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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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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器回杭州要找的帮手,最主要的还不是孙子卿,而是松江老大。
“五哥,”他私下问道,“你看局势怎么样?嘉兴这方面,你的情形也很熟,有没有什
么消息?”
“嘉兴当然守不住了。我看顶多一个月,一定可以克复。”
“杭州呢?”
“杭州的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条水路我是熟的。海宁、桐乡一收复,双桥、乌镇在
官军手里,嘉兴跟杭州的联络就断了。杭州的长毛靠嘉兴接济,粮道一断,杭州当然有变化。
照我看,也不过个把月,就有好消息。”
“是的,我也这样看。五哥,”朱大器说,“凡事就讲究个‘味道’,我想,杭州一克
复,别人未到,我要先到。”
“你说的别人是什么人?”
“是浙江的官,散在各处的;杭州一克复,大家当然要回去禀到,听左制军分派职司。
我要抢个先。”
“那也容易,你早点动身,等在杭州附近好了。”
“是的。我想等在钱塘江江面,五哥,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趟?”
“小叔叔吩咐,我自然遵命。”尤五问道:“你是不是仍旧想用沙船?”
“运河还不通,走海道,自然仍旧用沙船。”
“好的。我跟郁家去借一只。”
“一只不够,总要好几十只,我要带东西去。”朱大器说,“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接着,朱大器拿出来一张单子,开列着要带到杭州的物资。
单子长长一张,不过最要紧,也最麻烦的是,要办一万石白米,这就是要用好几十只沙
船的道理。
“乖乖,一万石白米!那就只有托‘粉面虎’想法子了。”
“‘粉面虎’”?朱大器问:“是什么人?倒没有听说过。”
“是大丰的老板娘。”
这一说,朱大器知道了。大丰是上海上第一家大米行,老板娘实在是老板,快40岁的
一个寡妇,生得一张银盆大脸,做生意精明无比,因而才有这么一个外号。
“原来是大丰的老板娘。”朱大器说,“老虎我倒不怕,大不了价钱上吃亏点好了。我
托老孙去问问价看。”
孙子卿的回话,令人沮丧,粉面虎一口回绝,说连一千石都没有,根本不肯开价。但他
另外打听到一个消息,却颇为离奇,说粉面虎有一个面首,就是李小毛。
“李小毛?”朱大器诧异地,“是孙祥太的徒弟李小毛?”
“一点不错。”
“他不是青帮开香堂活埋了吗?”
“那是骗骗孙祥太的。”孙子卿说,“兵荒马乱的辰光,‘十大帮规’不免要打折扣,
孙祥太的面子圆过了,也就是了。”
“不必谈这些了。”朱姑奶奶插进来说,“要谈两件事,第一、大丰有没有米,第二、
李小毛在粉面虎面前,吃不吃价?”
“当然有米,李小毛也当然说得动话。不然,我何必托他?”
“那好!我们来想想看,托个什么人?”
“七姊,”朱大器问“托小张行不行?”
“小张怎么行?当初祸从那里起,李小毛还不明白?他恐怕恨死小张了。”
“这个有点伤脑筋了。门槛里的,只怕没有人肯跟李小毛打交道,门槛外头的,我就想
不起该托谁?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有我自己出面。不管怎么样,这总是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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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叔自己出面不大好,以你的身份,碰个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朱姑奶奶想了一
下说,“我看不如请老张去谈。”
老张是指张胖子。由朱姑奶奶这个建议,朱大器触机而省悟,决定了下手的办法,托张
胖子是对的,不过先要打听一下,大丰跟哪个钱庄有往来?用“同行”的交情,转托情商,
方有成功之望。
***
“大丰往来的钱庄,一共三家,来往得最久的是聚源。”张胖子向朱大器报告奔走的结
果,“聚源的档手朱德贵,我很熟的,已经跟他谈过,他说他可以去谈,恐怕没有啥希望。”
“他怎么知道?”朱大器说,“是不是要啥好处?他如果谈得成功,生意算是他介绍
的,我提一个九七回扣给他。”
“这笔生意不小,总要六万银子,三厘回扣也有一千八百两,数目不算少了。既然如
此,何必白挑朱德贵?倒不如直接跟李小毛下手。”
“说得有道理!”朱大器看出张胖子的心思,很漂亮地说:“老张,桥归桥,路归路,
你替我去谈这桩生意,与钱庄无关,我另外有好处到你身上,这样,谈好了,我另外多付五
厘,赚多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不好意思吧?”张胖子笑嘻嘻地说。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没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赶紧吧!”
张胖子自然很起劲,当时就去托朱德贵。托他介绍李小毛相识。朱德贵亦是极精明的
人,一听口风已变,原来托自己去谈这笔交易,如果成功,买卖双方均有佣金可拿,现在变
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绍李小毛,让双方直接相谈,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满口应承,其实并未进行。等老张来探问消息时,推说李小毛太忙,不
容易找到。这样三天过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张胖子怕是心余力绌,还是自己另想
办法为妙。
这一次是找刘不才想办法,恰好小张也到了上海,两个人聚拢来一谈,小张的见解很高
明,“李小毛是个色鬼,现在手头松了,决不肯安分。”他说,“不过他也不敢公然吃花
酒,怕大丰的老板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户头;最好先能打听明白。”
“打听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听话?”
刘不才说完,与小张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当时便相偕到盆汤弄的畅园去“孵混堂”,
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号“包打听”的一个“小脚色”,刘不才请他敲背、擦脚、
“全套花样”完了,邀到鸿运楼,吃得酒醉饭饱,方始开口,托他去打听,李小毛有没有在
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着打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小毛搭上个女说书的朱素兰,难解难分,快要
‘借小房子’了。”
“这倒巧了!”小张笑道,“一问就问着。”
“不然怎么叫‘包打听’?”刘不才问道:“朱素兰住在哪里?要托人问一问。”
“何必托人?”小张到上海虽来得不多几次,寻花问柳的门径已经很精通了,“我请你
们吃花酒,叫朱素兰的条子,当面问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刘不才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小包,走!”
于是小张在西画锦里桐月楼飞笺召客,又约了三个朋友来,摆了一台酒,当然也都叫了
条子,刘不才叫的就是朱素兰。
约莫一点钟的功夫,门帘掀处,一个大脚娘姨抱着一把三弦进门,这是朱素兰已到的先
声。刘不才和小张不约而同地注视,只见跟在姨娘身后的朱素兰,长身玉面,薄施脂粉,一
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像风尘中人。
“哪位刘老爷?”娘姨问道。
“喏!”小张手一指。
“刘老爷!”
朱素兰淡淡地招呼了一声,退后两步,桐月楼的“相帮”便端一张椅子她坐――这是女
说书应召的规矩,不陪席、不敬烟、更不侑酒,号称“卖嘴不卖身”,一切应酬,都是娘姨
代劳。
那娘姨虽是大脚,倒生得楚楚有致,颇有风韵。她将三弦交了给朱素兰,腾出手来探怀
取出一扣“书折”,递到席上,含笑说道:“请各位老爷点吧!”
“素兰的拿手是‘三笑’,来一段‘追舟’吧!”有个客人说。
朱素兰不作声,调一调弦子,自弹自唱。她学的是“俞调”,柔婉静细,唱得很不坏。
但脸上过分矜持庄重,情韵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画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娇憨可喜,听来就觉
得乏味了。
唱完这一段,娘姨又请点曲,却没有人再开口,刘不才觉得应该捧场,便又点了一支开
篇。朱素兰唱完,将三弦递了给娘姨,随即站起身来,说一声:“献丑!”然后转过脸去,
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你们‘先生’住在哪里?”刘不才问――“先生”是女说书的专称。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们那里请一桌客。行不行?”
“怎么说行不行?请都请不到。”那娘姨问道,“一共几位客人?”
“喏,都在这里。”刘不才指着席面说了这一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姐。”
“顺姐,你们那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馆子,客人吃过的都说菜蛮精致的。”
“精致就好。来,来,顺姐,我们商量开菜单。”刘不才告个罪,离开席面,拿小张的
相好桐月老四的妆台,权当书桌。不过捏笔在手,另有用处,他已经盘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要
打李小毛的主意。
“顺姐,”他说,“我还有位客要请,姓李,大丰米行的。”
“原来刘老爷跟李少爷也是朋友!”
听这语气,而且用“少爷”的称呼,可知李小毛至少是朱素兰的熟客,便不理她的话,
管自己问道:“外面说:大丰的小李跟你们‘先生’好得来难解难分。可有这话?”
“瞎三话四!啥人嚼舌头。李少爷喜欢听我们先生的俞调,下半天常来坐是有的,别的
有啥?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清清白白!”
刘不才有些好笑。底蕴既明,无须跟她争辩,只谈正事:“顺姐,我要麻烦你一趟。我
写个请帖,请你到大丰去替我请一请。”
“不成功!”顺姐摇着手说,“大丰我从来没有去过。”
这一下证实了小张的判断,李小毛与朱素兰交往,是瞒着大丰老板娘的,所以不准顺姐
上门。不过,彼此当然有联络的方法,只是顺姐不肯说而已。
略想一想,有了计较,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往顺姐手中一塞:“你不要怕跑大了
脚;有脚步钱的。只要你替我请到,不管你哪里去请。”
“无功不受禄。”顺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听说李少爷每天在清泉楼吃早茶,要嘛我
替刘老爷去跑一趟。”
“对了,你无论如何要拿他请到,我另有酬谢。”刘不才又说,“你跟他表明,我认识
地,他或许不认识我,我请吃酒,是有米生意要跟他谈。”
等刘不才写好一张请帖,顺姐收好又说:“请刘老爷开菜单吧!”
“不必了。只要精致,价钱不怕贵,就要东西好。”说完,掏出一叠庄票,捡了张三十
两的递给顺姐。
顺姐眼光很厉害,看准刘不才是个够格的户头,便无论如何不肯先收庄票。刘不才也就
算了。回到席上,有人要“翻台”。于是又去了两家,喝到午夜方罢。刘不才殷殷订了后
约,方陪小张回栈房,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谈到李小毛和朱素兰。
“我看包打听的话靠不住。”小张说,“朱素兰好像额角头上有座贞节牌坊,不见得卖
嘴又卖身。”
“偷荤的猫儿不叫,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搭上。”刘不才答说,“确有其事。李小毛明
天还会来吃酒。”接着他将套问顺姐的经过,讲了一遍。
“妙极!”小张问道,“那么,我明天要不要去呢?”
“你看?”
“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谈得顺利,我就不必露面,反而伤了感情。如果李小毛支支吾
吾,不大识相,那就要我来摆一摆华容道了。”
“什么叫‘摆华容道?’”刘不才愕然,“我还是第一趟听见这种话。”
“我也是刚学来的。”小张解释这句洋场俚语:“你总看过华容道这出戏,关老爷奉了
军师的将令,在华容道摆开阵势,专等曹操。等曹操带了‘一十八骑残兵败将’逃到那里,
一看关老爷在那里恭候大驾,傻住了!关老爷呢,嘴上凶巴巴,让曹操‘二君侯’长,‘二
将军’短,哭出胡拉告了一番饶,还是放他一马。李小毛如果不服帖,我就要学关老爷,吓
一吓他。”
“那好,你预备着摆华容道好了。”刘不才说,“包打听已经声明,他跟李小毛不照
面,明天不来,此外就只是你的三个朋友,请你挑一个交情最深的,私下关照一声,早一点
散掉,让我好跟李小毛谈判。十点多钟你来一趟,我派人在朱家门口等你,要你进来摆华容
道,还是退兵,那时候自会关照你。”
“好的!”小张欣然同意,“准定怎么办。明天下午我们再碰一次头。”
第二天下午在孙子卿处见了面,小张告诉刘不才说,他已另作安排,十点仍在桐月老四
那里请客,邀他那三个朋友,准时赴约。刘不才很欣赏他这种作法,因为请了客,又要客人
早退,这话本来就不大说得出口。小张这样安排,不落痕迹,事情就很圆满了。
约宴的时间是七点,刘不才六点多钟就去了。寻到南市毛家弄,一看是条很宽的弄堂,
里面有好几家汇划钱庄。朱素兰住在这里,想来场面很像个样子。
进去一看,果然很像样,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她跟她姐姐朱品兰各占一层;朱素兰
住楼上,客堂中红木家具,名人字画,布置得倒还不俗。刚刚坐定,听得楼梯上咚咚地响,
接着门帘一掀,顺姐出现,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含笑招呼。受了冻的一张鹅收脸,红
白分明,倒显得年纪轻了。刘不才一时动情,伸手就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顺姐是大脚,行动
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
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
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
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
“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
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
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
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
“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
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
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
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
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
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
―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道地地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
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
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
直到八点钟,客方始到齐,李小毛是最后到的。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开香堂那天,未
曾识面,此时不肯错过机会,一面寒暄,一面细细打量,长得果然风流,油头粉面,葱管
鼻、长眉、凤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像个标致的小旦,无怪乎到处有艳
遇。
席面上头不寂寞。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为一个
是花钱的客人,一个是恩客,左右为难,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没有额
外的表示。
到了九点多钟,小张的三位朋友,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相偕告辞,客中邀客,顺
便约了李小毛,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来,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另外设下小酌,将炉火拨得极旺,刘不才和李小毛都
卸了长衣闲坐,真是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
“李老弟!”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套近乎”的称呼:“我有件事拜托,非老弟帮
忙不可。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我实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
“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
“一万石?”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
意。刘不才便从容解释,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而所买的米,实在是官米,军需民食所关,
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得以活命。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
“听到没有?”朱素兰帮腔,“又赚了钱,又积了阴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兰这话说得不错。李老弟,你们先去谈谈,我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兰说过了。银
子现成。”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
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
听罢缘由,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一万石从何而来?
“时间太局促了。”他摇摇头,“实在没有办法。”
“办法还没有去想,先就泄气。真是!”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我不晓得你
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何尝不想办成。苦的是――”
“不要说了!”朱素兰嗔道:“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这怎么扯得上?”
“怎么扯不上?我们的机会就在这笔生意上头。你说‘老妖怪’手紧得很,想弄个上千
银子谈都不要谈,现在是上千银子伸手就接了来,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里去了。米一万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仓来放,多少船来装?”
“大丰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说,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难道没有一万石?”
“有啊!早已卖给人家了,是运到京里的。哪里可以误限期?”
“运到京里也是运,运到杭州也是运。刘老爷不是说过了,这一万石米,其实也是官
米,挪一挪又有啥关系?”
“跟你说不清楚。”李小毛站起来说,“我跟他当面去谈。”
“慢慢!”朱素兰拉住他问:“你是回绝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迁就,凑齐了它的办法。”
朱素兰回嗔作喜了,“这才像句话。”却又提出警告:“这件事你要办不成功,我们就
只好一刀两断了。”
李小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前一后走到外面,刘不才先看朱素兰的脸色,神态不妙,
当即向窗外喊了声:“长生!”
长生是刘不才的跟班,闻声答应,掀帘入内,听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来看我。”
这是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小张到了,请他直接进来。长生会意,答应一声,守在门外。
里面刘不才跟李小毛一谈,才知道自己将朱素兰的眼色看错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并非
有意拿跷,无须小张出面威胁。
于是刘不才急急又将长生喊了进来叮嘱,任何客人来访,一律挡驾。连说带做眼色,长
生当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改变,只是形色过于明显,使得李小毛和朱素兰都大为疑惑。
就这时候,小张已经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
飞觞醉月,逸兴遄飞,脱身便难,倒不如先来一趟,看个究竟。所以嘱咐桐月老四,善为款
客,自己找个马夫领路,骑了马来的。
那毛家弄是条很热闹的弄堂,到了一问,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门口无人接应,正在踌
躇时,恰巧遇见顺姐买水果回家,自然殷勤问讯。小张觉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
不妙,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入内。
“张老爷来了!”
顺姐一面高声通报,一面打帘子肃客。门里门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张打了
个无可躲避的照面,刘不才便知事情坏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变色,向朱素兰和顺姐愕道:“什么张老爷?这个人来干什么?”
朱素兰和顺姐惊愕莫名,张口结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张
是心里早有准备,相当沉着,所以这时候只有刘不才开口答话。
他也是既懊丧、又为难,失去了平时的机智,硬着头皮假意问一声:“李老弟,你为什
么生这么大的气。这是敝友,姓张。”
“是你刘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听错了,伸过头去再问一声:“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刘不才忽然警觉,事到如今,只有硬干,态度不宜软弱,所以
再补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较冷静的小张,不明白刘不才这近乎张皇失措的神态,是有意做作,还是别有缘故?
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刘不才撇清关系,因而笑嘻嘻地说道:“小毛,久违了!
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问,“你倒还认得我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想不到在这里会面。”小张依然很从容地,“昨天我们在一起吃酒,刘
三哥今天还席,约了在这里,我来晚了。想不到他也请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赶来。好叙
一叙契阔。怎么样,好些时候不见,近来混得好?”
“好不好不与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转脸问刘不才:“你们是约好了来的,是不是?”
一时昏瞀慌乱的刘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复了,心里爽然若失地觉悟,自己根本不须紧
张。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与客之间纵有不合,与己无关,因为自己并不知
道小张与李小毛是怨家。
这样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么程度?看起来竟还不如小张沉着。于是他定定神,
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这位张老弟做东,今天我借这里请客,当然要约他。刚才大
家不是还在说,小张约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老弟谈,我也去
了。”
“我哪里知道你们说的小张,就是这个小张?”李小毛怨气冲天地说。
跟他的态度正好相反,小张依旧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么样?”他半真半假地说,
“我这个小张头上出角,与众不同?”
说着,伸手撮指,按在头上,做个牛头生角的姿式。
这近乎惫赖的神情,惹得顺姐掩口胡芦,朱素兰背转身去装呛了嗓子。而李小毛满腔怒
火,也就不容易发出来“李老弟!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刘不
才接着转脸又问:“小张,你跟我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过节’?”
“也谈不到过节。小毛是我好朋友,只为当初我嘴快,多说了一句话。唉!”小张作出
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谈了,不谈了!”
李小毛怨气难消,却拿他无可如何,因为这件事虽是小张不够朋友,但如要评理,无论
如何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的,因而欲语还休,只拉长了脸,恨声连连地,什么人都不
理。
刘不才却故作踌躇,好半天才装得有所领悟似地说:“这样看来,小张是你不对!一定
做了让朋友吃哑巴亏的事。”
这“哑巴亏”二个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里,对刘不才顿有知音之感,迅即回转头
来,大声说道:“一点都不错,我吃了这个家伙的哑巴亏!刘老大,你如果再当这个人是朋
友,就不必跟我谈啥生意!”
“何必如此?”刘不才听出因头,却不能顾自己做朋友的立场,唯有出以劝解的态度,
“李老弟,你卖我个面子,让我来拉个场!”
“谢谢!心领。”
“小毛,你不要狠!”小张终于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话虽凶,却不是冲动的语气,“我
不晓得你们谈啥生意,你不当我朋友,我拿刘三爷要当朋友,光棍不断财路,为了刘三爷的
生意,我今天触霉头也就算了。”
说完,夺路而走,刘不才急忙赶上去拉,口中是和事佬不惜屈己的口吻:“何必?大家
都看我的面子!我来给你们两位磕头赔罪。”
“用不着!”小张倏然回身,左手撩起狐皮袍的下摆,右手指着朱素兰和顺姐说,“你
们两个做个见证,今天我是为刘三爷,放他一马,生意谈成便罢,谈不成就见得他根本不是
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说完,右手一甩,扬长而去。朱素兰与顺姐面面相觑,惊疑交集。
李小毛的脸色当然很难看,青一阵、红一阵,胸部起伏甚剧,仿佛几次三番要拚命,终
于因为放矢已无的,不能不强自按捺下来似地。
当然,刘不才也要表现深为尴尬的态度,其实他心里相当高兴,觉得小张的手腕很厉
害,就这样借题发挥,无形中提出了威胁,看来李小毛一定会设法作成这笔生意。然而在自
己,情势所迫,却不能不作违心之论。
“我这个朋友真正岂有此理!”他用愤愤的声音说,“那有这个样子的。”
一听刘不才对小张不满,顺姐便不怕骂客人的朋友会得罪客人,接口说道:“真正碰见
‘老爷’哉!那里有这样‘猛门’的客人?真是气数!”
苏州人迷信五通神;自从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在江苏巡抚任内,拆毁淫祠,此风稍毁。
但仍旧相信五通神会作祟,遇之不吉,却又不敢公然贬斥,所以尊称之为“老爷”。推而广
之,一切瘟神恶急忙,都用“老爷”代名。她这样骂小张,在苏州人说来,已经很重了,然
而并不能平李小毛的气。
“刘老大,”他满脸寒霜地问,“姓张的,跟你是什么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刘不才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
要计较。来,来,来,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来陪罪。顺姐,请你斟杯热酒来。”
热酒现成。满斟两杯,刘不才照一照“先干为敬”。李小毛总算心里略略好过些,举杯
在手,觉得有句话必得要问。
“刘老大,照小张的说法,这笔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够朋友。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刘不才很机警,知道李小毛始终在疑惑,小张跟他是串通好了来的,所以这话是在套
问,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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