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借古讽今” ――《皇后之死第三集》序 柏杨 中国自从纪元前一世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泛政治、泛道德观念，开 始蕃衍，几乎对所有的事物，只要有权的大爷愿意，就都可以往政治的或往道德的 方向，加以引申曲解。明明拉不上关系的，也能硬拉上关系。中国人的灵性――想 象力、创造力，和辨别是非的思考力和勇气，遂受到可怕的伤害。盖泛政治、泛道 德是一种钳制独立思考的残酷工具，专门制造假象，并且用暴力保护这种假象，胆 敢戳戳假象屁股，揭揭假象伪装的家伙，都要人头落地。于是，久而久之，真相被 淹没、被扭曲，甚至被牺牲。中国人不但不敢接触真相，反而恐惧真相。万一有人 胆大包天，使真相大白，习惯于假象的朋友，也会加以拒绝，而且老羞成怒。 最近在电视台上演的美国电视影集《根》，美国人――包括那些奴隶主的后裔 在内，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是对白人和黑人的挑拨离间，更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是“别 有居心”的激起黑人对白人的仇恨。另外一个影集《珍珠港惊魂》，暴露了上校夫 人跟士兵通奸的丑闻，也暴露了没有奥援的低级军官，如何用妻子去巴结上级的内 幕，美国人――包括美国三军将士在内，也没有一个人认为那是对美国军人的侮辱， 更没有一个人认为那会打击美国的军心士气。这些小说，和由这些小说改编的影集， 如果在中国，它能露面乎哉。即令露面，铁定的要大祸临头。呜呼，两千年来与日 俱增的密如蛛网的禁忌，造成了中国人行尸走肉的伟大景观。俗云：“看了《玉匣 记》，不敢放个屁。”《玉匣记》是中国最古老的占卜书籍之一，禁忌多如驴毛， 生活在《玉匣记》世界里，出门都要看好日子，坐板凳都要看方向，洗衣服也要看 时辰，一举一动，连偶然打个喷嚏，都可能得罪鬼神――中国人怎能虎虎生风？ 柏杨先生自从在高雄《台湾时报》，跟它的姊妹报旧金山《远东时报》，以及 香港《香港晚报》写《湖滨读史札记》，发掘出来一些历史上被埋葬了的事实，于 是《玉匣记》里的牛魔王和琵琶精，纷纷出笼，一口咬定我“借古讽今”。 台北某一次所谓文化人聚会上，有几个鲨鱼作家，还一口咬定我另一本专栏 《乱做春梦集》，更借古讽今得厉害。嗟夫，“借古讽今”是一种阴险恶毒，动手 杀人前，歇斯底里的嘶喊，可以听见有人在那里磨刀霍霍。最早的是嬴政大帝，用 它焚书坑儒。最近的是四人帮，用它摧毁人性，制造千万冤狱。然而，我们奇怪的 不是杀戮，而是这些古代的人和古代的事，怎么会被硬拉到今日的人和今日的事上？ 柏杨先生不过用现代人所了解的和通用的字汇，对古人古事作一个报道和分析，如 此而已。如果一定要在其中找些罪行恶迹，自以为那就是他，或自以为那就是影射 某一个家伙，则中国五千年历史，就成了一部《新玉匣记》矣，小民还敢读历史乎 耶？ 我们最大的盼望是，中国人必须跳出《玉匣记》的幽灵，管它黄莺叫也好，臭 虫跳也好，不再疑神疑鬼的拚命往自己头上猛罩。中华民族必须扫除积沉已久的病 态心理，必须成长为一个健康的民族；有健康的心理，和健康的人生观，然后才能 产生一个健康的社会。天地何其广阔，有多少事等待去做，中国人的眼光应往前看， 没有开阔的，气吞八荒的胸襟，只在疑神疑鬼中打滚，只有使自己更鬼祟，使中华 民族更衰弱。中国弄到今天这种地步报应已够沉重的矣，不应该再为子孙种下恶因。 最后，引用古德先生一诗，作为祝福。古德先生诗曰―― 彩云影里神仙现　手把红罗扇遮面 急须着眼看仙人　莫看仙人手中扇 １９８２年１月２１日于台北新店花园新城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