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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初恋梦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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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恋梦寻 一 很快,工作充实了萧乾的心。 1936年10月,是《大公报》重新开张十周年,萧乾建议设立“《大公报》文艺 奖金”,评选近年文坛优秀作品。进入9月,文艺奖金评选委员会成立。被邀请担任 评委的,都是萧乾熟识的朋友,他们在文坛享有盛名,与“文艺”也有着密切的联 系。评委一共十位,他们是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叶圣陶、巴金、靳以、李健 吾、林徽因二沈从文、凌叔华。这些评委主要是平沪两地的作家。由于相距太远, 无法开会讨论,主要是靠萧乾写信联系来沟通协调意见。 评选顺利地进行,中国现代文坛一项创举在酝酿中,人们注视着谁能夺取这难 得的文艺奖的桂冠。 写信,编稿,一件件工作填充着他寂寞和孤独的心。白天的繁忙常常使他忘记 了一切。 然而,他的心并不轻松,特别是在夜晚独自一人坐在房间时。他担心着远在日 本的“小树叶”。日趋恶化的国际形势下卷起的阵阵狂风,会不会吹起这片孤零零 的树叶?来得并不及时的信件,不能驱散他心中浓浓的阴云。每当夜深人静时,他 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的光影,默默地为“小树叶”祈祷。有时,他 甚至希望有一阵风,把他的“小树叶”吹到他的身旁。 工作并不是一切。他需要体贴,温暖,他要拥抱整个世界――如果说爱情和事 业各是世界的一半的话。 二 很快,震惊世界的西安事变爆发了,人们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在西安那个古老的 城市,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蒋介石被抓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各阶层人们中间引起各 式各样的反应:惊奇、兴奋、忧虑、恐慌…… 萧乾一大早赶到报馆,抓过报纸,注意寻找着与事变有关的各种消息。这几天, 走到哪儿都在议论着这事情,文学圈的朋友们更是如此。 ――《张杨对时局的宣言》 他又一次读起这份震动中外的宣言: 东北沦亡,时逾五载,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 《塘沽、何梅协定》继之于后,凡属国人,无不痛心。近来国际形势豹变, 相互勾结,以我国民族为牺牲。绥东战起,群情鼎沸,士气激昂,于此时 机我中枢领袖应如何激励军民,发动全国之整个抗战。……以上八项为我 等西北军民一致之救国主张,望诸公顺舆情,开诚采纳,为国家开将来之 一线生机,涤已往误国之愆成。大义当前,不容反顾,只求于救亡主张贯 彻,有济于国家,为功为罪,一听国人之处置…… 萧乾的心燃烧着。“一二・九”北平学生的呼声仿佛在耳边重又响起,“小树 叶”缠着白绷带的脸,忽隐忽显地眼前闪过。 “国内的仗该停了。侵略者已经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施展淫威,难道同胞之间还 是打来打去吗?”萧乾心里焦急而疑惑。 走出报馆,萧乾来到北四川路良友图书公司,巴金和靳以正在编《文学季刊》, 编辑部设在这里。《文学季刊载》去年底在北平停刊,靳以来到上海,又和巴金于 今年6月办起《文季月刊》,这里自然又成了萧乾常来的地方。巴金除了编《文季月 刊》外,还担任着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总编辑,经他介绍,萧乾认识了小说家王鲁彦, 散文家丽尼、陆蠡,后两位都在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 mpanel(1); 走进编辑部,巴金、靳以都在忙碌着收拾抽屉,脸上阴沉沉的,萧乾一看,心 里顿时明白前两天大家所议论的威胁终于变成冷酷的现实――《文季月刊》被国民 党上海当局严禁出版。 “你来了。”巴金简单地和萧乾打下招呼,笑笑,又收拾起东西,这些年,这 种禁书、禁刊物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实在不觉奇怪。发人毕竟要发,但又有什么用 呢?巴金的笑是勉强的,但很坦然,内心的愤慨在这位朋友面前没有必要表现出来。 三人坐了下来,还是萧乾先开口说话。“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 “这吓不倒谁。我们说会想办法再出。”巴金说,浓浓的四川音中,含有微微 轻蔑。从“五四”时代起,他就学会了与当局周旋的本领,这会儿确实是胸有成竹 的神态。在这点上,他显得比萧乾成熟得多,老练得多。 “我和老巴商量了。准备编一本《文丛》,就在他的出版社出。”靳以谈到今 后的编辑计划,马上变得兴奋,活泼起来。这个作家,尽管写作从未中断,可编辑 工作似乎在他的心目中显得更为重要。“哎,萧乾,”靳以站起来,走到萧乾面前, 拍拍他的肩膀,“我说你呀,可别尽想着当名记者,也得写点小说呀。” “是呀,你好久没有写了吧?”巴金关切地问。 萧乾点点头,颇有些惭傀。到上海后,写过两三篇小说,这半年来可一篇也没 有写出,难怪“小树叶”说他懒。 “你不能写一个长篇小说吗?赶紧写,争取在创刊号上开始连载。”朋友面前, 靳以也拿出一副约稿催稿的样子,这副热心劲儿倒真叫萧乾感动。他望望巴金,又 望着靳以笑笑。 “我可写不了长篇,写点小的也许还行。” “不管怎么样,到时我管你要就是了。”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萧乾当然不便 推辞,便答应考虑一下。 三人走上街市。已是吃午饭时候,走到一家饭馆门口,三人停了一会儿,便走 进去找到空座坐下。 “老巴,还是你请客吧。《发的故事》刚出版,反正有稿费。”靳以笑着对巴 金说。 “可不是,老巴稿费比我们多,当然得吃他的。”萧乾顺着靳以说。 “好了。你们不说我也会掏钱的。哪次不是我请客?”巴金善意地反攻了两句, 自己又乐了。 三人边吃边聊,对西安事变以后的前景揣摸不定,民族的命运似一片阴云笼罩 着他们的心。 “瞧,我差点儿忘了。今天我刚收到一封信,你们看看。”吃了一会儿,巴金 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萧乾。 萧乾打开信,轻轻地念出声,靳以放下筷子,注意地听。 “巴金先生:我是您的一个忠实读者,我喜爱您的小说,喜爱您的作品中的人 物。从您的书中,我看到了青年的希望,也得到勇气。可是今天,我不得不向您伸 出求救的手。救救我这个孤苦伶订的少女吧!……” 萧乾停了停,看看在一旁扒着饭的巴金,见他没插嘴,就又念下去。 这是一位陷于困境中的姑娘从杭州写来的长信,向巴金求救。她和后娘关系不 好,受巴金的《家》的影响,离开家乡安徽外出工作。由于失恋她准备去杭州自杀, 在那儿遇到一位远亲,便改变主意,到一座庙宇带发修行。谁知几个月后,她发现 那位远亲和庙里的和尚有关系,那和尚对她也存心不良。她想离开虎口,可又毫无 办法。这时,她想到了自己喜爱的作家巴金,便写信求救。 信写得很凄惨,萧乾越念心里越沉重,不过也随之产生疑惑,不敢断定是真是 假。这种骗人的把戏文坛上常发生,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种警惕的心理。念完信,他 说出自己的怀疑。 “可不是,这种事谁也说不准。”靳以附议道。 巴金放下筷子,迟疑地说:“我考虑过了。如果事情是假的,我不管也就没什 么,可是,如果真是她遇到危险,我不去救,那可怎么行呢?”他显得很为难。充 满人道主义精神的巴金,在作品中给人以热诚,以爱,以力量。在生活中他又何尝 不愿意如此呢?萧乾理解他的矛盾心情,这种事的确需要三思。 三人默默地吃起饭,好一阵儿谁也没有讲话。萧乾、靳以两个先吃完,放下筷 子。巴金望望两人,见他们都不吃了,便把每个盘子剩的菜拨到自己碗里,慢慢地 吃光。然后,对两人说:“我再问问鲁彦兄,看他是什么意见。”两人赞许地点点 头。 几天后,巴金、鲁彦、靳以三人离开上海前往杭州,去救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 三 萧乾没有去,但这个至今还划着问号让人难以确信的姑娘的信,却在他的心中 激起万千思绪。“又是因后娘而离开家庭。”他不禁有些惊奇这种现实的巧合。 “小树叶”也是因后娘而到北平。雯也是不堪忍受后娘迫害而出走,但却又落进另 一个更可怕在陷阱。“雯,怎么我又想到了她?”萧乾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又想到 七年前的初恋。 七年的时光,萧乾已从一个流浪人间的青年成为事业上屡有建树的人。这七年 中间,他苦闷过,访撞过。他有过寂寞孤独的折磨,有过失恋的痛苦,而这痛苦曾 使他久久不能饶恕那位姑娘的责任。后来,学习,工作,创作,一次次接踵而至的 喜悦,陶醉着他的伤痕累累的心,似一束束阳光,将金色投进苍白的生命。好几年, 他的脑海里,南国的影子隐退了。他很少会想到初恋的喜悦和痛苦。当和“小树叶” 结识之后,恋爱、结婚,他更没有回忆往事的情绪。然而,今天,一个姑娘给巴金 的信,靳以的约稿“命令”,突然像两块风雨中的顽石猛烈地相撞,迸发的火星照 亮了他的内心潜在的留恋。他再也保持不住平静,南国的往事一件件闪过他的脑际。 不知什么人说过,惟有初恋是最纯正的,最令人难忘的,因为那里留着青春第 一次爱的体验。 萧乾此刻是怀着惆怅和柔情,回忆起和雯在一起的情景。年岁的增长和情感的 成熟,使他不再像七年前那样怨恨一位软弱无力的姑娘,他渐渐明白自己所应负担 的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他开始体谅到雯的难处,开始反省到自己的无能,给姑娘 带来多少痛苦。而且,她这些年的命运又该是多么的凄惨呵! 萧乾控制不住突发的对初恋的回味,他拿起笔写起来。他并不准备写小说,只 想用带着淡淡的哀伤和忧郁的笔调,用散文形式,记录下瞬间心灵的感受,记录下 对那值得留恋的感情体验的回味。还有,抒发对早已离他而去的雯的怀念。 谁曾在红日升到中天时分,仍呆坐在白石阶上,用回忆的手捕捉半夜 那个朦胧的梦呢?谁又痴得竟还在梦境里胡乱摸索? 我爱凝看罩满尘埃的捕木桌上,露出微微平滑的印迹,那上面,堆起 一座珊瑚盆景逝去了的形影。我更喜欢一道枯涸了小河,凭着颓坍桥栏, 寻找昔日的涓涓水波。 萧乾在寻找着一个逝去的,破碎的梦,他在用文字将这梦编织起来。在这夜深 人静的时刻,窗外嘈杂的汽车声、人声包围着他,而他,沉浸在回忆之中,虽然, 带着感伤。一件件事,一句句话,海誓山盟,吹琴唱歌,那座山顶的墓地,那块洁 白的手绢,交叉地、零乱地浮现脑际,出现在文字中。他感到自己重又在那梦之谷 里漫步,重又走过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海滩、校园、码头,耳边重又响起雨打芭蕉浙 浙沥沥的吟唱和雯的哭泣。 下边这片绿绿地方是我生平第一遭邂逅了一个美丽的梦的山谷――从 那时起,我懂得了世上还有幸福。然而刚一懂得,我便被它狠心地遗弃了。 不正是沿了那条银亮亮的江水,我徒然地追寻一颗失踪了的灵魂吗? 是的,我终于找到了她,在一个微雨凄迷的黄昏。我一把抓住的是依 然美丽,但已苍白青灌了的尸骸――那灵魂却早已荡然无存了。可我还是 不放心。我牢牢地抓住那尸骸,抚摸它,疼爱它,一如往日在梦之谷里。 一转身,就在那块乱哄哄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连尸骸竟也永远离开 了我。 于是沿了浩荡的生命河流,我又寻找着梦了。 巴金他们回来了。萧乾一见面,就问起那位姑娘的事。巴金、鲁彦、靳以面带 喜色,萧乾琢磨事情大概很顺利。 “老巴还真不错,到杭州认了一个外甥女。”斯以开玩笑地说。萧乾不解地望 着他们,巴金微微笑了一笑,便告诉了此行的详情。 三人到杭州之后,就到那座小庙去见那位写信的姑娘。小座坐落在西湖湖畔的 一座山坡下。三人租上一条游船划到小庙附近,上岸约那姑娘出来。那姑娘只有十 七八岁,面带羞涩和忧郁上了船,但看到自己喜爱的作家真的来救自己,俊俏的脸 上马上焕发出青春的光彩,眼睛里闪动着希望和感激。她详细地告诉了自己的遭遇。 凄婉的声调,不幸的处境,使三个人非常感动。 “你有别的亲戚吗?”他们关切地问。 姑娘说上海有一个舅舅,但她不愿意让亲戚知道自己在杭州的困境,因为她是 充满自信地离开家庭,谁的劝阻也没有听。所以只好向巴金求救。 巴金感动了。从一位姑娘那里,他感受到读者对作者的信赖。朦胧之中,他有 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他决意要救出这个可怜的不幸姑娘。他打听到姑娘的舅舅姓 李,便决定冒充她的舅舅前去搭救,因为巴金本来姓李,叫李芾甘,写小说后笔名 反倒取代了本名而为人熟知。 第二天,三人又划船到小庙附近。巴金一人到庙里,说是那姑娘的舅舅,来接 他回去。巴金替她付清了八十多元的房饭钱,然后带着姑娘上船而去。在船上,巴 金把回程火车票给了她一张,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萧乾听完带有戏剧的故事,不由钦佩地看着巴金,从这位兄长般的朋友身上, 他看到了金子般闪光的东西。好像对巴金的理解更深了,一个文弱书生,也会有替 人排忧解难的侠客之气,难道仅仅是具有勇气吗?这需要对人的信任,对人的爱。 过了二十年后,自己被打成右派时,他也从巴金那里亲自体会到这种爱的温暖。 “她怎么今天没来?”萧乾见只有他们三人,便关心地问。 “我们今天先回来,明天我和靳以到车站接她,然后把她送到她的舅舅那儿去。” 巴金回答说。 “我看你这个舅舅也算到此为止,真舅舅该出场了。”萧乾受到他们喜悦情绪 的感染,也和巴金开起玩笑来。他的话音一落,四人都乐得笑出了声。 四 就在为救一个姑娘而忙碌奔波的时候,他们也关注着西安事变事态的变化。和 每一个中国人一样,他们担忧着民族的命运和未来。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飞快地传遍全国,传遍全世界。 12月24日,蒋介石接受抗日条件,担保不再发生内战,并当天发布撤兵手谕,送往 南京和前线传达。这消息如一阵清凉的风,一扫人们心中的忧虑和郁闷。 萧乾心里却是矛盾的。 盼望结束内战一致抗日的一天终于来到了,他喜悦,同时他又不能不忧虑抗日 高潮的兴起,在日本国内必然会带来更狂热的反华情绪。那么,“小树叶”的处境 会如何呢?这时,他不由在心里埋怨起她来:“让你别去,你非要去,可现在……” 一开春,靳以就向萧乾索要稿件,《文丛》已获批准,定在3月出版。萧乾写出 的《梦之谷》交给了他,靳以一看,赞不绝口:“好,就这样写下去。” “哎,我可只写这一篇就交差了。”萧乾怕他逼自己写长篇连载,连忙声明说。 “你写的这个内容完全可写个长篇。你就写吧,每期连载,怎么样?”靳以又 催促地说。巴金在一旁也给他助阵,劝萧乾试试写写长篇。萧乾自己没有什么把握, 看到他们热情的鼓励,他不便推辞,可又不敢答应,只好含含糊糊搪塞了几句。 3月,《文丛》出版了。萧乾拿到刊物一看,目录上标明《梦之谷》是中篇连载。 他一下子惊呆了,这可怎么办?本来是一篇散文,却让他们标为小说连载,看来是 逼鸭子上架了。他走到四马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办公地点。哎哟,更不得了。一面 白色的旗子高高地挂在门口,上而赫然写着一行行大字,其中就有:“本刊将连载 萧乾的中篇小说《梦之谷》,一个优美而悲哀的爱情故事。”这下萧乾更感到压力。 那时,上海的出版社和刊物有一个风气,常常将他们重要的作品写在旗子上挂 出,像酒家高挑的幌子招徐顾客一样吸引读者的注意。萧乾不得不佩服靳以他们的 心计,他知道眼下再打退堂鼓是万万不行了。 朋友的热情,再一次将萧乾推到“梦之谷”中。他倘祥在回忆的河边,精心地 编织起一个委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不,他在写自己的体验,虽然也有虚构。一篇简 短的散文,只能涂抹出自己情感的色彩。而现在,他才真正回到了七年前的初恋, 珍爱地拾掇起每件难以忘怀的物件,把它们放在自己的书桌上,稿纸里。他的流浪, 他在初恋时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朦胧感,一起涌到笔尖。而这些,特别是后者,是他 后来七年从没有重新体验到的感觉,在他,这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回味呵! 他走进了“梦之谷”。 7月7日,芦沟桥一声枪响,宣告着全民族抗日战争的开始。广袤的土地上,顿 时燃起了愤怒的火焰。萧乾全身心投进民族这神圣的战争。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从 平静的生活里射进了战火。火光映红着他的年轻脸庞和他的爱国热情。“七七事变” 后不几天,他乘车奔赴芦沟桥战地采访,从衣衫褴褛皮肤粗糙的士兵身上,他看到 了民族不可灭亡的精神。硝烟镣绕的田野上,他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不屈的的灵魂 在翻飞,升腾。和周围的作家朋友一样,他在这战争开始的炮火声中,感受到中国 大地春潮一般的律动,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新生。 从芦沟桥回到上海,不久,日本侵略者进攻上海的炮声响了。8月13日,全上海 人民卷人到抗战的炮火中。从这天起,黄铺江上展开了炮战。萧乾又以战地记者身 份,出没在淞沪前线上。 五 全上海的作家投身到神圣的抗战之中。萧乾紧张地工作着,忘记了一切――不, 更加担心着“小树叶”的安全。 “小树叶”终于安全地回到他的身边。 萧乾急切地把她接到宿舍,仔细地打量着分别一年的她。有许多话要说,但一 切话此刻都是多余的。两人完好地存在,两人对视的目光,把一切都包含进去了。 然而,战争无情地进行着,这绝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刻。把“小树叶”一安顿好, 萧乾就匆匆离她而去。前线的枪炮声,在吸引着他。走时,他拿出已经出版的几期 《文丛》递给她,兴奋地指着《梦之谷》,好像一位学生在向老师汇报作业情况― ―不,更像一位母亲珍爱地捧出自己的宝贝。 “小树叶”还是那样温和,清秀端庄的脸庞挂着旅途的倦意。她把《文丛》顺 手扔在床上,便收拾起零乱的房间。萧乾从来不爱收拾,换下衣袜随手乱扔,揉作 一团。桌子上堆满书报,毫无条理,就在上海这个潮湿少尘的地方,他的床上,窗 台上,桌上,也落着一层灰。“小树叶”瞧着这个“家”,苦笑着摇摇头,“唉, 这个人呀!”然后,一件件地拾掇起来。 整理后的房间整齐清洁,积下的衣服一一洗好晾上,她才躺上床休息。她靠在 床架上,拿起几本《文丛》,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刊物里夹着一张《大公报》,她 展开一看,发现在‘文艺”版上一篇文章打着醒目的眉批。大概是他划的吧。她想。 她注意地看看标题,《评〈文丛〉创刊号》。文中有一段文字全部画上红眉批, 她发现是评论萧乾的小说的,便看了下去: 作者委实是一个意象的创造者,他那丰盈的库藏,会拿出细致的亲切 的比喻,引起我们的情趣。……虽然《梦之谷》的立意是在铺陈一个感伤 的回忆的场面,它的效果不繁重吃力,却属于轻微纤巧。在作者的行文上, 虽带了一点琐碎的支离,但作者揉合了微妙的细腻的心情体味,作者矫健 的笔力,清丽可喜的文笔,委实达到特出的超卓。 她爱学习,爱读小说。可说来也怪,她从不大读他的小说,更甭说发表她的意 见。在她看来,有他在一起就够了。她信赖他,尊敬他,佩服他。当别人在她面前 夸奖他时,她常常腼腆地笑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这会儿,这段文字却远远超 过过去那些人的话的力量,吸引着她读读一年未见的亲人作品。 读着,读着,“小树叶”为书中的主人公的经历吸引住了。她看得出,这是萧 乾自己的事情,过去他曾对她讲过这件事,然而从未这样详细地叙说过。随着一章 章故事的发展,她看到了主人公――不就是萧乾吗,在南国感情的痛苦,他的孤寂、 苦闷。小说没有登完,写到雨夜里女主人公听了“我”的《小白菜》的歌声后哭泣 而去就中断了。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 三岁四岁,没了娘啊。 …… “小树叶”不由低声哼出熟悉的民歌。她想到萧乾命运,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蓦然间,心头袭来一阵痛楚。她落泪了,为书中的“我”,为现在的我。她同情萧 乾笔下的人物,她完全理解他所渲染的那种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朦胧的爱情。 爱情? 她突然省悟到这是萧乾在写他的初恋。 “喔,那样一支小曲怎么配赚得这么宝贵的泪啊。我忘了身份,情不自禁的抚 着她的肩头。雨点还在坠着,天空的闪电映出垂挂在她颊上晶莹的泪水。我的手湿 了,有雨珠,也有她的泪珠!” 她仿佛被火烫了手一样猛的把杂志扔到一边。温和的她,心里交织着酸甜苦辣。 人说草原的天空瞬息万变,少女的心何尝不是如此,只有二十岁的她,不能不想到 在自己远离他的时候,他是在初恋的回忆中徘徊。这是为什么? 少女的心是微妙而复杂的。她重又拿起杂志,无目的地翻着,纸页“沙沙”的 声音,仿佛蚕食着她的心。 她哭得更伤心了。 萧乾回来很晚,“小树叶”已经睡着了。他发现她的疲倦憔悴的脸上,有未干 的泪痕。他纳闷了,不解地站在床前,默默地,许久,像一尊无言的石像。为什么 哭?是高兴,还是怪我回来晚?…… 他坐在桌前,写起战地通讯,一颗心又飞到战火纷飞的前线。 六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日军从吴淞方向大举进攻,久攻不下。11月5日,增派日军 绕杭州湾在金山卫登陆,向上海方向逼近。北边,闸北已经陷落,南边,松江也于 9月陷落。 民族的悲剧牵动着萧乾的心。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打击迎头打来一一解雇。 淞沪战役打响之后,纸张供应越来越紧张,报纸一下子从十四版编为四版, “文艺”版自然取消了。于是萧乾专门跑前线写战地通讯。他沉浸在新时代到来之 际的那种空前的职业兴奋之中,忘记别的可能会降临的打击。 他匆匆走进胡霖的办公室,准备接受一项新的采访任务。一进门,胡霖以少有 的礼节,客气地招呼他坐下,然后委婉地说起目前《大公报》的困境。 萧乾从他的神情和话语中,明白了摆在面前的冷冰冰的现实。胡霖最后说出了 遣散的计划,从抽屉里拿出几块大洋,走到萧乾面前,颇为难地递给他:“这是半 个月的薪水,拿去总能用一阵儿。实在对你不起,我这也是没有法子呀!” 萧乾没听见说些什么,这突然的消息,把他拖进了一个无边的荒凉的沙漠。那 里没有生命,没有希望。刚才还充满热情的心,仿佛一下子被封闭在冰窖里,凝固 了。应该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一个明显的感觉:他正从一座峻 峭的山壁上跌下,阳光线乱,看不清周围的一切,等待他的是黑乎乎的,深不可测 的山谷。 就在几个月前,5月,也在这个房间,萧乾得到了胡霖兴高采烈的称赞。那时, 《大公报》文艺奖经过近一年的工作,终于揭晓。公布的结果在中国文坛乃至各界 引起强列反响。芦焚的《谷》,曹禹的《日出》,何其芳的《画梦录》,分获小说、 戏剧、散文三类奖。由报纸出面进行全国范围的文艺评奖,在现代中国还是首次。 这次文坛盛事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仰赖于萧乾之力。顿时,他因评奖的成功而受到 交口称赞,《大公报》因此而在文艺界提高了声望。对这个青年的才干和能力,胡 霖感到十分满意。从1935年夏天进社,不到两年时间,萧乾已在编副刊、写旅行通 讯等方面崭露头角,胡霖不得不感谢杨振声的推荐。他把萧乾叫到办公室,露出少 有的笑意。他夸奖萧乾干得不错,还拿出一笔钱,作为特别奖励。 萧乾那时几乎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他为自己力促成这件事感到高兴,自然,也 颇为自豪。他的心灌满了蜜一样甜,在办公室里,脸上常挂着微微的笑意,热情地 和每个相遇的同事点头致意。阳光,鲜花,铺就一条多彩的大道,通向一个值得炫 耀的未来。 然而,就像一阵飓风突来,刮翻海上扬帆的船,萧乾喜悦,兴奋,得意,骄傲, 完全消失在沉默中。几块闪着黯淡光泽的大洋,似乎在嘲笑他,在讽刺他。他接过 它们,感得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上,压在心里。胡霖还说些什么,他没听见,他不 知道自己怎样走出办公室。 渐渐地,他从这当头一棒的打击下清醒过来。他明白在这种社会下,要想永远 于立不败之地,那就得奋斗,奋斗,再奋斗。你要让自己的价值得到体现,你就得 不断地发现自己,挖掘自己,超越自己。这一棒,还把他从文学的王国里拉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文学对一个报纸来讲,毕竟只占据次要的地位。要想在报纸长期干下 去,没有别的能力是不行的。后来当他知道惟有能写社论的人才不至于遣散时,他 的心中就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他一定要向全才发展,要能独立写社论。果然 一年之后,到英国他就有意识地学习起国际政治课程了。 萧乾强咽下心中的怨气,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报馆。临走时,他深情地 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办公桌。在那上面他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编发一篇篇稿件, 怎能不让他留恋地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它而去。 失业对他和“小树叶”这个小家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们的境况一天比 一天严峻。上海的战争局势也一天比一天恶化。日军步步逼近,眼看整个上海就要 落到侵略者的手中。 萧乾和“小树叶”决定离开上海,到内地去找工作。这时,上海至南京的陆上 交通已断,萧乾和“小树叶”登上驳船,沿着黄浦江驶向吴淞口,到那里后再转乘 开往南京方向的轮船。 小驳船在硝烟里穿行,四处落下的炮弹,溅起纷飞的浪花,拍打着船舷。轰隆 的声响,震耳欲聋。萧乾恐慌地抓紧“小树叶”的手,偎缩在船的一个角落,身体 随着颠簸的船身忽前忽后地摇晃。虽然紧张而恐惧,他们还是悄悄唱起熟悉的《义 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这歌声,好像能驱散心中的恐惧和 阴云,他们唱了一遍又追。在这炮火中,在这歌声里,他们开始了流亡。 到了汉口,萧乾便四处托朋友寻找职业。刚办起不久的汉口《大公报》,已有 人编副刊,他只好另找门路。好容易在老河口找到一个教书的位子,一转眼,老河 口就被日军侵占,只好仍留在汉口。正在这时,杨振声、沈从文夫妇从北平到长沙, 再由长沙沿着湘黔公路向昆明逃去。 沿途满目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布满枯黄野草,逃难的人群在连绵八百里的山丛 间呻吟。萧乾怀着一颗沉重的创混在这人群之中,他和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被 战火抛人灾难,和两位老师长在一起,他有时也能感到些许安慰。自毕业之后,还 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在一起生活、旅行。四位男子,杨振声、沈从文、萧乾、 杨振声的一个侄子,本属不同辈份,但为了称谓方便,他们打破了老幼的界限以兄 弟相称。杨振声辈分最高,年龄最大,自是老大;沈从文次之老二;萧乾排到第三; 杨的侄子老四。看到自己的男人都这样称呼,女眷们乐了,这样,单调乏味压抑的 流亡生活,倒添进一丝生气和快乐。 到了昆明,大伙儿住处相距不远。不久,萧乾收到仍留在上海“孤岛”的巴金 的信,巴金告诉他《梦之谷》将被列人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丛刊”第五辑 和“现代长篇小说丛书”中。离沪前完成的《梦之谷》,在这大后方春城,又引起 流亡者的旧情。他的心是矛盾的。在战争关口,难道还应叙说一己的悲哀?难道一 出爱情的悲剧,会给伟大的时代贡献点什么?他瞧不起自己只能用笔写感伤的故事, 他渴望战斗,他羡慕持枪战斗的战士。然而,他又是自私的,胆小的,他不敢接受 延安朋友的邀请,去闯过一道道封锁线,投身到战斗的队伍。他在大后方的昆明, 决定为《梦之谷》写一篇短序。初恋的梦寻,在战火正烈的年代,终于妻完了它的 最后一个乐章。“小树叶”默默地陪伴着他,她为书中女主人悲惨的命运而落泪。 5月,昆明花香草翠。萧乾将写好的《梦之谷》稿件寄往上海。他担心人们误解 他的超脱,在这种年代居然还写爱情的故事。他特地在短序中表明自己的态度。他 崇尚行动,他赞誉台儿庄、娘子关的浴血奋战,他不满于自己沉溺于昔日的感伤。 同生在这样伟大时代的朋友们,您如能伸出手,做点什么,帮忙支持 这抵御残暴的大局,就请还是赶快做吧。行动在目前是高于想象的。这世 界,有些人是铜铁铸成的,有些人是可方可圆的木头,但还有一批是水凝 成的。那不中用的水,只要配上点什么化学的玩意儿,即刻便成为伤感的 泪了,晶莹而且光润。这泪,如果挂在冬青树上,也还不失为一种珠形装 饰,但洒在台儿庄、娘子关上,却抵不过一匹战马脖颈上的半颗汗珠。 寄走了短序,萧乾好像真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走出来,重又回到杂乱而平淡的 现实。“小树叶”上了西南联大,每天忙于学习,他得到汉口《大公报》的邀请, 开始在昆明组织一些稿件。微薄的收入,支撑着两口之家。林徽因夫妇此时也来到 昆明,她的家,仍成为萧乾、沈从文、杨振声常常光顾的地方。 七 时间在悄然无声地流过。失去正式职业的萧乾时时产生空虚,犹如跋涉在一片 沙漠上,脚下松软,有一种随时堕人无底洞穴的恐怖,昔日创造的激情和荣耀,只 作为美好记忆留在心中。 这时,一封来自香港的电报,重又煽起了心中的热情。电报是胡霖拍来的。 《大公报》的上海版于1937年12月14日停刊,现在决定在香港创办。经过一番努力, 地点、登记等事宜均已安排好,计划在1938年8月13日淤沪战争爆发一周年之际复刊。 胡霖的电报盛情邀请萧乾速速赶赴香港,重操旧业。 胡霖的电报,对萧乾无疑是一个刺激。正处于烦恼沮丧之中的他,真像吃了一 帖兴奋剂,久久不能平静,自己毕竟没有被人忘记,自己所钟爱的事业――报纸, 又在远远地招手。他当即决定立即奔向香港。 蓦地,他想到被遣散时的窘境,被人耍弄似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让他又迟疑 起来。去?不去?躺在被子上,闭上眼睛,久久考虑。 然而,开创新事业对他来说,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他容易记恨打击过自己的 人,但在这种时候,他能够体谅胡霖当时的苦衷,他从自己身上寻找在这种社会、 这种报纸求得生存发展所缺乏的能力。他在摔打中悟出一条早为许多人熟知的道理, 惟有靠自己不断奋斗,才能争得一席之地,才能不被“吃掉”。这是缺乏人情味的、 冷酷的,然而却是回避不了的铁的现实。唯―的方法,就是承认它,利用它,发现 自己,创造自己。 萧乾终于将怨恨压在心底,决定应胡霖之邀,到香港去。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到挂在衣架上的衣服,这是“小树叶”的外套。他又犹豫 了:她会同意吗? “小树叶”回来后,知道了萧乾的决定,她并不愿意萧乾离开自己。在这战乱 年代,什么地方都不安全,只有两人在一起,才能感觉生活的实在。但温和善良的 她,并不愿干涉丈夫的选择。她知道,在他的心目中,事业具有更大的魅力。既然 他已决定前去,如果硬把他留下,他是不会高兴的,而且,长期失业也不是法子。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朝萧乾点点头,同意他的选择。 紧接着先后收到胡霖的长信。在信中,胡霖对遣散一事深表歉疚,保证今后无 论报馆处境多么困难,也不让同仁离去。 临行前的几天,萧乾忙于四处告别,杨振声、沈从文、林徽因各处他一一去过, 半是告辞,半是约稿。人还示未到香港,就像草原上刚从棚子里放出的马,撒开蹄 子欢快地奔跑着。 “小树叶”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沉重,她不仅担忧他的安全,更为自己能否重和 他见面而忧虑。眼看就要走了,他整天忙碌着,没顾上和她说上几句话,这不能不 让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她喜欢他,爱他,可有时又捉摸不透他。有时他对她非常 关心、热情,有时却好像忘记了她,埋头于工作之中。她也是一个不成熟的少女, 虽然已结婚将近两年。上学,占据着她的心。对生活,对家庭,毕竟还是生疏的课 题。尽管如此,在这种年代,丈夫远行千里,不能不使她难过,担心。而更让她不 快的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 萧乾坐上了汽车,挥手向送行的“小树叶”和杨振声、沈从文等人告别。他向 她挤眼睛,开了句玩笑想借此冲淡离别时难受的气氛。她想笑,却笑不出,反而更 是难过,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汽车一溜烟儿地没有了,“小树叶”才失声哭 起来。两位先生安慰她,劝她。他们都非常喜欢这位温顺可爱的姑娘,还是他们介 绍,她才进西南联大学习的。自己的学生走了,他们很自然地帮忙照应着她。 汽车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盘旋。萧乾望着变得越来越小的昆明,陡然产生了一 种惆怅。这时,他才意识到和“小树叶”谈的话太少了,他抱怨起自己,这几天为 什么不多分出一些时间和她在一起? 渐渐地,这种惆怅消失在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之中。 汽车疾驶着,身后扬起一股股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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