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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阴云密布,愁云惨淡。 天空湿施施的,像是要下雨。果然,午饭以后,下起了蒙蒙细雨。 二十天以后,8月22号,星期六,这天评梅在师大附中的事情一结束,吃过午饭, 她便冒着蒙蒙细雨赶往女师大。她惦记着刘和珍她们,惦记着遭劫后的女师大! 女师大留校的学生们,封锁了校门,轮流守夜,她们抱定与女师大同生死共存亡的 决心,要与教育当局挤到底了!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刘百昭带着一群打手,二百多人――什么流氓女丐,什么军警 老妈,什么地痞恶棍,――手持棍棒、皮鞭,分乘好多辆汽车,烽烟滚滚,铺天益地, 杀向女师大!杀向那些手无寸铁的娇枝嫩叶般的女孩儿! 这群恶狼猛虎,疯狗野狐,跳下车,跑到女师大大门前,擂的擂,砸的砸,终于破 门而入,一拥而进! 评梅来的时候,只见胡同口停放着许多汽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凭感觉, 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她便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到参政胡同的中间儿,就听见从女师大的高墙里传出谩骂声,哭喊声,奔跑 声,惨叫声,鞭打声,混成一片!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激烈,一阵比一阵凄惨。 评梅的心,紧紧地揪起来,一阵比一阵的疼痛,一阵比一阵的颤抖! 评梅气愤得浑身都在战栗! 犹如发生在中世纪奴隶主围追堵截奴隶,屠杀奴隶的野蛮修剧―样,文明古国二十 世纪二十年代的京都,居然也发生了军警流氓手持棍棒皮鞭,围追堵截鞭打一群柔弱少 女的野蛮暴行!居然是发生在教育界的女师大!这是何等的惨绝人寰! 评梅先是心酸落泪,痴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突然,一种愤然之情,一种慷慨赴 疆场的浩然之气,使她置生死于度外,她用袖管抹了一把眼泪,毅然决然,冲到女师大 的大门口。 大门紧闭着! 她举起两只小拳头,砰砰砰地擂那两扇漆黑的大门。 “开门!开门!”评梅愤怒地一边擂门,一边喊,“光天化日之下,施展暴虐,围 打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简直是屠夫!民贼!开门!开门!” 大墙里的殴打声,嚎叫声,愈来愈激烈,愈悲惨!撕心裂肺,耳不忍闻! 大门仍旧死死的关闭着。 没有人听得见门外评梅的叫声。 她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愤慨,一阵昏晕,顺着大门蹲下去。冷丁,两手捂住脸,呜 呜地哭起来。突然,她一下倒在门旁,晕了过去。…… 刘百昭很能干! 原来,女师大留校护守的同学,严守大门,刘百昭带来的打手们攻不进来。谁想到, 他们从后院角门进来一些人,同学们便和他们厮打成一团,守大门的人也跑过来助战。 这时,刘百昭便指挥大队人马砸开大门,一拥而进,回手又把大门关上。刘百昭丧心病 狂,大喊大叫: “关上大门,打这些小母狗!” 如同一群饿狼,追逐撕吃几只可怜的小羔羊。这群流氓恶棍逮住女同学,便没命地 打!几个黄花弱女,怎禁得住这般摧残? 正在这时,评梅来到女师大门口,并且晕倒了。 校园里,打手们拥进女生寝室。四处乱翻,床褥下,箱柜里,东西扬了一地,见钱 就柱腰包里掖.然后,又把打得遍体鳞伤的学生,拖上汽车 学校的大门外,一个看热闹的妇女,发现评梅晕了过去。便赶忙过去叫她,扶她, 评梅半天才醒过来。 她醒来时,看贝。许多人围住她,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她看见几个男女流氓,从 参政胡同的小门.拖出一个女学生来。――抓前襟的,蓐头发的,拽胳膊的,生拖活拉, 硬是把那个女学生推上汽车。 mpanel(1); 评梅没有看清他们拖的是谁、听那哭声骂声,好像是琼淑。 评梅一下推开人群,正看见琼淑给推上汽车。评梅一边向那汽车跑去,一边没命地 喊: “琼淑――!琼淑――!” 琼淑扭头一看是评梅,喊了声: “梅姐――!……” 下面说什么再没有听清,汽车已经开走了。 在评梅昏厥的时候,还不知抓走了多少人呢!现在,又不知把她们抓到哪里去了呢! 突然问,她发现人群里,有一个她师大附中的学生,叫杨亚薇的,评梅忙把她叫到 一边。 “杨亚薇,你是骑车来的吗?” “嗯。” “快点,看看汽车把那些女师大学生,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杨亚薇骑上车就去追汽车。不到一个钟头,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 告诉评梅,那些女学生都给抓到报子街补习科里去了。 评梅立刻赶到报子街。 细雨微微。补习科的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些呻吟的哀叫声。 评梅断定,她的那些女师大校友,就是给抓到这里来了,她疯了似地擂那两扇朱漆 大门! 这工夫,有不少其他学校的同学,和一些过路的人,也都围了上来。知道了事情的 大致情形以后,也去帮助评梅擂那两扇大门。 一时间,数十只拳头,把个补习科大门擂得山响。正在这时,有辆小汽车开过来, 夏然一声停在评梅身后。 擂门的人一时都住了手,转身看时,车上走下一个油头粉脸的胖子,模样是个当官 的,也许是教育部的大员。在大门口轻叫了几声,红漆大门便开了。评梅他们看着那胖 大员进了门,便一哄随着挤了进去。 琼淑和韵见评梅进来,便一下扑到她身边哭泣起来。琼淑韵,已经失去了平日秀润 的丰姿,蓬头垢面,有如街市乞丐,衣衫破烂,大可捉襟见肘。 评梅见了,心里十分难过,禁不住和她们一块流泪。 院里,到处是被毒打之后捉来的女师大女学生。仿佛是经几天鏖战,终于打了败仗 的一群俘虏,从战场上给抓来的。一个个披头散发,鼻青眼肿,满身血污。有的躺在地 上痛苦呻吟。 突然,有人喊叫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 房门口地上,躺着一个少女,评梅见一些同学围上去,便也跟了过去。一看,原来 是国三的一位同学。恰巧这时,那胖大员也过去看。 同学们立刻把她围住,骂他,推操他,说他是刽子手!胖大员显出一脸的委屈表情 说: “同学们,诸位同学们!我个人,并不赞同章士钊①、刘百昭他们这样对待女学生 的呀!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呀!”   ①章士钊(1882一1973)湖南长沙人。字行严。号孤桐。辛亥革命时期参加过革命活 动。在北洋军阀政府中担任过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在女师大学潮中,在鲁迅等人的反 对下,终于辞去教育总长职务。建国后,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著有《柳文旨要》等。 “教育部派你来干什么?是不是当密探,刺探学生的动向?说!” “别误会,别误会!鄙人此次来报子街补习科,纯系出于个人善良之动机,探望被 打之学生,并非教育部所派遣!” “你怎么探望?拿出行动来给我们看!” “鄙人只身孤影,只尽同情之意而已!” “你这个胖猪,说的好听!背不住是条走狗!” 随同评梅一块进院的小女同学,出于正义感,出于同情心,围住胖大员不撒手。就 像一群可爱的小白兔,围着一只大狗熊,只是跳呀叫的,大狗熊也只好不时地躲闪着伸 过来的一只只小拳头,小胳膊。 这时,评梅走到他面前,质问道: “先生是教育部的吗?” 胖大员看见一位端庄的姑娘,仪态万方地走过来,先是一怔,定睛一瞅,少女的脸 上流露出一股怒气,两道弯弯的细眉颦蹙,更有一种令人敬慕的高雅的风韵。 于是,他又是一惊,心下琢磨,她也许并非一般的女生,备不住是哪位权贵家的千 金小姐呢? “啊,是的,是的!鄙人是教育部的。”胖大员赶忙恭恭敬敬地回答。 “先生尊姓大名?” “鄙姓吴,单讳一个能字。” 评梅听见他说出一个“吴”子,先是犯恶心;继而又听他续上一个“能”字。差点 冷笑出来,不觉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 “吴先生,”评悔竭力抑制住自己胸中仍旧在燃烧的怒火,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 “你家中,有姊妹吗?” “有的,有的!”胖大员一直十分恭谦, “如果你家姊妹,也遭此毒手,受此屠戮毒打,吴先生做何感想?” 吴能要说什么,评梅一摆子制止了他。 “别的不用说了!我刚才见她――”评梅说着往房门口躺着的姑娘指了指,“她还 有一口气,如果采取紧急措施,也许还能救过来。吴先生既然有善良之动机,当然不乏 恻隐之心!吴先生是教育部的大员,负不负有救护的责任?” “有的有的。” “那好,马上用你的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 吴能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小姐,把这里的人拉出去,鄙人不敢!不过,小姐您放心,我马上去把医生请来, 救护那位同学,一切由我个人负担!” 胖大员说着赶忙走出大院门,上了汽车。 评梅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溜之乎也,谁知过了一会儿,那胖大员果然请来一位医生。 医生给那位同学打了一针,她才呼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医生又给她仔细地诊断一 番,说是内伤很重,头部也有轻微脑震荡。 评梅又让吴能请医生给院里负伤的同学,都给上上药,包扎包扎。评梅自己也动手 帮医生的忙。一直忙到快天黑,才算给院里所有受伤的人都简单地包扎了一遍。 然后,评梅又动员跟她进院来的那些小同学,回家拿些吃的,衣裳什么的,来援救 女师大被抓来的同学,因为一下雨,她们的衣裳都湿透了。 补习科里被困了十三个人,地检厅里关押了七八个人,还有四五个下落不明。这些 人大都被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 评梅领着那些小妹妹们,都给她们送了吃的,送了衣服。 评梅忙完这一切,回到家,已经快夜里十点了。 桌上放着庐隐寄来的书和一封信。评梅没有立即去拆开它们,她坐在桌前,把头埋 在两掌之间沉思着。 想想那座红楼绿柳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大学,想想中国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如今 都被黑暗吞噬,化成泡影,落到这般惨不忍睹的田地!想起来,不仅令人伤心浩叹.也 真叫人悲痛欲绝! 评梅看看书桌上君宇的遗像,想想这些天来女师大的学潮斗争,她心头一阵心酸, 喊了声“字哥――”!便趴到桌上,禁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住了声,起来洗把脸,感到饥肠饿肚,这才想起原来从午饭过后到现在, 还滴水末进呢! 可巧,林家夫妇敲门进来了。大约刚才评梅的哭声把他们给惊动了吧? 林师母手中托了个小方盘,方盘上放着四五块水晶绿豆糕,跟在林砺儒身边。这时, 她把小方盘放到桌子上,笑道: “评梅,跑了一天,准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身子骨弱,年纪又轻,看饿坏了。 快吃吧,先垫垫,明儿白天再热汤热饭地好好吃一顿。” 林砺儒也说:“评梅,可得注意身体呀!让雨淋了一天,吃完,早点休息吧!” 评梅谢过之后,林家夫妇仿佛像对自己待字闺房的亲生女儿,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 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评梅吃点东西,又精神了许多;想想今天女师大的惨剧,实在是愤恨难平,怎么也 睡不着。索性下床,展纸握管,挥毫写了《女师大惨剧的经过》几个字的大标题,给 “妇女周刊”写第二篇揭露女师大风潮真相的文章。 写完,评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开头部分只是一般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太软, 于是又在旁边重新改写了一段,――   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 的教育确实整顿得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 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哪一名邦,步尘哪一大学:使 教育而武装? 全文写完,她琢磨琢磨,又在结尾加上两句,――   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地奋斗!这次 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 的先声!①   ①《女师大惨剧的经过》一文,评梅当夜十点半写完,三天后,1925年8月26日, 便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上。 写完《女师大惨剧的经过》,评梅才拆开庐隐的邮件。书,是庐隐最近出版的第一 本小说集《海滨故人》。庐隐在信中向她最好的朋友评梅,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 她还告诉评梅一个令她惊喜的消息:她已经和郭梦良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过了婚礼! 评梅,你不责怪我吗? 评梅没有忘记,她和庐隐从女高师毕业,中秋之夜,她们在梅案草亭举行菊花面 “宴会”。那时,她们俩就曾发誓,终生抱独身主义I可是当时评梅就想:庐隐的心底 里,潜伏着不甘雌伏的雄志,一旦被万缕柔情来缠缚,她很快便会抛弃独身主义!看来, 庐隐已经被郭梦良的万缕柔情缠缚住了!到底,庐隐放弃独身,毅然赴上海举行婚礼了! 唉! 细细想来,庐隐是对的,我不该责怪她。她是在追求人生的幸福,真正的爱情,才 抛弃“独身”的2我为庐隐与郭梦良南下送行在车站上,曾对她说过:庐隐,我佩服你, 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呀! 现在想来,我自己就是因为太脆弱,太犹豫,太愚昧,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的! 落得一腔悲痛,满腹悔恨,抱恨千古! 哦哦,庐隐,我的朋友,我支持你在创造新生命!我们一样是博不得旧社会的同情, 又何必让旧礼教耻笑我们是不勇的叛逆者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刹那间稍纵即逝的 青春和爱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让她悄悄地过去,徒自追悔!庐隐, 我已深知自己前尘之错误,我愿警告你,万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抛掷,而遗悔终生! 评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几句话,她要把它们写到信里寄给庐隐。她还要把它们写 到日记里,做为永久的纪念。 评梅给庐隐写完信,便拉开抽屉,拿出她那本红皮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扉页前面, 夹着她检收君字遗物时发现的那片红叶。她每天都要看看它。那红叶寄托君宇真挚的爱 情,诚如君宇的一颗鲜红鲜红的心! 唉!过去我不认识这颗心,如今认识了,我便不再丢弃它,我愿把这片曾经属于我 又退回去的红叶,带到我的坟墓,陪我一同入葬。 评梅呆呆地看着红叶,呆呆地冥思静想,不由得拿起笔,在日记上写下几句以君宇 的口气责备她的诗,和她自己的心里话,――    姑娘!你不认识我的心,    只为了你被虚荣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无珍贵的      礼物馈赠。    愿,愿有一天虚荣的粉饰      剥落成灰烬,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      你灵魂里辉映?①   ①这是评梅《浅浅的伤痕》诗中的一节,写于1926年12月4日女师大附中白屋中。 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破周刊》第四号,1926年12月7日   君宇,你也许想不到,你如慧星般迅忽短促的 生命,你如闪电般壮丽辉煌的人生,你的英雄侠骨,你 的儿女柔情,终于在我的灵魂里得到了辉映!你生前 希望于我的,你没有看到,你死后我做到了!   你想不到,在你死后却激励着我这样,一个柔弱 的少女,去寻觅你遗下的足痕,去追随你走过的路:这 就是我追求到的真实的生命!   君宇,你生前没有得到的。我将使你死后获得。你 我都是信仰爱情专一、有永久性的青年。我愿在一个 杯里沉醉,在一个梦里不醒!   假如我的希望化作了灰,我便将这灰包裹我的一 生。至死不悔;假如我的希望跌落在深涧,我愿我的 心化作月亮,永久不离地照着这深涧;假如我的希望 陷进了坟墓,我愿我的灵魂化作你坟头的松柏,永世 伴你青翠不凋!   小勤鼠书巢 Luo Hui Jun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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