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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玉三记》三论 一 好几年前,在《十月》杂志的封二上,看到著名画家黄永玉的几则漫画小品, 至今难以忘记。其中一幅,画一只小老鼠,探头探脑又心安理得地躲在一隅:“我 丑,但我妈喜欢。”这句短语,无疑是小老鼠的内心独白了。 多么理直气壮!似乎“我妈喜欢”,它就非但不丑,反而美丽异常了。小老鼠 自然没有什么美丑之辨,丑归丑,作为自然界的一个存在,我行我素,没有什么可 以嘲笑和指责的。难为了黄永玉,使一些人们从小老鼠的“言论”上,看到了自己 的心态。记得前数月,从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说的是某一基层领导,以权谋私, 民怨沸腾,但此人有恃无恐,依然故我。文章的标题叫“人民不喜欢,我妈喜欢”, 这里的“妈”正是被此人贿赂得昏头转向的一位上级。文艺作品,最忌读者对号入 座,但我想,这位靠“妈”的基层领导不妨与小老鼠对一下号的。 不久,版式新颖,印制亦精的《永玉三记》三册:《罐斋札记》、《力求严肃 认真思考的札记》、《芥末居札记》三本同时出版了。 《罐斋札记》84 篇,或劝诫、或嘲讽、或揶揄、或警示。妙语如珠,冷隽深 刻,充满了睿智、机敏、幽默。 请看以下几则: 蛇说: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 刺猬:个人主义?那干吗你们不来团结我? 麻雀:我喜欢拿别人的小是小非来锻炼口才。 蚂蟥:人!请接受我最亲密的友谊吧! 水獭:当鱼确信我是舞蹈家时,它就完了! 再请看以下几则: 鸽子:啊哈!我偷吃粮食,人们却叫我和平鸽。 狼:我总是每天碰见东郭先生,却很少碰到赵简子。 黑熊:我顺利地爬上树,却总是狠狠摔下来。 蚕:我被自己的问题纠缠,我为它而死。 珍珠蚌:一个小麻烦,带来一个大麻烦。 袋鼠:根据我的教训,子女要有出息,不能养在口袋里。 84 种我们司空见惯的生物,各个在这“罐斋”里毫不隐晦地倾吐着自己生存 的秘密、成功的经验及失败的教训。这一个生物的世界,这一个别开生面的生物对 话,竟然与人类社会的形形色色的人生有着相同或者相似之处。 在我们之中,难道没有作茧自缚者么?难道没有刺猬一样的主张别人去团结他 的个人主义者?难道没有因小失大的珍珠蚌么?有的。否则,水獭就不会那样骄矜 地嘲弄鱼,残暴的狼也就不会以每天碰到东郭先生为幸事了。 固然,《罐斋札记》是以左图右文形式而出现的,而图亦画得活泼而有灵气, 足见画家传神写意的高超笔墨。然而,其文,则更独擅胜场。倘若无文,则84 幅 生物图,无非精彩的动物小品而已,有文,那里也就活灵活现起来了。这或许早在 黄永玉之意中,否则,书名何以就叫《罐斋札记》呢? 二 读黄永玉《永玉三记》之二《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时时想起那部被鲁 迅誉为“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的《世说新语》。后来细读该书之序, 原来黄永玉正是受《世说新语》的启发而命笔的。作者引过这样一段:“王子猷居 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 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看来这位王子猷,的确不乏魏晋士大夫 的面目气韵。当然,今天看来,未免有点神经质,不可理解了。黄永玉引了这段 “新语”,无非是说,写作《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是乘兴命笔,兴尽而罢就 是了。但细审之,这里的“兴”大有讲究,既不是雅兴,更不是高兴,倘若是败兴、 背兴,庶几近之。 作者对背兴、败兴之事,愤然不能释怀,于是以文讨之,以图伐之,入木三分, 剖肤剔骨,玄远冷峻,高简瑰奇。在这里,哲学家的思辨,漫画家的机巧,杂文家 的锐敏,批评家的深刻,尽熔一炉。这里有为人们熟悉的词语所作的极精确又极形 象的“诠释”:“患难:友谊的过滤器”;“时间:一种止痛良药”。其实,说是 “诠释”又未免不够精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又是语义双关的警策:“盲肠: 平时见不到好处,坏起来可要了你的命。”“仇敌:往往是热恋过的情人。”在更 多的时候,“诠释”和警策,似又不能概括,它又成了一把明光闪闪的解剖刀,把 某种社会痼疾剖出,使你不容置疑地叹服:“速度:物质运动的形式。比如,坏人 一下子变成好人,快得连闪电也颇感惭愧即是。”“帽子:戴帽子是一个大发明, 给人戴帽子是一个伟大的发明。”“道歉:要看谁在使用它。强者对弱者则表示宽 宏大量。 mpanel(1); 弱者对强者则无异求饶。”这是一位大智者的眼光、思维和笔墨。是的,它显 得如此冷峻,似乎人世间的一切弊端、疏失、荒谬、虚伪,似乎几千年文化积淀中 的劣根性、惰性力和人与人之间的不协调,在他笔下都无可遁形。他是冷眼向洋看 世界的么?并不。正是他对光明、正义、进步的渴望和对丑恶、阴暗的深恶痛绝, 使他在别人漫不经心,习以为常的世事人物中,洞悉到其间的可笑可厌,愤不能释 而形诸于笔墨的。 三 读《永玉三记》之三的《芥末居杂记》,脑中总浮想起《伊索寓言》、《百喻 经》,甚或想到《庄子》来。浮想而已,决不是说它有什么因袭之嫌;想到而已, 只是说作者的风格,千载以下,竟然一脉相承。然而,《芥末居杂记》却是全新的, 其中所记,仿佛每日触摸感受得到。我常抚卷叹曰:我们的读者往往埋怨当今杂文 之模式化、之浅薄作态、之不痛不痒。如果我们的杂文家能由《芥末居杂记》受到 一点启发,改一改文风,练一练眼光,也许有益。其实,《芥末居杂记》却确是有 所承传的。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末编》中收有《半夏小集》一文,那是先生逝 世前不久力疾写成的,姑引其中一段:“A :B ,我们当你是一个可靠的好人,所 以几种关于革命的事情,都没有瞒了你。你怎么竟向敌人告密去了?B :岂有此理! 怎么是告密!我说出来,是因为他们问了我呀。A :你不能推说不知道吗?B :什 么话!我一生没有说过谎,我不是这种靠不住的人。”寥寥数句对话,把背叛革命 而又振振有词的败类的面目,勾划得惟妙惟肖,酣畅淋漓。 黄永玉的《芥末居杂记》中,多有类此之作。《德才论》篇云:“狼、豺同赴 农场,一老人曝于屋外,近前揖,曰仁者寿,曰寿而康,曰天下奇男子,曰德才双 绝,曰乐善好施,曰哥儿们义气……语落轰然有声,狼豺各中弹而逃。老人持枪笑 曰:‘余之德才在此恭侯久矣!’对狼豺之恭维,能以老人‘恭候’之法回敬者, 鲜矣!”再看《跛伯乐》篇:“伯乐跛行。少壮见而问安。‘夫子何为哉?’答曰 :‘相马所致。’问曰:‘相马夫子之道,何凄楚若是?’曰:‘相一良马。’问 曰:‘良马岂不佳乎?’答曰:‘佳固佳,一牵上台阶,即狠狠给老子几脚!’” 伯乐之跛,得诸其相中良马,并将良马“牵上台阶”之后,岂不哀哉?而人世间恩 将仇报,仅止于“良马”乎?当然更有一种回答“伯乐”的“良马”:《降级》篇 有云:“小子饭于黄老家,称黄公。越年与黄老宴共一桌,称黄兄。3 年后于车中 见黄步行于道,遥呼老黄。10 年后迎面遇于衙,若不见。”由谦称“黄公”到 “遇于衙”而“若不见”,志得意满、过河拆桥的小人嘴脸,纤毫毕现。更可恶的, 还有一种“乘火者”:“剧场失火,观众争相奔赴太平门,践踏挣扎,小泼不漏。 一人从容踩群众肩头而过之,曰:‘人无争挤荒乱,吾何来如此高度?’”看来, 小人得志也应该作两面观,“践踏挣扎”、“争挤荒乱”者也有一份责任的呵! 《芥末居杂记》是极富战斗性的杂感,又是颇为精警的当代寓言。它所针砭的 一切,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们身边。说它是讽刺未尝不可,说 它是写真,也未尝不可。诚如鲁迅所言:“我想,一个作者,用了精练的,或者简 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 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讽刺”之适用和受欢迎,正由于我 们有那样的“真实”在。(1987.3.19 )初识吴宓先生吴宓先生在中国文坛消失半 个世纪之后,终于出版了《回忆吴宓先生》,尽管吴宓先生已经去世12 年了。 吴宓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声名一直不佳。讫今为止的所有现代文学史上, 吴宓先生都和复古主义者、学衡派、反对新文化运动这些不光彩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在读《回忆吴宓先生》之前,我难免又检阅了手头的几部文学史。据这些史上所载 : 1922 年,吴宓、胡先啸、梅光迪等东南大学教授,创办《学衡》杂志,宣称要 “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据说,实际上是宣传复 古主义和折中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史书上即派定他们为“学衡派”。该刊是出 版了79 期的,“史”上只批了第一期,以后78 期内容如何,不得而知。据一期 刊物而划成一派,似乎有点武断。 据《回忆吴宓先生》一书中郑朝宗先生回忆,《学衡》上就陆续发表过吴宓先 生写的最早的有系统地介绍西洋文学的著译和资料《世界文学史》、《希腊文学史 》、《但丁神曲通论》、《英诗浅释》、《韦拉里说诗中韵律之功用》、《西洋精 要书目》等。此刊物“销路却广,许多新派学人也承认从那上面得到了不少启蒙知 识”,这正实践了它“融化新知”的主旨;再说“复古主义”这个指责吧,吴宓先 生被批判的原因是,主张文学脱胎于模仿。吴宓在《论新文化运动》中说:“古今 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 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模仿而出者也。”倘若以此派定其“复古”和“反对新文 化运动”,似乎稍嫌偏颇,充其量也只涉及对写作方法的认识。“主张”云者,一 家之言而已,也说不上是什么错误罢。是的,鲁迅先生批评过学衡派。但据我看, 也无非是批评了吴宓他们的浅学和自负。《估〈学衡〉》中有言:“总之,诸公掊 击新文化而张皇旧学问,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为一种主张。可惜的是,于旧 学并无门径,并主张也还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 惶煞人!‘衡’了一顿,仅仅‘衡’出了自己的铢两来,于新文化无伤,于国粹也 差得远。”鲁迅先生的批评是对的。他不害怕有人去“张皇旧学问”,他认为那也 是“一种主张”,他并不会以此把人家打成复古主义者。鲁迅先生最瞧不起的是貌 似内行的无知的说教如《学衡》创刊号里几篇文章的文风,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 “文且未亨”(这倒与前两年一班以新潮名词为时髦,胡抄乱缀,借以钓名沽誉的 文坛混混儿相仿佛!)。我这种想法正确与否,还有赖于方家驳难指教。但有一点 我想是不谬的:即使1922年的吴宓“反对”了新文化运动,我们也不能只看他的一 时一事,也不能即以此否定了他的全人和一生。 吴宓其人,他的弟子季羡林先生在此书序中有一段概括,主要是说他是一个奇 特而矛盾的人。这大体不错。在新旧交替期崛起的一代知识分子,或多或少都有点 奇特之处,吴宓先生也许更显奇特一些。但有一些并不奇特的,中国爱国知识分子 的特质,更在奇特的吴宓先生身上放射出逼人的光彩:他是几十年一贯制的部聘一 级教授,高薪阶层,但他身无长物。工资何去?资助了清贫的朋友和学生;他是中 国比较文学的拓荒者,默默劳作,不求其闻达;他终生执教高校,颇有一批学者出 于他的门墙。他对同事,对弟子,决无嫉忌之心,坦诚率直,十分怜才;解放前夕, 不畏利诱威胁,硬是不随伪政权东渡;受不公正的待遇几十年,临终仍以未能有机 会登上讲台为憾事…… 《回忆吴宓先生》,提供给我们的虽然只是吴宓先生生平一些细枝末节,但这 些无一不映射出他的奇特、率直。它使我们与一位比较陌生的学者亲近起来,深感 他仍然是一个人,一个不能被历史、被学术忘却的人,一个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 1990.9.9 )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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