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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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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亚若,你娘……就托付于你了!” 亚若居住的小阁楼,收拾得绣房一般典雅,只是嫌寡淡了些,什么都是海青色 的。壁上斜挂着一支箫和一把月琴,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下压着自抄的蔡琰的《悲愤 诗》,蝇头小楷,娟秀极了。章老太太正在收拾细软首饰,亚若便起身继续收捡父 亲的行袋,一边宽慰着母亲:“妈,船租好了,东西收捡好了,该交代的事都交代 了,等明早把爸送上船,我们后天就走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人家都怕天各一方,我们家是天各几方呵。” “妈,收拾熨贴了,早点睡吧,我送你下去。” 下到楼梯口,却见西厢章家主人还在擎烛夜读。母女俩便推开虚掩的门靡,将 收捡好的大包袱拎了进去。一时间,章家老太太竟哽咽不能语。 抬眼看她们的章先生就呵呵笑了:“怎么啦怎么啦?不过是小别前夜嘛。” 章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懋兰他爷,这兵荒马乱,你也不是年轻的辰光了,全 靠自己保养呢。庐山寒气重潮气重,这传代的狐皮袍子还是你带上……” 听着内子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章先生的鼻头就有些酸酸,眼塘子就有些潮湿 湿的…… 章老先生也算阅尽人间沧桑。前清末叶,吴城镇的少年章甫,县试、府试、省 试连连中魁,轰动乡镇。十八岁那年娶了同镇名门周家之女周(女先)为妻。金榜 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章甫自是得意。婚后虽连生三女,但民国了,时风不同了, 何况章甫还曾在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亦算新潮派,不仅不难为娇妻,还调皮地哄 着妻子一同对付刁横的老母呢。去京都求学也罢,奉派到遂川当知事也罢,在佑营 街挂牌做执业律师也罢,风风雨雨近三十年,说雅点,琴瑟和弦;说俗点,公不离 婆,秤不离砣。眼下即要一北一南,何况近年来夫妻间还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 阂,章甫的心就被搅得不能平静了。 三女却站到西壁一溜长排的书柜前浏览。笨重的老式书柜几乎挨着天花板。 三女最钟爱书柜,而他最钟爱三女。 大女太沉静,二女太懦善,四女懋梅自小给奶娘带,十来岁才归家,满女幽 兰,一生下来就给新建的远亲当了养女,唯有这三女,活泼伶俐,聪颖可爱。三岁 背得下唐诗一百首。七岁那年,章甫让儿女围着炭炉,给他们讲了曹植七步诗的故 事。这个才七岁的三女,竟跳了起来,嚷道:“我也能作七步诗!”好呗,看她挪 着小步,七步到了,就吟:“春兰桃李竞芬芳,夏荷秋菊美家乡,寒冬腊梅开过 后,又是幽兰放清香。”这还了得!满座皆惊。她将姊妹五人的名字全嵌进去了。 他章甫能不疼爱这白净玲珑的小精灵嘛? 到得抗战前夕,她竟然自作主张,将懋李改名叫亚若,底下的弟妹也就一哄而 起,大弟懋萱改名叫浩若,小弟懋宿改名叫瀚若,懋梅也吵着要改,章老先生就 说,你是大雪纷飞时生的呀,这“梅”字我舍不得。懋梅就改名叫亚梅。怎么说, 三女早早就是弟妹们心目中的主心骨了。起初章老太太是不允许这么瞎改名字的, 有宗有谱按辈分叫的,一个毛丫头敢擅作主张?章老先生却很开心,率先在家喊新 名字。想当年,他到京都求学,不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章贡涛吗?章贡合流为(章 贡)(赣),赣江之水浪涛涛,有气势有抱负。他还将发妻周(女先)更名为周锦 华,锦绣中华,女儿家的名字也要不凡嘛。看来三女像她呵,这就叫有种像种吧。 章老太太却不改口,那原先的名字就委屈地做了小名。 此刻,章老先生望着凄凄怨怨的妻和手不释卷的三女,便说: “亚若,一大家人可就托付给你了。” 话很重,亚若便有点愕然,扬起弯弯柳叶眉,旋即又甜甜地笑了:“爸,我是 那份料吗?爸还是改变主意吧,全家一起南迁好了。” 章老太太更是声泪俱下:“一家人家扯做几块,怎是得了呵。” 章老先生摆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与友人约好,就不要改了。再 说浩若的部队说是也调到了庐山,父子团聚亦是幸事嘛。你们呀,终归眼光浅一 点,中国是亡不了的! 老式挂钟当当当当响起,十二下,正是子夜。 忽听有枪声和凄厉的呼喊远远近近撕碎子夜的寂静,三人面面相觑,动弹不 得。 这枪声喊声似从不远处的省府传出! 他们当然不晓得,成群的伤病军人拄着拐杖,相互搀扶着涌进省府请愿,冲破 卫兵的封锁、闯入府门,登上大堂,喊叫着要见“熊主席”!其时跛着一条腿的省 主席熊式辉惊慌失措,逃进后花园的防空洞内,他的侄儿熊滨出来阻挡,手一挥: “格杀勿论”!枪声大作,曾在张公渡抵御日军的伤病员便倒在大堂的血泊中! 好一阵,夜又归于死一般的沉闷寂静。 亚若刚想启齿,又听有喧嚣声浪响在街外巷里裹挟着叫人毛骨竦然的恐怖。 “快跑啊!日本鬼子打来啦!” “快起来!快起来!全体疏散撤退!” 啪啪啪! 蓬蓬蓬! 白手套、警棍焦灼地拍打着、砸着一扇扇沉睡的门扉。门一扇扇吱吱呀呀开 了,探出惊愕的披头散发的睡眼朦胧的人们。 “快跑!快跑!快跑!” 大街小巷!人拉人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 二姑妈章金秀一家八、九口,扛箱挑笼,好不容易挤到县前街汇合成一路,个 个脸上冷汗热汗交流,可又禁不住打着冷颤,牙齿格格作响。 章贡涛先生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撕碎了他的幻想,就转化成满腔的愤怒,反剪 双手在厅堂里急促徘徊,骂着鬼子,吐出文天祥的《正气歌》。 亚若望望这二十几口的大家庭,将一绺秀发捋到右耳后,沉稳地说:“大家莫 慌。船我已租赁好,米和咸菜也上了船,船老板是英葵哥哥介绍的,守信义。从这 里上码头,大家一路要相互关照,各人管好各人携带的行李,会香你们几位奶妈, 只管抱住细伢子。若万一冲散了,就到章江码头汇合,我会在埠头等的。就这样, 大表弟和瀚若打头,我压阵……”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这才把混乱可怕的情绪略略调整。一大家子人望着这幢 虽不阔绰但井然有序的老屋,就不禁泪流满面。 章老先生也不禁抹了把老泪,与骨肉至亲点头举手道别。亚若硬咽着:“爸 ……大衍细衍……还有婆……就拜托您老了……” “放心……放心……我会找入送他们随后跟去的……亚若……你娘你弟弟侄儿 ……就都托付于你了……” “爸――”亚若一头扑在父亲胸前,生离死别般悲恸欲绝。她毕竟还年轻。 章老太太就也大放悲声。亚若这才赶紧止住哭声,搀着母亲离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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