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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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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生离死别 已经是子夜时分,凛烈的西北风,裹着枯枝、败叶和沙土,呼啸着,不时地拍 打着窗户,发出阵阵低吟的、令人颤抖的声音。 春君没有睡,不时擦着那已经哭肿了的眼睛。白石坐在床沿,长长地叹息着, 不知怎样去宽慰她。良黼走得太早、太匆忙了。这意想不到的遭遇给予他俩的打击, 实在太大、太猝不及防。 三天前的傍晚,春君刚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良黼推门进来了。在微弱的菜油 灯下,他焦黄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他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趿着一双破鞋,左脚拇 指已经露在外面,右鞋的后跟破了,寒冬腊月,露出的脚后跟被冻裂。还淌着血。 他就着烧着松柴的火盆,坐了下来,目光滞呆地望着燃起的松枝出神。 “吃过饭了吗?”春君怜爱地问。 “吃过了。”良黼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爸爸,妈妈,给点钱吧,连盐都没 有了。” “秋天分的那些钱都花完了?”白石见二儿子这副凄苦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 难以言状的、惆怅的情绪。 “买了一枝猎枪,子弹,再弄些粮食,还能剩多少?”良黼撒娇的声音里带点 悲凉的意味,“冬日,山上没有什么打的了。打猎的人比野兽还多。半个月了,连 一根兔毛也没见过。这以后日子怎么过?” 他诉说着,眼眶里充溢着泪水,看着爸爸,看看妈妈,看看弟弟。 他,二十岁。童年没有欢乐,青春时期布满了愁容。为了果腹,日日上山打猎, 爬山越野,早出晚归,受尽生活的煎煞。…… 距这次谈话五天后的中午,白石、春君发现良黼的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他们担心他年幼,涉世不深,上山打猎,出了什么事。夫妻俩推门进去,只见良黼 直直地躺在床上,盖着被。 春君走近床,轻轻推了几下,叫着良黼的名字,没有一点动静。有点纳闷。可 能他还生爸爸、妈妈的气呢,她想。又推了几下。她翻开被子一看,只见良黼的身 子僵直,没有一丝热气。她知道事情不妙。白石紧上前两步,推开春君,伸手摸良 黼的嘴和鼻子,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良黼已经走了,悲愤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白石、春君疯狂地猛然扑到儿子的身上,用力地掀动着、呼号着,热泪盈眶。 他和她的心,碎了。然而,良黼安静地闭着双眼,走了,永远、永远…… 人生的遗恨,常常产生于当初认为是周详的筹划之中。 五出家归之后,白石在早已迁居的茹家冲筑室家居。他希望在这宁静、优美的 山村,隐居下来,不再远游了。他已经五十岁,处世的日子不多了。清末政治的腐 败,外国人的侵入,他的心境悲凉到了极点。他深感自己一介布衣,无法力挽狂涛, 给多灾的祖国一点什么帮助。他只有一管笔,彩色的笔,只能用它抒发自己对于故 土、对于家乡父老、对于祖国壮丽山河的眷恋之情,寄托他的全部爱与恨。 他决心走雪个的路,在这寂静的群山环抱之中,把他所思、所虑,都倾注于笔 端。 茹家冲这个新宅,经他连年精心的整修,渐渐有些规模。白石和儿孙们一起动 手,把屋后的一孔泉水引了进来,从此也不必去汲水,十分方便。寄萍堂的布局、 陈设、用具,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制作的。 奔波、辛劳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有了一个比较舒适的栖身之所,可以从容地 进行艺术创作了。 第二年,也就是他五十一岁时,他同春君商量,儿子都大了,长子良元二十五 岁,次子良黼二十岁,应该让他们独立生活,成家立业,挑起家庭的重担,经些风 雨,总比在父母的怀抱里坐享其成要好。免得自己百年之后,儿、孙尚不能独立生 活,那倒是件终生的憾事。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良元、良黼各自分炊,独立门户;三子良琨,才十二 岁,跟着父母身边过。他把自己多年来画画艰难积蓄起来的钱分给了儿子们,让儿 子们学会自谋生路。家就这样分了,但仍然住在一起。 mpanel(1); 良元在外边给人家打长工、做零活,收入比较多,糊口看来不十分困难。良黼 只靠打猎为生,收入十分微薄,白石不得不时常接济点。但是,孩子同他爸爸一样 倔强,自尊心很重,没有到十分窘迫的时候,不轻易向老人张口。谁知良黼会穷困 潦倒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为了艰难的生活忧郁而死,悲愤地离开了人世! 白石的悔恨是难以尽述的。要是当初不那么早分炊,也许不至于有今天这场悲 剧。可是,谁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屋内寒气逼人。他站了起来,披件衣服,点着灯,坐在画案前,慢慢地磨墨, 静静地思索。在沉静中,他展纸疾书,写下了祭文: “……幽栖虚堂,不见儿坐;盖棺痛哭,不闻儿庄。儿未病,芙蓉花 残;儿已死,残红犹在。痛哉心伤,膝下依依二十年,一药不良,至于如 此!……” 他写着,写着,泪水模糊了视野,一滴滴落在纸上。 这是民国二年的冬月。清王朝被推翻已经一年了。开始,山村的人们喜庆过一 阵子,但是,没过多久,一切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衙门不叫,称之为政府,不过 做官的依然是那几个人,只是辫子剪了,马褂换成了中山装。至于乡村父老,依然 纳税缴租,过着十分悲苦的生活。 转眼又到了春天。在雨水的前四天,他买了三十多株梨树苗,带着儿子、孙子, 一棵一棵地种在寄萍堂的旁边。 树苗很壮实,有过膝那么高,是他精心挑选的。他想到了苏东坡就种树说过的 两句话:“太大则难活,小则老人不能待。”因此,他不敢选太大的苗。可是,自 己已经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到这些树苗长大结果,恐怕自己不在人世,吃不到了。 想到这里,想到早夭的良黼,不免愁肠百结,感慨系之。 过了雨水不几天,母亲派人找他回去。他连夜赶到星斗塘,才知道他的六弟纯 楚也死了,时年才二十七岁。 他默默地流着泪。纯楚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他喜爱这个善良、聪明、听 话的六弟。记得一九○八年,他拉着这位当时才二十一岁的弟弟,坐在庭院的椅子 上,精心地为他画了一张半身的小像。这像传神、逼真,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 纯楚很喜欢这张画像。这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他用纸精心包了两层,不管到 哪里打长活,都随身带着…… 如今他走了,和良黼一样。他有什么遗言,临终前说了些什么?白石都不知道。 一直到安葬好了以后,白石才从他的遗物中,从一包整整齐齐的包袱里,取出了这 张画像,还是那个多少有点顽皮的笑容,聪明、漂亮的眼晴。他看着他哥哥,似乎 在倾诉他的欢乐与憧憬。 从星斗塘回来,白石没有吃晚饭,也不觉得饿。春君为他做了两个荷包蛋,劝 他忍痛节哀,注意身体。他没有听见,他沉浸在悲痛之中。这天晚上,他在素笺上 写了两首诗,寄托对于六弟的哀念之情: 偶开生面戊中时, 此日伤心事岂知? 君正少年堂上老, 乃见毛发雪垂垂。 堂堂玉貌旧遗民, 今日真殊往岁春, 除却爷娘谁认得, 天涯沦落可怜人。 连续遭逢的意外打击,使白石消瘦了很多。春君很着急,请中医为他诊脉。服 了几副中药,这几天,他似乎好了点。早上,画了两幅花卉,他步出室外,到周围 转转。 四月的阳光,到了中午时分,也十分的炎热。但池塘里的鱼,恰然自得,上下、 左右地浮动着。他仔细观看着鱼的色泽、形状和神态。忽然,良琨远远地跑了过来。 自从良黼突然离去,他对于良元、良琨倍加爱护。良琨因为年纪小。更是寸步 不离地跟着爸爸。白石看着他一身合适的浅蓝色的衣服,留着刘海的头,一对招人 喜爱的酒窝,心花怒放、出神地呆望着,看他由远而近,来到跟前。 “爸爸,有人找你,妈妈让你快回去。”良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谁来了,你过去见过他吗?”白石问。 “没有,他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良琨肯定地说:“他跟妈妈说什么谁死了。 我也不知道。” 白石一听,心一沉,急切地问:“谁?快说?” 良琨仰着头,睁大了眼睛,怯生生地说:“我没听清,我没听清。” 白石拉着良琨,三步并做两步跑回了家,跨进寄萍堂,只见画案旁坐着一个三 十来岁的人,正在喝茶。 那人一见白石进来,忙站了起来: “先生就是齐璜先生吧!我家主人派我送封信给先生。”他从口袋里取出信一 封,小心翼翼地交给了齐白石。 齐白石急切地拆开了信,从头到尾,急疾地看着,看着,热泪禁不住地顺着脸 颊潸然流下。 屋内充满着悲哀的气氛。春君拉过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的良馄,转过脸去,偷偷 地抹泪。那个送信人也止不住热泪纵横。 白石象被万箭穿胸,透不过气来。这消息来得那样突然,使他承受不住了,眼 前一阵阵发黑,顿感天旋地转起来,他跌坐在椅子上。 一个月前,他还专程去探望他的恩师胡沁园。胡沁园虽然有点病,不住地咳嗽, 但精神很好,见白石来了,很高兴。 白石把自己新近创作的山水、花鸟画送给胡沁园看。白石在画幅中,一改过去 画石,先勾勒外轮廓,再分石纹,然后皱染的笔法,只用墨和颜色点染而成。因而 画中的山石自然成趣,形神兼备。 胡沁园很仔细地看着白石在技法上的新探索,连连叫好:“你这些年把笔用活 了。基本功扎实,极尽变化。这顺笔、逆笔,有快慢,有轻重。转折回旋,表现出 了顿挫与飞舞的节奏。色泽也明快、恰当。” 他指点着,解释着,拉白石在自己身边坐下,拿过左边茶几上的一碟花生米, 请白石吃:“你吃吧,边吃边读。工笔是基础。我一生止于工笔,但却喜欢写意。 你这笔法有朱耷的神韵。最近还临他的作品吗?” “还临摹。”白石说:“我喜欢他的笔法。但对于他的意境,不敢苟同。比如 他画的尽是些残破的山水。” “这也是他身世的写照。山河破碎,国家沦亡,他又是朱明的宗室,难道没有 一点感触?”胡沁园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我清楚。他的画、诗,都是直抒胸臆,肝胆照人的。”白石解释说,“不 过,我倒喜欢明丽、热烈的气氛。我不愿给在悲苦主活之中旬人民一幅阴沉的画。 应该使他们在凄苦的生活中,多少看到一点前途,一点理想的光。” 胡沁园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即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在他结识齐白石的二十多 年间,他发现这位门生,不仅娴熟地继承了中国文人画的优秀专统,而且把民间劳 苦大众在困厄之中那种欢乐、坚韧不拔、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溶汇进了自己的作 品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你的理解是正确的。”胡沁园终于开口了,应该走自己的路。不师古,不对; 泥古,也不好。我不能画了,手发抖,眼睛也不好。”说着,他站了起来,取出一 卷历代评画的书――《画品》交给了齐白石。 “这是前人关于画的许多看法,有一定道理的。有时间翻翻。懂得古人是怎样 品画,包括技法、墨法、构图、设色,不会没有好处的。” ……谁知道这是他们师生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次难忘的谈话犹在耳边, 但是,这位在自己艺术生活史上起过重大作用的恩师,却离开了人世。 白石弄不清送信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回到了寄萍堂的画室。 在视野朦胧之中,胡沁园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 饮水思源,痛定思痛,他无法控制自己失去恩师的悲痛心情。上次去探望胡沁 园,他看到老师身体、精力大不如前了,暗暗思忖他的处世时日不会太长了,而且, 他也知道,人的生老病死,谁都无法逃脱,但是,胡沁园的过世,依然使他感到那 样突然、给他的打击也是那样沉重,以至于他在得到消息后的两、三天里,什么事 都干不下去。 第四天上午,他在春君和一些朋友的一再劝慰下,心情稍有些平静,吃了一点 东两。回到画室,把历年的画稿,一一翻了出来,从中精选了二十多幅旧稿,这都 是胡沁园生前赞赏过的。 他看着这一幅幅的画,眼前便浮现出他老师同他品画、论画的幕幕情景。每一 幅画都勾起他对往事的深深回忆。 在这之后的五天多时间里,他参酌这些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然后亲手裱好, 装在他亲自糊扎得十分精美的纸箱里。 准备好了这些,已经是接信后的第十天。他带着良琨,来到胡沁园家里,祭奠 他的恩师。 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二十多年前,胡沁园教他学画的房间,一切的陈设 还是原样,但是,他的恩师却走了。 灵堂设在客厅,神位后面,是一张大幅的胡沁园的遗像。这是齐白石画的。那 个眼神,是白石画好后,胡沁园对着镜子,又作了修改的。人生有限,而艺术和友 情是长存的。 白石站在灵堂前,点燃了三支香,眼里充满了泪水,静静地注视着遗像,倒地 拜了三拜。然后,他把二十多幅裱好了的画,一幅幅展现在灵堂前,要让恩师再次 看看他的画,表示他无限敬仰、思念的心情。 画又一幅幅地收了起来,装在纸箱里,抬到庭院中,他亲自点燃了火,在恩师 的灵堂焚化,以悼念恩师。 回家的路上,他专程来到胡沁园的墓地,默默地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 绕墓地一周,在暮色苍茫之中,缓步下山。 晚饭后,他没有一点倦意,取出素笺,写下了七言绝句十四首,这里仅选几首: 榴花饮欲荷花发, 闻道乘鸳拥旅旌。 我正多忧复多病, 暗风吹雨扑孤檠。 此生遗恨独心知, 小住兼句耐旧时, 书问尚呈初五日, 转交犹鲁石门诗。 忌世疏狂死不规, 素轻余子岂相关, 韶塘以外无游地, 此后人谁念借山。 第二天,他提笔写了一篇祭文,一副挽联。挽联上写道: 衣钵信真传,三绝不愁知己少。 功名应无分,一生长笑拆腰卑。 把他对胡沁园深深思念、感恩之情,一一倾诉于纸上。对于先师高尚的人品, 给予以应有的评价,也表达了自己对于人生、对于艺术的理解与追求。 这两年间,他连续失去爱子、兄弟和恩师,在悲怆的心境里过着凄苦的生活。 朋友们虽然时常来看他,但龙山结社那种欢乐的情景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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