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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拾遗 第 2 章 关于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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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关于幽默 一、征译散文并提倡“幽默” 我早就想要做一篇论“幽默”(Humour)的文,讲中国文学史上及今日文学界 的一个最大缺憾。(“幽默”或作“诙摹”,略近德法文音。)中国人虽素来富于 “诙摹”,而于文学上不知道来运用他及欣赏他。于是“正经话”与“笑话”遂截 然分径而走:正经话太正经,不正经话太无礼统。不是很庄重的讲什么道德仁义治 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个毛病在中国很古的, 所以诗有毛序, 韩序,申培诗说,而 《左传》文中便出了一位道学先生――刘歆),便是完全反过来讲什么妖异淫秽不 堪的话(这个毛病在中国也是很古的,所以有《杂事秘辛》、《飞燕外传》、《汉 武帝内传》等等屈指不可胜数的杰作)。因为仁义道德讲得太庄严,太寒气迫人, 理性哲学的交椅坐的太不舒服,有时候就不免得脱下假面具来使受折制的“自然人” 出来消遣消遣,以免神经登时枯馁,或是变态。这实是“自然”替道学先生预防疯 狂的法子, 而道学先生不自觉。 所以今日上海三马路及北京东安市场能够有什么 《黑幕大观》、《中国五千年秘史》、《妇女百面观》、《九尾龟》等等之盛行于 世;所以某报之“俱乐部”除了“三河县的老妈”、“公寓中之生活”、“厕所里 的婚姻问题”、“新文化之狗男女”、“同床共宿”一种题目以外,便无所以为俱 乐之资料;所以六十岁老翁无肉欲可言之“吴吾”除去“杂事还须续秘辛”以外便 无法以资消遣。换过来说。拿起西人詹姆士的一本心理学或是F.C.S.Schiller’ s Humanism讲学理的书,虽无肉欲可言之六十岁老翁,也未尝不可以借作一种最高 尚的精神消遣。说来说去,还是我们中国人吃亏,其原因乃西洋讲学理的书常可以 带说一两句不相干的笑话, 惟此笑话不是彼笑话, 不是三河县老妈的笑话,乃是 “幽默”(幽默是什么东西,让我在此地神秘一点儿别说穿了妙)。我们应该提倡, 在高谈学理的书中或是大主笔的社论中,不妨夹些不关紧要的玩意儿的话,以免生 活太干燥无聊。这句话懂的人(识者)一读便懂,不懂的人打一百下手心也还是不 知其所言为何物。所以从前陈独秀大肆其锐利之笔锋痛诋几位老先生们,从一方面 看起来, 我也以为是他欠“幽默”(impotence of humour)。我们只须笑,何必 焦急?近来做杂感栏文章的几位先生好的多了,然而用别号小品文字终觉得有点儿 不希奇。若是以“鲁迅”来说些笑话,那是中国本有的惯例,若是以堂堂北大教授 周先生来替社会开点雅致的玩笑,那才合于西洋“幽默”的身格(幽默不是怎样卑 鄙的,说他也不是丢脸的事)。若是做细腻可爱骂人有步骤的只是“○然”、“○ 生”,那是无可无不可的,若是有一位周作人先生不屑说些不相干的话来占《晨报 副刊》的篇幅,我才承认新文学受过了西方化,因为有这个观念常在我心头,所以 今天早上看见《东方时报》英文第一面有一段文论南池子路旁一个露天的拴马的地 方,替这马做了一段很不短的文章,又给他照了五个影片,加以记者极有趣的按语, 临时触着我的意念, 以为这种“不大正经” 的勾当在中文报上主笔先生们一定是 “不屑干”的。其中英文又极好,又可以拿来做说不正经话不必丢脸的例,及如何 可以使我们的生活不太干燥无聊的例,所以就立定主意拿他来做这征求翻译的试题。 二、幽默杂话 我上回介绍幽默有点不规矩的说,“幽默是什么东西,让我在此地神秘一点别 说穿了妙。”近日这名目渐有些人引用,因此我不免觉得上次那样匆匆几句诡秘神 奇不照法子的介绍这新名目有点对不起读者,而更加为对不起幽默。固然我这样诡 秘神奇的介绍,原以为幽默之为物无从说起,与其说的不明白,不如简直不说,故 谓“懂的人(识者)一读便懂,不懂的人打一百下手心也还不知其为何物。”至今 我还有点相信这话,并且相信“别说穿了妙。”况且要正式翻起什么西洋讲幽默学 理的书来做一篇《幽默说》、《幽默论》,恐怕不但读者一定以不读他为对付方法, 并且连我自己也要不耐烦。而且太庄重的介绍幽默有点近于不知趣(法国几百年前 有一自不知趣的演说家,自己剌剌不休的劝人缄默的道理,卒成书三十卷)。若要 研究幽默学理的人们可去看看哲学家柏格森的Le Rire、文学家George Meredith: Essay on the Idea of Comedy and the Uses of the Comie Spirit,及心理学家 Th.Lipps:Komik and Humour、心理学分析家Sigmund Freud:Der Witz等书。但 是学理可以不讲,而由上篇文章介绍幽默几句所直接间接发生的疑问,却不妨拿来 谈谈,或者可以帮助大家对于幽默的了解与兴会。 mpanel(1); (1)有人问:幽默译音,何所取义? 答:幽默二字原为纯粹译音,行文间一时所想到,并非有十分计较考量然后选 定,或是藏何奥义。Humour既不能译为“笑话”,又不尽同“诙谐”、“滑稽”; 若必译其意,或可作“风趣”、“谐趣”、“诙谐风格”(humour)实多只是指一 种作者或作品的风格。无论如何总是不如译音的直截了当,省引起人家的误会。既 说译音,便无所取义,翻音正确便了。不但“幽默”可用,并且勉强一点“朽木”、 “蟹蟆”、“黑幕”、“诙摹”都可用。惟是我既然倡用“幽默”,自亦有以自圆 其说。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谐趣必愈幽隐,而善于鉴赏幽默的人,其欣赏尤在于内 心静默的理会,大有不可与外人道之滋味,与粗鄙显露的笑话不同。幽默愈幽愈默 而愈妙。故译为幽默,以意义言,勉强似乎说得过去。 (2)问: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之道何如? 答:试以品茗为喻。最佳的茶无论是武夷小种,或是铁观音、铁罗汉,都是初 喝时若不觉其味,静默三分后才得其此中不足与外人道之底蕴。若有西洋人以铁观 音之味为不甚明显强烈,必先加以牛奶而次加以白糖,那简直是没有喝铁观音的资 格。幽默也是雅俗不同,愈幽而愈雅,愈默而愈俗。幽默固不必皆幽隽典雅,然以 艺术论自是幽隽较显露者为佳。幽默固可使人隽然使然而笑,失声呵呵大笑,甚至 于“喷饭”“捧腹”而笑,而文学――最堪欣赏的幽默,却只能够使人家嘴旁儿轻 轻的一弯儿的微笑。 (3)问:然则三河老妈的笑话好像是加牛奶加白糖的铁观音了? 答:哪里的话!三河县老妈的笑话唯一的趣味,是他的一点腥气,异常脍炙猫 口,其实一点的文学趣味都够不上。说他是加牛奶加白糖的西湖龙井、雨前、香片, 我还要说“彼乌足以当此!”大概是没有喝过铁观音的人总能有此等发问。 喝过铁观音而不觉其味者,亦在其例。 (4) 问:“陶然”先生以为中国人对幽默或爱伦尼(irony)完全没有理解 的能力,确否? 答:这是千真万真。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一章绪论,述及当 时北大教职员欢送蔡孑民先生游欧的集会,散会后梁先生问陶孟和及胡适之所谓中 国文化何所指,陶胡二先生答以“今天天气太热”。这本是不大正经幽默式的答语, 而梁先生拿他太当真,遂以为陶胡对于中国文化果无见解,他们“所说的(文化) 完全是虚伪,完全是应酬!非常无味,非常要不得!”这些话实在牢骚;梁先生是 我所敬重的一人,然而老实说,此地梁先生有点欠幽默。前个月还有人要加副刊记 者以提倡“胡适论”及痰迷诗的嫌疑。前几天还有蓝公武的那封信。此种欠幽默的 读者在北平城里可以说是“随拾即是”。 (5)问:中国人是否天性若此,不然何以养成这全国欠幽默的读者? 答:欠幽默读者之养成,排场一点,可以说是端赖于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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