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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莎的父亲,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布拉文医生,坐在餐室里一只冒着蒸
汽的茶炊旁边,读着当地小报――《萨马拉报》。当纸烟烧到过滤嘴的时候,医生
又从装得满满的纸烟盒子里抽出一支新的,用烟卷头点上火,他咳得满脸通红,伸
手在敞开的衬衫下面轻轻地搔几下毛茸茸的胸脯。他一边看着报纸,不时从茶碟里
喝一口淡茶,烟灰散落在报纸、衬衫和桌布上。
这时,从隔壁房里传来床铺吱吱的响声,接着是一阵蹬蹬的脚步声,达莎走进
餐室,她在内衣外面披一件长罩衫,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德米特
里・斯捷潘诺维奇用一双跟达莎一样冷淡的、嘲笑神情的目光,从有裂纹的夹鼻眼
镜上方望着女儿,把脸颊凑到她跟前。达莎吻了吻他,在对面坐下来,把面包和黄
油拉到跟前。
“又刮风!”她说。其实,强烈的热风已刮了两天了。石灰质的尘雾像鸟云一
样笼罩着城市,遮住了阳光。一团团浓密的、能刺痛人的尘沙阵阵飞卷过街道,不
时看到,稀疏的行人常常转过身,背对着卷过来的尘沙。尘沙钻进所有的缝隙,穿
过窗柜,在窗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牙齿间也都吱咯吱咯直响。窗上的玻璃被风吹
得哐啷哐啷地摇晃,屋顶上的铁皮也被吹得轰隆轰隆地响。并且这风又热又闷,甚
至房间里也都散发出一股街道上的气味。
“现在流行眼病。这倒不错。”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说。达莎叹了口气。
两星期前,她跟还是一直把她送到萨马拉的捷列金在轮船跳板上告别,直到现
在她无所事事地住在父亲那所新的、不熟悉的、空洞洞的寓所里,客厅里放着几只
还没打开的书箱,窗帘也一直没有挂上,乱得什么东西也找不到,连个插脚的地方
都没有,简直像个大车店。
达莎不时搅几下杯子里的茶,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自下而上飞旋的灰尘。她觉
得,转眼间――两年时间像做了一场梦似的过去了,她又回到了家里,所有的希望、
激动,形形色色的人物、喧闹的彼得堡――现在只剩下这团团的尘雾了。
“大公给杀害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翻着报纸说。
“哪一个大公?”
“怎么,你是问哪一个?奥地利大公[注],在萨拉热窝被害的。”
“他年青吗?”
“我不知道,再给我倒一杯茶。”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把一小块糖放进嘴里,――他总是含着糖喝茶,――
讥讽地打量着达莎。
“告诉我,”他端起茶碟,问道,“叶卡捷琳娜是不是跟丈夫彻底分手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爸爸。”
“嗯,嗯……”
他又接着看他的报。达莎走到窗子跟前。多么郁闷啊!于是,她想起那白色的
轮船,主要的是,想起那洒满大地的阳光,――蔚蓝色的天空、河流、洁净的甲板,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湿润和清新的空气之中。那时候,仿佛那条闪亮
的大路――那条宽阔的,蜿蜒的河流,那艘“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号轮船,
载着达莎和捷列金一同流入,驶进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光明与欢乐的海洋――幸
福的海洋。
当时,达莎虽然知道捷列金的感受,而且自己对他这种感受也毫无反感,但她
仍显得很平静。既然旅途的每时每刻都是那么美好,而且他们反正会到达幸福的彼
岸,那又何需着急呢。
快要到达萨马拉的时候,伊万・伊里奇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不再谈笑风生。达
莎心想――我们正在驶向幸福啊!并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这目光就像
一个强壮的、快乐的人被轮子轧了一下似的。她怜惜他,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怎么能允许他更接近自己呢,哪怕是一点点。她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本应在旅途
的终点发生的事,现在立即就会开始了。那他们就不会驶到幸福的彼岸,相反,由
于操之过急,在中途就会把那幸福陆陆续续糟蹋光。因此她对伊万・伊里奇表示好
感,也仅仅只是好感而已。而他呢,却以为,如果他暗示给她:他已经四个夜晚不
能入睡的原因;告诉她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奇异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
里,外界的一切都好像是淡蓝色的迷雾中的黑影似的闪现过去,达莎的灰色的眼睛
放射出严厉的、令人不安的光,在这里只有香气、阳光和他内心无尽的苦痛才是真
实的,――如果把这一切暗示给她的话,那就会侮辱了达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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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马拉,伊万・伊里奇换乘另一艘轮船,回去了。而达莎的那片亮闪闪地、
平静地向之漂去的海洋消失不见了,只有震得当啷当啷响的玻璃窗外面飞扬着团团
的沙尘。
“奥地利人会惩罚这些塞尔维亚人的。”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说着,从鼻
梁上取下夹鼻眼镜,扔到报纸上。“喂,你对斯拉夫问题有什么想法,我的小猫儿?”
达莎站在窗旁,耸了耸肩膀。
“你回来吃饭吗?”她烦闷地问了一句。
“无论如何也回不来。我去波斯特尼珂夫别墅看一个猩红热病人。”
德米特里嘶捷潘诺维奇不慌不忙地从桌子上拿起胸衣,穿上,扣起茧绸上衣的
钮扣,还检查一下口袋,――该带的东西是否带齐了,随后用一把破梳子梳了梳他
脑门上那灰白的、鬈曲的头发。
“老天啊!我不知道,爸爸,你怎么了,老拿这个问题来缠我!”
“而我倒有一点自己的看法,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显然,他很不愿意
到郊外出诊,一般来说,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总爱早晨在茶炊旁谈谈政治。
“斯拉夫问题,――你在听我说吗?――这可是世界政治的关键。许多人在这个问
题上遭到失败。这正是作为斯拉夫人发源地的巴尔干为什么是欧洲的盲肠炎的原因
所在。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会问我吧。让我告诉你,”于是他弯起肥胖的手指头,
数落起来,“第一,斯拉夫人有两亿多,他们像兔子一样迅速繁殖着。第二,――
斯拉夫人建立起了像俄罗斯帝国那样强大的军事国家。第三,――小群的斯拉夫人,
尽管被同化了,却正在组织成一个个独立的集团,而且倾向于所谓泛斯拉夫联盟。
[注]第四,――也是最主要的――斯拉夫人代表一种道德上完全新的、在某种意义
上对欧洲文明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所谓‘寻神派’[注]的典型。‘寻神说’――你听
着没有,小猫儿?――是对一切现代文明的否定和破坏。我在我的内心寻找上帝―
―即寻求真理。为此,我应该绝对自由,于是我破坏把我埋葬在其下的道德基础,
破坏把我束缚起来的国家。”
“好爸爸,你下乡去吧。”达莎无精打采地说。
“不,要在那里寻求真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的手指用力向下指了几
下,好像是指着地下面似的,可是他突然停住了,转身向着门口。前厅的门铃尖厉
地响起来。
“达莎,去开门。”
“不行,我没有穿外衣。”
“玛特琳娜!”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高声喊起来,“哎哟,该死的女人。”
于是他自己走去开门,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
“卡秋莎寄来的,”他说,“等一下,不要抢,让我把话说完……对,是这样
的,――‘寻神说’首先从破坏开始,这个时期是很危险的,也富有传染性。俄罗
斯目前恰恰正处在染上这种疾病的时刻……你不妨试一试,晚上走到大街上,准会
听道这样的叫喊声:‘救――命――啊!’大街上荡来荡去的尽是些暴徒,警察对
他们的胡作非为也束手无策。这些小伙子――一点儿道德都不讲――都是‘寻神派’。
明白吗,我的小猫儿?今天他们在大街上胡作非为,明天他们就会在整个俄罗斯胡
作非为。我们整个民族正处在‘寻神说’的第一阶段――破坏基础。”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呼了哼鼻子,点上一支烟。达莎从他手中夺过卡嘉的
信,走回自己的房间。而他仍旧高谈阔论了好一阵,砰的一下关上了门,他在宽敞
的、空荡荡的、布满灰尘的寓所的油漆地板上来回走着,最后才动身到乡下去了。
卡嘉的信里写道:“亲爱的达秋莎,至今,我既没有得到你的任何消息,也没
得到尼古拉的消息。我住在巴黎。这儿正是最热闹的季节。人们穿着下摆很窄的连
衣裙,流行薄纱衣服。巴黎非常漂亮。无论如何,――你真该来看一看,――整个
巴黎到处都在跳探戈舞。吃早饭的时候,两道菜之间的空儿,人们会站起来,跳上
一阵,五点钟喝午茶时也好,吃中饭的时候也好,都在跳舞,一直跳到早晨。我无
论走到哪儿,都躲不开那种音乐声,那音乐有点儿忧郁,有点儿凄凉,有点儿甜蜜。
每当我望着那些穿着袒胸露臂的连衣裙、眼圈描成蓝色的女人.望着她们的男舞伴
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正在埋葬我的青春,总是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一去
不复返了。总之,我很苦闷。脑海里老是出现有什么人会死去的念头。我十分担心
爸爸。他终究年纪大了。这儿俄国人很多,他们都是我的熟人;每天我们都到一个
地方去聚会,倒好像我根本没有离开彼得堡一样。顺便说一句,这儿有人向我讲起
尼古拉的情况,说他好像和一个女人搞得火热。她是个寡妇,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
儿。你知道吗?起初我很伤心。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开始为那个婴儿感到
十分难过……唉,达秋莎,有时,我真希望有个孩子。但那必须是同我心爱的男人
生的。你将来结了婚,――一定得生个孩子,听见了吗。”
这封信,达莎看了好几遍,情不自禁地掉了眼泪,尤其是读到无辜的婴儿那一
段,于是她坐下来写回信,一直写到吃午饭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吃饭,――只随便
啃了几口,然后走进书房,动手翻阅旧杂志,找出一篇最长的小说,躺到四周乱七
八糟排放着书籍的沙发上,一直看到傍晚。
父亲终于回来了,满身灰尘,疲惫不堪;他们坐下来吃晚饭,父亲只是心不在
焉地“嗯,嗯”地回答她的问话;达莎还是探听出,原来那个患猩红热的病人,一
个三岁的男孩儿,已经死了。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说完后,哼了哼鼻子,把夹
鼻眼镜放进盒子,就去睡觉了。达莎躺到床上,用被单蒙住头,为各种各样的伤心
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过了两天,卷起漫天灰尘的风暴,在雷暴雨和整夜嘭嘭地敲打着屋顶的倾盆大
雨中结束了。第二天――星期天早晨,天空宁静、湿润,――冲洗得清新爽朗。
早晨,达莎刚刚起身,一个老熟人,地方自治局的统计员谢苗・谢苗诺维奇・
戈维雅京就来看她。他是个身材瘦削、微微驼背、脸色老是苍白的男人,蓄着淡黄
色的胡子,头发掠到耳朵后面。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奶油的气味;他不喝酒,不抽
烟,也不吃肉;他是警察局注意的人物。和达莎打招呼的时候,他没来由地用一种
嘲弄的口吻说道:
“我是来找您的,女人。我们去伏尔加河吧。”
达莎心想:“这下可好,结果竟来了个统计员戈维雅京。”可她还是拿了把白
伞,跟着谢苗・谢苗诺维奇走到下面伏尔加河停靠小船的码头上去。
搬运工人和装卸工人,一个个都是党肩膀、厚胸脯的男子汉。小伙子们赤着脚、
光着头、露着脖子,他们在一长排存放粮食的木板房、一垛垛木材、一包包堆积如
山的羊毛和棉花中间走来走去。有些人在玩掷硬币猜正反面的游戏;有些人躺在口
袋和木板上睡觉;远处有三十来个人,肩上扛着箱子,顺着摇摇晃晃的跳板跑下来。
运货的马车中间站着一个醉汉,他浑身都是污泥和尘土,腮帮上沾着血,双手提着
裤子,懒洋洋地在骂娘。
“这帮人既不知道假日,也不知道休息,”谢苗・谢苗诺维奇用教训的口吻说
道,“看,你我两个聪明、有教养的人悠闲自在地出来欣赏大自然的风光。”
他跨过一个小伙子的一双赤裸着的大脚,那小伙子有宽宽的胸脯,厚厚的嘴唇,
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小伙子坐在一块木头上,正在嚼着一个法式圆面包。达莎听
到那个躺着的小伙子在她背后说:
“菲力普,给咱们来个这样的女人吧。”
另外那个小伙子塞着一嘴面包,说:
“太高雅了,麻烦事太多。”
一条条影影绰绰的小船沿着宽阔的、橙黄色的河流,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向着
远方的沙岸缓缓地移动着。戈维雅京雇了一条大船,请达莎掌舵,自己划桨,开始
逆着水划将开去。不一会儿,他那苍白的脸上沁出了一颗颗汗珠。
“运动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谢苗・谢苗诺维奇说,动手脱掉上衣,不好意
思地解下背带,把它们随便摆在船头。他的胳臂又瘦又细,长着长长的毛,套着古
塔胶制的硬袖口儿。达莎张开伞,眯缝起眼睛,望着河水。
“请原谅我问您一个不礼貌的问题,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城里有人说您
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不,没有这回事。”
听到这话,他咧开大嘴得意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与他那张知识分子味十足的忧
郁的面孔极不相称,并且用细弱的声音试着唱起歌来:“嗨,沿着亲爱的伏尔加河,
顺流而下。”可是马上又害羞停住了,猛力地划着手里的桨。
一条满载着乘客的小船迎面划来。三个穿着绿色和大红色开司米连衣裙的庸俗
女人,嗑着瓜子,把瓜子皮都吐在自己的膝盖上。对面坐着一个喝得烂醉的无赖汉,
头发鬈曲,留着黑色的小胡子,好像快要死了似的翻着白眼珠子,用手风琴奏着捷
克的波利卡舞曲;另外一个人快速地划着桨,把船弄得摇摇晃晃;第三个人,挥动
着船尾橹,向谢苗・谢苗诺维奇喊着:
“让开路,笨蛋,不要命啦。”他们吵嚷着,咒骂着,从船边擦过去了。
最后小船发出沙沙的声音,搁在了沙滩上。达莎跳上堤岸。谢苗・谢苗诺维奇
又扣上背带,穿好上衣。
“我虽然是个城市居民,可是我真心地喜爱大自然,”他说着,眯缝起眼睛,
“特别是景色中点缀着少女的倩影的时候,我在其中发现一种屠格涅夫笔下描写的
风景意境。让我们到森林里去吧。”
他们顺着滚热的沙土地慢慢走去,脚踝埋进沙土中。戈维雅京不时地停下来,
用手帕擦擦脸,他说:
“不,您瞧一瞧,多么迷人的地方。”
沙滩终于到头了,他们得爬上一个不高的陡坡,接着是一片草地,有些地方的
草已经割下来,一堆堆垛在那儿已经枯萎了。这儿散发出一股热腾腾的甜蜜蜜的花
香味。在一条狭沟的边缘,一株枝繁叶茂的榛树俯向水面。在一块长满水灵灵的青
草的洼地里,一脉小溪潺潺地流淌着,注入到另一个小小的圆形湖泊中。小湖的堤
岸上长着几棵古老的椴树和一棵弯曲的松树,那松树的一根枝丫像手臂似的伸了出
去。稍远处,在一狭长的小丘上野蔷薇盛开着洁白的花朵。这儿是丘鹬迁飞时喜爱
停留的地方。达莎和谢苗・谢苗诺维奇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脚下,有条弯弯曲曲
的小沟壑,溪水倒映着空的蔚蓝和树叶的翠绿。离达莎不远,有两只灰色的小鸟在
树丛中跳来跳去,单调地鸣叫着。密林深处一只野鸽子带着失去恋者的满腔悲哀,
不知疲倦地咕咕咕咕地啼叫着。达莎坐着,两腿伸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倾
听着枝头那只失去恋人的鸟儿柔声细语地嘟囔着: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唉,您怎么啦,――
您为什么如此悲伤,为什么要哭泣?要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而您却伤心得
仿佛生命已经结束,已经飞逝了。您真是个天生爱哭的人。”
“我很希望跟您坦诚相见,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戈维雅京喃喃地说道,
“您能允许我,这样说吧,抛开那些陈规虚礼吗?……”
“请说吧,我无所谓,”达莎回答着,把双手放在头底下,仰面躺下去,为的
是只看到天空,而避开谢苗・谢苗诺维奇那双偷偷地、不眨眼睛地盯着她的白袜子
的眼睛。
“您是位高傲的、大胆的姑娘。您又年轻、又漂亮,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假定是这样吧。”达莎说。
“难道您从来没有想过要冲破那教育和环境所养成的人为规定的道德吗?难道
您要为了那早已被所有权威批驳了的道德,而抑制自己美好的天性吗!”
“假定,我不想抑制自己美好的天性,――那又怎么样呢?”达莎问道,她无
精打采又有点好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太阳晒得她暖洋洋的,她是那样如痴如醉地
望着天空,望着那充满深途的蓝天的光尘,以至既不想去思索什么,也不愿动弹一
下。
谢苗・谢苗诺维奇不做声,却用手指抠着泥土。达莎知道,他跟一个名叫玛丽
娅・达维多芙娜的助产士结了婚。玛丽娅・达维多芙娜一年中要有两三次带着三个
孩子离开丈夫,回到住在街对面的母亲那儿去。谢苗・谢苗诺维奇在地方自治局里
向同事们解释,家庭的这些裂痕是因为玛丽娅・达维多芙娜不安分和生性淫荡造成
的。而他妻子在地方自治局医院里谈到这件事时,却说,她丈夫随时准备跟他所遇
到的任何一个女人要好,而背叛她;他现在只是心里有这种想法,还没有这么做,
还没有背叛她,那是因为他胆小,他萎靡不振,就这点,就已经够让人恼火的了,
她再也受不了、再也不愿看到他那副拉得长长的、正人君子的面孔了。每次这样争
吵呕气的时候,谢苗・谢苗诺维奇总是一天好几次光着脑袋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
随后这对夫妻又和好了。于是玛丽娅・达维多芙娜便领着孩子,抱着枕头,重新搬
回家里。
“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女人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归属于
他的愿意,而男人呢,又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占有她的肉体的愿望。”谢苗・谢
苗诺维奇咳嗽几声,终于说出口。
“我要求您诚实坦白。您不妨探察一下自己的心灵深处,您就会发现,在偏见
和虚伪之中,有一种自然的、健康的肉欲在您心中燃烧。”
“可是此刻我没有任何欲望在燃烧,那又说明什么呢?”达莎问道。她觉得很
可笑,也很疲倦。一只蜜蜂在她头顶上围着一朵野蔷薇花的白色的花瓣和黄色的花
粉嗡嗡地旋转。那只被遗弃的恋人仍旧在白杨林上不停地咕咕地叫着:“达丽娅・
德米特里耶芙娜,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真的没有在恋爱吗?老实说,您在
恋爱,您在恋爱,所以您才会那么忧伤。”达莎倾听着,悄悄地笑起来了。
“好像有沙子钻进您的鞋子里去了。让我帮您抖它,”谢苗・谢苗诺维奇用一
种奇特、暗哑的声音说道,抓着鞋后跟拉下了她的鞋子。这时达莎急忙坐起来,从
他手里夺过鞋子,拿起来打了他一耳光。
“你――这个坏蛋,”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讨厌的家伙。”
她穿好鞋子,站起身,收起伞,看也不看戈维雅京一眼,便向河边走去。
“多么傻,多么傻,连他的地址也没有问一下,往哪儿写信呢,”她一面想,
一面走下了陡坡,“不知是在基涅什玛,还是在尼日涅。到头来只好跟戈维雅京待
在一起了!唉,我的天哪!”她转过身去。谢苗・谢苗诺维奇正顺着斜坡往下走,
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走着,那抬腿的姿势活像只仙鹤,眼睛看着旁边。“我要给卡嘉
写信:‘您瞧,我好像在恋爱了,我感觉,我是在恋爱了。’”接着,达莎一面聚
精会神地谛听着,一面小声地重复着:“亲爱的,亲爱的,我亲爱的伊万・伊里奇!”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放开我,你要扯破
我的裙子了。”一个裸体的男人顺着河岸在齐膝深的水中奔跑,这人已经上了年纪,
胡须很短,肋骨蜡黄,在凹陷的胸脯上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他下流、凶狠,一
声不响地把一个可怜的女人往水里拖。那女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放开我,
你要扯破我的裙子了。”
达莎沿着河岸拼命朝小船奔去,――由于厌恶和羞涩,她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
东西似的,喘不过气来。她正在把小船往水里推的时候,戈维雅京气喘吁吁地跑来
了。达莎既不理睬他,也不看他一眼,坐在船尾上,用伞挡住自己,返回的路上一
声也不响。
自从这次出游以后,达莎开始对捷列金产生一种特别的怨恨的心情,她自己也
解释不清,仿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那尘土飞扬、赤日炎炎的省城的凄凉景象,那
气味难闻的栅栏,讨厌的活门坎,那像盒子似的砖头房子,那代替了树木的一根根
电话线和电车线的杆子,甚至中午时分难以忍受的酷热,她也责怪到捷列金的头上
去。那时一个呆头呆脑的女人,挑着一串串干鱼,沿着灰白色的、光秃秃的没有树
阴的街道,溜来溜去,朝着满是灰尘的窗子叫喊:“卖鲤鱼啊,卖鱼啊。”可是她
身边只有一条同样呆头呆脑的、疯疯癫癫的狗,在唤她的鱼;那时远处的院子里,
一只手摇风琴演奏着一支令人无限忧伤的多瑙河的乐曲。
捷列金的过错还在于:达莎现在对她周围的那种鄙俗的小市民的沉闷特别敏感,
这种沉闷看来永世也不会改变,简真让人难受得恨不能冲到街上去,放在喉咙高声
叫喊:“我要生活,生活!”
捷列金的过错还在于,他过于谦恭,过于羞怯,总不能让她,达莎自己表白:
“您知道吗,我爱您。”他的过错还在于,也不捎个信儿来,就好像钻到地里去了
似的连人影也不见了,也许甚至连想都没想她。
除了这一切让人沮丧的事情之外,在一个炎热的、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达莎做了一个梦,一个和在彼得堡时哭醒过来的梦一模一样,而且也和那次一样,
这梦仿佛从蒙上一层水汽的玻璃上升起的薄雾一样,从记忆中消逝了。然而她似乎
觉得,这个令她感到痛苦和害怕的恶梦预示着某种灾祸。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
功达莎注射一种砷制剂。接着收到了卡嘉的第二封来信。她写道:
亲爱的达纽莎,我非常思念你,思念亲人们,思念俄罗斯。我越想越
觉得跟尼古拉分手是我的过错。我一觉醒来,便整天生活在这种负罪感之
中,整天精神萎靡不振。还有――我不记得,上次去信跟你说了没有,――
有一个男人已经跟踪我不知有多少时候了。我一走出房子,――他就迎面
走过来。我在一家大商店里刚一踏进电梯,他就中途跳进来。昨天我在卢
浮宫博物馆里感觉累了,便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突然觉得――仿佛有人
用手在我的背上抚摩了一下,――我回过头去,――他果然坐在我的附近。
他身材干瘦,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完全花白了,一脸大胡子仿佛粘在
腮帮上似的。他双手搁在手杖上,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放射出严厉的目光。
他从没跟我说过话,也不纠缠我,可是我很怕他。我觉得,他像一种什么
圆圈似的老围着我转……
达莎把信拿给父亲看。第二天早晨,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看报纸时,顺便
说了一句:
“我的小猫儿,到克里米亚去吧。”
“干什么?”
“去找那个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告诉他,他是个粗枝大叶的家伙。让他去巴
黎,找他的妻子。不过,他想怎么办……这终究是他们的私事啊……”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虽然强忍着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但终于他也生气焦
躁不安了。达莎突然高兴起来。她想像着克里米亚是一片蓝色的、涛声喧嚣的海洋,
是一个美妙辽阔的地方。她心里萦回着这些形象:一棵金字塔形的白杨树的长影子,
一张石凳,一条在头上飘扬着的围巾,还有那一双盯视着达莎的令人不安的眼睛。
她急忙收拾好行装,出发去叶夫帕托里亚,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正在那儿洗海
水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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