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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评梅 白舒荣 夜晚的天空,有时繁星满布,好像黑丝绒上嵌着密密麻麻闪光的宝石;有时却 疏疏落落,缀连无多,剩下人们最常见最熟悉的星座。但星球世界确有大大小小的 成员,每颗星球都有自己的光芒。 二十年代我国的文坛,曾出现过一个才华闪烁而短命的女作家。她虽然长期不 见书传,但翻翻二十年代的一些报刊杂志――《晨报副刊》、《语丝》、北京诗学 研究会出版的《诗学半月刊》、中国文学研究会北京分会编印的《文学旬刊》、天 津绿波社的《绿波旬报》、北京绿波社和星星文学社合编的《文学周刊》、《妇女 周刊》、北京《文学》、《蔷薇周刊》,以及《中央日报》附印的《红与黑》―― 有个名字:评梅女士(或波微),会时常跳入眼底。她的作品有戏剧、诗歌、散文、 小说、游记、书信、书评,还有散文集《涛语》(1929年,神州国光社;1932年, 盛京书店,北新书店)、小说散文集《偶然草》(1929年,北平华严书店)。小说 《红鬃马》。《匹马嘶风录》为其代表作,具有历史之苍凉感。整个作品以追求真 理、光明和爱情为主题,感伤色彩浓重,具有浪漫主义风格。后人为她编辑出版了 《石评梅选集》(1983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石评梅作品集》“散文集”(19 84年,书目文献出版社)、“诗歌小说集”(同上)、“戏剧・游记・书信集” (1985年,书目文献出版社)三卷。 她的创作以新诗见长,又因主要生活在北京,故有“北京著名女诗人”之称。 但她的第一篇问世之作,却是当学生时写的一个六幕剧《这是谁的罪?》,19 22年4月在《晨报副刊》上连载。评梅所在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常常召开游艺 会,排演各种节目,这个剧就是应同级级友会演出的急需,她用了两夜时间匆匆赶 出来的。剧本并不十全十美,当时有的评论曾指出过它的弱点,但它却显露了作者 的文学才能。 她的诗作很多。1924年秋,她曾将新作的一百多首诗汇为一卷,交给她的朋友 孙席珍选定,孙席珍说: 我老实地替她选出了较好的几十首,为她加了一个《百花诗 选》的题目,交给王统照,要他登在《文学旬刊》上;《文学旬 刊》只登了一半,还有一半被埋在故纸堆中去了;另外她还打算 和陆晶清合出一部集子,叫做《梅花小鹿》,原稿我也见过…… 她很爱好植物,她的诗文中有很多是歌咏植物或者以植物为 背景的,我之替她的一卷诗命名曰《百花诗选》者,也是由于这 个缘故。 她未有诗集问世,遗作还能从前面提到的几种刊物上见到一些,一般都比较长, 几十行,甚至一百多行。追求爱情、自由光明、理想,是她的诗魂。 它们有生命的欢歌: mpanel(1); 我依稀是一只飞鸿, 在云霄中翱翔歌吟; 我依稀是一个浪花, 在碧海中腾跃隐没; 缘着生命的途程, 我提着丰满的篮儿, 洒遍了这枯燥的沙漠。 埋葬了的花魂, 蛰伏了的秋虫, 都在彩色的尘土中复生! 朝阳呵如烘! 雪涛呵上涌 桃妹妹和柳姐姐, 替杜鹃结识了一座音乐亭! ――《春的微语》 也有带泪的悲音: 心头的酸泪逆流着, 喉头的荆棘横梗着: 在人前 都化作了轻浅的微笑! ――《微笑》 有对旧世界的控诉: 朋友呵! 在荒芜纷靡的小径里, 鹰搭了巢!蜂做了窗! 我们的生命是怎样痛苦啊, 呻吟在地狱生活的同胞! 胜利的魔鬼狞笑。 ――《细微的回音》 也有建立新社会的雄心: 和平原须战争, 战争原为和平 莫有战争呵――又何须和平? 我的雪裙要血浇! 我的锋花要含苞! 我誓愿把希望的种儿, 洒向人间,开一树灿烂的红色! ――《宝剑赠与英雄》 她的诗词藻比较华丽,但亦时有朴实、清浅、明快的句子: “牧童倦了, 羊儿眠了, 晚霞看得醉了, 夕阳微笑着回去了。” 这是小朋友逛山带回的消息。 ――《心影〕 她的散文和小说主要写于后期,但毕业前发表的一个二十万字左右的游记,却 很值得一提。 女高师每年都要组织自己的毕业生参加旅行,她随第二组国内旅行团――由本 科的十二人和博物科的十四人组成,沿京汉线,落脚保定、武汉,又乘船到南京、 杭州、上海,取道青岛、济南,返回北京。所到之地,主要参观学校、工厂,当然 也要饱览佳地名胜。她将旅途见闻感受写成游记《模糊的余影》,连载于1923年3月 至10月的《晨报副刊》上。文章夹叙夹议,情景交融,诗文并茂。文笔清丽流畅, 精练,隽永,颇有古游记风。如游至南京紫霞洞,作者写道: 牧童说:“看,快到了!”只见一片青翠山峰,伊如玉屏,晶莹 可爱!过石桥,拾级而上,至半山已可望见寺院;犬闻足音,狂吠 不已;牧童叱之,遂嘿然去。至紫霞道院,逢一疯道人,是由四川 峨眉山游行至此;其言语有令人懂的,有令人百思不解的;其疯 与否不能辨,但据牧童说“是不可理解,说起来莫有完”。紫霞道 院中有紫云洞,其深邃阴凉,令人神清,有瀑布倒挂,宛然白练, 纤尘不染,其清华朗润,沁人心脾!忽有钟声,敲破山中的寂寞, 搏动着游子的心弦;飘渺的白云,也停在青峦;高山流水,兴尽于 此。寻旧径,披草莱,回首一望,只见霞光万道随着暮云慢慢地沉 下去了。 如此用笔处,俯拾皆是,可见作者颇有古文修养。 她生命的晚期,正是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国内革命,虽然还未见记载说她曾投身 革命,但时代的潮流,本身的正义感、同情心和以往与青年革命家高君宇的密切交 往,革命对她有较大的影响。她这时的作品总的视野开阔了。 轰轰烈烈始,流血残杀止,第一次大革命的历史就是这样壮丽而苍凉。她在19 27年的作品,不少是反映了这个历史基调的。小说《心海》、《归来》、《白云庵》、 《匹马嘶风录》《流浪的歌者》……有的谴责军阀混战,有的鼓吹妇女解放,有的 是革命加恋爱的故事。 大革命的失败,尤其是共产党人的被屠杀,使她震惊、愤慨、悲伤之至,于 “四・一二”后的十八天,写下诗《断头台畔》(《蔷蔽周刊》二十三期): 狂飚怒卷着黄尘滚滚如惊涛汹涌, 朝阳隐了这天地只剩下苍黑之云; 一阵腥风吹开了地狱紧闭的铁门, 断头台畔僵卧着无数惨白之尸身。 黑暗的宇宙像坟墓般阴森而寂静, 夜之帏幕下死神拖曳着长裙飘动; 英雄呵是否有热血在你胸头如焚, 醒来醒来呼唤着数千年古旧残梦。 红灯熄了希望之星陨坠在沦海中, Liao望着闪烁的火花沉在海心飞迸; 怕那鲜血已沐浴了千万人的灵魂, 烧不尽斩不断你墓头的芳草如茵。 胜利之惨笑敌不住那无言的哀悼! 是叛徒是英雄这只有上帝才知道, 死并不伤害你精神如云散烟消, 你永在人的心上又何须招魂迢迢? 她沉痛悼念为革命而献身的烈士,又撰文纪念“四・一二”说:“已是暮春天 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光荣 的。她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寞无言的燃烧着!她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 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但 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殓身的精神记忆着。” 革命者的血,使她进一步认识了我们生活的是个不完善的社会,“处处现实和理想 是在冲突”,改革社会生活和秩序,自然只有革命,“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 就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明天也许就发现了毛病, 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几年后又须要革这革过的命。”世间万事万物都在 不停地变化,一切全在新陈代谢中求生,她的这种社会革命观,不是颇有见地吗! 她又借作品主人公之日表示:“我想替沉没浸淹在苦海中的民众,出一锄一犁的小 气力,做点拯救他们的工作,能为后来的青年人造个比较完善的环境安置他们。” 如果她不是早死的话,她不会徘徊在革命的大门之外的。 她的散篇作品,还有诗《飞去的燕儿》、《祭献之词》、《扫墓》、《模糊的 心影》、《哭落花》、《残夜的雨声》、《叫她回来吧!》、《你告她》、《留恋》、 《心影》、《这悠悠相思我与谁弹》……,散文、书评、小说有:《此生不敢再想 到归鸦》、《再读兰生弟的日记》、《林桶的日记》、《无穷红艳烟尘里》、《一 夜》…… 她集印成册问世的散文合集《涛语》和短篇小说散文集《偶然草》,多写自身 悲凉遭遇,反映了幻灭、矛盾、痛苦的心情。 “文化大革命”前到过北京陶然亭公园的游人,大概还记得湖畔并立的两个石 碑吧!其中一个,下面睡着的就是评梅。旁边的是谁?若要进一步了解她的作品, 就不能不先解开这对石碑之谜。 评梅1902年生,原名石汝壁,由于爱好植物,尤其爱梅花,所以自号评梅,自 称其寓所为“梅巢”,集子便叫《梅花小鹿》(小鹿是陆晶清),信纸用的是“几 生修得到梅花”或“梅作主人月作客”一类的梅花笺。俗语说“深山出骏马”,她 的家乡在山西崇山峻岭的平定山城,她父亲是个旧知识分子,她是父亲最钟爱的小 女儿,受“五四”浪潮的冲击,来到北京求学。 她进了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科,在打球、跳舞、滑冰、练体操之余,还 约同学办诗社,热心于文学创作活动。1923年她以优异的成绩,带着一颗因初恋受 伤的悲凉的心,从女高师毕业走上社会,曾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女子部当训育 主任和体操教师。这时,另有一个青年――高君宇,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他是评 梅的同乡,是她父亲的学生。“五四”运动时,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代表,是邓中 夏的战友,李大钊的学生。1920年9月,他当选为北京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1922年 1月,他同王尽美等人代表中国共产党出席在莫斯科举行的远东各国共产党和民族革 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他又参加了党的第二次代表大会,被选为中央委员。1923 年,他是“二七”大罢工的领导人之一,翌年又同李大钊、毛泽东一起,以共产党 员的身分参加了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他是共产党早期的活动家之一。高君宇还 是个诗人,有不少作品。评梅和他很友好,他对评梅有火一般的恋情,但她却迟疑 不决,难下决心。待到高君宇因得不到她的爱,肺病日益严重,于1925年3月悲伤而 死,她才大梦忽醒,这时感到自己失去了一颗无比珍贵的心,悔恨无已,从而毅然 把一颗赤心,无保留地送给死去的高君宇。 评梅把年仅二十九岁的高君宇的骸骨送到陶然亭,埋葬在他生前选定的锦秋墩 下,用白石砌成长方形墓,正中竖了一座尖锥形的四角石碑。石碑上是评梅手书的 题词: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刊在碑上。君 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 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 评梅 从此,在乱坟调垒,荒寒寥瑟的陶然亭湖畔,无论风晴雨雪,常常看到她的身 影,她的泪水浇绿了手植在墓旁的翠柏青松。 一首首,一篇篇深情悼念的诗文,弹拨出她的悔恨和思念: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望不见人; 我独自来到荒郊外, 向累累的冢里, 扫这座新坟。 秋风吹的我彻骨寒, 芦花飞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缘着这静悄悄的芦滩, 望见那巍巍玉碑时,我心更凄酸!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望不见人; 几次要归去, 又为你孤冢泪零! 留下这颗秋心, 永伴你的坟莹。 ――《扫墓》(载《妇女周刊》纪念特号) 这样哭了三年,她的泪干了,这出悲剧的主人公于1928年7月30日因脑膜炎绝症, 急急追踪而逝。在长寿寺停柩一年后,朋友们和一些学生送她的骸骨到高君宇身旁 殡葬。这天――1929年10月2日,赶来送葬的还有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人。朋友们在 她的墓石上勒下“春风青家”四个篆字。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杯净土掩风流。”年仅二十七岁,风华正茂,饶有才能 的女作家石评梅,就这样离去了。但她还活着,她活在高尚的爱情中,“看满天繁 星,听萧萧芦苇,她生前所赞美的陶然亭静夜的神秘景象,都归她一人去享受了。 不,君宇墓近在咫尺,这时候他俩当是偎倚着,微笑着,在度他们生前未度过的甜 美生活。” 她活在朋友们的怀念中。 评梅的死耗,传到当时正在南方过着地下流亡生活的孙席珍那一里,他非常感 伤和惋惜;”她虽不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学家,但她对于文学的勇敢和努力,在落寞 的文园里也算是个难得的女作家。她的死,不但是北方文坛的损失;夸张一点说, 也是中国文坛上的损失,中国文坛上的女作家又弱一个了!”(1929年《真美善》 女作家号:《女诗人评梅》) 孙席珍是评梅的诗友,他们在北京相识,“情同姐弟”。那时他正半工半读, 白天在北京大学学习,晚上在(晨报副刊》工作,与赵景深、焦菊隐、于毅夫、蹇 先艾等组织绿波社,负责编辑《京报・文学周刊》,其间常在北京、上海的报刊上 发表诗歌。对于评梅的为人,他说:“她性情很活泼,但是不涉浮躁;富于感情, 而尤重义。”他还回忆起这样几件事:1925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即北京女高师 的改称)风潮发生后,“她只要一提到这事,就会无限伤心,每次见了她的同学的 面,总是禁不住捶胸痛哭。她一星期中总要到女师大去看几次的。她说女师大是她 的娘家,女儿虽然嫁出去了,娘家的事情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如今娘家给强盗狗 贼们糟蹋到这步田地,怎么不叫她伤心彻骨呢?” “去年春间(1927年),我客居在江城。有一位某女中学的校长因打算单请她 来当教务主任,要求我代为写一封请托信。我喜欢庐山和鄱阳湖的风景的,便给她 寄了一封信去,那时我因到安庆去,所以只约她到江城来,并不要她回信。后来从 另一位朋友处得知,她因为北京方面已订了约,为重义的关系,一时不便离开。她 并要我常常给她写信去,相期于新秋时节的庐山聚首。”(以上均引自《女诗人评 梅》) 评梅生前最好的同性朋友是陆晶清,她们同在女高师读书,陆晶清学的国文科, 年龄比评梅小。凡她们的朋友都知道,她俩是一对同命运的小鸟。她们的交好逾乎 普通友谊,她们能互相了解到彼此隐藏在心底的苦情,她们曾约定了要相伴着、相 慰着,走完崎岖的生命旅途。她们不仅是生活中的姐妹、伴侣,也是文学事业上的 并肩战友。她们曾一同继北大学生欧阳兰之后,编辑《京报》附印的《妇女周刊》, 大约在1926年还一起用“蔷薇社”之名,编过《世界日报》的周刊之一――《蔷薇 周刊》,那时评梅住在西城辟才胡同南半壁街十三号。 高君宇去世后,评梅完全走上了悲惨的道路;那时候,陪她痛哭,能安慰她, 使她得到刹那间快乐的只有陆晶清。陶然亭那块地方,不惟在评梅的生命里占了重 要位置,就是陆晶清也是永远忘不了的。她们曾经在那里洒过不少热泪。有一年元 旦,她俩去看高君宇,因为彼此心里都难过,“酸泪冻成冰柱,一条条凝结在君宇 坟前的白石碑上。” 评梅去世时,陆晶清正在南方流浪,听到噩耗,她茶饭不思,日夜兼程赶回北 京,亲自料理评梅的丧葬,安慰远在平定山城的亡友的老年父母,并整理出评梅的 日记遗稿拿到上海印行。“蔷薇社”还专门刊行了《石评梅纪念册》。 评梅的好友还有著名女作家庐隐,她们也是女高师的同学。为了怀念评梅,她 把评梅在女高师的一段真实生活经历,写成著名的长篇小说《象牙戒指》(盛京书 店出版),其中评梅和高君宇为主人公外,涉及到的真人还有陆晶清、作家自己、 高长虹、于赓虞、吴天放、向培良…… 今天的读者知评梅者无几,然而老一代,怀念、追忆她的还大有人在。女作家 颜一烟就曾不只一次的满怀敬爱思念之情,向我述说过她的中学老师石评梅。 解放初期,周恩来游陶然亭,曾经到评梅和高君字碑前凭吊过,表示了对亡魂 的忆念。1956年6月3日,他审查北京城市规划总图时,看到陶然亭,便讲到这一对 墓碑,说:“革命与恋爱没有矛盾,留着它对青年人也有教育。” 十年灾难,天地翻覆,举国没有一块平安的土壤,这对石碑也在劫难逃,荡然 无存。现在国家正拟修复,终于又到了记起它们的时候。 石评梅是个有才华,肯努力,有成绩的女作家。她的一生如朝霞、春花、流水、 行云,来去匆匆。 文坛上曾有过一个小星,一个过早陨落的星,然而她确实存在过,发过光…… 1981年4月二稿 1995年3月27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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