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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南国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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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国初恋 一 很快,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奇妙的感情,冲进了流浪孤儿寂寞、荒凉的心中世 界。恋爱,或许不是,秉乾自己也说不清楚,它突然向他走来。 这事情那么突然,那么不可信,却又会乎情理,确切无疑。上课没有多少日子, 年轻的教师就堕人交织幸福、惶惑、多疑、兴奋的情绪之中。 秉乾身上有一种吸引他人的素质,几天时间,学生们不仅喜欢他的纯正的国语 和温柔的音调,也喜欢这个脸上总是谦和地笑着的教师。天真活泼的学生们,当然 不能感觉出他的内心的苦闷和孤独感。 一天晚上,学生们在一座芭蕉园里举行联谊会,欢迎新来的教师。喜欢国语的 学生都来了。 天黑乎乎一片,像一盆墨汁倾泻下来,朦胧里近处露出树冠的影子。可能要下 雨。但秉乾却觉得难得有这么幽静的时候,便建议在露天开会。还有比坐在芭蕉丛 里,由叶隙间仰看深邃的天空更有意味的吗?他想。 大家围坐成一个圈,宽大的芭蕉叶伸展在人们的头顶上和身体空隙之间。这时, 空地上走来两点火光,慢慢地,在漆黑的夜色里跳动。一位姑娘端着两只烛台。秉 乾已经熟悉她了,她叫雯。班上她是唯一能讲地道国语的学生,每当和她讲话,他 心中总是涌出他乡遇故知般的温暖。姑娘温柔的声音,使他既感到亲切,又有难以 名状的甜蜜感,特别当注视到她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时。 唱什么?秉乾的思绪突然飞到了家乡,飞到了童年。他的嗓子不好,但倒是从 小喜欢哼上几句小调。这得谢谢大堂姐。自小他就从比自己大好多岁的大堂姐那里 得到温暖。大堂姐是他的启蒙老师。不仅仅这一点,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大堂姐好 像是他的半个母亲,这种感情牢牢地占据着他的心。在他的记忆中,大堂姐并不美, 矮矮的个子,很不起眼。可她很会讲故事,特别是爱唱动人的儿歌、民歌。每当夏 夜,凉爽的树影下,他偎在大堂姐身上,眼睛盯着天上的星星,听大堂姐唱着小凋。 慢慢地,听得入迷的他便闭上眼,进入甜蜜的童年之梦。 他唱起最熟悉的北方流行小曲《小白菜》,这是大堂姐唱得最多的歌,他常常 被感动得流泪,大概是想到自己同歌中的少年有相似的命运。今天,他无意之中在 欢乐的气氛里,唱出这首哀伤的歌。 秉乾的歌声低沉而柔和,带有成年男性的浑厚。他满怀感情地唱着,沉浸在自 己的歌声中。学生们听着听着,停止了打闹嬉笑,盯着变得有点奇怪的教师。阴沉 沉的夜空,开始洒下零星的雨滴,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白菜呵,地里黄呵,三岁四岁,没了娘呵。―― 有心跟着爹爹过呵,不想爹爹娶后娘呵。 娶了后娘三年整呵,有了弟弟比我强呵。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拿起筷子来泪汪汪。 桃花开了杏花落呀,我想亲娘谁知道呵? 亲娘想我一阵风呀,我想亲娘在梦中呵。 人家都说黄连苦呵,我比黄连苦三分哟。 “先生!别唱了!这里有人哭啦!” 秉乾的歌声被突然的喊叫打断,他寻声望去,夜色中,几个人正在劝一个低声 抽泣的人。秉乾一看,是雯。她坐在芭蕉叶下面,低声抽泣,右手用一条白手绢擦 着眼睛,细削的肩头微微抽搐。 秉乾没料到自己的歌声竟会让她哭起来。“我的歌声怎么配得上这么宝贵的泪 水?”慌乱之中,他忘掉了身份,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她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雨点落得密了。芭蕉叶上的声音更大了。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夜空,秉乾看 到雯的脸上挂满了泪珠。他的手上落上雨珠,也落上泪珠,一会儿,就分不清哪是 雨哪是泪了。 mpanel(1); 又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轰隆。雯猛地打掉秉乾的手,便往宿舍跑去,疾去的 身子碰得芭蕉叶哗哗作响。秉乾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几个 好心的学生走过来,用结结巴巴的、勉强能听得懂得的国语说了半天,秉乾才明白 了缘由。 雯姑娘也姓萧,爷爷是北京旗人,光绪年间来到岭南,娶了一个当地女子,便 在这里安家立户了。雯的父亲是一个荒唐而狠毒的人,常常毒打她的母亲。母亲忍 受不了虐待和毒打,撇下她,自杀身亡。没多久,父亲娶了后娘,后娘更加歹毒。 雯小学一毕业,后娘就要将她卖掉。为了读书,为了摆脱后娘的虐待,雯只好靠一 位四十多岁的当地富商接济上学。那个富商财大气粗,是船运公司的老板,还是党 部的委员、角石中学的校董。同学们都担心那个人对她没怀好意,可她现在还考虑 不了别的,摆脱后娘,是最为迫切的要求。 “我真混!”秉乾骂自己,一阵内疚,高高兴兴的姑娘,却让自己的歌声带来 痛苦。姑娘的身世引起他对人生感叹,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像山溪必然流入河流 一样自然而然地萌生了。 一整夜,秉乾难以入眠。脑子里反复出现重叠的形象,一双哀怨的眼睛,一双 微笑的眼睛;耳边交叉响着不同声音,亲切柔和的说话,雨中凄凉的哭泣。 二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自那个夜晚之后,两个人的接触频繁 了。秉乾第一次这样密切地和一位异性接触。在这接触中,他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 的感觉。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只觉得和她在一起,就像小船儿停泊在避风港一样, 心里踏实。渐渐地,两人都感到分手的痛苦。然而,她每次流露出的捉摸不定的情 绪,又让秉乾平添了许多烦恼。从她忧伤多疑的眼神里,秉乾直觉地感到,他们之 间横着那个校董的阴影,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她不止一次说,她担心两人的关系 长不了。秉乾也想强迫自己理智一些,跳出突兀而至的感情纠葛。但是,那双眼睛 总是闪在他的脑际,怎么也抹不去。她忽而热烈率直,坦露心迹,忽而遮遮掩掩, 满腹心事。她告诉秉乾,在汕头这地方,同姓人是绝对不能成婚的。她还说,她欠 下了那校董很多很多钱,她还不清,是走不掉的。那人有枪,有警察,这黑影随时 会吞没她。 秉乾受着感情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漂泊千里,孑然一身,第一次 得到异性的温暖,第一次尝到爱情的甜蜜,可他心中总有一种怀疑,她会跟我这个 穷流浪汉到处跑吗? 她能摆脱那个人吗?你既然明知不成,为什么还要去追求它? 一天,他下决心不再和雯来往。灯下,在日记本上,他写下了《爱情的杯》。 朋友,请你不要再说,爱情这杯,根本就是苦的,要爱只有喝它!然 而,然而我这只杯里斟着的,却是一股冷冷的气呀!我若握着这只杯,向 人们讲,这只杯好苦的呵!岂不是痴吗?所以,呵,我不忍用我可贵的青 春,去握着宝杯!我呀,从今天,要摔碎它了! 他郑重其事地在文末写上:下决心日。可是,第二天,一看见雯,他的决心又 碎了,他自觉不自觉地又捧起了爱情的杯。 学校西侧的一处墓园,成了他们约会的地点。 墓园不大,零散地竖着墓碑。坟,大多夷为平地。说是坟,其实就是衣泵。在 海上遇难的渔民,大概只有灵魂能回到这里。但是,墓碑黯然发黑的颜色,斑驳的 成年苔藓,似乎在诉说人生永恒的秘密。墓园中间,一棵硕大的木棉矗立杂草之上, 灰白的权桠,稀疏地支着宽阔的叶片。木棉树的东侧,是徐缓的山坡,山坡和海水 连在一起。晚霞渐渐淡了,海上是归来的渔船的影子。 雯最爱挑这个地方约会,这很使秉乾纳闷。是喜欢这儿的幽静,还是偏爱墓碑 上斑驳的苔藓?它绿得多浓,可又让人害怕。有一次从这儿回去后,秉乾写过一首 诗――《看坟茔》: 回去吧,为什么在这荒家留恋? 你看,我好像感觉刺骨地寒。 任石匠雕刻得多巧妙,埋的总是死人的骨骸! 两个天真浪漫的少男少女,在这墓园里,用美丽幻想和语言,纺织着他们的未 来。幽静的墓园,愈发显得超脱,似乎远离尘世。只有渐至中天的月亮,洒下皓洁 的银辉,从那宽阔的木棉叶片之间,稀疏地照着两张洋溢着青春和幸福的脸。 一个梦,一个美丽而缥缈的青春之梦,在月色下的墓园,飘荡。 三 秉乾要走了。他在暑假赶回北平,准备考大学。行前两人重又商量今后的安排, 雯答应等着他挣钱来带自己远走高飞。分手时刻,她将那条白手绢送给秉乾。秉乾 接过熟悉的手绢,只见上面写了几行字,是她刚写上的苏东坡的一段词:十年生死 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海岛渐渐消失,但那个影子,却刻在秉乾的心上。突然地相识,突然地相爱, 又是匆匆地离别,他好像做着一场梦,使他不敢相信短短几个月中发生的一切。半 年多前,从北京逃到这里现在又奔回古老的都市。来时孤单一人,回时心上却又有 另外一个人。梦,美丽而实在的梦,半年来充实着一个流浪孤儿的生活。现在他把 这个梦带在身边,让它随自己的生命之船,驶向北平。 秋天,北平最迷人的季节。秉乾回到了北平。 他没有中学文凭,不能直接上大学,只好进燕京大学国文专修班。他计划读几 年,混上文凭,然后按照和雯商定的计划,两人到南洋去。 课程按部就班一门门进行,秉乾最喜欢上现代文学课。这些天来,教师讲出的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鲁迅、周作人、刘半农、冯文炳……在他的回忆里,闪出一张 张熟悉的脸。 1926年,秉乾考入北新书局当学徒。一年多的时间里,在翠花胡同那座普普通 通的四合院里,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值得留恋的日子。在那里,他以一个学徒的身份 开始了和作家的接触,而几年之后,他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秉乾记得,老板李小峰殷勤地招呼一个个来到小院的作家。老板很精明能干, 几年工夫,把北新书局办成新文学的一个重要阵地,许多作家的作品都在这里出版。 秉乾迈进书局的时候,鲁迅、周作人合编的杂志《语丝》,正由北新书局出版。 秉乾早早来到教室,一边整理笔记,一边回忆着北新书局的生活。 送稿费是秉乾的活儿。他骑上自行车,请人用手绢将钱缠在手腕上。他边骑边 看,死死盯住,好像它会长出一对翅膀。鲁迅家、冰心家……一家又一家。他最爱 去冰心家。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中学,秉乾就和冰心的弟弟同班。每次见到冰心, 她都亲切地招呼他,他则甜甜地叫上一声“大姐”,回报的是温柔的微笑。有时, 他还会偷偷透露一点书局的秘密,告诉冰心,她的书不止印了三千,其实印了六千, 老板在刮油哩! 秉乾坐在书局办公桌前,常常从窗户往院子里瞅几眼,一个个作家进进出出, 都映入他的眼帘:大嗓门,喜欢连续喷出烟圈的刘半农,细长身材,总穿着府绸大 褂的章衣萍;还有冯文炳、钱玄同…… 老师走进了教室,他是“五四”时期就已闻名的作家杨振声。他细高个,迈着 文绉绉的步子。挺直的灰色西服,配一条红色领带,浆得硬硬的白衬衣领上,是一 张谦和文静的脸。他举止文雅,稳重而认真,透出文质彬彬的绅士风度。 秉乾很尊敬他,也佩服他渊博的知识。这些天,秉乾和他很快熟悉起来。过去 秉乾读过杨振声的小说《玉君》,《她的第一次爱》,那些哀婉的爱情故事,曾引 起他的感叹。 杨振声开始上课了。他语调徐缓,还带一点山东口音: “这些年,文坛上出现了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生长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偏僻的 山区,从小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他当过兵,当过流浪汉,一个人在世上闯荡。尽 管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可他的小说却富有修养,使整个文坛耳目一新。他的风格, 与所有固有的规范相反,完全是一种新的表达形式。评论家们给他很高的评价。说 他给中国语文带来新的活力和自由。他的作品,不管主题本身是否有趣,他都能以 令人惊奇的、有力的想象来形成。他就是――” 杨振声拿起一截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出三个大字:沈从文。 此时,秉乾没想到,后来沈从文会对他的生活产生重要影响。 四 树叶开始枯黄,一片一片悄悄飘落进深秋。这些日子,来回飞递的信件,联系 着南北两地的两颗青年的心。秉乾杂糅着学习上的兴奋和情感上的忧愁。 情况越来越糟,雯的信里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焦急。她告诉他,那个校董已经知 道了她俩的事情,对她管得更严了。 秉乾闷闷不乐地走出宿舍,他想念那个临海的墓园,挂念着随时可能陷入魔爪 的雯。他开始真正怀疑自己与雯的愿望能否实现。一个身无半文的穷学生,怎么能 帮助她从困境解救出来?就是能带她出来,又怎样生活下去呢? 踏着林间的落叶,他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上哪儿去?他漫无目的地踱来踱 去。圆明园!他想到那个常去排遣郁闷的好去处。他去约上刚交上的好朋友,英文 系的杨缤。秉乾是在美籍女教授鲍贵思家里读诗会上与她认识的。 圆明园秋风瑟瑟,满目凄凉。孤零零的遗石,高高地耸立于衰草枯木之间,似 在吟唱一首感伤的歌。 杨缤浓眉大眼,长相端庄,举止言谈中,透出男性的坚毅和豪爽。她嗓门大, 声音亮,浓浓的湖北口音。小时候,她从小吃一个有病的奶妈的毒奶,结果耳朵长 疮流血不止。十八岁那年疮好了,可左耳却聋了。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讲起话来, 嗓门总比别人大一些。 这是一个刚强、特殊的女性。她出身豪门望族,却坚定地走上政治斗争的道路, 与家庭决裂,独立地行走在人生路上。后来,在她的影响下,她的二弟杨潮(羊枣) 也投身于革命,成为著名记者和时事评论家,1940年不幸惨遭国民党的杀害。杨缤 本人则在1949年领导了香港《大公报》起义,解放后先后担任周恩来总理办公室秘 书和《人民日报》副总编辑。 这时的杨缤,正试图将秉乾引导走上革命的道路。自从在鲍贵思家与秉乾认识 以来,她开始了和他的长达几十年的友谊。他们开始了通信。燕京大学学生会办有 校内邮政,男女学生之间的书信来往频繁。杨缤和秉乾的通信,没有缠绵的罗密欧、 朱丽叶式的对话,而是在探讨人生,探讨文学。从杨缤的言谈书信中,秉乾感觉出 她的身份。她劝他多读点革命理论的书,可他则感叹自己的漂泊生涯,抄录着苏曼 殊、纳兰性德、拜伦、雪莱的诗。为此,两人在一起,不免发生争论。这会儿,他 们又争开了。 “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杨缤关心地问。 “没有,我不想看,拿去,还给你。”秉乾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封皮破皱的书, 递给杨缤,嘴里嘟哝着。 “什么?不想看?这么好的理论书你都不愿意看?你呀,真是!”杨缤很生气, 可又无可奈何,只好长长地叹口气。又说:“你还是应该看看,要革命,是要有理 论指导的。” “我想自己也可以干革命。我要自己体验生活,摸索革命。我现在还不想分析 生活,理解生活,只想自己走走,亲自看看它是什么样子。老说什么理论呀,理论, 我就不相信理论能包含一切。我这辈子就要自己闯闯看,不要地图难道就不能走路, 哼,我才不信!” 秉乾赌气地嚷嚷,心里却是佩服杨缤的精干和坚毅。虽然她只比他大几岁,但 在各方面都显得成熟得多,在她面前,他总觉得像一位不懂事的弟弟。正是这种感 觉,使他敢在她的面前耍性子。 其实,他的心中也并非这么简单。对雯的挂念,对两人未来的担忧,使他根本 没有心思读那些让人感到枯燥的书。另外,对于自由惯了的他,不要一切束缚,是 再理想不过的生活方式。 杨缤看着任性的秉乾,知道一时也说服不了他,就接过那本书,装进自己的书 包。 秉乾拾起一块石子,往前猛跑几步,用力扔出。石子远远地落下,砸在西洋楼 遗址残留的汉白玉石门的底基上,发出清脆音响,惊飞了石门顶上站着的一群小鸟。 他走近汉白石门,仔细端详上面镌刻的精细花纹。岁月流逝,洁白的玉石已蒙上一 层锈黄,有的花纹也磨损不清了。残石缝间,倔犟地冒出野草。野草开始枯黄,一 阵风吹过,能听见细弱的声音。距大石门不远处,一座贝壳形状的浪花石雕,吸引 了秉乾的目光。他想到了南方的海。 “走吧,回去。”杨缤走到一下子变得沉默的秉乾身旁,同情地望着他,女性 的直觉使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了那个姑娘,便低声叫道。他们穿过一个个如同坟茔般 的小土堆,走回校园。 五 秉乾的心却越来越沉重,同学们很少见到他开怀地笑过。杨缤一再劝他不要沉 溺于爱情之中,这并不能帮助他卸掉心中悬挂的石头。雯的命运使他焦虑,使他郁 郁不乐。 雯最近写信来告诉了一个坏消息:那校董终于撕掉假面具,提出要和雯订婚。 秉乾好似当头一棒,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感到一双手慢慢卡住自己的脖子。校 园的阳光明亮、温暖,可他心里却冰凉得很。在墓园勾画的美妙前景,他已隐隐地 感到可能只是青年人的幻想。既无权势、又无财力的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帮助她跳 出火坑的。 然而,他不死心,倔犟、任性的他,渴望幸福的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权 利。他写信安慰她,鼓励她抗争。但实际上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雯又来信了。她向千里之外的萍哥求援来了。“送信人恳速投递”,原本清秀 的字变得潦草了,简短的几个字,流露焦急的心情。 秉乾一把扔掉她的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眼睛冒出灼灼的火光。不行!得去 救她,去看她! 他匆匆地向南方奔去。然而,不久秉乾又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了北平。海边 墓园上的美丽之梦,在风浪急流中,粉碎了,一片一片地消失在南国的海滨。 他通过杨缤弄到一张假中学文凭,进了辅仁大学英文系。 他的书包里还放着雯的诀别信。这封信他看过不知多少遍,每看一遍,就溢起 痛苦、气恼、懊丧的复杂心情。这是她不辞而别留给秉乾的信。 秉乾千里迢迢追赶到汕头,费尽艰辛才在一个偏僻的学校找到雯。本来她答应 和他一起出逃,但是,就在动身的那天,她改变了主意,留下信,自己匆匆离去, 再也没和秉乾见面。 秉乾好似从悬崖摔倒,笔直地跌向无底的黑暗。突如其来的变化,使这个二十 岁的青年几乎发疯。他哪里知道,就在即将一起动身的前一天,那个校董找到雯, 威胁她要把秉乾抓起来。可怜的她,深深地爱着秉乾的她,知道惟有自己的牺牲, 才能使秉乾安全无事。她,一个弱女子,一个善良的女性,这时才真正明白,像她 这样的人,注定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幸福,没有资格去做美丽的梦。一整夜,她没 有合眼,泪水浸湿了枕巾。她多么想离开可怕的火坑,离开那张丑陋可憎的脸,去 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和自己喜爱的人,创造自己的未来。然而,她清醒地知道,她 这样做将意味着什么。在汕头,在这偏僻的地方,到处都是那校董的势力,随时都 可能将他俩置于死地。为了秉乾,她只得选择一条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她只能珍 爱地将昔日美丽的梦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于是,忍着痛苦,她写下这封饱含深情和 哀怨的信,然后,一清早,噙着泪花,离开了正在梦中品尝未来幸福的甜蜜的秉乾。 这一切秉乾都不知道。 她上哪儿去了?她为什么不能走?秉乾曾跑到海边,站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面前 大声呼喊,哗哗作响的海浪,无情地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猜想可能是那校董从中作梗,是黑暗恶势力扼杀了他的第一次珍贵的爱情。 但他也抱怨起雯: 既然你在最后关头,不能下决心和我一起冲破这黑暗,那你为什么还要做美丽 的梦?既然你知道最终摆脱不了那人的手,你为什么要许诺我?既然…… 秉乾破碎的心失去了冷静。他只感到自己一年多美好的感情,浪费在本来就不 能成功的爱情上。他恼火,雯在最后关头把自己丢在一边。而雯的处境,她以后的 命运如何,他没有想。 谁对?谁错?怨谁?怪谁? 对雯的抱怨,使秉乾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他像身上满是伤痕、从森林中 钻出来的迷路行人,迫切需要找一个舒适温暖的旅合,用热水洗去疲乏,用安静来 抚摸痛苦的心,然后,躺在舒适的床上,回味刚才林中的惊险、恐惧,以及失望与 绝望交揉一起的心理体验。 秉乾忘不了青春的第一个梦。但他从小尝尽艰辛,固然多愁善感,却又不脆弱。 在摔打跌撞的人生历程,他过早地形成一种任性的性格和顽强的意志。他容易感伤, 也容易走出感伤。他容易沉溺于感情,也容易摆脱自己情感的困扰。他绝不会像维 特,陷于脆弱的感伤之中不能自拔。他也绝不会像许多同时代青年,将破碎的碎片 拾起,编织成虚无的花环,来祭奠自己的青春。他需要的是为自己,是奋斗,是日 夜更新的生活。他恨不得一下子将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他努力去这样做。他这样 做到了,虽然,只是暂时的。几年之后,他没料到自己会留恋这段初恋,会将这个 破碎的梦写进小说。 回到北平,杨缤也从旁安慰秉乾,鼓励他投入更广阔的生活。 秉乾开始选择新的生活目标了。 文学殿堂神圣的光泽,在他面前闪现。一个苦难中长大的青年,凭着才华和机 遇,向那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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