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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孔已己
作者:盖世太保
鲁镇的宇航商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
柜里面预备着零件,可以随时维修。工薪阶级,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千个
信用点,买一罐高能燃料,――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罐要涨到一万点,
――靠柜外站着,加到他们破烂的空间摩托里;倘肯多花一千个,便可以买高能
添加剂,或者润滑油,“慰劳了”他们的老摩托,如果出到一万多点,那就能买
高能火花塞,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太阳系最流
行新式宇航服、开者新型空间轿车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燃料,配件,
看修理工慢慢的修!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加油站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
候不了时髦的富有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
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高能燃料从储料罐里舀出,
看过罐子底里有劣质燃料没有,又亲看将罐子里的东西放到他的摩托例如里,然
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参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
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管理配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
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加燃料而穿还算新式的宇航服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
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新式宇航服,
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很久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宇航专用
术语,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飞船手册上的“上大人孔乙己”
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加燃
料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
答,对柜里说,“来两罐高能燃料,一罐润滑油。”便抽出信用卡,排出九千信
用点。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
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
的零件,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零
件不能算偷……窃零件!……宇航专业人士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
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
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但终于没有文凭,
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练的很棒的飞船维修技术,
便替人家修修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
几天,便连人和零件燃料添加剂,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修理的人也没有了。
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
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
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
当真会修理飞船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
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技术等级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
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黑洞虫洞蛀洞之类,一些不懂
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
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
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
…我便考你一考。那个相对论是怎么回事?”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
教给你,记着!这些事应该记着。将来做联盟宇航员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和
联盟宇航员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电视剧里的联盟宇航员也从不将讨论相对论;
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爱因斯坦的破烂理论吗?”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相对论分两种,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拿起PDA ,
想在上面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小包装
的添加剂。孩子把添加剂加到自己的小航空器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罐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罐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
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万九千个信用点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
有来了。一个加油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
“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少校家里去了。他家的
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
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取暖器,也
须穿上恒温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
一个声音,“来罐燃料。”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
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
子;穿一件破宇航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反重力装置,;见了我,又说道,
“来一贯燃料。”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一万九千个信
用点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燃
料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
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
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燃料,端出去,放
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面额一千的一次性信用点存储卡,放在我手里。
不一会,他加完燃料,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反重力装置慢慢的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
还一万九千个信用点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一万九千个信用
点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二九一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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