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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别妇抛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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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别妇抛雏 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以后,郭沫若决计回国参加神圣的抗日战争。 国内政界要人张群、邵力子以及老友郁达夫等,或进言,或斡旋,或书信联络,最 后经蒋介石同意,表示对郭沫若要“有所借重”。国内进步文化界在鲁迅逝世之 后,更是翘首以待,盼望郭沫若早日归来,担当起领导文化界团结抗日的重任。 祖国召唤着亡命海外的游子共赴国难。神圣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迫切需要像郭 沫若这样久经考验的文化战士。 然而回国就意味着和相依为命的安娜再次分别。在中日全面交战的时刻,这次 分别更不比往常,还不知道今生今世能不能够重逢? 他迟疑着,不敢把要走的真情向安娜讲明。钱瘦铁和金祖同为安排他回国的事 继续忙碌着。与此同时,日本的警察和宪兵则进一步加强了对他的监视,唯恐郭沫 若乘机潜渡回国。 时局在不断地变化。郭沫若心想自己在日本警察和宪兵的严密监视下,恐怕一 时是难以脱身的。日本警察当局甚至可能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再次把他投入狱中。 他曾经尝过日本式的铁窗的滋味。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们 不仅会把他监禁起来,而且有可能将他秘密杀害;或者盗用他的名义发表拥护日本 的声明…… 为了以防不测,郭沫若预先写好了一张遗嘱交给金祖同,万一他脱身不得而又 遭到了意外的话,就让金祖同在国内发表。 遗嘱是这样写的:“临到国家需要子民效力的时候,不幸我已被帝国主义者拘 留起来了。不过我决不怕死辱及国家,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唯有以铁血来对付 他。我们物质上的牺牲当然是很大,不过我们有的是人,我们可以重新建筑起来 的,精神上的胜利可说是绝对有把握的,努力吧!祖国的同胞!” 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关在书房里写这封遗嘱的。当他饱含着热泪写下 最后一句“努力吧,祖国的同胞”时,心里分明同时在对自己说道:“努力吧,郭 沫若!努力吧,郭开贞!” 遗嘱写好之后,郭沫若又郑重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盖了一颗“沫若”的二字 阴文底印。 7月14日。吃罢早饭,邮差给郭沫若送来了一张明信片。他急忙接过来一看,只 见上面写着: 石沱先生: 青年会已经去看过,现有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二、二十四号等 间空室,俱西式,空气甚好。叔崖君愿为君在室中布置一切。合意那间 请来信告知,俾预先通知收拾…… 生殷尘上×月×日 安娜问他道:“谁写来的呀?” mpanel(1); “横滨的一位友人。” “你要去横滨?” “是啊,我想去海滨避避暑。” 其实这张明信片所写乃是隐语。“青年会”指神户,西式房间指外国轮船,几 个房间号码指开船的日期。叔崖即钱瘦铁,殷尘即金祖同。原来钱瘦铁打听到了本 月内由神户开出的外国船只,金祖同随即给郭沫若写了这张明信片,征求郭沫若的 意见。 究竟定在哪一天走呢?郭沫若既想回国抗战,又不忍和妻儿们生离。此时安娜 在缝衣,大儿子和夫在看书,另外三个小一些的孩子在庭园中玩耍。郭沫若内心里 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犹豫再三,他才选了最后一天――24日。 啊,啊,他还是想尽可能和妻儿们多呆一些时候! 他想亲眼看到安娜整天忙进忙出,他想见到两个大一些儿子埋头书案,他想看 到小儿女们在园子里玩耍,掘小池喂金鱼……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多么亲切而又多么 难分难舍啊! 他有一颗做丈夫的爱心,他有一颗做父亲的爱心,他更有一颗对祖国的爱心。 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郭沫若在明信片上写了一首五言诗: 廿四传死信,有鸟志乔迁; 缓急劳斟酌,安危费斡旋。 托身期岱岳,翘首望尧天。 此意轻鹰鹗,群雏剧可怜。 钱瘦铁和金祖同为了郭沫若回去时在轮船上不被日本警察注意,本来预备购买 三等舱的,这样可以让郭沫若混杂在众多的旅客之中而不致被发现。无奈二三等票 都卖完了,只得改买头等舱位。花了一百六十多元的日元买了两张,一张给郭沫若 用,化名是“杨伯勉”,另一张金祖同用,化名是“殷祖桐”。经过朋友们的周密 安排,郭沫若决定7月24日离家,25日从神户上船回国。 这个事情一直是瞒着安娜秘密进行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寓内很沉静。郭沫 若和妻儿们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享受着最后一个晚上的天伦之乐。他手执剪刀修 指甲――心里突然像针刺一样疼痛起来,手一抖索,差一点剪破了手指。明天一早 就要悄悄地离开妻儿们,他心里实在太难过了呀!…… 安娜在一旁说:“电灯光太微弱了么?” “晤晤,”郭沫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他的两眼在不很明亮的电灯光下闪着 挣扎和彷徨的光,他的心在剧烈地颤抖。 睡前,郭沫若踌躇再三,终于用试探的口吻,向安娜暗示道:“我不久想离开 此地了。” 他不敢向安娜透露回国的确切日期,因为他不忍见到妻子和他诀别时难过伤 心。那种催人泪下的场面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其实安娜早就觉察了他要走的意 思。这些日子,空气异常的紧张,完完全全是一种战时的气氛。到他们偏僻的寓所 里来访的客人骤然间多起来了,刑士和宪兵也加强了对他们的监视。安娜是有心 人,她对这一切异常的现象怎么会熟视无睹呢? 有一天,安娜一个人走到市镇上去,看见有好些妇女拿着布匹和针线巡行街 头,请求过路的人缝上一针。她们之中,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 被军部派遣到一衣带水的邻国(中国)去,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实际上是去屠杀那里的人民,去掠夺那里的财富,去占领那里的城市,去烧毁那里 的村庄。总之一句话:是去制造死亡和仇恨。制造死亡必然种下仇恨,死亡和仇恨 从来都是一对孪生体。安娜不明白这些缝千人针的本国妇女竟何以这么愚蠢,难道 她们不明白战争对妇女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时,一位年青的女子拦住了她,央求 道:“请缝上一针吧!” 安娜迟疑着未肯接手。那女人于是又向她解释道:“这密密缝就了的布送到军 部去,可以作为前敌将士避弹的护身符哪。” 安娜苦笑了一下,问道:“那东西真正能够避弹吗?怕是迷信吧。” 那女人瞪了她一眼:“什么话?难道你不是日本人吗?” 安娜心里明白,发动战争的是日本――自己的国家;被侵略的是中国――丈夫 的祖国。中国实际上又是她的第二祖国。这是一个矛盾,只有深明大义的人才能正 确地对待这一严酷的现实。安娜每天都读报纸,她对日本军部发动侵华战争不时加 以抨击:“实在说来,我虽是日本的女儿,但我对于本国的人民竟有由衷嫌恶的时 候。”所以,听了郭沫若暗示的话语以后,她虽然还不知道第二天一早郭沫若就要 别她而去,仍然像妻子送丈夫重上战场一样,略为沉思了一会儿,叮嘱郭沫若道: “走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像从前那样胡闹才是。你的性格不定,最足担心。只要你 是认真地在做人,就有点麻烦,也只好忍受了。” 宁静的夜,一颗无论怎样也不能宁静下来的心。盛夏的夜晚是短促的。时钟滴 答滴答的响着,像是不可见的神灵在念着催征的符咒。 “最好还是再等一等看,”郭沫若低低地自语道。“因为国内的情形还不够明 朗,我今后的出路仍然是毫无把握的。我走后安娜母子的生计与安全也是大问题 ……” 转念又一想,处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他觉得自己现在所走的路, 正是唯一的路! 心潮起伏,夜不能寐。郭沫若在枕上吟成七律一首: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理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这首七律用的是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的原韵。尽管郭沫若和鲁迅末见一 面,甚至曾以笔墨相讥过,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郭沫若这次回国是 有鲁迅精神笼罩着的,可以说他是在鲁迅精神的感召下毅然回国,献身于神圣的民 族解放事业。 凌晨四点半,郭沫若便悄悄起床了,换了一件和服,踱进了自己的书斋。他给 安娜及四儿一女分别写好了留白,打算趁他们尚在熟睡中离去。 然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寝室。安娜已经醒了,开了电灯在枕上看书,面色 十分安详。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尚在熟梦中。 “别了,我的妻!别了,我的儿!……” 分离在即,郭沫若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了。他揭开蚊帐,在安娜宽宽的额上满 注着深情亲吻了一下。 “安娜!”他心里叫着,差一点儿喊了出来。 安娜不知道郭沫若的用意,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书卷。 郭沫若心肠硬了一硬,转身走出寝室,赤足穿着木屐走下庭园。身上仍穿着那 件居家的和服,里面只有一件衬衣,一条短裤。这绝不是出门远行的打扮,只是到 外面散散步罢了――他想要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今番出 门是别妇抛雏,独自远走高飞。 正是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色,天空洁净而又透明。园中的花木静静地立 在有凉意的空气中,栀子开着洁白的花,香味儿浓重而又略带微甜。孩子们所掘的 一个小池中,两只可爱的金鱼在碧绿的莲叶间浮了出来。 “别了,我的园!别了,妻的花!别了,儿们的鱼!我是这么地亲爱你们,请 你们不要怨我吧!” 郭沫若向园中的一切默默地告别。心里默念着妻儿们一切平安,便从篱栅缺口 处向田垅上走去。正门开在屋后,他有意避开了它。 篱栅外乃是一片田畴。稻禾颜色深青,约有三四寸高了。草头宿露。多情的露 水沾在他赤裸的脚上久久不肯离去,好像是恋恋着伴他远行似的。而那璧圆的月垂 在地平线上,迎头望着郭沫若,她像在用无声的语言问他道:“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回祖国去。” “可是你的妻儿们却留在日本了。” “这正是我最挂心不过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以后你的妻儿见着月亮便会想起你来的。” “我也一定会那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郭沫若在心里暗暗和月亮对着话,从田垅走上了大道。他一步一回首,望着自 己的家:灯光仍从开着的窗子露出来,安娜定然仍旧在看书,孩子们定然仍在熟 睡。郭沫若想到妻儿们知道了他已出走后,该会是怎样的惊愕啊!他的眼泪像泉水 一样奔涌而出了,他默默地在内心深处遥向安娜呼喊道: “女人哟,你的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一步了,郭沫若此时又想起了安娜说的那些话。他勉戒自 己:“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 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他在心中千万遍高呼古今中外的 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 电车开来了。郭沫若决绝地上了车,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和钱瘦铁、金 祖同会齐后,先到东京,又改乘汽车赴横滨,钱瘦铁把他的一套灰哗叽西服和一件 短袖子衬衫送给郭沫若换。然后乘“燕号”特别快车赶到神户,平安地登上了加拿 大公司的邮船“日本皇后号”。 海水碧蓝,夕阳斜斜地挂在西天。连日来堆积在郭沫若心头的阴霾这时才扫去 了一些,他心里欢唱道: 十年的有期徒刑已满, 在这樱花烂漫的时候, 我要向我的故国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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