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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紫禁城内外 一 袁世凯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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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袁世凯时代 紫禁城中的早晨,有时可以遇到一种奇异的现象,处于深宫但能听到远远的市 声。有很清晰的小贩叫卖声,有木轮大车的隆隆声,有时还听到大兵的唱歌声。太 监们把这现象叫做“响城”。离开紫禁城以后,我常常回忆起这个引起我不少奇怪 想象的响城。响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几次听到中南海的军乐演奏。 “袁世凯吃饭了。”总管太监张谦和有一次告诉我,“袁世凯吃饭的时候还奏 乐,简直是‘钟鸣鼎食’,比皇上还神气!” 张谦和的光嘴巴抿得扁扁的,脸上带着忿忿然的神色。我这时不过九岁上下, 可是已经能够从他的声色中感到类似悲凉的滋味。军乐声把我引进到耻辱难忍的幻 象中:袁世凯面前摆着比太后还要多的菜肴,有成群的人伺候他,给他奏乐,扇着 扇子…… 但也有另外一种形式的响城,逐渐使我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响城”是我 在毓庆宫里从老师们的嘴里听到的。这就是种种关于复辟的传说。 复辟――用紫禁城里的话说,也叫做“恢复祖业”,用遗老和旧臣们的话说, 这是“光复故物”,“还政于清”――这种活动并不始于尽人皆知的“丁巳事件”, 也并不终于民国十三年被揭发过的“甲子阴谋”。可以说从颁布退位诏起到“满洲 帝国”成立止[注],没有一天停顿过。起初是我被大人指导着去扮演我的角色,后 来便是凭着自己的阶级本能去活动。在我少年时期,给我直接指导的是师傅们,在 他们的背后,自然还有内务府大臣们,以及内务府大臣世续商得民国总统同意,请 来照料皇室的“王爷”(他们这样称呼我的父亲)。这些人的内心热情,并不弱于 任何紫禁城外的人,但是后来我逐渐地明白,实现复辟理想的实际力量并不在他们 身上。连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说起来滑稽,但的确是事实:紫禁城的希望是放 在取代大清而统治天下的新贵们身上的。第一个被寄托这样幻想的人,却是引起紫 禁城忿忿之声的袁世凯大总统。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紫禁城里是怎样从绝望中感到了希望,由恐惧而变为 喜悦的。在那短暂的时间里,宫中气氛变化如此剧烈,以致连我这八岁的孩子也很 诧异。 我记得太后在世时,宫里很难看到一个笑脸,太监们个个是唉声叹气的,好像 祸事随时会降临的样子。那时我还没搬到养心殿,住在太后的长春宫,我给太后请 安时,常看见她在擦眼泪。有一次我在西二长街散步,看见成群的太监在搬动体元 殿的自鸣钟和大瓶之类的陈设。张谦和愁眉苦脸地念叨着: “这是太后叫往颐和园搬的。到了颐和园,还不知怎么样呢!” 这时太监逃亡的事经常发生。太监们纷纷传说,到了颐和园之后,大伙全都活 不成。张谦和成天地念叨这些事,每念叨一遍,必然又安慰我说:“万岁爷到哪儿, 奴才跟哪儿保驾,决不像那些胆小鬼!”我还记得,那些天早晨,他在我的“龙床” 旁替我念书的声音,总是有气无力的。 民国二年的新年,气氛开始有了变化。阳历除夕这天,陈师傅在毓庆宫里落了 座,一反常态,不去拿朱笔圈书,却微笑着瞅了我一会,然后说: “明天阳历元旦,民国要来人给皇上拜年。是他们那个大总统派来的。” 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向我进行政务指导,我不记得了,他那少有的得意之色,大 概是我第一次的发现。他告诉我,这次接见民国礼官,采用的是召见外臣之礼,我 用不着说话,到时候有内务府大臣绍英照料一切,我只要坐在龙书案后头看着就行 了。 到了元旦这天,我被打扮了一下,穿上金龙袍褂,戴上珠顶冠,挂上朝珠,稳 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在我两侧立着御前大臣、御前行走和带刀的御前侍卫们。总 统派来的礼官朱启铃走进殿门,遥遥地向我鞠了一个躬,向前几步立定,再鞠一躬, 走到我的宝座台前,又深深地鞠了第三躬,然后向我致贺词。贺毕,绍英走上台, 在我面前跪下。我从面前龙书案上的黄绢封面的木匣子里,取出事先写好的答辞交 给他。他站起身来向朱启铃念了一遍,念完了又交还给我。朱启铃这时再鞠躬,后 退,出殿,于是礼成。 mpanel(1); 第二天早晨,气氛便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首先是我的床帐子外边张谦和的书 声朗朗,其次是在毓庆宫里,陈师傅微笑着捻那乱成一团的白胡须,摇头晃脑地说: “优待条件,载在盟府,为各国所公认,连他总统也不能等闲视之!” 过了新年不久,临到我的生日,阴历正月十四这天,大总统袁世凯又派来礼官, 向我祝贺如仪。经过袁世凯这样连续的捧场,民国元年间一度销声匿迹的王公大臣 们,又穿戴起蟒袍补褂、红顶花翎,甚至于连顶马开路、从骑簇拥的仗列也有恢复 起来的。神武门前和紫禁城中一时熙熙攘攘。在民国元年,这些人到紫禁城来大多 数是穿着便衣,进城再换上朝服袍褂,从民国二年起,又敢于翎翎顶顶、袍袍褂褂 地走在大街上了。 完全恢复了旧日城中繁荣气象的,是隆裕的寿日和丧日那些天。隆裕寿日是在 三月十五,过了七天她就去世了。在寿日那天,袁世凯派了秘书长梁士诒前来致贺, 国书上赫然写着:“大中华民国大总统致书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梁士诒走后, 国务总理赵秉钧率领了全体国务员,前来行礼。隆裕去世后,袁世凯的举动更加动 人:他亲自在衣袖上缠了黑纱,并通令全国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员服丧二十七天, 还派全体国务员前来致祭。接着,在太和殿举行了所谓国民哀悼大会,由参议长吴 景濂主祭;军界也举行了所谓全国陆军哀悼大会,领衔的是袁的另一心腹,上将军 段祺瑞。在紫禁城内,在太监乾嚎的举哀声中,清朝的玄色袍褂和民国的西式大礼 服并肩进出。被赏穿孝服百日的亲贵们,这时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最让他们感 到兴奋的是徐世昌也从青岛赶到,接受了清室赏戴的双眼花翎。这位清室太傅在颁 布退位后,拖着辫子跑到德国人盘踞的青岛当了寓公,起了一个有双关含意的别号 “东海”。他在北京出现的意义,我在后面还要谈到。 隆裕的丧事未办完,南方发起了讨袁运动,即所谓“二次革命”。不多天,这 次战争以袁世凯的胜利而告终。接着,袁世凯用军警包围国会,强迫国会选他为正 式大总统。这时他给我写了一个报告: 大清皇帝陛下:中华民国大总统谨致书大清皇帝陛下:前于宣统三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奉大清隆裕皇太后懿旨,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 宪国体,命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 土为一大中华民国。旋经国民公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受任以来, 两稳于兹,深虞险越。今幸内乱已平,大局安定,于中华民国二年十月六 日经国民公举为正式大总统。国权实行统一,友邦皆已承认,于是年十月 十日受任。凡我五族人民皆有进于文明、跻于太平之希望。此皆仰荷大清 隆裕皇太后暨大清皇帝天下为公,唐虞揖让之盛轨,乃克臻此。我五族人 民感戴兹德,如日月之照临,山河之涵育,久而弥昭,远而弥挚。维有董 督国民,幸新治化,烙守优待条件,使民国巩固,五族协和,庶有以慰大 清隆裕皇太后在天之灵。用特报告,并祝万福。 中华民国二年十月十九日 袁世凯 由于这一连串的新闻,遗老中间便起了多种议论。 “袁世凯究竟是不是曹操?” “项城当年和徐、冯、段说过,对民军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徐。冯、段才答应 办共和。也许这就是智取?” “我早说过,那个优待条件里的辞位的辞字有意思。为什么不用退位、逊位, 袁宫保单要写成个辞位呢?辞者,暂别之谓也。” “大总统常说‘办共和’办的怎样。既然是办,就是试行的意思。” 这年冬天,光绪和隆裕“奉安”,在梁格庄的灵棚里演出了一幕活剧。主演者 是那位最善表情的梁鼎芬,那时他还未到宫中当我的师傅,配角是另一位自命孤臣 的劳乃宣,是宣统三年的学部副大臣兼京师大学堂总监督,辛亥后曾躲到青岛,在 德国人专为收藏这流人物而设的“尊孔文社”主持社事。在这出戏里被当做小丑来 捉弄的是前清朝山东巡抚、袁政府里的国务员孙宝琦,这时他刚当上外交总长(孙 宝琦的父亲孙诒经被遗老们视为同光时代的名臣之一)。那一天,这一批国务员由 赵秉钧率领前来。在致祭前赵秉钧先脱下大礼服,换上清朝素袍褂,行了三跪九叩 礼。孤臣孽子梁鼎芬一时大为兴奋,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些没穿清朝袍褂来的国 务员之中,叫他一眼看中了孙宝琦。他直奔这位国务员面前,指着鼻子问: “你是谁?你是哪国人?” 孙宝琦给这位老朋友问得怔住了,旁边的人也都给弄得莫名其妙。梁鼎芬的手 指头哆嗦着,指点着孙宝倚,嗓门越说越响: “你忘了你是孙诒经的儿子!你做过大清的官,你今天穿着这身衣服,行这样 的礼,来见先帝先后,你有廉耻吗?你――是个什么东西!” “问得好!你是个什么东西?!”劳乃宣跟了过来。这一唱一帮,引过来一大 群人,把这三个人围在中心。孙宝琦面无人色,低下头连忙说: “不错,不错,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 后来梁师傅一谈起这幕活剧时,就描述得有声有色。这个故事和后来的“结庐 守松”、“凛然退刺客”,可算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迹。他和我讲了不知多少次, 而且越讲情节越完整,越富于传奇性。 到民国三年,就有人称这年为复辟年了。孤臣孽子感到兴奋的事情越来越多: 袁世凯祀孔,采用三卿士大夫的官秩,设立清史馆,擢用前清旧臣。尤其令人眼花 缭乱的,是前东三省总督赵尔巽被任为清史馆馆长。陈师傅等人视他为贰臣,他却 自己宣称:“我是清朝官,我编清朝史,我吃清朝饭,我做清朝事。”那位给梁鼎 芬在梁格庄配戏的劳乃宣,在青岛写出了正续《共和解》,公然宣传应该“还政于 清”,并写信给徐世昌,请他劝说袁世凯。这时徐世昌既是清室太傅同时又是民国 政府的国务卿,他把劳的文章给袁看了。袁叫人带信给劳乃宣,请他到北京做参议。 前京师大学堂的刘廷琛,也写了一篇《复礼制馆书》,还有一位在国史馆当协修的 宋育仁,发表了还政于清的演讲,都一时传遍各地。据说在这个复辟年里,连四川 一个绰号叫十三哥的土匪,也穿上清朝袍褂,坐上绿呢大轿,俨然以遗老自居,准 备分享复辟果实了。 在紫禁城里,这时再没有人提起搬家的事。谨慎稳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为了把 事情弄牢靠些,还特地找了他的把兄弟袁世凯一次。他带回的消息更加令人兴奋, 因为袁世凯是这样对他说的:“大哥你还不明白,那些条条不是应付南边的吗?太 庙在城里,皇上怎么好搬?再说皇宫除了皇上,还能叫谁住?”这都是很久以后, 在内务府做过事的一位遗少告诉我的。当时世续和王爷根本不和我谈这类事情,要 谈的也要经过陈师傅。师傅当时的说法是:“看样子,他们总统,倒像是优待大清 的。优待条件本是载在盟府……” 师傅的话,好像总没有说完全。现在回想起来,这正是颇有见地的“慎重”态 度。和紫禁城外那些遗老比起来,紫禁城里在这段时期所表现的乐观,确实是谨慎 而有保留的。袁世凯的种种举动――从公开的不忘隆裕“在天之灵”,到私下认定 “皇上”不能离开皇宫和太庙,这固然给了紫禁城里的人不少幻想,但是紫禁城从 “袁宫保”这里所能看到的也只限于此。因此,紫禁城里的人就不能表现出太多的 兴奋。到了复辟年的年底,北京开始变风头的时候,证明了这种“审慎”确实颇有 见地。 风头之变换,始于一个肃政史提出要追查复辟传闻。袁世凯把这一案批交内务 部“查明办理”,接着,演讲过还政于清的朱育仁被步军统领衙门递解回籍。这个 消息一经传出,不少人便恐慌了,劝进文章和还政于清的言论都不见了,在青岛正 准备进京赴任的劳乃宣也不敢来了。不过人们还有些惶惑不解,因为袁世凯在查办 复辟的民政部呈文上,批上了“严禁复辟谣言,既往不咎”这样奇怪的话,而宋育 仁被递解回籍时,袁世凯送了他三千块大洋,一路上又大受各衙门的酒宴迎送,叫 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受罚还是受奖。直到民国四年,总统府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发表了 一篇文章,说共和制不适中国国情[注],继而又有“筹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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