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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我哥哥说:‘你是一个书呆子,我就恨社会民主党人,在你们那儿,有
人一旦说错一句话,就要受到刑讯拷打。’我对他说:‘你是一十拜星教者。’这
句话让他终于把我赶出了家门。现在――我到了莫斯科,身无分文。玩得倒是挺开
心。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您求求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帮我一个忙!什么差
使我都不在乎,――不过能在医院列车上服务,那自然是最好了。”
“好的,我跟他说说。”
“这儿,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您还记得我们的‘中心站’吗?瓦西里・维尼亚
米诺维奇・瓦列特――好像是去了中国。……萨波什科夫在前线什么地方。日罗夫
在高加索讲授未来派的课程。而伊万・伊里奇邑捷列金在哪儿――我不知道。您好
像跟他挺熟,对吗?”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和达莎在堆得高高的雪堆中间顺着小巷慢慢地走着。小
雪花漫天飘舞,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一辆低矮的雪橇上,车夫把一双粗
硬毡靴伸在座位的外面,赶着车不慌不忙地驶过去,嘴里还喊着:
“小姐们,留神,别撞着你们!”
这年冬天,雪多得出奇。椴树的枝条挂满了雪,低垂在小巷的上空。漫天飞舞
着雪花,显得越发地白的天空中,无数的鸟儿在盘旋飞翔。栖息在教堂屋顶上的寒
鸦,一大群、一小群地鸣叫着,飞向城市上空,在塔顶上,在圆屋顶上停一停,又
直刺凛冽的高空。
达莎在街角上停住脚,整理一下白色的三角头巾,她的海狗皮大衣和暖手筒上
落满了雪花。她的脸消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更严肃了。
“伊万・伊里奇什么音信都没有,”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达莎抬起眼睛,呆呆望着天上的鸟儿。也许,这些寒鸦在遍地都是积雪的城市
里,饥饿难忍。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低垂着头,站在那儿,血红的嘴唇上凝结着
一丝微笑,她戴着一顶有耳过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大衣,胸部有点瘦,显
得很紧,皮领于又过于宽大,短短的袖简盖不住那双通红的手。
“我今天就去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达莎说道。
“工作我不挑拣,”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两眼望着脚下,摇了摇头。“我很
爱伊万・伊里奇,非常、非常地爱他。”她笑了,那双近视眼里噙满了泪水。“这
么说,我明儿再来。再见。”
她道别后,把冻僵的手像男人似的插在口袋里,迈开那双穿着毡靴的脚,大踏
步地走了。
达莎望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拐了个弯,走进一所大住宅里去,这所住宅
现在已改做屋院。这儿一个个用橡木隔开的高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碘酒的气味儿。
床上躺着和坐着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病人衣服的伤员。窗旁有两个人正在下跳子
棋。有一个人穿着拖鞋,脚步轻轻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达莎一进去,那人急忙回
头看了她一眼,皱起了不宽的前额,躺到床上去,将双手枕在脑袋底下。
“护士小姐!”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达莎走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浮肿、嘴
唇厚厚的小伙子跟前。“行行好吧,翻到左边去!”他每说一个字就呻吟一声。达
莎抱住他,用足力气将他抬起来,像翻麻袋包似的,给他翻了个身。“该给我量体
温,护士小姐!”达莎甩了甩体温表,放在他的腋下。“我老是呕吐,护士小姐,
吃点儿面包渣,也全吐出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达莎给他盖上被子,走开了。旁边几张床上的病人都在发笑。其中一个说道:
“护士小姐,他只是在您面前才装成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其实他结实得像头公
猪!”
“随他去吧,就让他装得难过吧,”另一个声音说道,“他又没有伤害谁,―
―护士小姐体贴一下,他不就高兴了吗。”
“护士小姐,那个谢苗想问您一点事,可是他不好意思。”
达莎走到坐在床上的一个农民跟前,他有一双活像乌鸦一样的圆圆的、愉快的
眼睛,和一张狗熊似的小嘴巴;他那如同扫帚似的大胡子梳理得平平整整。达莎走
过去的时候,他翘起胡子,噘起嘴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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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开玩笑,护士小姐,我一切都很满意,十分感谢。”
达莎微微一笑,压在心头的重负一时消释了。她在谢苗身旁的床上坐下来,卷
起他的衣袖,开始检查他的绷带。于是他把自己什么地方疼痛,怎么个痛法,详详
细细向她述说着。
达莎是10月份来到莫斯科的,当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出于爱国热情,参加了
城市防御联合会莫斯科分会的工作。他把彼得堡的住宅让给军事代表团中的英国人
使用,自己和达莎一起住在莫斯科,他们生活很简朴,――他出门就穿一件鹿皮军
上衣,嘴里常常咒骂那些意志薄弱的知识分子,而他工作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
简直像匹不停蹄的马。
达莎学习刑法,料理简单的家务,还有每天给伊万・伊里奇写信。她心情倒也
平和、宁静。往事似乎已经很遥远,仿佛那是别人生活中的事情了。
达莎好像只有半个人在生活着,她的内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焦虑、期
待和关怀,希望得到消息,时刻小心,要让自己为伊万・伊里奇保持贞操和严肃。
11月初,有天早晨喝咖啡的时候,达莎翻开(俄国之声)报,在失踪者的名单
是读到了“捷列金”的名字。名单是用小号字印的,占了两栏。受伤者某人某人,
阵亡者某人某人,失踪者某人某人,而在末尾――是捷列金・伊万・伊里奇,准尉。
这样一个使她整个生活黯然失色的事件,竟用一行小号铅字给标出来了!
达莎仿佛觉得,这些小小的字母,枯燥无味的行、栏、标题都浸透着鲜血。这
真是难以形容的恐怖的一刹那,――那页报纸所刊登的一切,竟变成了其臭无比、
血迹斑斑的一团杂物。仿佛从那上面闻到一股腥恶的臭味,听到一阵无声的怒吼。
达莎不觉一阵寒颤。甚至她的绝望也淹没在这种肉体的恐惧和厌恶之中去了。
她倒在沙发上,蒙上了皮大衣。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回来吃午饭,他在达莎的脚边坐下来,默默地抚摸着她的
双脚。
“要沉住气。最主要的――是等待。达纽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道,
“他失踪了,显然是被俘了。类似这样的例子,我知道成百上千个。”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一间空空的、狭小的房间里,窗子上结满了蛛网,
落满了灰尘,一个穿士兵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铁床上。他那土灰色的脸由于疼痛,扭
曲得不成样子。他用双手扒开自己的秃脑壳,像剥鸡蛋一样,剥去它的皮,挖出皮
里面的东西,用手指抓了塞进嘴里去吃。
半夜里,达莎大声尖叫起来,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急忙披着毯子,来到她的床
边,好长时间也没有问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往小酒杯里倒了几滴穿心排
草酊,让达莎喝下去,自己也喝了一些。
达莎坐在床上,把手指摆在一起,捶打着胸口,绝望地小声叨念着:
“你知道,我再也活不下去了。你要知道,尼古拉,我活不去,也不想活下去
了。”
这事发生之后,要活下去已很困难;而再要像达莎以前那样活下去更是根本不
可能了。
战争仅仅用它那铁的手指轻轻碰了达莎一下,而现在一切死亡,一切眼泪也都
跟她结上了缘。最初几天痛不欲生的日子刚一过去,达莎就开始干起她惟一能够做
到、也善于做好的事情:她接受女护士速成训练,到医院去工作。
开始很难适应。从前线送回来的伤兵都是好多天没有换绷带;从纱布绷带里发
出那样一股难闻的臭气,熏得护士小姐们头脑直发晕。进行手术时,达莎不得不捧
住那些发了黑的腿和胳膊,从那上面剥落下来一块块粘附在伤口上的脓和血,她这
才知道了,那些强壮的汉子如何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他们的身体又如何无可
奈何地颤抖着。
这样的痛苦实在多得不可胜数,纵然是全天下的慈悲心也不足以一一表现出对
他们的怜借。达莎开始觉得,她现在要跟这种丑陋畸形、血肉模糊的生活永远联系
在一起,再不可能有另一种生活了。夜间值班室里亮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小电灯,隔
壁有人在叽里咕噜地说梦话,驶过的汽车震得架子上的药瓶当当作响。这种惨淡郁
闷的情景也是真实生活小小的一部分。
达莎坐在值班室桌旁值夜班,总是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往事,如烟的往事,仿佛
是一场梦,她觉得越来越清晰、明白了。她过去生活在看不到大地的太空;像所有
生活在那儿的人们一样,过着孤芳自赏、高傲自大的生活。而如今她已不得不从这
高高的云端掉下来,掉进血泊中,掉进污泥中,掉进了这军医院中,这儿弥漫着病
躯的气息,这儿响着沉睡中痛苦的呻吟、梦呓和模糊不清的喃喃絮语。这会儿正有
一个鞑靼士兵要死了,过十分钟她还得去给他注射一针吗啡。
今天与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的相会,使得达莎心神不宁。白天一整天过得很
艰难,很吃力。从加利兹亚运来一批重伤员:一个必须把一只手齐手腕截去;一个
必须切去整条胳膊;还有两个在临死前的昏迷中说着胡话。达莎一天下来非常劳累,
然而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以及她那通红的双手、男人的大衣、可怜的微笑和温
顺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记忆中消失。
晚上,达莎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望着绿色的灯罩,心想,要是我能在街上哭上
那么一场,向不相干的人诉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伊万・伊里奇……那该有多好
呀!”
达莎往一把宽大的安乐椅上坐下去,忽儿侧身,忽儿盘起鹏来,有点局促不安,
她打开一本书――“城市联合会活动”三个月的工作总结。――都是一栏栏的数字
和根本看不懂的文字,――从中找不到一点点的安慰。她瞅了一下表,叹了口气,
到病房去了。
伤员们都已睡了,空气十分混浊憋闷。作木天花板下,一盏暗淡的小灯高高地
在枝形大吊灯的铁圈上亮着。那个年青的鞑靼士兵一条胳膊已经截去,正在发着谵
语,剃得光光的头在枕头上晃动。达莎从地板上捡起冰袋,放在他那发烧的额头上,
给他掖好了被子。然后,把所有的病床巡视了一遍,就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把手
搁在膝盖上。
“我的心还没有学会,就是这么回事,”她寻思着,“我的心只会爱那些优雅
和美丽的东西。而去怜悯、去爱那些不可爱的东西,――却还没有学会。”
“怎么,你困极了吧,护士小姐?”她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
满脸胡子的谢苗正从床上望着她。达莎问他:
“你怎么还没有睡着?”
“白天睡足了。”
“胳膊还痛吗?”
“现在不痛了……护士小姐!”
“什么事呀?”
“看你的脸显得那么瘦小,――你一定很困吧?你去打一会儿盹吧!我照看着,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不,我一点儿也不困。”
“你有亲人在前线吗?”
“我的未婚夫。”
“哦,上帝会保佑他。”
“他已经失踪了。”
“唉,唉!”谢苗边叹口气,胡子抖动起来。“我有个弟弟也失踪了,可是后
来收到他一封信,――原来他被俘了。你的爱人肯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也许,我听说过他的消息,他叫什么名字?”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
“听说过。等等,等等!是听说过。他们说他被俘了。……他是哪个团的?”
“喀山团的。”
“不错,就是他。他被俘了。他还活着!咳,他的确是个大好人!没关系,护
士小姐,耐心等待。雪会融化,――战争会结束,和平会到来的。到那时候,你还
会跟他生个孩子呢,你相信我的话吧!”
达莎听着,喉咙里哽咽起来,――她知道,这些话都是谢苗编造出来的,他不
会知道伊万・伊里奇,可是仍然很感激他。谢苗低声说道:
“你呀,多讨人喜欢……”
达莎又坐进值班室,把脸贴到椅子背上,她觉得,仿佛大家已经怀着爱心接纳
了她这个陌生人,――在对她说:“跟我们一起活下去吧。”她似乎又觉得,她现
在对所有的病人和睡着的人已经产生一种怜悯的感情。她一面怜惜着,一面寻思着,
忽然,清晰得惊人地想像出一幅图事:伊万・伊里奇也在什么地方,躺在狭窄的床
上,也跟这些人一模一样地睡着、呼吸着……
达莎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达莎猛地一惊,――这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显得异常粗厉和刺耳。也许,夜间的火车又送来了伤员。
“喂,”她说。一个温柔的、激动的女人声音,在话筒里急慌慌地说着:
“请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布拉文娜接电话。”
“我就是啊,”达莎回答道,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是谁?……卡嘉?……
卡秋莎!……是你吗?……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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