些话,
又开始裁杂志的时候,她走到他跟前,把一只手按在他的头发上,说:
“科连卡[注],我要说的话会使你很伤心的。我想瞒住你,可是结果还是不能
不告诉你……”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她的手中将头避开,仔细地瞧着她。
“好吧,我听你说,卡嘉。”
“你还记得吧,我们有一次吵架,我愤恨地对你说,你可不要对我太放心了……
而后来我又否认了……”
“是呀,我记得。”他放下书,在安乐椅子里把身子完全转过来。他的眼睛遇
到卡嘉直率而平静的目光,眼珠吃惊地来回乱转。
“那好……我当时对你说了谎话……其实,我对你是不忠实的……”
他痛苦地皱起眉头,还竭力装出微笑的样子。他口干舌燥。当他再也不能保持
沉默的时候,便门声闷气地说:
“你告诉我是对的……谢谢你,卡嘉……”
此时,她抓起他的手,用嘴唇去亲它,把它按在自己的脚上。但是他的手滑落
下去,她也没有再去抓起它。后来,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悄悄地坐到地毯
上去,把头枕在安乐椅的皮把手上。
“你不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不需要了。出去吧,卡嘉。”
她站起身,走出去了。在餐厅的门口,达莎突然扑到她身上,抓住她,抱住她,
吻她的头发、脖子和耳朵,喃喃地对她说:
“原谅我,原谅我!……你真好,你真了不起!……我都听到了……你原谅我
吗,原谅我吗,卡嘉?……卡嘉?……”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推开她,走到桌子跟前,捋平了桌布上的
一条皱纹,说:
“我照你的要求去做了,达莎。”
“卡嘉,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原谅我吗?”
“你是对的,达莎。说穿了,反而好些。”
“我根本不对!我是出于恶意……出于恶意……现在我知道,谁也没有权利来
指责你了。即使我们都很痛苦,即使我们都很难受,可是,你是对的,这一点我感
觉到了,你完全是对的。原谅我吧,卡嘉!”
豆大的泪珠从达莎的腮上滚下来。她站在姐姐背后,离姐姐仅一步之遥,却用
高声的絮语说道:
“你若是不肯原谅我,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急忙转过身来,说:
“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呀?你希望一切又会重归于好,又会亲亲热热,……那么
让我来告诉你……我之所以撒谎,之所以闭口不谈,是因为只有这样,我跟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的生活还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全完啦。你明白了吗?
我早已经不爱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了,早已经对他不忠实了。至于尼古拉・伊万诺
维奇是不是爱我,――那我不知道,但是,他已不再对我亲密了。你懂吗?而你像
碛(弱鸟)一样,一直把头藏在翅膀底下,为了可以看不见那些可怕的事情。而我已
经看见它们,知道它们,可是我仍然在这种卑鄙龌龊中生活下去。因为我是一个懦
弱的女人。我还发现,你也正在陷入这种生活的泥潭。我竭力保护你,不准别索诺
夫到我们家里来……那时,他还没有……哦,反正无所谓了……现在,一切都完啦……”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突然抬起头来,侧耳细听。达莎吓得脊背上一阵
发冷。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侧身从门帘后面出现,站在门口,双手藏在背后。
“别索诺夫?”他问了一句,笑眯眯地摇着头,走进餐厅里来。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没有搭理。她的腮帮上飞起了红晕,眼睛冒火。
她抿紧了嘴唇。
“卡嘉,你好像以为、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你想错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仍然笑眯眯地说:
“达莎,请让我们单独在这里。”
“不,我不出去。”达莎立即站到姐姐身旁。
“不,要是我请求你出去,你一定会出去。”
“不,我不出去。”
“要是这样,我只好离开这座房子喽。”
“那你就走吧。”达莎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回答道。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满脸通红。但是,不一会,他眼睛里又闪现出他先前的神
情,――兴奋得疯癫的神情。
“那更好,你就呆在这儿。事情是这样,卡嘉,……刚才你走后,我一直坐在
那儿,老实说吧,在那几分钟里,我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我想来想去,最后
决定,我非杀死你不可……是的,是的。”
听到这句话,达莎连忙紧紧地贴着姐姐,双臂搂住她。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
耶芙娜的嘴唇轻蔑地哆嗦着。
“你又歇斯底里起来了……你需要喝点儿穿心排草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
“不,卡嘉,这一次,――可不是什么歇斯底里……”
“你来不就是要杀死我吗,那么你杀好啦。”她大叫起来,推开达莎,径直走
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跟前,“喂,动手吧。我当面告诉你,――我不爱你。”
他倒退了一步,从背后抽出一支“女式的”小手枪,放在桌布上,又把手指尖
放在嘴里咬着,转身往门口走去了。卡嘉目送着他。他头也不回,连声说:
“我痛苦……我痛苦……”
这时候,她追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脸扳过来向着自己:
“你撒谎……老是撒谎……到现在你还在撒谎……”
可是他摇摇头,走了出去。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桌旁坐下。
“瞧,达申卡,――这是第三幕的场面,枪杀。我要离开他。”
“卡秋莎……上帝保佑你,不要这样。”
“我一定要走,我不愿这样生活下去。再过五年,我会者的,到那时候就太晚
了。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讨厌,讨厌透了!”
她用双手捂住脸,随后又把头垂到桌子上的胳膊腕里。达莎坐在她身旁,急速
地、轻轻地吻她的肩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拍起头。
“你以为,――我不可怜他吗?我一直为他难过。但是你也会想到,要是我现
在到他那儿去,你们肯定会有一场无休无止的谈话,而且是极端虚伪的……仿佛有
什么魔鬼老是插在我们中间做鬼脸,装腔作势。反正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谈话,
就如同弹一架走了音的钢琴一样……不行,我一定要走……唉,达申卡,你要是知
道我有多么痛苦就好啦!”
但是,那天很晚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终究还是走进了书房。
她跟丈夫作了一次长谈,双方都很平静,很沉痛,而且尽力做到真诚相见,彼
此互不姑息。可是双方仍旧有这样一种感觉,认为这次谈话没有任何收效,既没有
达到相互理解,也没有消除隔阂。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独自一人在桌旁直坐到天亮,不住地唉声叹气。卡嘉后来
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思考和审视了他的全部生活。结果是他给妻子写了一封
很长很长的信,结尾是这样的:“是的,卡嘉,我们两人都走进一条道德的死胡同。
近五年来,我既没有一点强烈的感情,也没有一次重大的举动,即便是我对你的爱
情,以及我们的婚姻,也好像是一时冲动,过眼烟云。生活――是很琐浅薄的,是
半歇斯底里的,是处在一种不间断的麻醉状态中。出路有两条――或者结束我自己
的生命;或者撕破那蒙在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意识上的精神薄膜。而我无论
前者,亦无论后者,都无力做到……”
家庭的不幸发生得如此突然,家庭世界瓦解得如此容易,如此彻底,竟使达莎
惊得目瞪口呆,茫然若失。对于自己的事情她连想也不去想了;曾经出现的那种少
女的心情,――不过是胡思乱想,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保姆用来吓唬她和卡嘉的那墙
壁上可怕的山羊的影子。
白天好几次,达莎走到卡嘉的卧室门前,用手指轻轻地敲打房门。卡嘉总是答
道:
“达申卡,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这些日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要到法院去出庭。他走得很早,早饭和午饭都
在饭店里用餐,夜间回来得也很迟。他在为一个税务官的太太卓娅・伊万诺芙娜・
拉德尼科娃辩护。这位太太有天夜里在高罗霍夫街寓所里的床上杀死了她的情人希
里比,他是彼得堡一个房地产主的儿子,大学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辩护词震
惊了法庭和整个大厅里的听众。女士们号啕大哭,被告人卓娅・伊万诺芙娜用头撞
着椅背,她被无罪释放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脸色苍白,眼睛凹陷,走出法庭的时候,在门口被一群妇
女包围起来,她们向他抛掷鲜花,尖声叫喊,狂吻他的手。他从法庭回到家,以十
分和善的心情,向卡嘉作解释。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行装已经整理好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真心
诚意地劝她到法国南方去走走,还给她一万二千卢布的费用。在跟她谈这件事的时
候,他也决定,把公务交给助手,自己也去克里米亚――休养一个时期,集中精神
思考一下。
实际上没有弄清,也没有明确,――他们是暂时分手,还是永久地分离,到底
是谁离弃了谁?这样一些尖锐的问题都被出门时的手忙脚乱有意地掩盖过去了。
他们全都忘记了达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直到最后一刹那才想起她。
那时,她已穿好一身灰色的旅行服,戴着一顶雅致的帽子,蒙上面纱,显得清瘦、
忧郁和妩媚,她看见达莎坐在前厅的一个柜子上。达莎摇晃着腿,吃着果冻面包,
因为今天忘记准备午饭了。
“我亲爱的,达纽莎[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道,隔着面纱吻
她。“你怎么办呢?愿意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可是达莎说,她要一个人跟蒙兀儿大帝留在家里,考过试,5月底去父亲那儿过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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