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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羽毛落水的声音 行走的风景 题目是从《台港文学选刊》中一个栏目学来的,贴近于我们在草原看到的景色。 草原上的风景并不会行走,即使秋空的云朵也不易流散――孤悬于海子一样湛 蓝的天幕,远远地羞涩地打量我们这些闯入者。云的样子一如牧区的孩子。听到吉 普车的马达声,这些孩子像羊粪蛋似地滚出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们远远地观 察着外来人,眼睛眨也不眨。用牙咬着衣襟。在草原上,行走的是我们乘坐的吉普 车和面包车。草原上的山形水势,造就得浑然大气。眼前的一座山,在草色的金黄 中漫漫矗立起来,可以驱策坐骑一口气跑上山顶。这样的山自然不崎岖,也不勉强。 草原上的景物无一样在眼里看着勉强。河流像一条镀银的鞭子曲折而来,草地在秋 风中苍茫而去。所谓山――其实是丘陵,只在草地的背景下起伏而已。若在黄昏, 天空将暮色像铁锅一样罩在草原上。在弧圆的天边,如有火烧云,地平线上便翻腾 熔流的金汁。如宁静无云,天幕则一派澄蓝,浮几粒金星,天地之交是白茫茫的光 带。在草原俯仰天地,很容易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信神,为什么敬畏天地。 人在此处是渺小的。在暮色中,你若发现一个牧归的人在行走,那个移动的剪影, 无异于一株树、一头不关四季变化的狼或狗,或如帕斯卡尔较体面的说法――人是 一棵会思想的苇草。站在草原,会感到这里的主人决不是人,而是众生。你能够理 解,蒙古人赶着羊群漫游,人与羊那样和谐,已然融为一体。在天地威重的注视下, 人仿佛不敢凌驾于其它生灵之上。外边的人还会发现,居于草原深处的蒙古人为什 么谦逊,即使高龄的老人也很卑微。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骨子里浸透了天的辽远和 地的壮阔,他只能缩紧筋骨劳作,仰仗天地活下去。最好的人生姿态莫过于谦逊、 你如果仰面躺在草地上,咬着一根草茎痴望高天,这时有人走来向你皱眉瞪眼,宣 布指示或发脾气,你会觉得他的举动古怪、可笑以至于软弱。这里只能顺应天地, 而无法在天地的睽视之下树立所谓人的权威。因此,在草原上无法开展“文化大革 命”,因为人的力量过于单薄,缺乏天安门广场那种人头攒拥,也没办法群情激愤 了。克什克腾草原,任何一个嘎查(生产队)的草场都比天安门广场辽阔。在牧人 的眼里,朝岚暮霭,流年丰歉,山高水低,人事悲欢,必由一只比人的手更有力的 手、比人的脑更深远的脑在安排。有关神的事迹或心迹,蒙古人并不热心追问。不 像在实证主义影响下的西方人到处探听诺亚方舟在哪里,耶稣是不是真的复活了。 蒙古人目睹了眼前的秩序,以为是大道,便默不作声了。这种顺应,使他们的人生 观更近于老子的哲学。草原的景物,熔铸了蒙古人浑和自然的个性,蒙古人也给草 原的天廓地辐贯注了懒散厚重的心思。可以说,江南园林全由勉强而来,炫耀着人 的机巧,因而那里精明的人们常常恨自己不够精明。精明的结果是更多的钱或名。 在草原,钱只是天地手指缝漏下的微不足道的副产品。老天爷垂爱施舍些雨水,草 儿长起来,牛羊肥了,牧人就有日子过。再去谋更多的钱,蒙古人对此会冷笑。 乡村 “乡村里仓房的大门打开了,准备好一切\收获时候的干草载上了缓缓拖曳着 的大车\明澈的阳光,照耀在交相映衬的银灰色和绿色上\满抱满抱的干草被堆在 下陷的草堆上。” 这是瓦尔特・惠特曼的诗(楚图南译)每次谈到这里,我都想披衣穿鞋,到门 口去迎这样一辆大车。 乡村的丰饶与芳香,被这样一辆大车满载着,摇摇晃晃而来。所有的譬喻,在 这儿都可以成为现实,节日、早晨、露水、星星、父兄、故乡。它们都可以是“满 抱满抱”的,不会使喜欢这些词语的人失望。 mpanel(1); 我是一个在城里长大的人,但无比喜欢乡村。我常为别人以为我是“一个在乡 下长大的人”而宽慰,仿佛呼吸到干草甜蜜的香气,头上曾经顶过无数的星星。 我认识一些人,在乡村长大却急于批评乡村。他们为贫穷而可耻,为自己童年 没有上过幼儿园而羞愧。贫穷固然可耻,但光着脚在田野里奔跑,不比在狗屁幼儿 园更益智更快乐吗?在乡下的河边,双脚踩在像镜子一样平滑的泥土,十趾用力, 河泥像牙膏一样从趾缝清凉细腻涌出,比在幼儿园背着手念“ b、p、m、f ”更高 级。 乡村可以改变人生。两年的知青生活对我产生了颠覆性改变。这种改变在开始 并没有显示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村”像一个次序发布指令的基因程序一样, 使我趋向一个标准的文本。从照片上看,我的身态骨架,包括表情浑如一个北地的 农民,手上如同习惯拿着镰刀或赶车的鞭子。而隐忍、吃苦;好胃口以及顽固的幽 默态度,也由乡村深深浸入我的骨子里,这使我在今天无论遭遇怎样狭促,都能够 忍下去,并保持纯和的心境。我感谢乡村接纳了我这个孩子。 有人以为知青怀想乡村是一种矫情,是浅薄地歌颂田园以装点无聊的生活。对 我来说不同。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知青都在内心默想过乡村的土地。对知青来说, 苦役无异于噩梦。我在乡村经历的体能上的磨难,至今仍然是最痛苦的。在夏日正 午近40度的高温下辖地,人变成一个刚刚能呼吸、能机械移动的动物,脑里一片空 白;而冬季的寒风可以把人脸冻得一碰一道血口子。然而我还是怀念乡村。当我在 电视里看到农人到粮站排队卖粮的表情,我同时忆起了粮站周围庄稼发出的气息, 那是叶子宽大的玉米的气息,比草多一些甜味,比河流又多出一些土气。在夜里, 在蛙鸣和蛐蛐的歌唱中,这些气味会和落日、马粪与炊烟融合在一起,成为甜蜜而 忧伤的印象,久存心底。 农人言语简净,一语多关,透着十足的幽默和狡黠,使人感到宽和中的曲迂, 如飨享村民的宴筵一样。你感到他们的语言有学习不尽的意味深长。听他们说话, 像走在乡村大道上,一路览阅草尖上的露珠、高粱穗的密集和渠水的清凉。 乡村无尽。只有上帝能够创造乡村,人类仅仅创造了城市。蛰居城市多年,我 始终没有闻到乡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里的气味,闻不到乌米、烤马铃薯、井水 的味道。而我下乡那个生产队米面加工厂那头小毛驴发出的亲切的喷嚏声,也是近 助20年来我在人群当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棉花 如果棉花就是棉株所开的花的话,这种植物的名称多么富于诗意,它是汉语中 最美好的词汇之一。我在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谢过那个为它命名的人。 为棉花命名的人,是分种朴素到词穷的诗人,是富有儿童心智的农民。他指着 一个个棉桃,想到了白云一样柔软的丝絮,这是它的花朵,那么就叫棉花。在我所 认识的庄稼中,用“花”命名的只有这―种。 在庄稼的命名中,谷、稷、菽、粱,仍然保留着单音节的古音,古人说话或许 是锵铿的,现在听来僻而拗。而棉花充满生活气息,像童话。棉――,这个音多么 温软悠长,带着女性的柔婉,而花是儿童们最喜欢的一个词。把棉花合起来,让人 想起家,想到油灯和亮堂堂的灶火。 如果不允许使用“上帝”这个词,我不知道是哪一只手为人类施予这么厚重的 关怀,他使土地上长出棉花。棉花的丝絮,哪是什么花,是使人度过寒冷的宽暖的 手掌。如果棉花是上帝的作品,我们则由此得知上帝在温厚之外的精巧,棉花的每 一根丝从茎里长出需要多少耐心。在山川河流这些大作品之外,上帝也没有忘记造 出纤巧的棉花。 我越来越少听到“棉花”这个词,然而也庆幸这个词还没有被污染。有多少美 妙的词汇由于虚情假意的滥用而黯然失色,像心灵、麦子、爱、信仰、内心深处, 等等。而棉花悄悄地躲在乡村,像一个羞怯的、没有上过学的小女孩。我们低声说 “棉花”的时候,会感受到我们自己仍然朴素,仿佛眼睛还是明亮的,双手能够摸 到庄稼与树,在河流里洗脸,脸上经常流汗在阳光下晒干。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钟声 在音乐中,离生活最近的是钟声。换句话说,在生活与劳动产生的音响里,唯 有钟声可以进人音乐。 人常常把钟声当作天籁。它悠扬沉静,仿佛是经过诗化的雷声。城市上空由于 烟尘环绕而使太阳一轮金红的晨间,钟声有如钢琴的音色,让半醒的奔波于途的人 们依稀回忆起什么。像马斯涅的“泰依斯沉思曲”,不是叙说,而在冥想。人们想 到钟声也刚刚醒来,觉得新的一天的确开始了。在北方积雪的早晨,钟声被松软的、 在阳光下开始酥融的雪地吸入,余音更加干净。有时候想,倘若雪后之晨没有钟声, 如缺了些什么,索性等待,等钟声慢慢传过来。这就像夏日街上的洒水车驶过,要 有阳光照耀一样。 钟声可亲,它是慢板。它的余音在城市上空回荡时,比本音更好听,像一只手, 从鳞次栉比的屋舍上拂过,惊起鸽子盘旋。如果在山脚听到古寺传来的钟声,觉得 它的金属性被绿叶与泉水过滤得有如木质感,像圆号一般温润,富于歌唱性。当飞 鸟投林,石径在昏瞑中白得醒目之际,钟声在稀薄的回音中描画出夜的遥远与清明。 在山居的日子里,唯一带不走的,是星星,还有晚钟。 在晚钟里,星星变大了。每一声钟鸣传来,星星一如激灵,像掉进了水里,又 探出头。那么,在天光空灵的乡村之夜,光有星星而无钟声,也似一种不妥;像麦 子成熟的季节,没有风拂积浪一样。 如果用人群譬喻,钟声是老人,无所谓智慧与沧桑,只有慈蔼。那种进人圆融 之境的老人其实很单纯,已经远离谋划,像老橡树一样朴讷,像钟声这么单纯。自 然这是晚钟,是孩子们准备了新衣和糖果、焦急等待的子夜钟声。在昼日,钟声是 西装尚新、皮色半旧的男人,边走边想,瞻前顾后。他们已经不想独奏,也不甘合 唱,发出一串连音,如数心事。总之,随你怎么想,钟声都能契合人的心境。 一个没有钟声的城市,是没有长大的城市。在喧杂之上,总应该有一个纯和的、 全体听得到的静穆之音。 蜜色黄昏 从东村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夕阳中的胡四台村像油画一般典雅。 那些破烂的房屋不知哪会儿换上了镀金的衣裳,静悄悄地站在白杨树边,姿态 温柔或许还可以说成羞怯。村边的湖泊热烈地盛满西天的堂皇,鸭子竟不敢涉足嬉 戏。这条在草原中露出难看的白色的公路,也换成暖调子,像布满橙色的密密的小 甲虫,通往天边。色・拉西平时遭人讥笑的土屋这时显出艺术格调,屋檐探出的橡 木镀上一层铜色,青草在屋顶左右摇晃,像为羊圈里仅有的两只羊表演上风舞。此 时宜有一支弦乐四重奏乐队,比如“塔卡斯”,穿黑色西装坐在村口演奏一支深情 雅致的曲子,鲍罗丁或斯美唐纳。 在余晖下面,白杨树不再是朴素的、穿着补丁衣服的牧羊人,而如含情脉脉的 少妇,丰盛的枝叶眼波烁烁,树身如舞台追光下的裙装。在黄昏里,村里的屋舍草 木成为准备外出约会的盛妆的情人。湖泊和紫色的云彩约会,杨树和被鬃发遮住眼 睛的白马约会,色・拉西家里那头白肚皮的小毛驴要和谁约会呢?它站在栅栏里向 公社那边遥望,每当开过一台拖拉机,它的耳朵就像劈叉一样变平。 岗根・哈日像雕像一样站在门口,这是我堂兄为比赛而买的一匹洋马。它的高 脚丰臀和微翘的尾巴,使它的动作像舞蹈一样轻佻。岗根・哈日从不套车干活,它 尽最大的力量昂着头,削尖的血管密布的耳朵精巧警觉。它的眼睛如纯黑的水晶, 雅净无尘。我觉得,马比其它动物都像雕塑,努力保持着汉朝时的姿势,身上每一 块肌肉凸现分明,使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它宽厚的脖颈。在晚风里,马转过头来的神 态最让人心动,未剪的鬃发在风中披纷,它的聪慧的眼里似有无限心事。 如果马会说话,吐露的必是诗歌一样的词语,关于河流、草地和郭日郭山那面 的马们的爱情。我曾经看过两匹马在山那边的草场漫游、吃草,然后交颈仁立,蜜 汁一样的暮色流淌在它们饱满的肢体上。 箭杆 从高梁最高的茎上取一段杆,光滑雅洁,我们用它做箭杆。冬日,割下的高梁 完全干透了,变成象牙白那样高雅的颜色,我们就有了箭杆。高梁也像半导体的天 线一样,越往上越细,仿佛是什么人拔出来的,姑且说是司农的无神拔出来的吧。 结穗的那一节茎细而光滑,如美人的颈子。在庄稼里,玉米怎样看都像北方的多汗 的男人,粗壮、喧哗。虽然到了秋天,结了谷棒的玉米又开始像女人,但那已经是 中年妇女,把众多的子女一个个夹在腋下,由于担心丢失,给孩子的头上戴上红流 苏的婴儿帽。而高梁,始终像一位鲜润的女子,青翠而不是深绿,娴静而非豪放。 最初我们并不知道箭杆从那里来,只看到在冬至前有赶马车的农人一捆捆地出 卖。一块钱一捆。农人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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