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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文艺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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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艺沙龙 一 朱光潜的客厅里坐满了来自不同学府的教授、学生。窗外寒风凛冽,几株光秃 秃的树,在院子里发出低沉的吟唱。 从英法留学归来的朱光潜住在景山后面的慈慧殿三号。另一位诗人梁宗岱和他 住在一起。这里成了北平一批作家常常聚会的另一个地方。 1934年新年前后。中国文坛正打着一场不大不小的笔仗。这是所谓京派与海派 的争论。去年10月,沈从文在《大公报》上发表《文学者的态度》,批评上海的一 些文人对创作缺乏认真严肃的作风,沾染着商业气息。12月,上海的苏汉撰文反驳, 为上海文人辩解。一时间,报刊上争吵热闹起来。今天汇聚在朱光潜、梁宗岱这间 宽敞的客厅的教授、学生们,或是诗人,或是作家,或是评论家,主要来自高等院 校,他们大多被视为“京派作家”。 萧乾、沈从文、林徽因坐在客厅一角。沈从文的夫人也来了。她清瘦秀气,小 巧玲珑。她待人很热情,萧乾常常从沈从文的家里得到温馨。 三年前在《中国简报》的那篇介绍中,萧乾还风趣地写到:沈从文至今未婚, 没有和任何女子发生过爱情,也没有透露出要安家立业的念头。其实,萧乾哪里知 道,沈从文早有这个秘密。当沈从文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请朋友参加新婚聚会时, 萧乾还颇有兴致地将这段话告诉朋友。 他熟悉了这个客厅,熟悉了常到这儿来的人。当第一次走进客厅,参加读诗会, 他感到新鲜,仿佛一个新的天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文艺沙龙,过去从外国作品中了 解的事物,现在走进了他的生活。 朱光潜这个文艺沙龙,可以看作是二十年代诗人闻一多的客厅沙龙的继续。当 年闻一多留学回来,成为北平新月社的中坚诗人。新月诗人们常常汇聚到他的客厅, 高声朗读各自的新作,讨论新诗格律的特点。徐志摩、朱湘、刘梦苇、孙大雨、饶 孟侃等诗人,是这个读诗会的主要成员。有趣的是,闻一多将他的客厅除窗户外, 墙壁全贴上黑纸,拦腰又镶上一道金钱。徐志摩把它描述为: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 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困似的情调。后来徐志摩、朱湘、刘梦苇先后汕逝,闻一 多转而研究古文,这个新月派诗人著名的读诗会算是结束。三十年代初,这两年, 一批新的作家出现在北平文坛,他们自然而然酝酿出新的沙龙。或林徽因家,或这 个地方,一些“五四”时期的作家如周作人、朱自清、废名也常常兴致勃勃参加。 二 客厅里,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论着各自的话题。 客厅还算宽敞,布置没有闻一多客厅那种奇特怪诞的风格。只是挂在墙上的一 幅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一直吸引着萧乾。每次走进客厅,他都要久久 地端详、品味,似乎要从中获得什么。 蒙娜・丽莎,伟大的微笑,几百年来一直迷惑着人们。 萧乾从那神秘的微笑里,发现洋溢其中的永恒魅力。他注视着她,仿佛蒙娜・ 丽莎在对他微笑。她是艺术,是这个客厅的精灵。他想。 就在萧乾的对角,坐着朱光潜,他正和梁宗岱在讨论着什么。朱自清、废名坐 在旁边注意听着。穿着灰大褂的青年,手里拿―叠稿纸,在和另外几个青年说话。 他是何其芳。围着他的是卞之琳、林庚,都是萧乾刚认识不久的青年诗人。 林徽因还是那么活泼而健谈。自见到萧乾后,她就喜欢起这个聪明、好学、谦 和的青年,每次见到他,她都要热情地发表对文学的见解。萧乾认真地捕捉她的每 一句话。她这屋里的一切,在消融着他身上自小形成的“野性”。坐在她和这些人 中间,他仿佛有坐在温煦的阳光下,春风吹拂脸颊般的舒适感觉。 mpanel(1); 她又在发表高论了。 “在艺术上我看你还得下点功夫才是。一个作者,除了运用文学技巧的才能和 学问而外,还必须能站在各种各样的的生活上面。在主观和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 之间,做到理智进退有余,情感横溢奔放。同时记忆与幻想交替相辅。到了真即是 假假却是真的程度,这样,他的笔下才能表现出活力,表现出真诚。一个作者这样 做到了,我看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保持持久的普遍的 艺术感染力。” 萧乾像一个小学生认真地听,沈从文和夫人在一旁不吭声,带着微笑,像在欣 赏一幅别致的图画。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听清了?好!今天,我就送你这段话吧。”林徽因显 得很兴奋,在沙龙里,每逢这种场合,听的人不愿意打断她的话,她的柔和委婉、 有时又提高声调的声音,对于听者来说,不啻一种享受。从她的身上溢发的青春和 美,从她的话语中精辟的艺术分析,人们能感受到艺术的春的律动。 萧乾倾心地听着,慢慢咀嚼她的话。 沈从文也是一个喜爱发表高见的人,他一旁认真听完林徽因的话,见她坐在沙 发上闪动秀丽的眼睛,看着大家,便接过她的话题对萧乾说道: “林小姐说得对,你在艺术上确实还应该多花些工夫。”他稍稍停顿一下又说: “我建议你多看一下凌叔华女士的小说,她是很讲究艺术处理的。” 萧乾对凌叔华并不陌生,还在中学时他就读过她的小说。这的确是一个风格别 致的女作家。写家庭闺房的生活,以小为主,细腻的笔触勾画出略带幽默的情趣。 似乎司空见惯的家庭琐事,经她别致的笔写出,再加独特的心理渲染,别添意蕴。 不过,萧乾读的时候,除获得一种新鲜感之外,并没有更深入地分析和考虑,少年 时的他,与文学毕竟是两个不相干的世界。这会儿经沈从文提起,他想到了这位作 家。沈从文会说些什么?他瞪着眼睛,不愿漏掉一句话。 “你看她的描画,疏忽到通俗的所谓美,但却从稍稍近于朴素的文字里,保持 着静谧,毫不夸张地让角色出场,使故事从容地走到所要走到的高点去。不知你注 意到没有,她的每篇小说,在组织方面都有缜密的注意,都能在合理情形中发展和 结束。在所写到的人和事上,她的笔不为故事中卑微人事失去明快。她始终能保持 一个作家的平静,淡淡的讽刺里,常常有一个悲悯的微笑影子。”沈从文没有停顿,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 萧乾听沈从文或者林徽因讲话,和他们接触,渐渐促使他对艺术想得更多一些。 一个喜爱文学,从事创作的人,不仅需要写,也需要艺术感觉,需要从别人的作品 中窥到艺术的特点。他羡慕他们,佩服他们,也有一种潜在的冲力,推动他跃上一 个新的高度。 沈从文看林徽因,笑着说:“刚才你送了秉乾一段话,现在我也送他一句话, 怎么样?” “嗬,你要和我比高低是不是?”林徽因开玩笑说。“你说吧。”林徽因催着 想作解释的沈从文。带着福建口音的国语,听来别有风味,恰如沈从文的湖南口音, 并能让土生土长的操京腔的萧乾,感受到一南国风韵。特别是林小姐的声音,更让 他想到海,想到在南国留下他的足迹的海滨。 “我最近在一文章中写过这么一段话,一个伟大的人,必须使自己的灵魂在人 事中有种调和,把哀乐爱憎看得清楚一些,能分析它,也能节制它。”沈从文说。 “太好了,你的话和我的意思差不多,写小说就得有所节制,有节制才能出艺 术精品。” 沈从文话音刚落,林徽因就接上腔。 萧乾赞许地点头,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他对他们才识的钦佩,早已占据 了他的整个心灵,艺术,在陶冶着一个曾带有野性的粗糙的灵魂。 三 “不对,不对。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梁宗岱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吸引了大 家的注意力。大家都走过去,围在梁宗岱和朱光潜身旁识见梁宗岱坐在沙发上,一 只手正挽袖子,和朱光潜争个不休,说到激动时,身子用力晃着。 梁宗岱和朱光潜在一起,完全可以看出是两种性格。梁宗岱颧骨突出,广东人 的长相。他豪爽,急躁,好激动,完全不像一个艺术造诣精深的诗人、翻译家,倒 像一个运动员。中等偏高的个头,和矮个头的朱光潜坐在一起,显得很魁梧。他说 起话来和朱光潜也不一样。虽然两个人都留学欧洲,对西方文化有深入了解。但从 外表看,朱光潜文静含蓄,明显带有绅士风度,透出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气质。他说 话慢条斯理,很难见他发火,动感情。梁宗岱可不这样,说得激动时,他会忘掉自 己的身份,挽起袖子,像球场上打球的小伙子一样,振振有词地表述自己的意见, 从不轻易让步。 在中国文坛上,梁宗岱算得上一个奇才。他不仅仅文才有名,居然还是一位名 郎中。他教书之余,又给人看病,还琢磨发明新药。1944年以后,他致力医药研究, 他研究的绿素配、宁神、草精油三种中药成品,疗效显著。真让人难以想象这是诗 人的杰作。当把这些药和诗文放在一起的话,你不能惊奇他是一个奇才! “他们吵得那样厉害,你劝劝他们吧。”萧乾见状,便对林徽因说。 “别急,听听再说。你不知道,他俩见面就吵,在欧洲留学时就是这样,一见 面就争来争去,谁也难说服谁。”林徽因深知朱、梁的脾气,便这样说道。 原来他俩在争论一个美学问题。美学,对一个不喜欢读理论的青年,毕竟显得 枯燥、陌生。但两位留欧归来的理论家、诗人,说起这个问题来,却是那么文采飞 扬。特别是两人迥然不同的神态,使纯理论的争论,平添浓郁的情趣。听着,听着, 萧乾被他们的争论吸引住,仿佛有一种喝足了醇香的陈酒而醉醺醺的感觉。是呵, 他掉进了迷人的殿堂。 朱光潜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古人说过,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我 看这两句分别代表刚性美和柔性美。按照西方美学分类来说,刚性美可以用雄伟来 概括,柔性美可以用柔美来概括……” “但是你把Sublim译为雄伟是不准确的。”没等朱光潜说完,梁宗岱就抢上一 句,也不管身边站着多少人。 “为什么?”朱光潜反问。 “有些不属于刚性美的作品,我却认为也产生出Sublime的效果。你不是把达・ 芬奇的画归纳为柔美吗?” “是呀。和米开朗琪罗的男性美相比,达・芬奇的画就是女性美。《蒙娜・丽 莎》就不说了,就是那幅《最后的晚餐》也是这样。那画中的耶稣,他披着发低着 眉,在慈祥的面孔中表现出悲哀和侧隐,同时又毫没有失望的神情。这不和一个抚 慰病儿的慈母一样吗?” “不,耶稣决不像你所说像一个抚慰病人的慈母。你看蒙娜・丽莎吧――”梁 宗岱站起来,走到挂在墙上的《蒙娜・丽莎》的画像前。见大家都在听他发表高论, 他乐乎乎地一笑,又说起来“就说她的微笑吧,空灵神秘的微笑。她摄人心魄,是 因为她有比背后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缥缈的雪峰,比那不可测的幽谷还要空灵神秘 的微笑。再说《最后的晚餐》上的耶稣吧――” 梁宗岱走回原处坐下,又侃侃而谈起来。 萧乾站在画前,认真地端详。蒙娜・丽莎的微笑,多少次引起他的思考,还有 她的身后的山峰幽谷,是用来表现什么,也让他费解。梁诗人的话,把他引人一个 更为玄妙的境地,仿佛这笑更令人难以理解,然而,也更具魅力和含蕴。 真的,这间客厅,恰似一座金矿出现在萧乾的面前。到处都是闪光的矿石。 他走到仍在发表宏论的梁诗人身旁,注意听着,朱光潜坐在梁诗人对面,微笑 地看着讲得兴致愈来愈高的对手。 “《最后的晚餐》的定稿画上面,十二个圣徒都有自己的性格,他们的凉讶, 他们的自白或自疚画得非常逼真。这十二个性格、表情、动作都大大不同的圣徒的 精神,又都像群山拱伏于主峰般有意无意地倾注在耶稣身上。耶稣呢?简直是彻悟 与慈悲的化身。眉宇微微低垂,没有失望,也没有悲哀,只是一片光明的宁静,严 肃,温柔。但是严肃中又横溢着磅礴宇宙的慈祥与悲悯,温柔中又流露出一副百折 不挠的沉毅,产生出一种将要负载全人类的罪恶的决心和宏力。”梁宗岱不假思索 地说出一大串。 萧乾读过他的诗,可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滔滔不绝、文采飞扬地发表演讲式 的谈话,从内心讲,萧乾很钦佩他。又写诗,又懂画。林小姐也是这样,这是一种 具有高度艺术修养的人,这才是艺术家呀!萧乾十分感慨。眼前的这些人,常有玄 妙似的空灵吸引着他。 萧乾从小接受的是土得不能再土的艺术教育。天桥的相声、隆福寺的庙会,那 才是少年萧乾光顾的地方。进燕大专修班后,在鲍贵思的客厅里他才进入了一个新 的世界,诗的朗诵,诗的争论,那么让他新奇而入迷。杨刚――这时,他想到了她 ――在那种场合多么活跃,人们的讨论,常常涉及到诗的艺术,可杨刚却总爱用保 守的理论来指导他分析诗的思想,敏锐的思路和带着锋芒的火辣辣的语言,让人吃 惊,也让人佩服。 “杨刚要能来这儿多好,她会喜欢这种场合吗?”萧乾想。 梁宗岱话兴仍浓,大家也都不愿打断,一边呷茶,一边听着。朱光潜显得比别 人更专心,一副思考的神态像是告诉人们,他正在准备怎样反驳梁诗人的宏论。 梁宗岱说:“不管是《蒙娜・丽莎》,还是《最后的晚餐》,我们看它们都没 有米开朗琪罗的那种夸张,没有矜持,没有恣肆,也没有肌肉的拘挛和筋骨的凸露。 它们的神奇,只在于描画的逼真和渲染的恰到好处。它们的力量也只是构思的缤密, 章法的谨严,每一笔法中,处处洋溢着蓬勃生气。你说,我们看到这两幅画,用什 么词来感叹呢?用优美,Graceful,还是用美丽,伟大,Beautiful?Grand?”梁宗 岱说得绘声绘色,最后两个单词几乎提高了八度音。但他是那么郑重,想笑他的那 副神态的人,也都忍住了笑。 “不,这些词都不确切,不能表达我们的心中的感叹。唯一恰当的字眼就是崇 高,Sublime!难道你能把这种艺术效果说成是女性美吗?” “好啦,好啦,你们俩别只顾争来争去吵个不停。”不等朱光潜开口争辩,林 徽因就开了腔。 林徽因建议:“我看让我们的新诗人们读读诗吧。” 何其芳羞怯地站起来,拿着适才讨论的诗稿。用四川口音的国语,说道:“这 是我前两天刚写的,诗名叫《梦后》。”说完,便朗诵起来。 生怯的手 放一束黄花在我的案上。 那是最易凋谢的花了。 金色的足印散在地上, 生怯的爱情来访 又去了。 昨夜竹叶满窗, 寒风中携手同归, 谈笑于家人之前, 炉火照红了你的羞涩。 (你幸福的羞涩照亮了 我梦中的幽暗。) 轻易送人南去, 东行后月白天高。 今晚翻似送走了我自己。 在这风沙的国土里, 是因为一个寂寞的记忆吗, 始知珍爱自己的足迹。 何其芳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文静的脸上洋溢着朝气,同时也仿佛含有失恋后 的忧郁和感伤。 大家议论开了,说起诗的格律、词语,诗人的情绪。沈从文的话最为人注意, 他认为这种诗朗诵起来效果并不好,还不如上次朗诵朱自清、老舍、徐志摩的散文 那样动人,琅琅上口。沈从文特别赞赏老舍的散文朗诵的效果。“环转如珠,流畅 如水,真有不可形容的妙处。”他说。 萧乾没有参加这个讨论。他与他们不同,他早被何其芳的诗,带到昔日初恋的 梦幻中。他,一个青年人,也做过和诗人一样的梦。生怯的爱情来访又去了,个中 滋味谁得知呢?他有过这种体验,他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冷静地分析诗,论说诗的节 奏,韵律。他只感到,何其芳的诗句,随着抑扬顿挫的音调,潜入他的心扉,至于 它听起来是否流畅,是否有韵味,他并没去注意,一首诗,唤起心中曾经淡漠的哀 伤,把他从一个空灵的天堂,拖回到现实的世界。 他想到了巴金。前几天巴金去上海了,听说那边禁他的书很厉害。萧乾不禁为 他担心起来,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这都是刹那间的思绪,很快他被大伙热烈的讨论吸引住了。这房间,这些人, 毕竟是使他容易陶醉的。 墙上,蒙娜・丽莎在微笑。 “在这风沙的国土里,是因为一个寂寞的记忆吗,始知珍爱自己的足迹。”萧 乾走出了客厅,漫步在窄小不平的街道上,远远望去是景山上隐约可见的亭阁,他 心里重诵着这难忘的诗句。 四 巴金从上海来到了北平。 三座门大街14号,北海景山之间一座小四合院。这里是刚刚创办的《文学季刊》 的编辑部,也是靳以的家。 窗外,正是寒冷的冬天。室内多少有些暖和,可是巴金从上海带回的消息,却 让大伙儿心里感到阵阵寒意袭人。 巴金的脸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笑意。喜欢说说笑笑的李健吾,失去往日的风趣, 闷闷不乐地呷着茶。郑振铎这位“五四”时期的文坛老将,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黯 淡的灯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地面。靳以、卞之琳、何其芳、万家宝(曹禺)都默 默地坐在一旁,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巴金。 萧乾刚从燕京大学赶到这里,一进屋,就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点异常。他没 有好奇地询问一切,也没和巴金寒暄。和别人一样,坐下来注视巴金,静静地等待 着打破这种沉寂。 这座小院一个月前还默默无闻,1934年1月,随着《文学季刊》的发行,就开始 为人注意了。郑振铎、靳以、巴金在北平文坛,亮出一面耀眼的旗帜,在京派、海 派争论热热闹闹的当口,给古都吹进一股清新的风。巴金、郑振铎从上海来到北平, 在靳以家中酝酿创办了这个刊物,一批青年作家很快把目光投向这里。这是一个组 成成分与“太太的客厅”、朱光潜家的读诗会有所不同的文学圈。 刊物问世了,按说大家该高兴高兴,但是,巴金带回的消息,使大家变得沉闷 起来。 1931年开始,国民党政府陆续颁布《出版法》、《出版法施行细则》、《宣传 品审查标准》、《图书审查办法》等法令。到1934年初,对文学作品的查禁更为严 厉。2月,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奉中央党部电令,查禁一百四十九种文学书籍,其中包 括鲁迅、郭沫若、田汉、丁玲、茅盾等人作品。 巴金带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件件揪心的消息。大家更为忧虑的,是巴金本人的处 境。 自1929年《灭亡》问世之后,巴金的日子就没有安宁过,加上他没有放弃无政 府主义活动,继续编著有关理论著作,这更被国民党当局视为洪水猛兽。 1933年11月,巴金创作的一部反映煤矿工人罢工、暴动的小说《萌芽》由现代 书局出版。随即被查禁,不准出售。巴金将书名改变《雪》,交给上海的《文学》 发表,刊于今年一月号,谁知又被检查机关发现,勒令抽掉。更为可恶的是,巴金 的名字也不准出现。《文学》一月号巴金的《新年试笔》署名被勒令改为比金。巴 金写好的《爱情三部曲》之三《电》,交给《文学》发表,国民党图书审查委员会 审查后,禁止发表,巴金只好将稿子带到北平。 “真是岂有此理!”讲完这些,巴金气愤地说道,然后,长长地叹口气,好像 吐出了胸中淤积许久的烦闷。 萧乾完全理解巴金的心情。在燕大蔚秀园里,他知道巴金正在写《电》。巴金 没有详细讲叙小说的故事,简略告诉他小说是写一群青年的革命活动。萧乾爱巴金 的书,可是说实话,他也很为巴金担心。他佩服巴金的勇气和热情。但在文艺观上, 他更倾向于含蓄、节制。他今天似乎是第一次知道,文学创作有着如此大的风险。 听着巴金讲述上海的事情,萧乾心里经历了一次少有的体验。这种体验在林徽 因家,乃至燕京大学校园里,很少在他心中发生过。虽然杨刚的话,常常使他将目 光投在残酷的现实上。然而,很快,他沉浸在创造的喜悦与兴奋之中。在蒙娜・丽 莎神秘的微笑面前,他忘却了周围复杂的世界,冲淡了自幼沉淀在心灵上的痛苦, 将自己置于一个典雅、精致、微妙的艺术殿堂。他惊叹于新奇的发现,他陶醉于未 名湖的倒影,可今天,一桩桩撞击心胸的事件,把他从一种梦幻般的状态唤醒。时 代的光泽,透过一扇扇窗户,照进了他的心。 这是一个让人喜爱,却又给人带来烦恼的沙龙。在这里,萧乾领略着丰富的生 活,感受到剧烈的情绪波动。这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在不同的场所,度过一次 次难忘的时刻,南国海滨的墓园,未名湖畔的清晨,太太的客厅……多样的环境, 多样的人,无不使他新奇。同样是作家,在林徽因的客厅里,在朱光潜的客厅时, 出现他面前的是一个精巧玲珑的世界。那里冷静、稳重,艺术的精灵翩翩环绕,好 像微微春风般吹拂脸庞,温柔舒适。一个个妙语连珠,才华横溢,反衬出他昔日身 上的野性和粗糙。他羡慕他们,得益于他们,他陶醉于艺术的精微和奥妙之中,迷 恋于蒙娜・丽莎神秘的永恒微笑。 今天,又一个世界吸引着他,刺激着他。也许他发现自己在现实面前多么天真, 多么脆弱。昔日的野性、粗糙,也许为他重新认识。不知他坐在这些人中间,会不 会这样问自己:你能像巴金那样面对现实吗?你能大胆地向现实抗击吗? 萧乾盯着巴金。巴金表面上不健谈,心里却很有主张。他沉默时,脑子思考着 复杂的问题。他能准确地回忆起往事,也能机智地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他冷静地 坐在那里,俨然一尊威严的塑像,瘦小的身躯,似乎聚集着巨大的能量,随时将释 放出来。 “我来给他们摆个迷魂阵。”巴金说话了,胸有成竹又带点风趣地说。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听他慢慢道出盘算好的计划。 巴金计划将《电》改名为《龙眼花开的时候》,然后加上一个副标题:1925年, 南国的春天。这样把小说背景从三十年代初挪到北伐战争时期,小说中的人名也要 作改动。“那你署什么名呢?”有人问。 巴金微微一笑,向大伙儿说出一个有趣的安排。 巴金想耍一个花招,用一个女性的名字作为名字,这个名字是欧阳镜容。然后 再用“竟容”的名字写篇散文和小说一起发表。 听完巴金的话,大家不由轻松地笑出了声。 “欧阳镜容?”靳以嘴里重复一遍,眼睛一亮,把大腿一拍,说:“太好了! 谁能想到我们的巴老兄会用一个女人的名字呢?好,就这么定了,第二期就发。” 靳以活泼风趣的话,完全扫去了大家脸上密布的阴云,房间的气氛顿时活跃起 来。 李健吾走到萧乾面前坐下。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剧作家,评论也写得十分出色。 他留学法国,不到三十岁就写出了力著《福楼拜传》,令人惊叹不已。这几年,他 以“刘西渭”为笔名,写了许多作家、作品论,颇有影响。 李健吾和萧乾交谈起来。“乾兄,我最近看了你的几篇小说,写得很不错。看 来你是带着一颗艺术自觉心在创作,知道怎样压抑情感,从心底里进化造型的语言, 然后读和出丰富的感觉性的文学。” 李健吾的话表达出颇为精致的见解,如沈从文讲话一样,富有文字才有的文采。 他的话吸引了何其芳、卞之琳、万家宝,他们也围过来,听健吾发表高论。 萧乾注意听着,像听林徽因、沈从文讲话时一样专注,捕捉着李健吾的每一句 话,将它反复玩味。巴金、郑振铎、靳以则在房子另一角谈起即将发排的《文学季 刊》第二期的稿件。 李健吾对四个青年笑笑,接着说下去。 “你的确很注意从艺术上花气力,”他看着萧乾说道。“你的文笔非常好,我 觉得你有这个特点,会把叙述和语言绘成一片异样新绿的景象。你的比喻也很奇特, 沈先生说你的创作生气勃勃勇敢结实,我看的确是这样。” 萧乾尽管脸上带有一点羞怯,心里却充满着喜悦。他不止一次听到人们夸奖他 的艺术。今天,从李健吾那里得到的是另一风格的评语,这同样给他以鼓励。 从刚才的沉闷、愤激、深思中走出来,萧乾此刻又感受到和朱光潜家中同样的 气氛。这里没有蒙娜・丽莎的画像,但他仿佛依然看到那个神秘的微笑。不同的是, 这里,青年的心连得更紧,毫不拘谨的笑声,飘荡在房间,也飘进每个青年心中。 这是一个并不起眼的院落,但青春的气息在这里弥漫,在这里暗示着春天的到 来。萧乾感到全身心都融入其中了。 他和这群年轻人谈着,笑着。开始的沉闷,消失得无影无踪,上海飘来的阴影, 固然难以驱散,但他们笑着迎上去,用青春旺盛的朝气,用青春正义的光辉逼退它, 照亮它。这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战斗。诗,不仅仅是一己情感的抒发,不仅仅是见诸 铅字的排列。生活中充满着战斗,也就充满着诗。而他们――三座门大街十四号小 院中的年轻人,在用青春书写着一首伟大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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