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十四章 评梅回到北京,风尘未洗。放下提包便立即去了陶然亭畔,到高君宇的墓前去哭他, 去凭吊他。 良久,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包着家乡黄土的小手帕包,慢慢地打开,慢慢地把那一 包家乡的土,撒在北京陶然亭畔高君宇的墓上。 然后,她想去看小鹿。 小鹿怎么样了?回山城时没有告诉她,回来时也没有写封信,她该生气了吧?她自 幼失去母爱,云南老家只有一个弟弟,和多年病魔缠身的垂暮老父。她又漂泊异乡,唉! 她也真够苦的啦! 评梅从陶然亭回来,便径直往石附马大街――女师大――她的母校走去。 她想起为高君宇安葬的事,那时天天都要跑陶然亭,整整忙了一个月,直到清明节, 才算把君宇安葬完毕。而她,也几乎累得病倒。从精神到肉体,眼看就要垮掉。那时, 她只好回山城静养。稍有康复,在丁香花开放的时候,她便由山城返回北京。 那次,也和这次似的,她一到北京,先去了陶然亭,然后就去女师大看小鹿。 记得那是一个春雨后的黄昏,她到了女师大。红楼绿柳,雨后愈发显得艳美。评梅 推开宿舍的门,看见小鹿正盖条碧绸绵被睡觉。娇小的身躯,仿佛是个小女孩儿。她怎 么,病了吗? 评梅走到床前,俯身看看她。小鹿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是睡梦里见到了死去的 妈妈?还是想她这个山城未归的姐姐? 评悔不忍心惊动她,悄悄拿起她枕旁放着的一本书,新潮社出版的《苦闷之象征》 ①,随手一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素白的信纸。评梅拾起看看,那上面写着,――   ①《苦闷之象征》,日本作家厨川白村(1880―1923)著,鲁迅译。   梅姐走了。她是去了山城父母那里,我当然很放 心。但是,那样风景宜人的山城。或是回到撒满君宇 足迹的京城,她怎么能不想到死去的君宇?怎么能不 为君宇的早逝,和她自己命运的悲惨而伤心落泪呢? 英雄的侠骨柔情,终于感动了她!可是“感动了 她”,却毁了她。死的不再复活,活的却想着去死!这 几天凄风苦雨,更使我悬念她,可她至今音信杳然,踪 影渺茫。   梅姐,我想你,我惦着你呀:快快回到我的身边 来吧!父亲病危,明晨我就要离京去云南了呀!…… 小鹿睡梦中,听到有人在哭泣,睁开惺松的睡眼,怔怔愣愣,看着评梅不说话。 评梅擦掉泪水,坐到床边,握住小鹿的手。 “小鹿鹿,”评梅轻声说,一脸的温存柔情,“鹿鹿,病啦?什么时候得到爸爸病 危的消息?” 小鹿坐起来,看着评梅,看着看着,叫了声:“梅姐”,便一下扑到她的怀里,像 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家扑到了母怀里似的,哇哇地哭了起来。 评梅亲切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脊背,亲切地安慰她,陪着她一块流泪。 小鹿边哭边说: “我想你,我想你:我等你,你就是不来……” “好妹妹,别哭了2都是姐姐不好,你骂我吧!”评梅柔声细语,仿佛是母亲在抚 慰孩子,“好妹妹,别哭了,你把姐姐的心都哭碎了!” 小鹿用头在评梅前胸里拱着,撒娇地说: “为什么走时不说?回来也不说?你是早把我给忘了!不要我了!” “萍这两天没来看你吗?”评梅问。 mpanel(1); 萍,是小鹿才恋爱不久的朋友。 “他死不死的!”小鹿发狠地说,“谁知他这几天死哪去了?你不来,他也不来, 想谁谁不来!就剩我一个人没人管!” 说着,又拱到评梅怀里哭起来。 评梅看着这个失去母亲,漂泊异乡的十八岁女孩儿,联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抑制 不住地抱住小鹿一块哭起来。 两个少女,两个在二十年代初已经蜚声京都文坛的女诗人,《京报・妇女周刊》两 个女主编,因为自己不幸的命运,在北京西城石驸马大街的女师大宿舍里,抱头痛哭。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没等屋里应声,紧接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青年,是萍。 评梅赶忙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把小鹿从怀里推开,站起来,说道: “萍,是你吗?你早该来安慰安慰小鹿!” 萍刚要说话,小鹿抬起泪眼,撅着小嘴,嚷着说: “去去去!你出去!谁用他安慰?我不要,你出去!” 萍进退维谷,站在地中央尴尬地憨笑,不知如何是好。 评梅说:“萍,你要和她好,你就要真心地爱她!小鹿鹿爸爸病危,她自己也病了! 萍,你为什么不来看望她呢?” 评梅重又坐到床边,示意萍坐到对面床铺上。 “悔姐,”萍坐下以后说,“真的冤枉我!谁说我没来看她?从你走后,我差不多 天天都来看她的呀!” 萍一片脸委屈的神情。 小鹿从躺着的枕头上,腾一下坐起来: “瞎说!你就没来!你就没来!……” “好了,好了!”评梅说,“你们俩呀!到底谁在瞎说,谁冤枉谁呀?” 小鹿朝萍猛地一指: “就是他!” 说完,连自已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把脸捂住。 评梅叹了口气,道: “你们俩呀,真是一对冤家!好了吵,吵了好!不来又想,来了又吵。唉!” 看看小鹿破涕为笑了,萍高兴地说: “梅姐。我是来请你们喝酒的。一来为你接风洗尘,二来为小鹿送行。” 小鹿瞪了萍一眼,娇嗔地说: “你拉倒吧!谁用你送!一边呆着去!” 评梅说小鹿: “得了得了!别给你鼻子就上脸,难为萍!” 小鹿撅着嘴: “干吗老护着他?” 评梅偷偷捏了一下小鹿的胳膊: “死鹿鹿,护着他,不就是护着你了吗?好了,快去梳洗,喝酒去,别辜负了萍的 一片好意!” 小鹿还要犯嗲,评梅扶她起来,让萍在屋里等她们一会儿,她陪小鹿到栉休室去梳 洗。 等她们梳洗回来,看见芗蘅、琼淑、韵。都已在屋里和萍聊天。琼淑说,她们也是 为小鹿送行的,来了才知道梅姐也来了。她们愿和萍一起坐东,请小鹿和评梅喝酒。 于是,五个姑娘加上萍,一起来到中央公园的“来今雨轩”。 看见“来今雨轩”,又使评梅生了许多感慨,忆起了多少失去的旧梦!在“来今雨 轩”,她和高君宇有过多少次聚会畅饮呵!这儿,同陶然亭,同北京城其它地方一样, 留下过她和高君宇多少足迹,多少绮情蜜意的低语,多少推心置腹的倾谈呵!而今,都 化作了城南郊外荒冢间凋零的残梦! 评梅的心,不觉往下沉。 “来今雨轩”里,圆桌上雪白的桌布,玛瑙杯里的红酒,觥筹交错,人语欢声。饭 店窗外,秋风阵阵,松林飒飒。风过处,评梅觉得,仿佛是无数勇士骑着战马,向敌群 进行全数地冲杀呐喊。 她举着红艳艳的美酒,想着高君宇在广州指挥平定商团叛乱的战斗,陷阵冲锋。如 今,君宇也许就在这外面的勇士行列里,做着叱咤风云的英雄壮举吧?她把满满一杯酒, 一饮而尽。 小鹿皱着一双细眉,生气地瞪着萍,示意他不要再给评梅斟酒。萍没有注意到。可 是,当憨厚无心计的萍发觉以后,评梅已经醉倒了! “小鹿,”评梅从趴着的桌面上抬起头,醉眼模糊,语无伦次,“小鹿,你……干 吗……挤眉弄眼,不让……不让萍……给我……给我斟酒?萍,再给姐姐……满上,…… 不要紧,我,我不过……效仿古来风流名士的……狂放豪饮罢了!……哪,哪就醉了 呢?……再说……醉了……多好哇!……” 话没说完,她便伏在桌上晕厥过去。这是自从高君宇死后,她第六次晕厥了。 小鹿含着泪,凶狠地瞪了萍一眼。 萍傻愣愣地戳在那儿,不知所措。 待评梅醒来的时候,已经掌灯了。 她看看自己,是躺在骑河楼邵乃贤家菊姐的床上,菊姐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她便 一下伏在菊姐的手上。想哭,能哭,该哭,但是评梅没有哭。她已经暗自发誓,除了小 鹿,她不再在众人面前哭!她要留着眼泪,都流到君宇的坟头。 她抬起头,勉强朝大家一笑,说道: “我只是微醉而已,不要紧的。真对不起,又惊动大家了。” 看到评梅醒来,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乐了。 小鹿,邵乃贤,萍,芗蘅,琼淑,韵,都在。另外,兰辛,以及医生,也来了,满 满地站了一地。 原来,评梅晕厥以后,小鹿他们不愿把评梅送到西城石头胡同13号林家大院,怕给 林砺儒家添麻烦,便雇了车,一直把她送到邵乃贤这里。同时,又给兰辛打了电话。 当时,菊姐给评梅打来水,让她梳洗了一下,大家又聊了一会儿,便都散了。 评梅要走,邵乃贤、兰辛他们不让,硬是把她留下来过夜,让菊姐陪着她。邵乃贤 也把兰辛留下来,俩人到另一个房间去。 那天,他们和评梅谈得很晚。开导她,帮助她,鼓励她。劝她不要总是陷在忏悔的 深渊,应当寻求真实的生命,做一个真正的战士:走高君宇的路,做高君宇末完成的事 业,才是对君宇最好的纪念!他生前是这样希望你的,他死后你能这样做,他的灵魂才 会得到安息! 从那以后,兰辛他们又多次找她,谆谆善诱地启迪她。从此,评梅虽然照样每个礼 拜天都要到陶然亭畔哭君宇,然而她已经从深沉痛苦的悲哀中,获得了冷静,清醒;获 得了对自己的新认识,对人生意义的新认识,开始自觉地追求真实的生命! 评梅这样想着,不觉已经来到了石驸马大街,来到了女师大的校门口。 当评梅走进女师大,转过石屏的时候,她被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所惊呆了!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