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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除了在他们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快逃离山谷以外,富兰克林和玛格丽特还 能做什么呢? 他们虽然感到十分震惊和悲伤,却不敢浪费一分一秒。富兰克林原来 打算在渡口城安顿下来或逗留的念头此时不再现实。这里是死人之城。活着的人必 须迅速回头转身离去。 他们是从移民们进城的必经之路西城门进城的,走了好一阵子,离纳什的尸体 很远了才发现另一具人尸,或者可以确切地说,发现了更多瘟疫肆虐的征兆。在外 围栅栏处,他们从离杰克逊出屋的地方不远处经过:杰克逊是半夜时分出去的,当 时他打着赤脚,出去撒了最后一泡尿,大山一样的身躯依然躺在那里,没穿外衣, 蜷曲着身体,最后甚至都无力抵御乌鸦的利喙:但是,富兰克林并没有在那里找到 杰克逊:实际上,他从来就没有找到他哥哥的尸体:他只找到了他的大衣,后来, 也许还找到了他的鞋子= 因此,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他还心存一线希望,百感交集 地希望杰克逊能逃过那场劫难,心想他也许还会回来,像以前一样高大威猛,再次 穿上他的花斑羊皮缝制的大衣:然而,对玛格丽特的亲人,就不能心存如此奢望了。 他们发现的第二具尸体就是在她家的院子里。那是她的弟弟,年龄还没有富兰克林 大,依然躺在密封阳台上的木头帆布床上,双眼圆睁,茫然凝视着。 他们强忍悲痛。富兰克林揽着她的双腿。玛格丽特在他的背上趴得更紧了。他 们走进屋里。她的祖父也躺在床上。还有她母亲,头发散在枕头上,就在不久之前, 她还与玛格丽特的父亲同眠共枕,但现在她与前来照顾她的小侄女卡梅娜一起睡在 这个枕头上。她的二弟死在客厅里的壁炉旁边,他身边蜷曲着家里的逮耗子能手― ―杰弗逊,这条狗的耳朵依然直竖着,仿佛生命结束了,耳朵还能听见似的。只有 玛格丽特的房间和床是空的。没有尸体。她的运气好得难以置信。 穿过院子,在耳房里,玛格丽特的已婚妹妹苔茜,她的丈夫格伦顿・菲尔兹, 还有他们的儿子马特,几乎被他们盖的被单掩盖住了,但不会错,那是他们:一个 秃顶男人和两个略微带点红色的棕发脑袋。家里所有的母鸡都死了,鸡毛依然柔软 漂亮,像她上黄油山那天看见的一样。另一条小狗贝基,没有像平常一样在后门口 看门护院,但是,也没听见它在别处汪汪叫。院子里显得异常安静,秩序井然,人 们很容易想到,这个暂时静止的世界,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充满生机,现在只不过是 睡眠时间,居民们只不过是睡得晚了一些,没有发觉天已经亮了,没有被他们的日 常家务所唤醒而已。通常情况下,死神的表现形式更为有力。但是,眼前的情景似 乎让人感到,大家只是陷入了比平常更久更沉的睡眠中。唯一真正悲惨的场景是邻 居家的一只鸽子,夜里,它一定是想冒险逃命,但没飞多久就死了,正好跌进玛格 丽特家的院子里,一头栽到水罐上。鸽子摔断了脖子,嘴边和一只翅膀底下血迹斑 斑,血干凝后已成黑色。 富兰克林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不能久留。你看见了吗,这儿多危险? 你闻 闻这空气。”但是,玛格丽特根本还没考虑离开,首先,她至少应该感觉和经历一 下她脚下的家里的土地,于是,富兰克林将她从自己背上的移动椅子上放下来,塞 给她一根拐杖,让她靠在他身上,走过去向她的亲属简短地致哀。“尽量不要碰他 们,”他说道,但并没有阻止她放好他们的胳膊,合上他们的嘴巴,拉起被单蒙上 他们的脸,在她母亲的脸颊上献上一个指尖吻。这是一次毫无知觉的经历。没有哭 泣。玛格丽特那被自身的病痛拖垮了的身体已经丧失了许多功能,当务之急是赶快 履行职责,然后出走逃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以后有的是时间哭:此外,玛格丽 特感到内疚万分,难以自持。这场大屠杀无疑是她的过错。 他们经过的许多动物尸体上以及玛格丽特家人的身上似乎看不出什么瘟疫的症 状,没有呕吐和腹泻的迹象,也没有皮疹或出血的迹象。但是,如果说不是她传染 的,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她染上瘟疫几天后,富兰克林用双手搓揉她的双脚, 瘟疫病毒从她的脚底释放了出来,一旦毁灭性的瘟疫挣脱了她的控制,便跑下黄油 山,四处作恶。由于病毒在侵蚀玛格丽特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强大,因此,它只要 从人或动物的身边轻轻一过,或稍微一接触,就能吞噬这么多生命。这充分显示了 它的残酷。 不可能举行葬礼了。玛格丽特跪在门廊里,门廊一边是几个药草盆,一边是一 把小椅子,椅子是她父亲为孩子们做的,但现在成了他们家死猫的安息地。她仅在 心里默默念了几句简单的悼词,口发干,心惊跳,难以唱出来。所有押韵的悼词― ―完事、独自、凋谢、死去、尸骨、阴泽――从她的口里出来似乎沉重无比,但从 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无论何时,她在邻居家的葬礼上或唱或颂,那些悼词总能给 人安慰,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富兰克林背着玛格丽特穿过渡口城的街巷走向河边时,他们尽量避免过近地遭 遇尸体一那倒不是什么难事:在公共场所难得见到尸体:他们大着胆子从开着的大 门朝院子里张望,或透过窗户看看屋里的情景。 从所看到的情况来断定,几乎每个人――不单单是她自己家的人――都是在睡 梦中死去的。这当然显得有些奇怪,因为瘟疫总是先从体质最弱的人下手,最后才 会传染到身体最强壮的人,因此,通常情况下,死亡会持续一天,甚至一个月。 他们发现的仅有的两具尸体――穿着衣服,但倒在自己家烤炉房台阶上――是 面包师和他的女儿,两个人都仰面朝天躺着,神情颇为震惊,脸色和平常一样苍白。 富兰克林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发现他哥哥的尸体啊,尽管他又盼望知道哥哥的下 落。玛格丽特担心会发现那条走失的看家犬贝基的尸体。她心想,只要贝基还活着, 那她就还有可以爱的对象。一想到贝基也许还活着,玛格丽特便大声呼喊起它的名 字来,富兰克林也一起跟着喊,但是,当他明白过来贝基原来是条狗,他便大声喊 道:“有人吗? ”“屋里有人吗? ”有一两次,他喊的竟是杰克逊的名字。肯定还 有人活着,他们有理由这样想,至少还有一个有口气的人病倒在床上,他或许还有 气力告诉他们是什么瘟疫洗劫了渡口城。 他们走过城里的最后几幢房子,开始爬上河岸边被洪水冲平的坡地,这时,他 们再次沉默不语,两人都已筋疲力尽。在这里,在离城八十步开外的地方,终于出 现了一些受人欢迎的生命迹象:人、马、骡子、拴在马车后面的牲畜,装在筐里的 鸡鸭,甚至还有一两条狗,脖子上套着皮项圈,以免它们跑去拱来拱去翻弄尸体。 一群迟迟才来到渡口城的幸运者,不到四十个成年人,聚集在河边,不知道该 怎么办。他们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们希望某只神圣之手能把死死地搁浅在河 中央卵石滩上的筏子划到岸边,将他们渡到安全的地方。成年人围在一起议论着, 商量如何救回漂走的筏子,如果他们成功了,他们怎样去操纵它。有可能驾着马车 过河吗? 或者说,对于车轮和马匹来说,急流是否过于湍急,水道是否太深? 玛格 丽特很清楚,在五十步开外的一个阁楼里,有一条较小的平底船,其结实程度仅够 摆渡乘客。当然,她原本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也许她还可以告诉他们另外一条通道, 一条陆路,他们可以从那条路安全迅速地到达东岸,虽然马车无法通过。但是,她 没有相助的机会。那些人一看见她的光头,又见她被人背着,她染病的又一个证据, 便冲她大声叫喊,叫她别靠近,然后,当她和富兰克林继续朝他们走过去,希望说 明一下情况,并加入他们一起走的时候,男人们开始朝他们俩掷石头,甚至还拔出 弓箭,舞弄起棍棒来。他们转身逃跑时,一个男人跑上前来,用弹弓射出鹅卵石, 打中了玛格丽特的背,射中了富兰克林的脑袋一侧。于是,他的耳朵被刮破了。 玛格丽特趴在富兰克林背上,指挥着他朝河边一条通往上游的小路跑去。最后, 他们来到了一片停船棚屋后面,那儿有一块果树环绕的干燥的大礁石,有人在上面 安了一条木头长凳和一个钓鱼平台。大礁石旁的河流已经干枯成窄窄的小溪流,不 能行船了,只能涉水而过。富兰克林背着她再也走不动了,她在他背上也趴不住了。 这一天过得可不轻松啊。 玛格丽特可以休息了,但是,他还有任务需要完成。他只好将她一个人留在那 里一下午。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刀子,不过,要是有人或是什么鬼魂发现了她的话, 她是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的。 富兰克林裹着他哥哥的皮袄,嘴巴和鼻孔里塞着破布,同意采纳玛格丽特那个 令人汗颜的建议――他们在那里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呢? ――他应 该冒险回到村里,到她家里去,尽可能地多拿一些东西来,为前面的行程作好准备。 她提醒他,一进院子,就应该立即用鲜醋洗手洗脸,并清洗耳朵上的伤口。她家房 子外面有一罐鲜醋。然后,他应该马上动手搜拿一切有用的东西。他问道,他是否 应该抢出其他人的财产。“拿死人的东西,不能算偷。”是的,那也许不能算偷, 她表示同意,但是,似乎也不能说不是偷。 按照玛格丽特的建议,富兰克林首先来到那间第二大的停船棚屋里,找到了那 辆手推车,人们通常用它来把单人划的独木舟推到捕鱼池里。 他将其中一块油布铺在底板上,用渔绳把油布的四角系在车框的立柱上,于是, 他的手推车便有了一个结实而松垂的货筐,可以装他们的掠夺品。 起初,手推车在他手里显得又长又笨,但是,富兰克林力气还是够大的,一个 人推得动车子,尽管背有点驼,膝盖还未好利索。他不一会儿就驾驭自如了,掌握 了平衡变换重心的诀窍,两条腿轮换着受力。他很高兴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否则, 他满脑子都是恐惧、疑惑、悲伤、沮丧――数不清的伤心事。现在,他起码有了一 个目标,他期待着在未来的路上有个伴,而且这个伴会依赖他,就像他依赖杰克逊 一样。这是一段全新的经历。他从前的世界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和玛格丽特没有制订过明确的计划,但那没关系。在一切都已乱了套的世界 里,计划也许没有任何价值。他们只好凭借本能继续往前走,就像孩子们走钢丝那 样。一旦站在钢丝上,你就别无选择,只好往前迈步,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迈。 他的第一步是把手推车里装满东西。她说过,拿新鲜食品不是明智之举。食品 上总会带有病菌。但是,拿上他能找到的所有密封食品也许是明智的,如果说不是 绝对安全的话。她告诉过他家里储藏食品的地方,妈妈把蜂蜜和果汁瓶放在什么地 方,在哪里他也许可以找到很多咸肉和太妃糖――像燧石一样鲜亮坚硬,那是玛格 丽特为自己做的。她告诉他,从她的衣箱里拿几件她想拿的衣服,尚未被死者玷污 的毯子在什么地方。 打开她的衣箱和其他财物,让人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起初,一股令人感到亲切 的气味扑鼻而来,但不一会儿就被屋里传来的死人的恶臭所淹没。好在富兰克林不 必再进那些房间了。他看得出来,她的物品保管得很仔细,什么东西都叠得服服帖 帖整整齐齐的。他找到了她描述过的毛纺长裤、宽大的外衣、橙绿相间的针织上装、 帽子和围巾,还有汗衫。他还给她拿了一把最干净的梳子和一把钢丝发刷,上面还 缠着非她莫属的红棕色头发。她的头发重新长出来的,会长得像缠在发刷细齿之间 的头发一样长――他将看着她的头发长出来。那需要几年的时间呢? 要是他母亲亲 眼目睹了他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她会说什么呢? 他打开柜子和碗橱,像个破门而入 的强盗,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的东西,寻找珠宝和首饰,寻找一切有助于他们旅途的 东西。他们也许能够用那些东西和别人交换东西。但是,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死 尸的恶臭以及他对死尸的恐惧,他顾不上再拿什么东西便逃出了宅子,只拿了几只 雕刻精美的宴会大浅盘,一只肯定很值钱的沉甸甸的银杯,还有一张打猎用的弓以 及一捆没有沾过鲜血的箭:那天,已经有人对他开弓了,还用弹弓射过他,这样, 他下一次就会有准备了:杰克逊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家里的院子里还有一些东西――两只特大号水囊,几张剥好了但尚未完全处理 完毕的牛皮,一卷上好的绳子,一双深水靴,还有一张挺不错的渔网。最后,他用 醋抹了抹脸和脖子,把剩下的醋浇在两只手上。 手推车虽然没有超载,但也够重的了。现在,富兰克林推起车来要稍微自如一 些了,因为车子装满掠夺品后平稳了许多。他又加上了一样东西,情人的体贴。他 搬起门廊上猫咪和椅子旁边的一瓦盆食用薄荷,将它稳稳当当地卡在手推车上的杂 物中间,以免碰坏叶子。他希望渡口城里这盆活着的植物也许能给玛格丽特带来些 许安慰,尽管这株植物本身也渴望水分的滋润,因为几乎已经干了三天了,没人浇 水也没下雨。不用说,她一定会感激他的礼物,也许用礼物这个词不甚得当,因为 那都是她的财产,无论是她的梳子和发刷,还是意料之外的遗产( 在节日或葬礼上 吃东西用的家庭大浅盘,为她夏天的食物增添美味的薄荷,还有那只银杯,也许, 银杯的作用就是值钱) 。 此刻,富兰克林完全可以――也应该,几乎可以肯定地说――甩下玛格丽特, 因为他现在装备充足,殷实富有。任何一个明智之士都会这样做。任何一个真正想 去东海岸的人,都不会轻易葬送自己的机会而选择和一个染上瘟疫且需要背着走的 陌生人一起旅行。如果他脱下皮袄乔装一下的话,他可以在渡口找人结伴同行:他 可以用自己的力气换来他们的友情和他们的食物:他现在如果头脑清醒的话,就可 以在随后的旅途中省去许多麻烦。不过,他哥哥说过什么来着? ――“只有疯子才 会去东海岸。” 富兰克林・洛佩兹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用从玛格丽特家拿来的东西为他们的 旅途备好了装备。一旦确定屋里再也没有什么非常有用的东西时,他便按照玛格丽 特的吩咐,一把火点燃了玛格丽特家的房子,为她的亲人举行了火葬。他刚走出五 十多步,正推着长长的手推车行走在车辙凌乱的街巷里,就听见大火呼的一声蹿出 茅草屋顶,还有木头燃烧发出的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待到烟火味慢慢地吞没了尸体 的恶臭味,他开始感受到大火的灼热时,他已跑出百步之遥。风儿吹着烟雾朝他直 追而来,不过,他对此感到非常高兴。他高兴的是,这样他呼吸到的是烟气,而不 是浓烈的尸体臭味,同时,他也非常高兴再也看不见那两具一大早就起床结果倒毙 在远离床铺的面包房台阶上的尸体了,因为浓烟将它们遮没了。 也是风助火势,扬着燃烧的谷壳从玛格丽特家的屋顶吹过小巷,先吹到一家的 外屋,接着吹进院子,继而吹进其他人家的宅院里。燃烧的木头发出尖厉的断裂声, 火舌从一个茅草屋顶蹿到另一个茅草屋顶,像中了梦魇的野猫。 富兰克林推着手推车,急速赶到了村边,总算没被大火追上。他的个头和力气 可是起了重要作用。他不敢停下来歇歇脚,也不敢被自己的窝心事分神。活人和死 人一样,也能被大火烧着。但是,当他来到之前从没经过的一条宽巷子,走到一个 带有附属客房的大客栈跟前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一定就是他哥哥在渡口城里过夜 的地方。他进去的第一问客房是女移民睡觉的地方。一走进房间,他马上就认出了 床头上搭的是些什么衣服――那些衣服对于男人来说太宽大、太鲜艳了。于是,他 赶紧退了出来,又回到震耳欲聋的室外。 富兰克林在第二个客栈的大堂里发现了几个男人。第一个房间里住着几个男孩 子。较大的客房里面依然黑糊糊的。这时,夹杂着些许烟味的霉腐味扑鼻呛人。然 而,过了一会儿,富兰克林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 他在三排床铺之间慢慢向前挪步,所有的床铺都靠在一起,脑袋抵着脚。 他眯缝着眼睛检查着一具具尸体:每张床上躺着两具尸体,他们的衣眼和最值 钱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他根本没指望能看清楚面孔,因为光线太暗了:太多的脑 袋都扭在一边,埋在枕头里:太多的男人蜷着身体拱在被单下面,只能看见一个人 形。不,富兰克林正在寻找的是一具非常庞大的尸体,一具配得上“大力士”这个 绰号的尸体。但是,几乎没有一具尸体够得上“庞大”二字。没有一个人的脚伸出 了床尾。 奇怪的是,在客房的最顶头有一张床是空的,摆在其他床铺的侧面,衣服整整 齐齐地堆在一边。一双硕大的鞋子底朝天反扣在床柱木球捏手上。非常像是杰克逊 的鞋子。而且毫无疑问的是,那也是杰克逊的习惯,他爱把鞋子倒扣在他的床头上。 过去,每当妈妈让他把鞋子拿下来,“像其他人一样”把鞋子放到床底下“该放的 地方”,他就会说:“来吧,我准备好跟你磨嘴皮子了。” 富兰克林朝那张床走过去,他的心在胸膛里绷得紧紧的,他的喉咙突然间干燥 如纸,仿佛他如果敢吞咽的话,喉咙就可能撕裂。但是,他似乎认识的那双鞋子是 否真是杰克逊的? 这种疑惑仅仅持续了片刻。在客房另一头的房门人口处蹿起了火 苗,接着房椽和地板都开始喷起了烟柱。 热浪残酷无情,迅速翻滚,吞噬了干燥的木头。富兰克林只好听任鞋子被烧毁。 他找到离他最近的百叶窗,拉开来,纵身跳出窗外,落到烟雾弥漫的小巷里,顺着 火苗热吻着的客房飞奔,去把他的手推车救出火海。但是,他仍然不明白,甚至比 以前更难以肯定杰克逊是否已经死了。 那一小队移民中的大多数人都聚集在渡口,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如何渡河的 事情。这时,第一股浓烟飘到他们跟前,带来烧木头熏烤肉的气味。臭气冲天,他 们立即骚乱一团:怎么回事? 又出什么乱子了吗? 没有渡船,没有船夫,天知道他 们怎样才能逃出这令人窒息之地? 河面太宽,且波涛汹涌:他们该怎么办呢? 等到 冬天的寒冷将河面冻成冰? 先前已经把他们的马车迂回拉到渡口城东边比较干燥的 草地上的几家人,又开始拉起他们的辎重,逃离火源。虽然风向比较有利,但是, 如果风再稍微向西刮一点的话,如果他们原地不动,那么,肯定会有危险。他们陷 在大火与河流之间,不是被浓烟逼进河里,就是被活活烧死,如果周围的草木被烧 着的话。他们必须离火场更远一些,拉着他们受惊的马儿和易燃的马车,加入他们 已经在鹅卵石河滩上的伙伴。 但是,尽管恶臭恼人,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害怕富兰克林放的那把火。实际 上,这把火似乎放得很对,甚至值得尊敬,那座小城是应该成为一个火葬场。大火 可以消灭热病。火苗会让死者得到超度。他们干吗要为这场大火烦神呢? 正在他们 身后焚烧的是过去。大火是在西面烧,而不是在他们的前方。不是一直有这样的预 言吗? 预言说:母亲将女儿抛弃于灰烬,父子在火焰中离别,在天堂之门得以打开 之前,美国必将是一片黑暗、炎热、彻底的死寂。这一切只有大海能够征服,只有 这些船民能够存活下来。 富兰克林推着装满货物的手推车步履蹒跚地前进着,烟呛得他直咳嗽,他的肩 头落满灰烬,耳朵还在流血,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他就是那个身穿一件让人过目 难忘的皮袄的年轻人,是那个热病患者的同伴,他应该待在远远的地方,不管那是 否意味着留在城郊,虽然在那里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更不用说还要推着沉重的 一车东西了。虽然那个剃了光头的女人现在不再与他相伴,但那也不行。移民们与 他保持着距离,挥手让他继续走路,警告他离远点,晃着他们手中的棍棒和弓箭, 捡起石块和鹅卵石,如果他靠得太近,他们便会再次教训他。他们甚至尽量避免接 触他的目光,以为那样也完全有可能染上瘟疫。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全都已经染上了热病,一种和瘟疫同样致命的疾病。 移民热。移民热燃烧着他们,给他们前进的动力。这一点足以说明他们移民的合理 性( 在移民途中,这里的推动力和那里的吸引力具有相等的说服力) 。在这种时候, 他们心中仅存的一点返乡的本能早已烟消云散。这里是疾病肆虐施威的地方。但是, 他们正在前往的地方没有热病,不是吗? 他们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那里没人打摆子 或中暑,没有蜱热或霍乱,没有溃疡或疟疾。他们已经相信,大洋彼岸鲜有疾病发 生,因此人们宁愿走一天的路,去看别人是如何抽鼻子的。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当富兰克林终于回到她身边的时候,玛格丽特几乎毫无知 觉了。由于疲劳体弱,她的热度再度趁虚反复。那天,她已经做了太多的事情。她 的体能只够维持头发生长,却无力再做他事。富兰克林一把抱起她――她几乎毫无 重量――把她放到那盆薄荷旁边的运船手推车上,连同那天一早他们俩从传染病屋 带出来的几件东西。 “我们必须离开,”他说,不过,他怀疑她可能已经烧得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这里不安全。这里……”他举起手来,表示不安全的因素不胜枚举――可怕的、 手拿石头、生龙活虎的移民;火焰和烟雾一旦蹿高势大,唯有河水才能控制;传染 疾病的疱子和花粉;还有她家所有亲属的鬼魂,骑着悲伤的牡马,随时都有可能抛 起套索抓住任何掉队的人;黄昏迅速降临;杰克逊也许会找到他们,这种可能性在 他头脑里久久萦绕。 “有一条路,”她挣扎着小声说,“有一条秘密通道。” 她出语惊人。在河流最窄处湖水形成的瀑布和急流之间的高高的悬崖上,低矮 灌木丛中掩藏着一座木桥,其宽度和强度足以承受一个骑手的重量。木桥当然也能 承受得了他们装载物品的手推车。“就沿着这条路,往上走。” “有座桥? ”富兰克林重复道,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如果此话当真,而不是 她病中呓语的话,那可太令人吃惊了。除了渡口之外,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还会有其 他的过河路径。何其昂贵的渡口啊! 每过一个人,每过一头牲口,每过一辆手推车, 或驿车,或马车,都要付出昂贵的价钱。渡河既麻烦又不安全,因为常常会堵塞。 此时此刻,排成一队的人们正在无望地等待着渡河呢。“怎么会有桥呢? ”他问道, 几乎要发火了,推推玛格丽特的胳膊,想喊醒她。 “这座桥只是让本地人使用的。以前是这样的,”她解释说,尽量使用正确的 时态。“如果现在有人想过河的话,就可以走那座桥,不过,最近没有人想过河― ―或者说,以前也没有人想过河。当然,现在我们留着那桥自己用,过去也是这样。” “当然。”他大笑起来,不是由于玛格丽特在费劲地选择词语,而是因为他们 的燃眉之急突然解决了,同时还因为渡口城里的居民竟然设定了一个如此大胆的骗 局。“我明白了! 我们真是大笨蛋。你们是多么聪明的人哪。一座桥会有多大收益 呢? 人们只需支付一点点过桥费便可以过河了。但是一个渡口呢,噢……麻烦太多 了。摆渡的费用可不便宜…… 付钱,付钱,你别无选择。河是非过不可的。没错,你们这个渡口城已经富得 流油喽。要是这里叫做桥头城的话,你们永远也富不起来! ” 玛格丽特累得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现在别无他想,一心只想睡觉,为的是 摆脱离开家乡的悲凉,避免有意识地呼吸小城空气中尸体焚烧的臭味。但是,富兰 克林开始推起手推车,沿着河边小路,奔向秘密小桥,奔向那座隐蔽的木桥,这时, 她强打起精神说了一句鼓励的话:“加油哦。” 她明白时间是多么紧迫,如果低矮的灌木着了火,这完全有可能,那么木桥也 会被大火烧毁。在到达河对岸之前,在远离危险之前,她不敢心存希望,她的身体 也无法好起来,她必须强忍悲痛。 是什么原因使富兰克林不愿跑回到那一小群移民那里呢? 此刻,他们正束手无 策地在渡口等候,望着被暴风雨冲刷得泥浆泛滥的大河,看上去,那泥浆浓稠的河 水几乎可以犁耕,但是,令人悲哀的是,他们试了一下,还是稀薄得无法在上面行 走。是什么原因使他不愿告诉他们有座可以免费过河的桥呢? 通常情况下,他并不 是个善于保守秘密的人。他始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发现什么就会告诉别人,实 际上,即使连盲人都知道那有好处。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转弯抹角,总是天真无邪, 直截了当。 那使他树敌颇多,而结交不到朋友。但是,这一回,也许是出于复仇的心理, 也许是因为他们打伤了他的耳朵,也许是因为他们造成的威胁,他本能地觉得,没 有人会出手救援他们,世界处于一种十分混乱无序的状态,也许任何人都难逃此劫, 他和玛格丽特的最佳选择就是避人耳目,不声不响地溜过河去。如果他跑回到渡口 城,大声喊“有座桥,有座桥”,那么,谁知道听见这话的是些什么人,也许会有 魔鬼跑过来,用他们巨大的魔爪把桥拆毁,将木头一块一块扔进急流里。 不,富兰克林的脑子里乱得很,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飞来撞去,嗡嗡声震耳欲 聋。他们在向上游走去,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推车上那个变得越来越沉的 人身上,同时集中注意力把握难以掌握的平衡,以免撞上石块,还要选择掩盖在最 茂密的灌木丛中的路。当到达小瀑布上方那条常有人走的较宽的路上时,地面变得 比较平坦、比较好走了。这时,富兰克林便忙着清点他们的全部家当,这些东西也 许路上都用得着。 他们能卖掉点什么呢? 不用说,是那只银杯。能找到那只银杯本身就是运气。 银杯能使他们致富。银杯能使他们在船上获得一席之地。可以卖钱的还有他的皮袄 ――没错,现在也许该卖他的皮袄了,不过,与皮袄分手似乎又是一种背信弃义的 行为。他打消了卖皮袄的念头。还有几张没有完全硝好的毛皮。还有他从玛格丽特 家抢救出来的带花体字母的大浅餐盘,也许能吸引买主。如果在眼下这块土地上无 人买的话,因为这里人人都好像在迁移,那么,到了大洋彼岸也许会有人买,因为 那里肯定有许多举行宴会的机会,有许多理由举办庆祝活动。 当然啦,除了他给玛格丽特从家里拿来的几件衣服和他自己的两件家当以外, 应该还有一个装着她的三件吉祥物的小松木盒子,或者说他希望如此,不过,他不 记得把那盒子放在什么地方了。里面装着的三件吉祥物是:银项链,当他从她的双 脚吸出瘟疫时她拿给他看过的;一块发着霉味的花布,织工极为精致,她说过,他 那大手触摸不得;还有几枚来自古老的美国的硬币。那条项链也许还能值两个钱, 但是她能舍得吗? 甚至他敢提出让她卖项链这话吗? 好运气是什么价? 于是,他决 定玛格丽特一定要佩戴这条项链,让项链好好挂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双乳之间) , 既可以施行魔力,又避免引来小偷。实际上,她应该让他亲手把项链挂到那里。他 能够想象出那情景:将项链套过她的光头,越过暴露在外的耳朵,托着项链落在她 的喉咙处。等他们一安顿下来,他就会找出那个松木盒子,取出项链让她戴上。 这么说来,他们有财产可以交换东西。同时,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挨饿。富 兰克林从钓鱼台上灌了满满四水囊河水。午后他曾把玛格丽特一人留在那儿。如果 他们省着用的话,这些水足够他们维持几天。此外,他们还有他从她家抢救出来的 几大瓶浓缩果汁。还有蜂蜜可吃,或者卖! 另外,还有好几条干肉或咸肉,肯定可 以保证他们一路走到海边不缺食物,也许还能维持到他们过了大海呢。 他甚至还从他的干粮里找到一块腌猪肉,那是杰克逊几天以前托付给他的,还 有一把果干,这些最后的食物令他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妈。 看来,他们是不可能有饥渴之虞了。再说,在这块相对而言没有遭到破坏的土 地上,在这块甚至比他逃离的故乡长有更多树木、更加肥沃的土地上,只要不生病 不懒惰,就不会挨饿。他装备充足,只要有吃的,他准能弄到。他毕竟是个乡下小 伙子,尽管总的说来他是个缺乏工作热情的乡下小伙子。他知道罐子里的东西哪些 可吃哪些有毒,他知道秋天里的庄稼哪些部分香甜可口,哪些富含纤维难以下咽。 他非常了解蘑菇的种类。 他又列了一张清单。他们有些什么工具可以帮助他们弄到食物? 他们有一张大 网可以捕鱼。( 他甚至还有一双渔民用的深水靴,可以双脚不沾水撒网捕鱼。) 要 是碰上鹿、猎鸟或岩羊什么的,他还有一张弓和一些好箭。在手推车上,玛格丽特 的身下还有足够的绳子,可以做成套索或者设陷阱。用他的两把刀子可以屠宰和烹 制他们套到或逮住的任何动物。他们还可以在享用的食物上撒上新鲜薄荷。 他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情景:他们两个人,围着一堆火,脸烤得暖暖的,背上披 着玛格丽特的毯子御寒,吃着他打到的野味。然后,睡觉时,他们把手推车当作简 易小床,离开地面高高的,油布盖在身上,使他们免遭露水侵袭,他们的手紧紧地 握在一起,他们的身体间仅隔着她喉咙上的那条项链。 “我们应有尽有了,”当他推车沿着一条平坦但越来越窄的小路走进高高的河 岸上那片林地时自言自语地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到达河对岸,便可以休息 了。他的梦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惬意,更加塌实。真是怪事。没有围坐在火堆旁, 没有野味,没有夜晚寒冷的空气,没有运船的手推车。他梦见的是,有一块林间空 地,有一间用石头、木头和泥土垒成的小屋,里面有张床,只有他们两个人,睡着 了,一缕轻烟从他们一起取暖的火炉里袅袅升腾,他的手指握着她的脚趾头。 他们到达灌木林时,天色正渐渐暗下去。湖里汹涌直下的急流早已在山坡上冲 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沟。在大河此岸,他们已经无法再前行。在把玛格丽特送达 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前,富兰克林不想惊醒她,便将她留在手推车上继续睡觉,自己 去寻找过桥的道路。 他从下面的小路上看见了板条钉成的木桥护栏,在河面上高高地来回摇晃。要 是从桥上掉下来,必死无疑。但是,当他走到与桥的高度平行的地方时,桥身仿佛 一下子不见了。他必须清除掉深深的灌木丛里的一些杂树和碎石瓦砾,把一蓬树枝 扒拉到旁边。最近几个月里,这桥肯定没派上什么大用场。 谢天谢地,木桥的宽度足够容得下手推车的两个轮子,桥身看上去还算结实, 尽管摇摇晃晃的。适当的重量可以使桥保持稳定。实际上,过桥比他担心的要容易 得多。桥板很光滑,微微下垂,通向对岸较低的停泊处。富兰克林只需要集中注意 力,与手推车的车头保持一条直线,尽力不让他自己的身体或他推的荷重歪向一边。 他不喜欢登高。早在少年时代,他就从来不喜欢爬树、荡秋千。他们过桥时,他数 着心跳的次数,每跳两下,他走一步,还没等数到一百下,他就推着手推车跨过了 最后一个路障,两只脚和两个轮子落在了坚实的土地上。这是他踏上东海岸的第一 步。他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胜利了。仿佛压在心中的千斤石头落了地。他应该觉 得非常勇敢。但是他没有那种感觉。相反,他现在不再需要果断,他认为自己软弱、 不诚实、怯懦,为自己的背信弃义而懊恼。 出事情了,但他并不真正明白出了什么事。不是村里的大屠杀――他永远也无 法说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生命仿佛是系于一根柔软的蜘蛛丝上,那蜘蛛丝拉 得太长了,就必断无疑。也不是他出乎意料地对那座桥保密,没有告诉其他的旅人。 甚至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有,即,假使杰克逊设法活了下来,他也决不会再靠近他身 边一步,也永远不会将他的一双长胳膊伸进他自己的山羊皮袄的袖子里了。不是的。 自从抵达木桥东岸的那一刻起,真正使富兰克林心里感到不安的是,他担心自己已 经犯下大错,他真正应该去的地方是西部,他应该回到家里的壁炉边,回到在荒地 中央等待的母亲身边。毫无疑问,如果那天早晨他和玛格丽特从黄油山下来后不是 取道向东,而是向西逃命,回到他母亲家的话,那么,他的哥哥,以及渡口城里的 所有人,至少在想象中会以为他们都还活着。他们会怀着最美好的祝愿将他送到海 边,然后依依不舍地敦促他( 一个来去匆匆的朋友) 奔向那片新土地。如果富兰克 林依然希望自己是个真诚孝顺的儿子,那么,他就应该带着玛格丽特和他一起回家, 将她介绍给他妈,让她用那双老迈的双手抚摸他和玛格丽特的手,并为他们俩祝福。 这是一位母亲最起码的期望。他们怎么把她永远留在那里了呢? 富兰克林回首向木 桥望去。此刻,他似乎觉得,过河是一种丢弃行为。当然,他对自己的东进之行不 再抱多大的希望和自尊了。但是,他同时也意识到,现实已不可改变。回家不是一 个明智的选择。只有胆怯的男人才会回家和妈妈在一起。只有疯子才去东海岸。 富兰克林迟疑不决。那么,他就疯一回吧。他得强迫自己疯一回。 他不允许自己失败。他――再一次――不得不去做那件卑鄙而愚蠢的事情。不 是出于对其他旅人的仇视。他们的东进之行是轻松还是艰难,与他有何相干? 不单 单要保护大河安全的一侧不变成火海,阻止火苗像小顽童似的跳跃过桥。他想斩断 自己的胆怯心理。 他从两把刀中挑了一把较锋利的,回到桥上。木桥横跨在河面上,仅仅系在几 棵强壮的树干上,至少在东岸是这样的。因此,要把桥砍断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缆绳粗实且沾满油渍,经过风吹雨打变得坚韧粗糙了,但是,当富兰克林挥刀砍向 绷紧的缆绳时,绳子却弹了起来。 当他砍断第一根缆绳时,整座桥歪到了一边。谁要过桥的话,准会从高高的桥 上落入水中。砍第二根绳子觉得容易多了,因为绳子上的重量加倍了。不一会儿, 这座秘密的桥就脱离了东岸的支柱。富兰克林用他那副强壮的肩膀轻轻一顶,桥身 便在河面上的峭壁悬崖上时而下滑时而又弹起,跌落时摔断了一点,接着终于掉进 河水中。 从此,渡口城再也没有秘密的桥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河西岸的深谷里泡着一截 陡峭的木头滑梯。一截摇摆晃动的木桩子。但是,就连这截木桩子也寿命不长。汹 涌的河水开始冲这座桥已被砍下的那头,桥板撞到岩石上裂成碎片。不出一个月, 大部分碎木片便会被冲走。 “我们应有尽有,”富兰克林再次大声说道。他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得胆战心 惊。他不想深究自己的情感。他必须将疑虑置之脑后,一门心思只顾赶路。而且, 眼下还有活儿要做哩:得在森林里或者森林外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他必须充分利 用仅有的一点亮光。他再次推起听话的、加过油的车轮,沿着河边的灌木丛在阳光 中向上攀登,逃离渡口城。最后,他到达了湖的东岸,到了他以前只能从黄油山上 看见的银坠般的湖泊。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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