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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瑞士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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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瑞士凭吊 一 从莱茵河来到关押着二十三名纳粹战犯的纽伦堡,萧乾心中,凄凉悲哀的情绪, 又增加了愤慨和好奇的成分。 在莱茵河畔的威斯巴登城,沐着清晨洒下的微雨,萧乾踏上通往莱茵河的小道。 碎石铺就的小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七叶树。金黄的叶子,在晨风细雨中,沙沙发 响,奏着一曲感伤的晨歌。枯萎的落叶,被雨滴淋湿了,粘在石砾上,像在构出一 幅秋天的田野景致。偶尔,萧乾能听到树上栗果的爆裂声,随之果子从树上蹦下。 如果不是战争的痛苦回忆还留在大地上,这该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清晨。 小路在起伏不平的小丘上蜿蜒伸展,通往远处的莱茵河。河岸上郁郁葱葱的松 林,倒映在泛着银光的水面。 本来迈着悠闲的步履来到河边的萧乾,走着走着,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 河面上,浮着一层层枯黄的落叶,它们在水上打转,缓缓地顺着河流的去向漂去。 一片片落叶,多像一段段痛苦的回忆,但愿它们永远漂去。 一个断腿军人,吸引了萧乾目光。那军人穿着一件绿军衣,是美国兵。他伫立 在河边,拄着拐杖,仰望着飘在雨后蓝天上的一只白风筝。然后,又低下头,目光 忧郁地盯着水面。是望漂去的落叶?还是缅怀在这里牺牲的战友?也许他就是几个 月前,在这里强渡时负的伤吧,萧乾在一旁猜想。 他想上去和那军人攀谈,但没有去。他不愿打扰那军人的沉思和缅怀。在这清 晨,有什么能比得上静静地独自忙立更有含蕴呢?他悄悄走开,在一个没有他人的 地方站住,也凭吊起默默流去的莱茵河。 二 凭吊莱茵河产生的感慨、怅惘,一直伴随着萧乾来到纽伦堡。途中茂密森林的 浓荫,除带给他秋天凉爽的微风而外,似乎更加重了他的忧郁。这忧郁,不仅仅是 对战争的缅怀,更多的是他对人生的感慨。那昏暗的、阴凉的森林深处,偶尔发出 几声奇异的声音,更透出神秘的含蕴。 纽伦堡映入萧乾的眼帘,马上激起他的深深的乡思。在他看来,他所到过的所 有欧洲城市中,这里是和家乡北平最相似的。不仅仅在于它也有犬齿般的城墙,一 道环城河倒映着高大的墙垒,沿河的垂杨柳,在秋风里叹息。而是他有一种直觉, 整个城市洋溢着古老的气氛,走过城墙,走过护城河,走过被损坏的城堡,他仿佛 在翻阅一卷中古世纪留下来的牛皮卷册。 渐渐,这种思古之情被轰炸留下的废墟,以及一件件纳粹的罪行冲淡了,纽伦 堡,这是纳粹党年年在此开会的地方。希特勒在这里向他的党徒们大声叫嚣:“杀 尽犹太!称霸欧洲!”而那些佩戴着米字章的党卫队暴徒们,高扬起右手,向希特 勒叫着:“元首万岁!”他们发狂地在这里古老街巷里走过,用野兽般的狂热,和 无情的脚步,撕破了纽伦堡这卷中古的史册。战争的硝烟弥漫着这里,悠闲、曲雅、 古朴的历史气氛,早已消失了。 今天,被关押在这里的二十三名纳粹战犯,给这古老的城市,仿佛又增加了历 史的讽刺意味。它再一次成为举世注目的中心。戈林、赫斯、里宾特洛甫等战争的 罪魁祸首,将在这里接受历史的审判。 萧乾坐着吉普,由威斯巴登开到纽伦堡,然后驶进记者营的住处。记者营设在 德国铅笔大王法贝尔的别墅里,距纽伦堡城二三英里。为采访纽伦堡战犯审判,美 国当局在这里预备了大规模的记者住地,估计会有三四百名记者参加。 萧乾来得可惜不是时候,距开庭审判还有一个多月。借大的宫殿式的别墅,只 有他一个人在此盘桓。 mpanel(1); 他漫步在别墅的花园里,欣赏着郊外的景致。不知为什么,如此幽静的处所, 他却不能让自己放松神经,悠闲地小憩。 战争已经过去,欧洲、甚至世界的局势反而更让人焦躁不安,忧虑重重。这次 从伦敦出发前,他刚刚采访过英、美、苏、法、中五国外长会议,会议紧张的气氛, 尤其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有一种明显的观察印象:反法西斯战争中结下的国际联 盟,现在因为战争胜利,已经开始分裂,重新出现了权力分配的矛盾。 此刻坐在花园的绿色开始淡去的草坪上,伦敦五国外长会议的争执不休的矛盾 冲突,一一出现在脑海。 会议上,中国代表提出备忘录,要求收回所有意大利在中国的公私财产,包括 租界以及在义和团战争中掠去的艺术品。但是因为与意大利的和约没有完成,这项 备忘录,只被记录下来而没有讨论。 美英与苏联的冲突最为显著,也最令人不安。苏联代表团提议建立管制日本的 委员会,但被美国代表团拒绝。苏联希望早些与巴尔干各国订立和约,以使它能够 加入联合国,英美则认为巴尔干各国民主还不够,反对苏联的提议。同样,美英的 方案也受到苏联的反对。苏联坚决反对美英提出的使欧洲航道国际化,以及处理意 大利在地中海上的殖民地的提案。 和平时期的欧洲前景,比战争时期更为黯淡了。 萧乾不禁叹出一口气。有许多问题,他试图理解清楚,然而,得到的是更多的 烦恼。不过,在纽伦堡,现在最引起他的兴趣的,自然还是去见见被关押的战犯。 三 吉普车驶进纽伦堡城,停在关押着戈林等二十三名战犯的监狱门口。监狱旁边, 紧挨着一座法院,11月29日的审判,将在那里举行。 一见到卫兵,萧乾就掏出名片,那卫兵让他到审判厅里去领取入门证。萧乾一 来到监狱附近,好奇心就更为突出。他一边抽身往审判厅走去,一边搭讪着问卫兵 看见过戈林没有。 卫兵站在那里,冷漠地说:“那混蛋!他疯了。烟可没少抽!”他好像对此早 已司空见惯,毫无好奇的感觉,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萧乾却听得津津有 味,他真想马上看看这些罪名昭著的人物。 索要入门证真费事。见到负责的上校,萧乾交出所有的军事证明文件,上校仍 不放心,打电话到记者营,询问清楚,并要对方作保证,这才在入门证上签字。然 后,在上校的陪同下,萧乾怀着一种交织着紧张、好奇、兴奋的心情,走进了关押 战犯的监狱。 监狱里,一步一哨,壁垒森严,一派令人窒息的气氛。沿着监狱的院墙,用木 板隔出一道走廊,由监狱门口直通法院。到时,战犯们将由这里带到审判厅。走廊 正修建,透过木板的缝隙,萧乾看到空地上,战犯正在放风。有三个战犯,在天井 里背着手踱来踱去,每人身后都跟着一名持枪卫兵。远远望去,看不清战犯的面容。 会不会有戈林?萧乾好奇地想。 一边往里去,上校一边向萧乾介绍监狱的情况。这里战犯大小待遇一律,都是 国在六尺长的狱室里。每室有铁床一张,床上铺一条草垫。室内有一张小桌,一把 直背椅,还有一具抽水马桶。上校说,每天由军队理发匠来给他们剃胡子,是怕他 们用剃刀自杀。这里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备他们自杀。 上校讲这话时,大概绝没有想到,一年之后,戈林在就要被押上绞刑台的那天, 服药自杀了。而他的自杀,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他是服毒自杀的,但药是如何传 到他手里,却是一个难解的谜。有的说戈林将药藏在肚脐眼里。有的说,每次搜查 时,戈林将毒药连瓶吞入肚内,然后,过好长时间再排泄出来。众说纷纭,莫衷一 是。 自然,上校此刻的神情很庄重,严肃,他意识到自己责任的重大,自己现在在 人们心目中的传奇性、重要性。 监狱有三层楼,所有楼梯上面,都另用铁丝网罩起来,以防战犯跳楼。络绎不 绝的卫兵,荷枪实弹,来回巡逻着。每层楼南北都有一串狱室,小小灰门上,镶有 一小块方形玻璃,玻璃上面贴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关押者的姓名、编号。 走在寂静得可怕的走道上,两旁是屠杀无辜人民的罪犯,萧乾有无尽的愤怒充 溢胸间。对这些失去人身自由、即将被押上审判台的人,他没有丝毫的怜悯,惟有 仇恨。他们发起的战争,使千百万人死亡,使亿万人卷人灾难。世界战争,让他失 去了和祖国的联系,失去了和所爱的姑娘的联系,失去了他所珍惜的爱情。 蓦地,他感到一种遗憾。觉得这里本应至少还该关押另外两个:希特勒、戈塔 尔。在柏林希特勒、戈培尔自杀的地堡里,萧乾曾亲眼看到了他们临死前藏身的房 间。在希特勒的床上,办公桌上,愤怒的参观者,在上面解气地拉上小便,留下一 堆屎。希特勒,这个战争疯子,和他的情妇在那里自杀,戈塔尔也凶残地和他的妻 子,杀死自己的六个孩子,然后自杀。造成千百万人死亡的战争狂,终于自己走上 了死亡的绝路。萧乾站在牢门前,能想起当时在柏林目睹的情景,能回味当时自己 的复杂心情。 上校允许萧乾从门洞里看看关押的战犯。萧乾第一个想看的就是戈林。他走到 写有戈林名字的门前,贴着门,从小小的门洞往里看。他仿佛觉得此刻空气都凝固 了,他的血液也凝固了。门的那边,是一个曾经不可一世、与希特勒狼狈为奸的人 物。戈林曾任德军空军总司令,被认为他和戈培尔同是希特勒的左右臂。 这难道就是那个制造国会纵火案的戈林?当时,1923年,戈林任国会议长,根 据戈培尔的策划,在国会选举的前夜,他让希特勒的突击队队员从议长官邸的地道 钻进国会大厦点燃了国会大厦。然后,戈林将纵火责任嫁祸于共产党,从而开始了 对左翼力量的围剿。萧乾知道,也正是戈林指挥着对伦敦的轰炸,还用恫吓讹诈的 方法吞并奥地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被希特勒宣布为元首继承人、晋升为元 帅的戈林,在战争最后阶段打算取代元首权力时,被希特勒撤职。战败后,他向美 军投降,这时坐在牢房里,他正做着获得战败德国全权代表资格的美梦。 这就是他吗?从门洞里,萧乾看到了戈林魁梧的身躯。戈林正坐在直背椅上, 面对着灰门。他有一副武夫的模样,肩膀很宽,脑袋偏大。他显得有些憔悴,神色 疲劳。一双素来含着杀气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大而深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思虑和 恍惚,但时而又流露出军人般的威武。和他周围的设施:马桶,草垫,木桌,显得 多么不协调。 萧乾有一种读讽刺诗的感觉。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物,被无可奈何囚在小小的斗 室之间,真是历史绝妙的讽刺。他想到关于戈林的一个传说。据说戈林特别讲究服 饰,他不爱穿褐色衣服,特别爱穿多色的制服。他有一个癖好,爱戴勋章,胸前常 常挂满练索,勋章琅琅作响。人们说,一次希特勒在剧场看歌剧,看着看着睡着了。 等他醒来,见台上出现一个佩满勋章的男子,便脱口叫道:“戈林,你怎么到这里 来了?”不知这是真是假。瞧着端坐在桌前的戈林,萧乾总觉得讽刺的意味,大于 历史的沉重感。 萧乾最后死死盯了戈林一眼,像要把戈林的神态,模样,深深印在记忆里。接 着又往下看。一个个门洞里,一个个令人恐怖的人物,一部部血腥的书。赫斯,希 特勒的亲信,副官;里宾特洛南,希特勒德国的外交部长…… 越看越感到压抑,也有一种困惑袭上心头。难道就是这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 制造了人类的一场浩劫?难道他们的内心,就铁一般冰凉坚硬,毫无一点人性?人 类这种惨剧还会发生吗? 萧乾很想直接采访一个战犯,他不满足于门洞里窥看。但上校的回答令人失望。 上校说,平常狱门连记者都不准探望,更不能直接面谈。原因是,正式审判之前, 要禁止外界与战犯接触。另外,下个月的审判,由苏美英法四国联会开审。公审要 做得使德国人口服心服,不能把战犯当作猎奇的对象,以免有失司法尊严。 尽管最后的要求未能实现,萧乾仍感到非常满足。他感激地与上校告别,坐上 了离开监狱的吉普车。 吉普驶出纽伦堡,萧乾深深地呼吸着田野清新的空气,仿佛要吐出郁积胸间的 压抑、痛苦、困惑。他像抛掉一个沉重的记忆,抛掉了笼罩在心上的阴影。刚去监 狱时的新奇感,看到戈林时的兴奋感、讽刺感,此刻,他都想把它们搁置一旁。他 需要的是清静,忘掉一切,剔除心中任何一丝尘世的牵挂,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几 年的奔波、经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厌倦,感到疲劳。他隐隐感到,自己知道 得太多了,心上的负担反而更沉重,更多一些烦恼。有什么办法摆脱尘世的一切? 大自然美丽的湖泊,美丽的雪峰,阿尔卑斯山! 四 汽车在阿尔卑斯山山间公路上急驰。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属于闲适的旅行。从 纽伦堡到慕尼黑,又来到连结德国、奥地利、瑞士、意大利边境的阿尔卑斯山山脉。 阿尔卑斯山公路夹在山谷之间,多瑙河的支流因河弯曲迤逦于山脚,公路则在 河的两岸来回穿插前伸。 汽车驶到了博登湖,德、瑞之间的湖泊。 从雪峰遍布的高山,驶到一望无边的平原,和碧绿清澈的湖水前,萧乾放松好 几天的心情,却渐渐紧张、烦恼起来。在雪峰上,他和许多美国士兵一起,在滑雪 训练员的辅导下,第一次在雪地上滑行,还兴趣盎然地留影。沿途奇异的景致,也 令人流连忘返,陶醉于美丽多姿的大自然之中。但现在来到湖畔,望着波光点点的 湖水,眺望湖对岸瑞士名城康士坦茨,他的心事便完全破坏了他的心情。站在与瑞 士水天相连的这块土地上,他不能不首先想到了雪妮。 得知雪妮已经结婚的消息后,他恨过她,埋怨过她,也宽容了她。他试图忘掉 她,忘掉那段悠长的思念,在新的生活里寻求安慰。然而,他不能。雪妮给他的印 象实在太深了,几年的感情痛苦也实在太难以忘怀了。也许是俗话说得对,当失去 一件东西时,你会更觉得那件东西的宝贵。这难道是至理名言吗? 望着清清的湖水,他充满着惆怅。 在南德巴伐利亚州,他看过一个又一个湖泊,秀美的湖景,都曾让他感到诗意 的吟唱。现在,在博登湖的面前,他仍感到诗意的吟唱,不过,却带有忧郁的色调。 他是不是想到了史托姆笔下的《莱茵河》,想到这位德国作家讲叙的那个凄婉 感人的爱情故事? 萧乾站在实实在在的湖泊面前,他大概也有一种史托姆所渲染的忧伤情绪。他 顿时产生一种冲动:到瑞士去!去看一眼雪妮,去凭吊自己难以忘怀的过去。 萧乾真的来到了瑞士。但不是在1945年10月,而是在四个月之后,1946年2月。 到中立国瑞士旅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签证不容易申请而外,还有另外 一项,即兑换瑞士法郎外汇。战后的英国,对瑞士负债,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英格兰银行对请求兑换瑞士法郎一般采取拒绝态度。这样一来,萧乾的瑞士之行一 拖再拖。正好,瑞士经济考察团去年秋天曾访问重庆,临别时邀请《大公报》重庆 馆经理曹谷冰赴瑞一游。曹谷冰因为忙于战后天津版的恢复,一时抽不开身,便让 萧乾作代表前行。这样,萧乾终于有了到瑞士一了夙愿的机会。 瑞士牵挂着萧乾的心,今天,他终于在几年的强烈思念之后,踏上了她的美丽 的土地。 萧乾的心情是复杂的,动身来瑞士前,他已经做好离开欧洲回中国的准备,瑞 士之行,将是他旅欧七年的最后一次旅行。 回国的念头,他忘记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是在听到日本投降的时候,还是在得 到国共和谈成功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上。他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当欧战开始平息 之后,战地采访的紧张、刺激消失之后,他就一天天更强烈地希望回到祖国。游离 七年的他,在经历一场罕见的战争之后,在自己的婚姻爱情经过波折坎坷而趋于平 静之后,他多想在祖国的土地生活,呼吸熟悉的、带有母亲的气息的空气。 在去年前往纽伦堡时,毛泽东正在重庆与蒋介石谈判,萧乾是在德奥边境的阿 尔卑斯山的雪峰浏览时,得到了国共签订的停战协定的消息。但还未等他让自己高 兴的心情平静下来,国共重新开战的消息又传到英国。他多么痛苦,多么焦虑。虽 然国际上别的地区都有重大事件发生,但都不能分散他对国内局势的关注,不能冲 淡他对祖国人民命运的忧虑。 1946年1月,正当他采访在伦敦举行的联合国大会的时候,传来国共1月10日签 订停战协定的消息。同一天,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国民党、共产党等党 派的代表都参加了。他得到这个消息异常兴奋。在联合国会议厅里,他到处都能听 到各国代表团对中国的国共停战,获得和平的庆贺。11日,他给重庆发回消息《联 合国欣闻中国和平》。 2月5日,萧乾又向国内发回《改组政府大受英报欢呼》的消息,报道英国对中 国1月底结束的政治协商会议、开始改组政府的反应。他将当日《曼彻斯特导报》的 社论《中国的和平》的内容报道回国。那篇社论说:“经过二十年的内战之后,现 在来运用由各党派组织的政府是并不容易的,但只要中国能获得统一,那么没有什 么不能办到的了。……这个协议即表示两方都作了相当多的让步”。 在战争中痛苦跋涉三十年的祖国,终于出现和平的曙光,独裁政府由多党制取 代,萧乾对此该有多大的兴奋。他憧憬,祖国正朝着繁荣、富强、民主、自由的未 来飞腾。他不能再留在欧洲,他想回国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与国内《大公报》联系 好之后,《大公报》派来了另外一位记者替代他。回国之前,他来到了“梦里寻他 千百度”的瑞士。 他多想看一眼雪妮――作为久别的朋友去看她。 他来到了日内瓦。背山靠水的日内瓦,优美宜人。在他的眼里,它却弥漫着感 伤的气氛。他满怀期望却又心事重重地往日内瓦郊外走去。 教授和义女雪妮住在日内瓦郊外的一处别墅。远远望去,一幢玲珑秀气的小洋 楼,楼前一个漂亮的小花园。萧乾恨不得一步走进楼房里。但当快要走到时,他又 迟疑了。他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雪妮已经结婚了,自己也将有一个新 的家庭,难道还有必要重温苦涩的旧梦?见上一面,不是会更增加各自的痛苦烦恼 吗? 他迟疑地放慢脚步,心里矛盾着,但仍踱进了楼房。 教授惊奇地发现萧乾的到来,虽然从信中早已知道了。他觉得萧乾没有变化, 七年的时间,只是额上多了两三道细细的皱纹。 萧乾和他热情地握着手,心激动地跳个不停。他在等待,等待另一个熟悉的声 音的惊奇,或者,传来熟悉而又遥远的琴声。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和教授坐下后,教授告诉他,雪妮和丈夫到意大利去 了。 “是吗?”萧乾吃惊地问,顿时心里像浇下一盆凉水。他开始真正后悔启己的 来访了。其实,他并不是没想到雪妮不会住在家中。但他总有一种幻觉,当他来到 她家时,她会坐在她的钢琴旁,弹奏一曲小夜曲,欢迎他的到来。 一切都落空了,就连见上一面的愿望也变作一场梦。 慢慢地,他从一种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他渐渐感到一种庆幸,没见到并不是 坏事,对于现在的她和他来说,不再见面实在也是很好的事。带着一种自我安慰的 心情,他由教授带着走上楼,看看雪妮的房间。 多么熟悉的摆设,多么熟悉的色调。紫色的窗帘低垂着,和在香港时一样。书 架上,放着她的照片,萧乾深情地端详,这张照片和萧乾过去置放在壁炉支架上的 照片是一样的,齐耳的短发,衬着一张活泼可爱的脸。在书架上,萧乾意外地发现 了自己的小说集《栗子》,这是他当年送给她的。他拿在手里,珍惜地抚摸着色泽 黯淡的布面封皮,像在抚摸着一段难忘的记忆。 他告别了教授,走出楼房,从门前花园穿过。淡淡的花香随风飘入鼻中,他感 觉到那永不消失的雪妮的影子,在花丛中闪动。 五 带着无尽的感伤,萧乾来到苏黎世,寻觅乔伊斯的坟墓。 萧乾研究过的这位爱尔兰作家,静静地躺在公墓的草丛之中。茵梦湖则在公墓 脚下,倒映着湖畔的树影。 萧乾步入公墓。一排排雕刻成各种形状的墓石,似在诉说永恒的秘密。就像二 十年前,在南国海滨的墓园,给年轻、流浪的萧乾以神秘的感觉。公墓里,种植着 一排排白杨树,树下一丛丛乱草,还覆盖着一层尚未融化的残雪,更烘托出凄凉冷 清的气氛。 萧乾在墓碑丛里徘徊,从依稀可见的墓文中,寻找乔伊斯的名字。这时。夕阳 已由桔黄变成淡灰,整个公墓渐渐罩上朦胧的晚霞余晖。 萧乾叫开司墓人的房门,一个穿粉红衫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在小女孩的带领下, 他走到了乔伊斯的墓前。 四周都是大理石的墓丛中,这只是一小方块灰石,上面刻着:詹姆思・乔伊斯, 1882―1941。 该怎样评价躺在这里的人?萧乾沉思着。他佩服乔伊斯的天才,佩服乔伊斯的 勇于探索的勇气。他把乔伊斯视为世界文学史的一大叛徒,一个摆脱传统、向艺术 顶峰攀越的伟人。在剑桥,他认真研究了乔伊斯的作品,他对《尤利西斯》的理解, 就连英国伙伴也感到惊奇。然而,他不能赞同乔伊斯,他为乔伊斯浪费自己的天才 而走进一条死胡同感到惋惜。对于他来说,意识流文学不是值得提倡的。然而,他 不能不对乔伊斯献上他的深深的敬意。他和福斯特一样,承认乔伊斯进行了伟大的 文学创新的试验工作。 他凝望着墓碑,立在白杨树下,脚旁是一层未融化的雪,他产生一种对人生难 以尽言的感叹。 夕阳余晖下的天空,一朵白云孤零零地悬挂着,随着微风寂寞而阴郁地浮动。 墓地里绿草、灰石、白雪,构成一幅失意落魄人的心境写照。一个轰动文坛的巨匠, 死后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与之陪伴的,冬日是残雪,秋日是落叶。生者又如何呢? 他站在这里,心里何尝不是寂寞,所盼望的所追求的,都化作一团烟云,留给自己 的,只是痛苦的回忆。他想摆脱回忆,但心上的创伤又怎能一时愈合。纵使愈会, 又怎能完全驱去心灵上的阴影? 他性立在墓前。 他想到了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吗?那段精彩的结尾,交糅着冷寂和绝望。那 个为爱情而死去的青年人,那个死者,激起了生者多么深沉的感受。 雪,乔伊斯笔下的雪,多么富有诗意,却又凄凉、哀伤,似一曲余音袅袅的哀 歌,在宇宙间飘荡。 “玻璃上几下轻轻的响声,引他把脸转向窗户,又开始下雪了。他睡眼迷朦地 望着雪花,银色的、暗暗的雪花,迎着灯光在斜斜地飘落。该是他动身去西方旅行 的时候了。是的,报纸说得对,整个爱尔兰都在落雪。它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 一片地方上,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轻轻地落进了艾伦沼泽,再往西,又轻轻落在 香农河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它也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富里的 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它纷纷飘落,厚厚地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 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 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 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这里没有雪花在飘落。然而,萧乾的心上,难道此刻没有雪花飘落吗?面对墓 石,面对残雪,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比落雪更适宜形容他此刻的心境吗? 走过七年漫长的岁月,在远离祖国的异域奔波着。是该到东方旅行――不,该 向东方回去的时候了。那里,百废待兴的祖国牵扯着他的心。 那里,也有飘落的雪花吗? 六 一个月后,萧乾告别了生活七年的英伦,告别了结下情谊的福斯特、魏理,以 及一个个英国朋友。在英国七年的时光里,他们给他以友情的温暖和事业的支持, 他们似春风融化着他心上随时飘落的雪花。而今天,他要离他们远去,回到祖国的 怀抱,回到旧日的朋友中间。但是,他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 他离开了。在这里他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写下了他的一生中最富传奇色彩,也 最令人感伤的一页。剑桥的古堡,泰晤士河上的桥影,还有莱茵河畔的硝烟……都 被他珍藏在记忆里。在多少年后,在晚年,他也许会重新把它们捡出,留恋地欣赏。 他离开了,舰队街,这个让他施展才能的新闻中心。两三年内,不仅从这里发 出一条条消息,还替《大公报》拉了不少英商广告,赚了数目可观的英镑,使《大 公报》办事处在英国站稳了脚跟。 他坐上开往中国的海船。格温已经先到美国去了,然后从那里她直赴上海。在 祖国复兴的土地上,他将组织新的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国共合作的新局面的消息使他兴奋。他巴不得巨大的轮船,刹那间变成一只鸟, 飞到阔别的祖国,投身新的创造!他已经把感伤压在心间,他要用不断的创造,充 实自己的生活。他以一个成就显著的记者的身份回到祖国。他,在憧憬着自己辉煌 的前景。 船驶过地中海,驶进苏伊士运河。就在埃及,传来了4月1日蒋介石在国民参政 会发表演说,东北停战协议和政协决议从而失效的消息。 萧乾的心凉了,仿佛整个身子掉进冰窖里。国共重开战,他知道对中国将意味 着什么。他恐惧,他焦虑,他感到一场大雪正从寥廓的宇宙向中国飘落。这雪似乎 要覆盖一切;大地,河流,他的心。 船向前开着,开着。 一个阔别祖国七年的游子,渐渐走近燃起内战烽火的大地。 雪,下着。会有终结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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