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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千里魂应忆旧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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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千里魂应忆旧俦” 1928年随着政权易手,北京改名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 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温应星随着奉系军阀的倒台而离职。早在1926年春教务长张彭春辞 职,学校曾因此掀起了“改进教务”的浪潮,教务长一职不再由校长任命,而由教授会公 举。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贻琦被推为改制后的首任教务长。梅贻琦天津人,美国吴士脱 工业大学毕业,学识广博,曾被公认为“科学各教授的首领”,作风民主,富有办学才干。 他接任后对大学部作了有力的整顿和调整,本来大学部只是笼统划分普通和专门两科,学习 年限各定为两年或三年,目标不明确。梅贻琦把两科制改为学系制,结合社会需要,设立了 国文、西文、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农业等17个学系,并制定了新的组织大纲和学程 大纲。温应星离任后,南京政府电委教务长梅贻琦代校长职务,8月下旬罗家伦受命接任校 长。 就在金风飒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内分甲 乙两辑。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来劳动的结晶。在《序》里,他略述了现代散文发生的 历史背景和发展趋势,指出:“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 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悉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 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 密,或劲健,或绚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说到自己则坦白相 告: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 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25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 搁笔已久。 其中又说到创作的艰辛: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 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 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 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言辞恳切,话说的十分实在。 开明书店将《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扬州,他的三弟朱国华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 连忙拿着书飞快奔至二楼父亲的卧室,让老人家先睹为快。这时朱小坡身体不好,行动不 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写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 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兴奋的光芒。“腹有诗书气自华”,儿子毕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 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犹如一鸣惊人的云雀,在文坛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朱 自清遵循的是现实主义法则,十分强调对客观事物进行仔细的观察,深入的体味。他认为 “所知愈多,所接愈广”,主张“要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 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①。这种创 作态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对自己描写对象观察之认真,已经达到锱铢必究的地 步。当《荷塘月色》发表后,有个姓陈的读者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 朱自清重视,问了好些人,都说蝉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写信去问一个昆虫学家,回信抄了一 段书给他,说“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蝉在夜里会叫的。朱自清认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 那么“一段儿”,可能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写信给陈先生,表示感谢,说待《背影》再 版,当删掉月夜蝉声那句子。后来,他留心观察,有两回亲耳听到了月夜蝉声。因此感到 “观察之难”,原因就在“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②朱自清这种品辨毫厘的创 作精神,便形成他的散文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的缜密细致的风格。同时,他又讲究剪裁 技巧,追求语言艺术,常以素朴优美的文字,描写客观事物,抒发主观情愫,以发自肺腑之 声,直诉读者心灵。因此,他的散文在当时获得良好的社会效应,在文艺界有极大的影响。 小说家杨振声对其评价颇高,他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中指出:“近代散文早已 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它与一切问题短兵相接,与人生日常 生活厮混,共游戏。一句话,它不再装腔作势,专为传道者与说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人宣 情达意的语言符号。”又说:“现代散文的运用就在它打破了过去的桎梏,成为一种综合的 艺术。它写人物可以如小说,写紧张局面可以如戏剧,抒情写景又可以如诗。不,有些地方 简直就是小说,就是戏剧,就是诗。它的方便处,在写小说而不必有结构,写戏剧而不必讲 场面,写诗而不必用韵脚,所以它本体还是散文”。他认为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 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 他还感到朱自清文如其人,“你同他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 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 mpanel(1); 郁达夫对他的散文也赞赏备至,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 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 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笔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 的缘故”。①后来李广田在观照一代散文创作后,明确地指出他作品的价值:“在当时的作 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西欧世纪 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①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声誉。 革新整顿后的清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就是对朱自清创作十分欣赏的 杨振声,他是朱自清的大学同学,对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都很器重,系里一切计划多和他商 量。当时各大学中文系都存在着两个关键问题,即新文学应如何与古代文学承接,如何与外 国文学交流。过去中国文学一直与中外新潮隔绝,究竟何去何从?许多教师都在观望,学生 则十分困惑。杨振声和朱自清商量决定,国文学系的教学方针应是: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 中外文化的融会。在他们拟定的课程总说明中明确指出:我们的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 究我们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为什么要注重研究旧文学呢?因为我们文 学上所用的语言文字是中国的;我们文学里所表现的生活,社会,家庭,人物是中国的;我 们文学所发扬的精神,气味,格调,思想也是中国的。换句话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必须 研究中国文学。我们要创造的也是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罢 了。 为什么要参考外国现代文学呢?正因为我们要创造中国新文学,不是要因袭中国旧文 学。中国文学有它光荣的历史,但是某一时代的光荣的历史,不是现在的,更不是我们的, 只是历史的而已。 这完全是立足于民族,立足于现代的一种革断。朱自清带头实践,一年内开了两门新 课,一门是“歌谣”,一门是“中国新文学研究”。过去中国文学系的课程带有浓厚的尊古 倾向,许(慎)郑(玄)之学是学生入门之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占主要地位,新 文学和民间歌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开的两门课程,首先打破了中国文学系教学设 置的旧格局,使五四以来文学和民间文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歌谣”这门课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歌谣释名”、“歌谣的起源与发展”、“歌谣的 分类”及“歌谣的结构”等,后又增加了“歌谣的历史”、“歌谣的修辞”、“歌谣的评 价”、“歌谣研究的面面”、“歌谣的收集历史”、“歌谣叙录”等。在向来比较保守的中 国文学系来说,这门课程显得特别新鲜突出,因此引起学生们浓厚的兴趣。 “中国新文学研究”分“总论”和“各论”两部份。“总论”共三章,第一章“背 景”,从戊戌政变讲到辛亥革命,系探讨晚清文学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关系。第二章 “经过”,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开始一直讲到当前,其中包括文艺运动、思想论 争以及各种文学流派的主张。第三章“外国的影响”与“现在的分野”,主要论述外国文学 对中国各种流派的影响。“各论”分五章,前四章分别论述五四以来诗歌、小说、戏剧和散 文等创作的成就,介绍各类体裁的理论主张,着重分析评价每一文体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 艺术的风格和成就。鲁迅和茅盾的创作,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 《草儿》、李金发的诗,以及冰心、叶圣陶、郁达夫、巴金、蒋光慈、张资平等作品无不论 及。最后一章“文学批评”,主要介绍五四以来有社会影响的各种文学见解和主张。这门课 既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历史的总结,又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评价。在讲课时,朱自清特别注 重对作家创作风格的研究,引导学生关心现实。他教学态度十分严肃,甚至有点拘谨。他极 其尊重别人的看法,力避个人的好恶和门户之见。他的学生吴组缃回忆说:给我印象较深的 是“新文学研究”。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节目,厚厚的一大叠。我们每星期得交一次读 书报告,这种报告上若有什么可取的意见,发还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这段话,我摘抄 了下来,请你允许我”。 他讲得也真卖劲。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 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 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的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 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 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 的手帕抹汗珠。①朱自清也是当时知名的作家,但他在课堂上绝不讲自己的作品,同学们发 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们提了出来,朱自清脸红耳赤,非常慌张,半晌才镇静下来,不好 意思地说:“这恐怕很不重要,我们没有时间来讲,而且也很难讲”。同学们不肯,一定要 他讲。他看推辞不掉,就想了一想,十分严肃地说: “我写的是些个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无愁之愁,没有愁偏要愁, 那是活该。就让他自个儿愁去罢。” 他十分重视新人新作,有发现立即补充,张天翼的《鬼土日记》和臧克家的《烙印》一 出版,他就在课堂上讲开了。他又很认真,若发现讲错或不妥之处,下次上课必定慎重提出 更正。有一次,他讲到张天翼时,介绍说:“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听说是浙江人, 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课他立即声明更正:“请原谅我,我上次说张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错了。有人 说他是江苏人。还弄不清楚,你们暂时空着罢”。数年后,吴组缃了解到张天翼原籍湖南, 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苏,他自己两省都长住过,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湘乡话。昊组缃写信告 诉朱自清,喜得他连忙回信道谢。在课堂上,他常常启发学生独立思考,鼓励他们发表自己 意见,一听到他们有新的见解,立即高兴地说:“啊,你的意见很新!”他教学严谨持重, 绝不作主观论断,谈到某种文学现象时,总是尊重客观事实,进行实事求是的评述,如讲 “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时期”,他在全面介绍创造社与太阳社的文学观点和主张的基础 上,对当时普罗文学创作倾向,提出了三点意见:(一)革命遗事的平面描写;(二)革命 理论的拟人描写;(三)题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动,完全是概念在支配着。持论十分公允全 面。他备课极其认真,讲义就有三种,一种铅印,两种油印,随时充实修改,所以最后一种 剪贴补正很多。因而这门课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师范大学和燕京大学都请他去讲课,可 能是负担太重,1933年以后他就不开这门课了。 和其他教师不同的是,朱自清课堂纪律特别严,经常点名,记忆力又好,只要点过两三 次名,名字就记住了。有一次,一个男生没来上课,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 道:“你昨天为什么缺课?”吓得那学生满脸通红连忙道歉,从此不敢逃课。他上课认真, 改作业更是认真,他和俞平伯曾有过一次关于作业应否改得详细的问题的有趣讨论。俞平伯 不赞成多改,理由是学生只注重分数多少,从来不仔细看老师的修改和评语。朱自清反对这 种看法,他说:“我有一个学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忽然有一天来看我,他说,‘老师, 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你猜猜是什么?”我回答说:‘你不要买礼物,太破费了,我心里 不安。’‘我知道老师一定猜不着,哪,你看’,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 簿来,这是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学毕业,也在教中学了,真想不到 我改的作文,他视若珍宝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万个学生里的一个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驳道:“据我知道的是大多数学 生,都是不把老师辛辛苦苦改的文章当做一回事的,不信,我来给你看一件事实。” 俞平伯立刻掏出钱来,请人到巷口买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纸,正是一篇作 文。俞平伯笑说:“怎么样?这不是铁的事实!告诉你,大多数的作文,都是拿来包花生米 的,所以我主张,不要改得太详细。”“不!这现象,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特殊例子罢 了”。朱自清不服气,他仿照俞平伯的口气反驳道:“大多数的学生还是欢迎多改的,不管 怎样,各凭良心,我始终主张要详细地严格地改。” 朱自清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为班上学生改作业,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自从接眷北来之后,有妻子儿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静谧的家庭之乐,得以全身心扑 在教学上,做一些自己乐意做的事。他写了两篇《近来的几篇小说》对当前作品进行了评 价,还为李健吾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写了书评。 为《粤东之风》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写了序。同时,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儿 女》、《白马湖》等优美散文。还抽空为《小说月报》写了篇随笔《说话》,主张文章语言 要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 但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这种“谈话风”,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创作所追求的艺术境 界。 写作之余,他常在清华园里散步赏花。他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帖梗垒 垒如珠的紫荆。但最喜欢的还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点 荡意。树干高的,疏疏的,英气隐隐逼人。有时俞平伯来了,他俩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 他偶然也到城里去,有一次,还带武钟谦和孩子们去玩了万生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能料到,不幸的阴影已渐渐逼近这个善良的家庭?武钟谦本来患有肺病,1928年 1月11日她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奶,只好喂奶粉,雇了个老妈子专管她;不料年底又生了 一个男孩,过于劳累,过年之后病情日益严重了。小男孩身体不好多病,朱自清劝她少管, 但她总是放不下心来,一会儿搂,一会儿抱,到了夏天小孩病更多了,她整天忙着小生命的 汤药冷暖,毫不关心自己的身体,看他好一点,黄蜡枯干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小女孩也 不放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要到老妈子房里看看;同时又惦念着在 扬州的迈儿和转子,又关心丈夫的健康。到后来,她天天发烧,自以为是疟疾,不放在心 上,怕丈夫担心一直瞒着,本躺着休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日子 一久,终被朱自清发觉了,立刻陪她到医院检查,发现病情十分不妙,肺已烂了一个大窟 窿。大夫劝她到西山疗养,她丢不下孩子,又怕花钱,在家里休养,又丢不下家务。身体越 来越不行了,10月间,朱自清乃决定送她和孩子们一起回扬州养病。她想到回家可以看到 两年不见的迈儿和转子便答允了。 朱自清送她到车站时,她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朱自清知道她从 心里舍不下丈夫和儿女,她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后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他 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里却也盼着她能很快养好病回到自己身边,遂好言抚慰 她。谁知此去竟是永诀!回到扬州一个多月,才31岁的她,竟于11月26日,抛下他和 六个孩子与世长辞了。 噩耗传来,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钟谦结婚12年,伉俪甚笃,现在竟中途永别,怎 不令他肝肠寸断!从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凉。 这时,朱自清的生活发生了困难,饭食无法自理,笃于情义的俞平伯出来帮忙,一日三 餐均由俞家送来,朱自清要算伙食费,俞平伯坚持不收,朱自清执意不从。最后,俞平伯只 好每月收他15元搭伙费,而暗中却又把它全部用于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饭菜 总是特别丰盛可口。这个秘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为了排遣愁怀,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 着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没到畿辅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诉他, 那里有一株海棠遮着大半个院子,枝干向横里伸张,花繁得没法说,海棠本无香,因为花太 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日子过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说过,他的“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我如失了他们,便如失去 了全世界”。现在,他的“世界”几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远在扬州的失去了母爱的六个儿 女。一天,报纸报导缉私营兵士滋事,心中更是无限挂念,乃写五律《忆诸儿》,以遣情 怀:平生六男女,昼夜别情牵。 逝母悲黄口,游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谁边。 最忆迎兼迈,相离已四年。 对亡妻他更是深情绵邈,梦寐难忘。清明节后一天,是武钟谦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 西郊,见春游车马极多,万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儿女共游万生园的情景,凄恻之 情,不能自已。乃赋诗以抒哀情:名园去岁共春游,儿女酣嬉兴不休。 饲象弄猴劳往复,寻芳选胜与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 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流。 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悦忆年年。 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 松~*春阴风里重,狐狸日暮陇头眠。 遥怜一昨清明节,稚子随人展暮田。 爱妻亡故,儿女远离,在北京几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没有什么朋友,生活无味,心境寂 寞,时时念旧:旧京盛文史,贤隽集如林。 侧陋疏声气,风流忆盖簪。 辞源三峡倒,酒盏一时深。 懒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变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场,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流霞翻飞的傍晚,在孤灯莹莹的深 夜,他常常苦苦地思忆着南方诸友,往事如潮,旧情似海,他是那样深切地怀念着往日热闹 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与诚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与美酒,想起了他丰富的著译和 古朴的家居。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 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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