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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自叙 第 6 章 哈佛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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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哈佛大学 我一向认为大学应当像一个丛林,猴子应当在里头自由活动,在各种树上随便 找各种坚果,由枝干间自由摆动跳跃。凭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种坚果好吃,哪些 坚果能够吃。我当时就是在享受各式各样的果子的盛宴。对我而言,卫德诺图书馆 就是哈佛,而哈佛也就是卫德诺图书馆。 我的房东太太告诉我卫德诺图书馆的书,若是一本书顶一本书那么排起来,可 以排好多英里长。我住在赭山街五十一号,正在卫德诺图书馆后面。只要不上课, 我就到图书馆去。当时我很穷,竟没钱买票去看哈佛对耶鲁的足球赛,两校谁胜谁 败,自然不得而知。 由于在北京清华学校教书,我获得了一个“半额奖学金”,每月美金四十元。 清华是中美庚款办的学校,把毕业生都送往美国留学。那些留学生除去由清华供给 学费外,每月另有八十美元津贴。但是,不管怎么样计算,我也不应当到美国留学。 可是当时我年轻,年轻就是勇气。那时战后一块中国墨西哥银洋比美元略高一些。 我太太出嫁时,家里给了她一千银元做嫁妆。因为有这笔存款,我们才踏上出洋的 旅途。总之,我们总算维持了四年,其间包括法国和德国那两段日子。当然,由于 北京大学胡适之先生和我有个约定,我一直和他保持联系。我对新文化运动是坚定 支持的。我利用和胡先生的约定,我曾两次打电报给胡先生,每次请寄给我一千元。 其实胡先生寄给我的是他自己的钱,不是北京大学的公款。等我回国之后,这个秘 密才发现。因为我去见校长蒋梦麟,为两千元的事向他道谢。蒋校长感到意外,问 我:“哪两千块钱?”后来他说:“那是胡适之私人的钱。”于是我才明白胡适之 先生对我的友情,在年底之前,我就把钱还给了胡先生。我现在正式记下这件事, 用以显示胡先生这个人的慷慨和气度。这件事从没有公开向外人说过。 和上面可做显明的对比是,我必须要提一下儿留美学生监督施秉元。我在哈佛 读完了一年, 各科成绩都是A。这时使我感到诧异的一件事是,我的半额奖学金忽 然被取消了,在关方面也并没提出理由。这位施秉元等于砍了我的头。等后来我听 见他死亡的消息之时,我闻人死而感到欢喜雀跃,未有如此次之甚者,后来才知道 他是自杀身死的。他原是清华学校的校医,由于他叔父是驻美大使施肇基这项人事 关系,他才弄到这个多人觊觎的差事。他大概是做股票投机生意失败而自己上吊吊 死的。他若不把我的奖学金取消,我就不致因为一般的货币贬值被迫到法国去半工 半读,后来又到德国去。我有三次连续获得《中国学生月刊》的第一奖;后来,我 是自动退出,把二十五美元的奖金让给别人,我就这样儿成了一个穷学生。 在哈佛, 我进的是比较文学研究所。 当时我的教授是Bliss Perry, Irving Babbitt(白璧德) ,Von Jagermaan(他教我“歌德研究”),Kittredge(教莎 士比亚) ,还有另外一位教授意大利文。Bliss Perry教授最孚众望,学生人人喜 欢他。他有几个漂亮女儿。我写了一篇文字,题目是《批评论文中语汇的改变》。 他给这篇文章的评语很好,说这篇可写成硕士论文,因为我不久被迫离开哈佛,终 于没写那篇论文。 白璧德教授在文学批评方面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主张保持一个文学批评的水准, 和J.E.Springarn派的主张正好相反。 白璧德是哈佛大学里唯一持有硕士学位的 教授。因为他学识渊博,他常从法国的文学批评家圣柏孚的Port royal和十八世纪 法国作家著作中读给学生, 还从现代法国批评家的Brunetière著作中引证文句。 他用“卢梭与浪漫主义”这一门课,探讨一切标准之消失,把这种消失归诸于卢梭 的影响。这门课论到德・斯达勒夫人(Madam de Stael)以及其他早期的浪漫主义 作家,如Tieck,Novalis等人。 白璧德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影响,是够深的。娄光来和吴宓把他的学说传到 中国。吴宓,看来像个和尚,但其风流韵事则可以写成一部传奇。吴娄二人的中文 都很好,对文学的观点都是正统的,因此与当时正风行的白话多少有点儿格格不入。 他二人和我在班上坐一条长凳子。我被迫去借Port Royal浏览一下儿。我不肯接受 白璧德教授的标准说,有一次,我毅然决然为Spingarn辩护,最后,对于一切批评 都是“表现”的原由方面,我完全与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的看法相吻合。所有别的 解释都太浅薄。我也反对中国的文体观念。因为这会把好作品都打落在一连串文章 句法严格的“法规”之中,不论是“传”,是“颂”,或是“记”,或者甚至于一 个长篇小说。 殊不知苏东坡写作时, 他别无想法,只是随意写来,如行云流水, “行于不得不行,止于不得不止。” 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文体义法。 我无耐性读Kittredge教授开的莎士比亚的伊利沙白时代的英文, 他的课我只 听了一两次。他穿着灯笼裤,身子笔直,看他这位活百科全书在哈佛校园里漫步, 倒还不错。 一场灾难来了。我太太得了急性盲肠炎,我把她送交一位天主教的医生。他一 定是把我太太的内脏仔细搜索了三个钟头,一定以为这是观察中国妇女脏器的好机 会。我认为割盲肠原算不了什么,所以当时我仍在看安格卢撒克逊文字的文法,后 来才觉得手术的时间未免太长了。此后不久,我太太显示受了感染,要第二次开刀。 我钱都已经花光,只落得用一罐老人牌麦片做一周食粮之用,又急着给她哥哥打电 报,请惠借美金一千元。我太太以为我以坚苦卓绝的精神度此难关,颇有英雄气, 后来常喜谈论此事。钱寄到了,我算得了救。第二次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很久。我 记得那年的二月满街是雪,我是设法弄了一辆雪橇把妻接回家的。她康复还家,家 人又行团聚,我们庆祝了一番。 在前面我应当已经提到在我们横渡太平洋时,妻曾经发作过盲肠炎。因为我们 正在蜜月之中,清华同学发现我们老是在船舱里不出来,就向我们开玩笑。殊不知 我们的痛苦之甚。我们须做个决定。是不是要在夏威夷上岸去把盲肠割除呢?这么 一来,妻的嫁妆那笔钱我就要用个罄尽了。但是,痛苦终于慢慢减轻了。我们决定 冒险继续前进,没料到大约六个月之后,这个病又犯了。 妻和我单独两个人在一起,时光好甜蜜。这一段时期,我正是理性高度发展, 但是感情尚未成熟。直到如今,吃西餐时,我还不知道用哪个杓儿喝汤,用哪个叉 子吃鱼。横渡太平洋时,妻对西餐桌上的礼貌规矩已经完全精通,我弄错时,她常 常纠正我,这真出乎我的意外。 吃西餐时,我常把我的酒杯和邻人的酒杯弄乱,不知哪个是我的,因而常喝错 了酒。因为犯错出于无心,我还是一样心安理得。 大学里教授夫妇惯于照顾外国学生。绥尔太太是被指定照顾我们的社交生活的。 她自己的名字是翟茜・威尔逊,是威尔逊总统的女儿,她丈夫是哈佛的教授。一个 礼拜天,十二点钟,有人告诉我们,说绥尔夫妇要来看我们。那时,前面说过,我 们正住在赫石街。那时我太太已经从医院回到家里。我们和房东太太共用一个厨房, 我们住两间房。另外还有一个拳击教师,一个未嫁的小姐,他二人都在和大学有关 的一家饭馆里做事。有一次,我负责清理厨房,从厨房门后的一个口袋里倒出一个 死老鼠,慌忙之下,我把那个死老鼠扫到地板的一角儿,而没有藏在垃圾桶里。这 件事,我觉得很丢脸。 我们已经到绥尔夫妇家去过。他一定是个北极探险家,因为他家客厅里摆着巨 大北极熊的牙。还有威尔逊总统很宝贵的画像,像上有他三个女儿,围桌而坐。有 一天傍晚,我们去吃饭,结果是弄错了日子。我们并没有急速返回,反倒硬赖着吃 了一顿饭。绥尔教授出来欢迎我们。绥尔太太赶紧准备饭。那是我们社交上一次失 礼。 在哈佛读书一年之后,系主任看了看我在圣约翰时的成绩单。因为我各科的成 绩都是A, 他要我到德国的殷内(Jena)去修一门莎士比亚戏剧。不必出席上课, 即可获得硕士学位。这是我终于得到这个硕士学位的经过。 -------- 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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