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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缘在红尘外 7月23日 星期六 H打电话来约见面,说是刚从普陀山进香回来,在上海转飞机回北京,有几个小 时的空。 我正好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于是欣然赴约。 对坐在扬子江大酒店的餐厅,我们共进一顿午餐。 自今年三月北京一别,转眼又是一季。此刻,我面前的他,有些疲惫。比起三 月里,消瘦了些。也许是终日在外奔波的关系,看上去又黑了一层,又老了一道。 说起今年在美国成立了他的一个基金会,他立刻精神百倍,十分兴奋。 我知道,这件事,在他,是很看重的。 虽然,早在八十年代,他的画就在美国受到欢迎;虽然,他是开放后的中国最 早应邀前往美国举办画展的画家之一;虽然,因为他出众的才华,圣地亚哥市的市 长还亲自为他颁发了荣誉市民的金钥匙;虽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也曾带着他 的作品到过欧洲、非洲、东南亚等十几个国家参展或举行学术讲座,但这都不能等 同于这个基金会的成立带给他的喜悦。 那些只是标志着他和他的艺术的被认识,而这个基金会的成立,则代表着他和 他的艺术的被认同,标志着他已真正地走出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范畴,而真正加 入了世界的行列。 但我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个宏大的心愿,他的千佛工程。他一直说,济南的千佛 山上没有一尊佛,而在西安和四川,佛虽在,佛头却早在历代的浩劫中渺无踪影。 这些佛头,一部分是被到中国来淘金的冒险家们偷走的,大部分却是毁在我们自己 民族的不肖子孙手里。 于是两年前他许愿,要在有生之年塑一千尊佛头,替前人赎罪,为后人祈福。 这件事,他做得很辛苦。要塑一千尊佛,就要千头千面,有一千个不同的造型。为 此,这两年,他只要有时间,就四处采风,可以说是踏遍了名山大川,访遍了名刹 古寺。 他说这件事始终在进行中。这次去普陀山,就既是朝圣,又是采风。 他给我看了些佛头的造型图,张张构图生动,个个神态逼真,有呼之欲出的感 觉。他说,在山东的石雕厂里,已制作了一部分佛头,但离千尊的目标还很遥远。 他心中的千佛圣地,是在长城脚下。他想仿南京栖霞山千尊罗汉的样子,再造出一 个今古奇观。 他说得激动,我听得神往。结果,满桌的美酒佳肴在我们面前尽失颜色。 总是这样的,只要一说到他的创作,他的设想,他的事业,这个男人就会两眼 生辉,滔滔不绝。绝对的工作狂。 说实话,和这样的男人做朋友是绝对的好。 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还有孩子的纯真,少年的梦幻,青年的热忱,再加上 五十多年风雨人生的阅历。和这样的人交谈,听他说话,真的如坐春风,赏心悦 目。听他那么痴迷那么蛊惑人心地谈他恢宏的理想,你会被诱惑,会激动起来,简 直恨不得能随他一起去作成这些事。 面对他的时候,我常常会被激励起来,会对自己的状态着急,会因此自己叮嘱 自己,一定要找点事做做,做有意义的事,做大事。 这种推动,是无形的,又是格外有力的。可是,和这样的男人做夫妻就难免有 点惨。至少我是不行的。 我们都太执迷于事业,谁都不会为对方牺牲什么;我们又都太了解事业对彼此 的重要,谁也不会要求对方为自己牺牲什么。 记得我在给他的信中说,我们是两艘没有洗去风尘的船,在漫长的航行中寻找 着自己的港湾。我们不期而遇。于是,靠近,相互致意。片刻的停顿、休憩后,我 们又只好缓缓地擦肩而过。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航程。 对于我们,相遇是缘份,分离是必然。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格外清楚。 这就又说到佛了。这是我们最爱的话题。真难想象,他这个纯粹的北方男人, 会对佛信得如此虔诚。 我信佛,主要是受外婆的影响,可以说是家庭的渊源。 而在他,这个当年在隔离室里,尽管双手被“杆子队”队员们带钉的皮鞋碾蹂 得血肉模糊,肿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却依旧要蘸着泥水,在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 褴褛衣衫上作画的人,执著着对佛教的信仰,无疑是他超越痛苦的一种方式。 对他说到我今年想去入戒的事,他却给我说了段往事。 那是1992年年初,春节鞭炮的硝烟尚未消净,他就背起挎包,带上相机,绘图 笔,速写本,直奔乐山和大足去朝圣,并为心中的千佛工程采风。 结果,一下飞机就做了回财神爷,钱包让人掏了。这且不说,后来,他去庙里 临摹研究那些佛像。为表虔诚,住在庙里的时候,他天天吃素。结果超体力的工 作,使他终于支撑不住,竟然晕了过去。 这事让赵朴初老先生知道了,又是痛惜他又是笑话他,说他犯傻,佛在心中便 是虔诚了。 说完,他望着我笑,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呵,脱掉人间烟火难哪,佛在心里就 是虔诚喽。 我也笑了,他这是暗示我下不了那个决心呢。 我也不同他辩,有没有决心,做给他看就是了。到时候真入了戒,看他还有什 么好说。 在H的身上有种奇特的和谐,那就是大和小的极度统一。他会去做超大型的雕 塑,也会在一枚邮票的方寸之间挥洒他的天才。他的画装饰性很强,他喜欢画动 物。那些可爱的生灵,在他的笔触下,总是那么的稚拙,那么的惹人怜爱。 他这个人热爱生命,更爱一切和自然有关的东西。他最喜爱的创作主题是:造 化无极。我有一次评价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惟独对人不感兴趣。 他不服气,就反驳,我对小草就很爱。 他说的小草,是他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H太忙,又要当爹又要当妈,顾不过来的时候,就只好把小草带在身边。有几次 开全国政协会议的时候,他也把她带着。孩子特别爱找我玩,大约是看到银幕上的 人走下来了,格外好奇的缘故。而我也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我一直很遗 憾,我没能在婚姻还没有结束以前就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和小草是两个人一 见就相互喜欢,就处得特别好。 现在小草还常常会从北京给我挂长途。我不知道孩子是否对我有过什么期待, 但我知道,我将是她的永远的潘虹阿姨。 H的确很爱小草,只要提起她,话头也是源源不断。可是给女儿起名也是植物, 他的兴趣可见一斑。 我提议为小草干一杯。 他立刻附议。 端起酒杯,我就又看到了他的那双手。我一直说他的手像熊掌。 这双手,因为长期在野外和岩石、铁锤、粘土、颜料,还有我连名也叫不出的 化学品打交道,已变得异常粗糙,他的手上永远有开裂的还没长好的伤口。 我想,每一条又粗又深的掌纹里,嵌着的都是他一份艰辛的付出,一份对自己 所热爱的事业执迷不悔的执著吧。 刹那间,有一份温柔的情感从我的心头流过,一种纯粹属于女人的温情。我觉 得这个优秀的男人,他的生活里确实欠缺了一种不该欠缺的东西。而这一份东西我 又不可能去填补,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愿佛照看他的幸福。 酒杯碰在了一起,祝福都没有说出口。我们对视一眼,一切都在彼此的胸中了 然。 亲爱的朋友呵,禅机已现,悲观已尽。任这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 行。这一生,我们的缘,不在红尘里。 此刻,窗外是七月的烈日,骄阳如火。而我们的心中,有鸟语婉转,正风轻云 淡。 在我的胸口挂着你亲手刻给我的护身符,一尊精致的平安罗。请相信在所有你 将要前去的路上,也总会有我关注的目光。我会常常在意你正做些什么,一如所有 你对我的在意。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H,愿佛保佑,一生平安。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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