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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移居到离达莎不远的一幢小木头房子里,里面住 着两位老太太。一个是克拉芙季娅・伊万诺芙娜,很久以前曾是一位女歌手;另一 个是她的女伴索芙契卡。克拉芙季娅・伊万诺芙娜一大早就描眉毛,戴上乌黑油亮 的假发,坐下来摆纸牌卦。索笑契卡料理家务,跟人谈话完全是男人的嗓音。屋子 里还算干净,有点儿拥挤,古色古香的布置――许多小台布、屏风,以及那些一去 不复返的青年时代的发了黄的照片。早晨,房间里散发着一股优质咖啡的气味;每 当烧午饭的时候,克拉芙季娅・伊万诺芙娜受不了做菜的那股气味,总是闻她的嗅 盐,于是索芙契卡就会从厨房里用男人的声音喊起来:“叫我把难闻的油烟味赶到 哪儿去,你总不能叫我用香水来煎土豆吧?!”每到晚上,罩着毛玻璃灯罩的煤油 灯就点起来了。这两个老太婆对卡嘉十分关心。 她在这种保持着古老传统的舒适中,过着幽静的生活,经历了时代的暴风雨, 这种古老的传统居然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她早早起床,自己收拾好房间,便往窗边 一坐――缝补衬衫,缝补袜子,或者把自己那些漂亮的旧连衣裙,改成简单一点式 样的衣服。早饭过后,卡嘉通常要到小岛上去,带上一本书或者刺绣的活计,到她 最喜爱的地方,坐在小湖旁的长椅上,看孩子们在沙丘上玩耍,或者看看书,做做 刺绣活,或者想想心事。六点钟之前,她回到达莎那儿吃午饭。十一点钟,达莎和 捷列金把她送回家:妹妹俩总是手臂挽着手臂,走在前面,而伊万・伊里奇把帽子 推到后脑勺上,吹着口哨,跟在她们后面,所谓“掩护后方”,一因为现在晚上在 街上行走很不安全。 卡嘉每天都要写信给瓦吉姆・彼得洛维奇・罗欣,这段时间他一直被派在前线 作战。在这些信里,她总是把这一天她做了什么事和想了什么,都详细、如实地告 诉他;是罗欣要求她这么做,而且在回信中也一再重复这一要求:“你在信上告诉 我,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今天您穿过耶拉根桥,下起了毛毛细雨,您没 有带伞,您只好躲在树底下等雨停了再走,――这样写我感到很亲切。您生活中的 一切细微末节对我都是非常珍贵的,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这些细节,我现在简直 活不下去!” 卡嘉明明知道,罗欣有点儿夸大其词,当然,即使不知道她的这些生活细节, 他照样可以生活下去;可是一想到――哪怕只有一天,她又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 过日子,竟是那么可怕,她只有尽力不去想它,而一心去相信,她的全部生活对瓦 吉姆・彼得洛维奇来说仿佛确实是需要的,而且是无比珍贵的。因此她现在无论做 什么事,都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有一次,她的顶针不见了,找了整整一个钟头。 结果发现顶针就戴在自己的手指上;这件事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若是知道了,大概 会笑话她,怎么竟如此漫不经心呢!现在卡嘉已不再把自己看做仅仅是属于自己一 个人的了。有一天,她在窗旁一边做活,一边想心思,忽然发现手指在发抖;她抬 起头,把外别在膝头的裙子上,久久地向前方凝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对面衣橱的 镜子里,看着镜子里一张瘦削的脸庞,脸上有一双忧伤的大眼睛,头发随随便便在 脑后挽成一个髻……卡嘉心想:“难道这就是――我吗?”她垂下眼睛,继续做针 线活,但是心却跳得厉害,手指都给刺痛了,她把手指含到嘴里,又朝镜子里瞟了 一眼,――这会儿看到的正是她自己,而且比刚才那一个更难看……那天晚上,她 写信给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今天一整天我在想着您。我实在非常想念您,亲爱 的朋友,――我一直坐在窗前,等待着。一种久已忘怀的少女的激情,又在我的心 中复活了……” 达莎终日神思恍惚,沉浸在自己与伊万・伊里奇的情意绵绵之中,在她看来, 他们的感情是开天辟地以来独一无二的,然而即使这样,连她也发现了卡嘉的变化; 有一天喝晚茶的时候,她反复强调,卡嘉现在应当常常穿些素净的、黑颜色的、高 领子的衣裙。“我要让你相信,”她说道,“你看不见你自己,卡秋莎,你的样子 看上去,嗯,――就像19岁左右的人……伊万,她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呢,是不是?” “是的,不完全是,可是,也许……” mpanel(1); “嗨,你什么也不懂,”达莎说道,“女人的青春完全不在于年龄,而来自于 其他的原因。年纪在这儿不起任何作用……”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死后,留给卡嘉的一点儿钱,已经所剩无几了。捷列金劝 她把潘杰雷蒙诺夫街上的老宅子卖掉,它从3月份就已经空着了。卡嘉表示同意,便 同达莎一起乘车到潘杰雷蒙诺夫去,把几件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取回来。 卡嘉登上二楼,看了看那扇她熟悉的柞术门,以及门上钉着的那块铜牌子,― ―上面写着“尼・伊・斯莫克市尼科夫”,――卡嘉觉得,至此生活恰恰绕了一个 圆圈、那个上了年纪的、熟悉的看门人,从前常常怒气冲冲、睡眼惺松地呼哧呼哧 喘着气,把披在身上的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掩住喉咙,深更半夜替她开大门,而且总 是不等卡嘉走上楼,就把电灯关灭了,这会儿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房门,摘下帽子, 让卡嘉和达莎先进去,他在后面安抚地说道: “您尽可以放心,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连一丁点儿东西也没少,我 日日夜夜关照着房客们。他们的儿子在前线阵亡了,要不然的话,他们现在还会住 在这儿呢,他们都很满意这个寓所……” 前厅黑洞洞的,有一股没人居住的气味,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卡嘉走 进餐厅,扭开电灯,――水晶玻璃的校形大吊灯,在铺着灰呢子的桌子上方,突然 明晃晃地大放光芒,桌子中央仍然放着一个瓷花篮,里面插着一支枝条早已干枯了 的金合欢。几把皮坐垫的高背椅沿墙根排列着,它们正是此地曾喧嚣一时的欢乐生 活的莫不关心的见证人。一个像风琴一样大的、雕花的餐具橱一扇门敞开着,可以 看见里回倒放着高脚酒杯。一面椭圆形的威尼斯镜子落满了灰尘,它的顶上们然睡 着那个金色的孩子,他的一只手伸出去,搭在金黄色的镂花装饰上。 卡嘉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 “达莎,”她低声说道,“你记得吧,达莎……你想想看,现在再也没有人来 了……” 她走进客厅,开亮了大吊灯,向四下看了看,耸耸肩膀。从前看上去那么粗野、 那么可怕的立体派和未来派的图画,现在挂在墙上,色彩暗淡了,显出一副可怜相, 活像很久很久以前,狂欢节过后,不再需要而被抛掉的那些装饰。 “卡秋莎,这个你还记得吗?”达莎指着那个两腿叉开捧着一束花,站在黄色 的角落里的”现代维纳斯”说道,“那时候,我总觉得,她才是一切灾难的根源。” 达莎笑了笑,动手翻着一叠乐谱。卡嘉走进了她从前的卧室。这儿一切都还是 三年前她离开时的老样子,当时,她已穿好上路的服装,罩着面纱,最后一次跑进 这个房间,从梳妆台上取一副手套。 现在一切都蒙上一层毫无生气的晦暗色彩,一切都仿佛比原先的样子小了许多。 卡嘉打开衣橱,里面塞满了用剩的零星花边、绸料、破布条儿、袜子和拖鞋。在这 些从前她一度认为很有用的零碎东西上面,现在仍然还闻得到一股幽微的香气。卡 嘉漫无目的地翻检着,――仿佛每样细小的东西都引起她对永远逝去了的生活的回 忆…… 整个屋子的沉寂突然一下子被打破了,回荡起音乐的声音,――这是达莎在弹 奏那支三年前准备考试时练习过的乐曲。卡嘉砰地一声关上衣橱的门,走进客厅, 坐在了妹妹的身旁。 “卡嘉,说真的,很美妙吧?”达莎半侧过身子说道。她又弹了几个拍节,然 而从地板捡起另一本乐谱。卡嘉说道: “我们走吧,我的头有点儿痛。” “那东西怎么办呢?” “我不想从这儿拿走任何东西了。光把这架钢琴搬到你那儿去就行了,其余的 东西就随它们去吧!……” 卡嘉来吃午饭,因为走得太快,显得很激动的样子,她很高兴,头上戴着一顶 挂着蓝面纱的新帽子。 “我差一点儿遇上大雨,”她说着,用她温暖的嘴唇亲了亲达莎的面颊,“就 这样我的鞋还是给弄湿了,给我双鞋换一换吧。”她摘下手套,走到客厅的窗子前 面。估计已经下了好几阵的雨,这时像一股灰色的急流又倾泻了下来,雨在一阵阵 狂风中打转,在排水管里哗哗地流淌。下面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急急移动着的雨伞。 一道白光在窗外昏沉沉的天空中闪过,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吓得达莎哎呀一声。 “你知道,今天晚上谁要到你们这儿来吗?”卡嘉问道,她皱起嘴唇,露出一 抹微笑。达莎刚刚问“是谁呀”,这时前厅门铃已经响了,她赶忙跑去开门。卡嘉 听到伊万・伊里奇的笑声,他在垫子上擦擦鞋子,然后和达莎一起,大声地谈着, 笑着,走进卧室去了。卡嘉放下手套。摘掉帽子,理了理头发。她皱起嘴唇一直露 出那俏皮的、温柔的微笑。 吃饭时候,伊万・伊里奇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他脸色红扑扑的,兴致勃勃向 她们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情。波罗的海工厂,像各处大大小小的工厂一样,工人们正 在闹风潮。苏维埃始终不渝地支持他们的要求。私营企业开始一家接一家地倒闭, 国营企业也在亏本经营,但是现在是战争、革命的时代。――也顾不上什么利润了。 今天工厂里又召开了群众大会。几个布尔什维克上去发言,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声疾 呼:“应该结束战争,对资产阶级政府决不让步!决不跟工厂主们达成任何协议! 一切政权归苏维埃!”他们可真在整顿秩序…… “我也爬上去讲话。您上来干什么,――他们把我从台上拖下来了。瓦西卡・ 鲁勃辽夫跑上来说:‘我知道,您不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您干什么要上去说些没意 义的话!您真是一脑门子乱七八糟的糊涂思想!’我对他说:‘华西里,半年之后, 许多工厂就停下来,那时候就连吃的――也没有了!’而他对我说:‘同志,到新 年的时候,所有的土地,所有的工厂都要归劳动者所有,共和国里不会留下一个资 产阶级分子,让他们断子绝孙,而且再也不会有货币了。你工作,你就能生活,― ―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你知道――这就是社会革命!’总之,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 在新年。” 伊万・伊里奇含蓄地笑了笑,但又摇了摇头,开始用手指把桌布上的面包渣收 拢起来。达莎叹了口气: “他们还将面临着极大的考验呢,我觉得。” “是的,”伊万・伊里奇说道,“战争还没有结束,这是问题的关键。实际上 ――二月革命[注]又改变了些什么呢?他们是把沙皇废除了,然而混乱的情况越发 严重了。一小撮律师和教授们,他们无疑都是极有教养的人,正在努力使全国相信: ‘要忍耐,要继续作战,到时候会给你们英国式的宪法,甚至比英国的还要好得多。’ 他们不了解俄罗斯,这些教授们。他们对俄罗斯的历史学得很不好。俄罗斯人民可 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俄罗斯人民――是热情的、天才的、强有力的人民。俄罗斯 农民能够穿着树皮鞋一直走到太平洋沿岸,这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德国人会呆在原 地奋斗、忍受上一百年。而俄罗斯农民却没有这个耐心,他们醉心于征服宇宙的梦 想,而且他们会马上行动,――穿上粗麻布裤子、树皮鞋,腰里别上一把斧头。而 这些个教授却希望人民那波涛汹涌的海洋可以束缚在一部冠冕堂皇的宪法里头。是 的,很明显,我们一定会看到严重的事件的发生。” 达莎站在桌旁,正往杯子里倒咖啡。突然她把咖啡壶放下,挨近伊万・伊里奇, 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喂,行了,达莎,不要这样激动,”他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说道。 “目前还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我们过去也曾经有过比这更困难的处境…… 我记起一件事情,你听我说,我记得,我们来到了一个名叫烂椴树的地方……” 他开始回忆起战争中经历的苦难,卡嘉回头向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走出了餐 厅。达莎瞧着丈夫那镇静而坚毅的脸,看着他那双灰色的、笑眯眯的眼睛,渐渐地 感到宽慰一些了: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用害怕的。她听完那个《烂椴树》的故事, 才走进卧室,去敷点儿粉。卡嘉正坐在梳妆台镜子前面,向脸上化妆。 “达纽莎,”她细声细语地说,“你还剩点那种香水吗?你总记得吧,就是那 种巴黎香水?” 达莎坐到姐姐面前的地板上,十分惊奇地瞅着她,然后小声问道: “卡秋莎,你在美化羽毛吗?……” 卡喜脸上一阵红,点了点头。 “卡秋莎,你今天怎么啦?” “我想告诉你,任是你没有听我说完,――今天晚上,瓦吉姆・彼得洛维奇要 来,他从火车站直接来你们这儿……去我那儿不方便,太晚了……” 九点半钟,门铃响了。卡嘉、达莎和捷列金都跑到前厅里去。捷列金开开门。 进来的是罗欣,他肩上披着一件揉皱的军大衣,头上的帽子拉得很低。一看见卡嘉, 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使他那瘦削、阴沉、晒得黝黑的脸立刻显得柔和起来。 而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然而愉快地看着他。他把军大衣和帽子往椅子上一搁,向大 家问好,用有力、但稍稍低沉的声音说道:“请原谅我这么晚闯进来,――我想今 天就能立刻见到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还有您,达丽娅・德米特里耶 芙娜。”卡嘉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您来了,我很高兴,瓦吉姆・彼得洛维奇。”她说道。他向她的手躬下身去 的时候,她用颤抖的嘴唇吻了吻他的头。 “其实您应该把东西都带来,”伊万・伊里奇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留您过 夜的……” “您可以睡在客厅的那张土耳其沙发上,嫌短的话,我们还可以拼上一把椅子。” 达莎说道。 罗欣听着这些殷勤、文雅的人们对他说的话,犹如在梦中一般。他刚一进来的 时候,旅途上种种令人不快的事还使他感到恼怒:一路上好几夜没有睡觉;为了一 点儿“口粮”,要在车窗口爬进爬出;为争包房里那六俄寸的立身之地,要不懈地 奋斗;还有那些咒骂声在耳旁聒噪不休。他仍然感到非常地奇怪,这三个人简直漂 亮和整洁地令人难以想像,身上还散发出阵阵馨香,他们站在像镜子似的镶木地板 上,对他,罗欣的到来竟会那么欣喜……他又仿佛在梦中一样看见卡嘉那双美丽的 眼睛。这双眼睛正在对他说着: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整了整腰带,舒展一下胸臆,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们,”他说道,“现在我该到哪去?” 他们领他到浴室去洗澡,然后带他到厅餐去吃饭。他看也不仔细看,给他什么 他就吃什么,不一会儿就吃饱了;他推开盘子,点上一支烟。罗欣那张严肃、清瘦、 刮得光光的脸,刚在门口出现时,着实让卡嘉吃了一惊,现在已变得柔和多了,但 也好像越发显出倦容。橘黄灯罩下的灯光照在他的大手上,划火柴的时候,那双大 手在桌面上微微颤抖。卡嘉坐在灯影里,仔细打量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不觉感 到:她爱他手上的每一根汗毛,爱他那揉皱的深褐色军上衣的每一颗钮扣。她也注 意到,他说话的时候,有时咬紧牙关,他像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他说的话也有点儿断断续续,颠三例四。显然,他自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便极力 抑制住自己久埋在内心的那种激愤的心情……达莎与姐姐和丈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 色,问罗欣,他也许很劳累了,要不要早点睡觉?他突然脸红起来,在椅子上挺挺 身子。 “对啦,我不是为了睡觉才到这儿来的!……不……不……”于是他走到阳台 上,站在夜晚迷迷蒙蒙的细雨中。达莎朝阳台上看了看,摇摇头。从那儿传来罗欣 说话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原谅,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已经四夜没 合眼了。” 他在黑暗中捋了捋头发,又走了进来,坐回原来的位子上。 “我是从司令部直接到这儿来的,”他说道,“向陆军部长报告十分不好的消 息……当我看到你们的时候,我心理很难过……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要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比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更亲近的人了。” 卡嘉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伊万・伊里奇双手抄在背后,靠墙站着。达莎睁着可怕的 眼睛瞪着罗欣。“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他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么我们非完 蛋不可了。军队将不复存在了……前线正在崩溃……士兵们甚至挤满了车厢顶,纷 纷逃跑……要阻止前线的崩溃,已非人力所能做到的了……这简直就像海洋的落潮 一样迅猛……俄罗斯士兵已经丧失了他们为谁而战的观念,丧失了对战争的尊重, 丧失了对跟这场战争有关的一切――对国家,对俄罗斯――的尊重。士兵们都深信, 只要有人站出来喊一声:‘和平’,――战争当天就会结束!……而不愿意讲和的 只有我们――我们这批绅士……您知道,――士兵们唾弃那片欺骗了他们三年的地 方,现在把步枪一扔,再也不能强迫他们继续战斗下去了。到了秋天,一千万士兵 都涌回来的时候……俄罗斯可就再也不会作为一个主权国家存在下去了……” 他咬紧牙关,弄得颧骨上的肌肉都凸出来了。大家都沉默不语。他用那低沉的 声音继续说道: “我带来一份计划送呈陆军部长。这是几位将军大人制定的如何挽救前线的计 划……真是独出心裁。……无论如何,协约国总不能责怪我们的将军不愿意作战了。 计划是这样的:‘在最短时间内宣市总动员,也就是说把那些开小差的人们组织起 来,以挽救铁路运输,保证大炮、军火和粮食的供应。向我们的协约国坚定地表明, 我们决不停止战争,同时,在伏尔加河流域,配备可靠的部队建立一道防线,―― 这样的部队也还是有的;而在伏尔加河中、下流地区,开始招募一支全新的军队, 其核心应该由志愿兵组成;并且还要支援和组织游击队……‘依靠乌拉尔工厂的供 应,依靠西伯利亚的煤和粮食,重新开始作战……’” “把前线开放给德国人,让我们的祖国任凭人家来掠夺!”捷列金喊道。 “你们和我们都不再有祖国了,――只有曾经是我们祖国的那块地方!”罗欣 放在桌布上的双手攥得紧紧的。“从人民放下武器的那一刻起,伟大的俄罗斯已不 复存在了。……你们怎么还不想承认,这已经形成的事实……现在,主的仆人,― ―尼古拉还会帮助你们吗?――连向他祈祷也都忘记了……伟大的俄罗斯现在不过 是翻耕的土地底下的一堆粪土……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军队,国家,我们心中应该 装进另一个新的灵魂来……” 他用鼻孔使劲地吸了一口气,把头队在搁在桌子上的手上,以一种瓮声瓮气低 沉的声音呜呜地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卡嘉没有回家过夜,达莎让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给伊万・伊里 奇在书房里搭了一张床。罗欣弄得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在这一场面结束之后,他 自己走到外面阳台,淋得浑身精湿,才回到餐厅,请求大家原谅他;事实上,最明 智的做法还是躺下来睡觉。他差一点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当伊万・伊里 奇踮起脚尖走过去关上他身边的灯的时候,罗欣已仰面睡熟了,两只手叠在一起, 放在胸脯上。他面容清癯,眼睛紧闭,一条条皱纹在淡蓝色拂晓的晨光中,清晰地 显露出来,看去俨然是一个忍受着极大痛苦的人。 卡嘉和达莎躺在一个被窝里,又悄声谈了很久。达莎不时侧耳倾听一下:伊万 ・伊里奇在书房里还没有睡觉。达莎说道:“听,还一直在走来走去呢,可七点钟 他就得去工厂了。……”她从被窝里钻出来,赤着脚跑到丈夫那里去。伊万・伊里 奇穿着一条背带塔拉下来的裤子,坐在拼在一起的沙发上,读着摊在膝盖上的一本 厚厚的书。 “你还没有睡?”他问道,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达莎,“坐 下……我找到这么几段……你听听……”他翻过几页,压低声音读起来。 三百年前,风儿自由自在地吹过森林,吹过平坦的草原,吹过称做俄 罗斯大地的辽阔的墓地。那儿只有城市烧焦了的残垣断壁、烧成灰烬的乡 村、荒草野路上的十字架和尸骨、成群的乌鸦,以及黑夜的狼嗥。还有最 后一股土匪在一些地方顺着森林小径不时地出没,他们早已把十年间抢来 的贵族的皮货、珍贵的杯盏、圣像上的珠饰,都用来换酒渴光了,现在, 俄罗斯已经被掠夺、洗劫一空了。 俄罗斯满目荒凉、渺无人烟。甚至连克里来亚的鞑靼人也不再到这原 始大草原上来,――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劫掠的了。在“混乱时代” [注]的十年间,骗子、窃贼、波兰的骑寇,用刀与火,从这一端到那一端, 扫荡了整个俄罗斯大地。而且到处是可怕的饥荒,――人们吃马粪,吃腌 过的人肉。黑死病到处流行。幸存的人们向北方的白海、乌拉乐和西伯利 亚等地四散逃命。 在那艰苦的日子里,遵照总教主的主意,那些没落的贵族、买卖萧条 的客商、北方和伏尔加河沿岸地带严肃的农民把一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拥 戴为莫斯科的沙皇[注],人们把他放在一辆雪橇上,沿着3月天气里泥泞的 道路,径直送往只剩下残垣断壁、一堆灰烬的莫斯科城,那时的莫斯科, 已被破坏成片瓦不存的一堆废墟,而且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肃清了波兰侵 略者的势力。这个新沙皇只会哭哭啼啼和祈祷上苍。于是他一路上哭泣着, 祷告着,胆战心惊、垂头丧气地从雪橇的窗子里望着一大群走到莫斯科城 门口未迎接他的衣衫褴褛、举止粗野的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民对这个新沙 皇并不抱有多大的信心。然而生活总得过下去。于是他们就开始生活。向 斯特罗岗诺夫商人们那里借来一点钱。市民们开始盖房子,农民们动手翻 耕荒芜的土地。开始派遣可靠的人们骑马或徒步出去清剿沿途的盗贼。生 活艰苦,而又严峻。他们既向克里米亚人,又向立陶宛人,还向瑞典人卑 躬屈膝。但他们的信心没有泯灭。人们知道:真正存在的只有一种力量, ――那就是坚强、机智、灵活的人民。他们希望能忍受住煎熬和苦难,他 们也果然忍受住了,挺过未了。于是杂草丛生的荒野又开始住起了人民…… 伊万・伊里奇啪的一声合上了书。 “您瞧!现在我们也决不会完蛋!……伟大的俄罗斯失败了!然而,正是那些 衣衫褴褛的农民的子孙,拿着削尖的木棍赶来挽救莫斯科,曾经击溃了查理十二世 和拿破仑……正是那个被强拉进雪橇送往莫斯科去的孩子的孙子创建了彼得堡。…… 伟大的俄罗斯失败了!然而只要我们还有一个县城保留下来,――俄罗斯大地就会 从那里重新伸延开来……” 他哼了呼鼻子,抬头望着窗外,窗外的清晨呈现一片鱼肚白的颜色,天亮了。 达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抚摸着她,吻吻她的头发。 “快去睡吧,你这个胆小的姑娘……” 达莎笑了笑,和他吻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 “伊万,卡嘉非常爱他哩……” “嗯,――他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嘛……” 晚上,没有风,天气很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汽油的焦糊味和铺路的沥清木片 的气味。五光十色、乱哄哄的人群在蒸汽、烟雾和灰尘中沿着涅瓦大街移动。 插着飘动的小旗的政府的汽车隆隆地、呜呜地急驶过去。报童用尖尖的童音高 喊着种种惊人的、可是谁也不再相信的消息。卖纸烟的、卖火柴的、还有出卖各种 赃物的小贩,在人群中钻来估去。广场上小公园的草坪上花坛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 一些士兵,在嗑葵花子。 卡嘉独自一人从涅瓦大街走回来。罗欣跟她约好,八点钟左右在堤岸边等她。 卡嘉拐进了皇宫广场。那座血红色的、阴沉沉的皇宫从二楼上黑洞洞的窗子中透出 黄色的灯光。大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士兵们和司机们正在说说笑笑,溜达来溜达去。 一辆摩托车嘟嘟地飞驰而过,上面坐着信差,――竟是一个带着安全帽的孩子,背 后的衬衫给风吹得都鼓起来了。一个蓄着长长的花白胡须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 皇宫拐角的阳台上,胳膊支着栏杆。卡嘉绕过皇宫,回头看了看,――总参谋部拱 门顶上那几只轻巧的铜马迎着落日扬起前蹄。卡嘉穿过沿岸街,走到靠近河边的一 条花岗石长凳上坐下来。道道桥梁显露出蓝莹莹明晰的轮廓,横跨在懒洋洋流动着 的涅瓦河上。彼得保罗大教堂的尖顶熠熠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倒映在河水里。一条 破旧不堪的小船在水面的反光中荡漾。那渐渐暗淡下去的落日的圆球,在彼得堡城 区的屋顶和烟霭后面,慢慢沉到橘黄色的霞光中去。 卡嘉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默默眺望着残阳的余辉渐渐熄灭,安静而耐心地等 待着瓦吉姆・彼得洛维奇。他却悄悄地从背后走过来,把胳臂肘支撑在花岗石的栏 杆上,从上面低头望着卡嘉。她觉察到他来了,便转过身,笑吟吟地站起来。他用 一种奇特的、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她顺着石阶走到堤岸上来,挽住罗欣的胳膊。他 们一起走着。卡嘉轻轻地问他: “怎么啦?” 他的嘴咧了一下,一个肩膀耸了耸,却没有回答。他们走过特洛依茨克桥,来 到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的街头上,罗欣用头朝一所正面砌着褐色瓷砖的别 墅指了指。花园温室宽阔的玻璃窗里照得雪亮。大门口停着好几辆摩托车。 这里原是一个著名芭蕾舞女演员的住宅,现在是布尔什维克总部的所在地。从 这儿整日整夜地传来打字机那嗒嗒的响声。每天,别墅的前面都聚集着一大群工人、 前线回来的战士和水手,――布尔什维克党的首脑就走到阳台上,向他们宣讲:工 人和农民必须通过斗争来夺取政权;立刻结束战争;在自己的国家、在全世界建立 新的、公正的秩序。 “方才我也站在这儿的人群中,听他们讲演,”罗欣含糊不清地说道,“即使 从那个阳台上落下烈焰腾腾的鞭子,也赶不走那些听演讲的人群……啊,他们听得 多么全神贯注啊……我现在根本弄不清楚:在这个城市里,究竟谁是外人,――是 我们还是他们?(他朝别墅的阳台点点头。)人们再也不愿意听我们的话了……我 们嘟嘟哝哝地尽说些没意义的话。……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一个俄罗 斯人。可是来到这儿,我却觉得自己是一个外人了。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他们顺着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一个穿着破烂大衣, 戴着一顶草帽的人超过了他们,他一只手里提着小桶,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捆标语。 “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明白的,”罗欣低沉地说道,并且转过头去,好不让她 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在这一片混乱中有一个光彩照人、生气勃勃的闪光点, ――这就是您的心,卡嘉……我与您再也不分开了……” 卡嘉轻轻地回答道: “我本来没有勇气对您说出这一点……嗯,不管在那儿,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我亲爱的……” 他们走到一处地方,那个提着小桶的人刚刚往墙上贴了一张小小的白纸标语, 因为他们两人都很激动,便停了一小会儿。在灯光下,可以看见那标语上的字句: “告全体人民!告全体人民!告全体人民!革命在危险中!……”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罗欣说着,握住她纤细的手,继续沿着黄 昏时刻开始沉寂下来了的、宽阔的大街慢慢地走着,街的尽头,一抹晚霞还没燃尽 它最后的火焰。“岁月将会逝去,战争终将结束,革命也会沉寂下去,只有一样东 西是亘古长存的,――那便是您的那颗善良的、温柔的、可爱的心。” 从几所大楼敞开着的窗子里,传出愉快的人声、争论声和音乐声。那个提着小 桶子、弯着腰的人,又超过卡嘉和罗欣走到前面去,他一边贴着标语,一边回过头 来,从那破草帽底下,一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专注地盯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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