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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蛤蚧的传说 温柔是长久的美丽 在说温柔之前,先说它是一种手法还是一种境界。 这里所说的境界,乃是不假思索的天赋风情,而不是觉悟。 男人对女人的渴慕,说起来不过两端:起因出于容貌,结尾便在温柔。也可以 这样说,每个男人都痴迷于女人漂亮的面孔,但这张面孔依附于你之后,男人又顿 悟,最可贵的原是温柔。 对他们来讲,女人之漂亮与温柔,说不好哪样最重要。这与寓言中那头又饥又 渴的驴子,在一堆干草和一罐清水之间确定不了先用什么的情形一样。 然而这个譬喻似不妥帖,男人当然也比驴聪明。如民间故事中农民对皇帝说的 “上哪儿去找您这么聪明的驴呢?”男人在物色配偶时,漂亮是永恒不移的铁律, 但过上日子之后,男人将种种忿愤归结了女人的不温柔。 而女人又揣想,“他是嫌我人老珠黄。”一般说,女人宁愿认为自己脸上起了 皱纹,也绝不承认自己不温柔。即使性骁勇擅杀人的女侠,譬如孙二娘,也断不肯 认可自己不温柔。 话到这儿就转回来了,温柔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先假设它为一种手法,女人低眉顺眼、举案齐眉,双手按在腹下,做日本 式的诺诺后退。这令人感到索然,这只是一组动作组合,如果没有心灵的流露,大 约就是一种仪式。这种情态,最适合于宾馆中的小姐,而不宜于夫妻间推广。 许多女人正是这样想。她们把温柔看成是电视剧中的“假招子”,不屑一试。 她们甚至认为这是不正派女人的伎俩,良家妇女绝不问津。 温柔当然不是造出来的媚人之技,但也不是粗野。它实在是一种境界,是心性 的率意流露。唐诗中的新妇,对镜画眉,心想入时与否?温柔得已如依枝小鸟。李 煜笔下的小周后,烂嚼红茸,笑唾檀郎,虽然放肆,依旧温柔。 不懂得温柔的女人,不通女人的精明。蠢在不知道编织爱情。一生的爱情,也 如女人手织的一件毛衣,恋爱是刚起了两圈针、结婚亦不过才织个“松紧”而已。 袖子与领口,甚至合不合身,都是未来的事情。有耐心的夫妻,将织错的毛衣拆了 又织,但人生又有多少机会等你拆过重织呢? 如果说上帝常常是公平的,原因之一在于赋予平庸与美貌的女人同样拥有温柔 的机会。温柔并不绝对需要美貌配合,正如江南的雨喜人,塞外的清明也可爱一样。 但许多女人执著于衣装与化妆,却不肯梳理性情。 温柔的女人是一位工笔面的大师,无比精细地敷染芍药杜鹃。那种亲切与耐心, 决不是逢迎,更不是依附,应该说是自信。 我见到许多“自找暴露”的女人,撒泼、任性、多疑、自私。她们信钱、信时 装,但不信善良。温柔必最善良的,谁也没见过冷酷的温柔。 男人的情感往往比女性脆弱,在苦斗的间隙,他希望女人的温柔给自己一刻喘 息。而女人展示温柔,也是在展示美丽。 女人应该相信:温柔是长久的美丽。这是一种境界,如白云舒展而风情万种, 这样的女人距离幸福最近。 醒与非醒 一 清醒往往伴随着一次深嗅。 我刚刚明白,醒并不仅仅是对着睡而言的。人们认为,不是睡就是醒,不是醒 就是睡了。这样说并不是讲哲学,说人生如梦云云;也不是政治暗示,譬如在满洲 人统治的中原,汉人昏然不醒云云。我在讲经验。 mpanel(1); 我提一个问题。 有的时候,我们对一段往事木然无知,困惑地听别人讲述你自己的经历,张大 嘴巴听,像金鱼那样。你不记得了,只有个依稀的印象。 这不是记忆力的问题。记不住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十八位数字叫记忆力不好, 忘记了自己的经历也是记忆力不好吗? 梦游者对自己夜行的无知,你不能责备他记忆力太差。 在某一个时期,一星期,三个月或者四天,一个人常常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我 拿不准用什么词形容这种状态。用“魇”行不行呢?就用魇吧。他魇着。虽然也走 路,说笑,甚至不影响作报告或者擤鼻涕。你如注意观察牛,就知道牛的鼻涕最长, 在暮色和晚风里悠闲地荡来荡去,无法一擤了之。这个人魇了一段之后,醒了。他 不知道当然也不承认魇的事儿,因为造化在魇境和醒境之间搭设了精巧的桥,一个 人走来走去像踏雪无痕那种样子。 在梦与醒这一对立场中,只有一个醒字,实在无法对立各种各样的不醒之状。 无话可以形容,这是语言的苦闷。醒便是醒了,但对各种不醒之状,用什么词…… 比如说行尸走肉、形同虚设、昏昏噩噩来形容仿佛不妥贴。这些词在汉语里饱含骂 意。某某人今年一到五月行尸走肉一次,这样说好吗?不一定好。 然而有一词很精当,日糊涂。像糊涂这样的词太少也太珍贵了。 二 人,不论有多少人,都可以分为两种。譬如好人与坏人、聪明人与傻子、高人 与矮人。无论什么人都是各种各样的“两种”人中间的一种。顺便说又有富人与穷 人,善人与恶人、胖人与瘦人、豪放之人与狭隘之人、阉人与全人。你可以是无数 两种人的一种,但不可能在一对立范畴内把两种人全占了。 这叫两分法。 为什么人要分成两种,而不是三种或四种呢, 我来告诉你,因为太极图上的阴阳鱼只有两种。三,在古代中国人的眼里是千 万的意思,它是由二产生的。 这时,我说人可以分为常醒或常不醒这么两种人。 人的常醒或常不醒的状态,决定了人的命运。 真正的诗人在醒际,处于醒的最上一层,特别敏锐地看到平常看不到的色彩, 听到平常听不到的声音。然而不久他又把自己折腾到不醒之际。这时他作一种自磨 心刃的活计。醒时,又一剑挑出好诗纷纷。 在醒与不醒之间,调节自如,就是高人。毛泽东在惨烈的长征途中,常有不醒 之状,他作那些诗就是例证。同样是面对饥饿,你不断地想草根皮带,皮带草根。 毛泽东也想过草根皮带或红烧肉,俄而,已经“五岭逶迤腾细浪”了,当然这不是 饿的。毛泽东就赤水河来说,连渡四次。这不是几次的问题,纵横开合,扑朔迷离。 在别人懵头转向之际,毛泽东骑在白马上,将手里诗卷向北一指,直取天下。 不幸都是这样产生的:不该醒的时候醒了,不该梦的时惊梦着。对于前者,譬 如父母做爱,孩子却醒了,这无论怎么说对身心部是一种戕害。在这件事上,什么 都没错,只错在孩子醒得不是时候。也许上帝让孩子夜半醒来,就是为了使人开悟。 这时你不可乱想,只认为父母又在何等辛苦地为你造小弟小妹。商鞅这位杀气腾腾 的大相,曾规定父母与孩子同居一室者,杀!商先生断定人之为人,在于知伦。所 谓伦,乃人伦。所谓狗伦,古今未闻之谓也。由性事看人,是古代士大夫的一种独 特视角,干性事而不知避人眼目,这人已不是人了。他们认为,人与兽区别在于知 廉耻。人之为人不是能思维、会劳动。狼与狐狸都会思维,海豚比人的智商还高, 蜜蜂比贫下中农更热爱劳动与歌唱,但是它们不知廉耻,因而不要脸。除海豚外, 它们脸上都长毛。 清人张潮说:耻之一字,可以治君子,痛之一字,可以治小人。君子才爱脸红, 脸红的生理机制是内分泌作用于脸部毛细血管而发生的,倘若黑种人中的君子譬如 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脸红也是脸黑,红由外在颜色变成了内在感觉。对小人,最引 人入胜的方式是痛殴一顿。小人不知耻,只知痛。 在回答最简单的提问时,最能见出人本身极其有限的才智。复杂的问题由人来 解释,而简单问题的答案却在上帝手里。人能够像康德那样制造繁冗的哲学体系, 但人若去问他: “海是什么?”他一定懵了。你一定用最简单的语言直截告诉我。 还有爱是什么?美是什么?神是什么?回答的时候不要拐弯。 你甚至说不明白酒是什么。不是酒会怎么样,而是什么是酒。 聪明人的特点就在于不去触摸这些最简单的然而属于上帝的答案。 1804年2月12日,康德钦下学生为他斟的一杯葡萄酒,说了一句话后平静死去, 享年八十。 他说:“味道真美。” 康德写过《神存在证明惟一可能基础》 等等, 临终之言却是在颂扬酒,如果 “美”只是一种不可言喻之物,康德的赞词就变成了“味道真……”了。 我们原本什么也说不清楚。 我引述一些关于“人是什么”的语录。 海涅:人是动物中的权贵。 霍桑:人是有灵魂的陶钵。 帕斯卡:人是会思索的芦苇。 阿密埃尔:人对真理是水,对虚伪是火。 卡莱尔:人是使用工具的动物。 兰姆:人是会赌博的动物。 培根:人是世界的轴。 …… 如果把这些话写给外部星球的高等生灵看,他(或她或它)们仍然不知人是什 么东西。动物中的权贵仿佛是老虎。有灵魂的陶钵宛如喇嘛手里的法器。会思索的 芦苇大约是成精的笛子。因而卡特总统送给外星人的礼物中并没有引述上面的话, 而是在铜板上刻出人形,男人女人。男人的身高为1766毫米,和我的身高相同。 关于人,还有一句有趣的话,值得录下。罗兰夫人说:我愈是研究人,就愈是 钦佩狗。罗兰夫人1780年嫁给普拉特尔・罗兰,夫妻皆为吉伦特党人。她写过许多 书,最著名的却是临终说的一句话:自由!多少罪恶假汝手而行! 如果用排除法作定义,人,乃是脊椎动物中推一能够用背睡觉之物。这个定义 不仅有趣,而且深刻。牛狗卧而睡,猫的睡态万千,只是侧与卧两种。马如果仰睡, 那是最恐怖的场景之一,它们脊背如刀。惟有人能仰睡。因而人在睡醒之间的名堂 最多。 就毛发的状态而言,人是惟一的半毛发动物,即介于水生动物与陆地动物之间 的动物。人之毛发,都有部位。动物眼中的人类,最令它们惊骇的就是有的地方长 毛,有的地方不长毛。在动物看来,人类没有毛发光不溜秋露出肉来是极难堪的一 件事。火鸡终年露出颈子,是企图进化为人类的一种征兆。美国前总统里根引人注 目的喉结,则是企图退化为火鸡的一种征兆。然而火鸡太没有智慧,要光也不能光 脖子。你来看人,光膀子光脚,最难能可贵的是光腚,私处却有毛发。人之阴部毛 发全呈三角形,在自然界除圆形之后,这是另一个著名的图案。“大卫之盾”悉由 两个倒立的三角形组成,人类的数学课程,有一目也称“三角”。人类头部毛发最 盛,猴类唯有臀部无毛。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是人类的眉毛,一条孤零零的条状毛发 悬于眼上额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水里的生物一律无毛,然而有鳞。人类某些分子患牛皮癣有一点鳞的意思。两 栖动物无鳞无毛,不知向何处去,一如南京政府。 于是人类拿毛发大做文章,这是继往开来的重要生物信息,以京剧为最。有些 异人,自脸上垂下五条长毛,曰胡曰须曰髯,关公是也,死后被尊为神,却与宗教 无涉。 京剧中的帝王将相大都以髯遮口,像马尾一般,这是以毛突出威重。动物们都 以毛强调种属。举老虎的花纹和孔雀的尾巴这两个例子就够了。生理学家对人类的 毛发现象含含糊糊地称为“保护……”,比如鼻毛保护气管,挡住灰尘。 但是人之腋下的毛保护什么呢?保护“胳肢”?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人类远不完善。当人类两腋无毛的时候,会聪明得多。人, 毕竟由猴进化而来,而不是由更高级一些的猿进化而来的。这就注定带来许多缺点。 我们还可以设想,人如果由白鹤进化、由海豚进化、由非洲猎豹进化、由熊猫进化 ……顺这个思路往下想,穿过亿万斯年,就可以遇到一个新的物种。 古代的中国人也注意用毛发区别人与兽,在造字中尽量用“反毛”即“犭”来 作为兽的称谓。土匪则称为长毛。有些倨傲的汉人,甚至在少数民族的称谓前也冠 以“反毛”,如“狄”。 三 再来说醒与非醒。 醒字从酉,酉在金文之中是一个酒罐子的形象。在五行之中,酉从金,有兵战 之象。 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非醒,决定了人的命运。“反右”,亦可说是醒者对非 醒者的一次惩戒,也是迷醉者对清醒人的鞭笞。 醒,是在睡眠机制之外之上的另一个人生层面。人学得会或学不会某些东西, 取决于醒的程度。佛教的法器之一亦为道具之一,叫“醒板”。这一层意思,在所 谓“禅宗”里面叫作“悟”,即非智识型的某种体味。它是周而复始的思想逡巡, 在似是而非之间力图忘记什么。 在今年五月几日或十几日,我在路上突然醒了。当时我从岐山路骑自行车去泰 山路接放学的孩子。我有边骑车边思索的习惯,突然感到脑子里的某些东西贯通一 体。我惊异于这种内在的光亮,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时的原因在于我看到了满街的女人都穿上了裙子。算一算,已经很长时间没 有看到穿裙子的女人了。从秋天结束,中间隔了一个冬季。我却觉得好几年没见到 穿裙子骑车的女人了。 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的女人全是背影。骑车的女人,修长之腿从裙中伸出, 一上一下地蹬车前行,美妙如体操。我转颈观望,穿裙的女人竟有许多。沉闷滞重 的北国,裙子一扬,就预示到了春天。 我深深一嗅,觉得脑海里有许多开关“啪、啪”全打开了。深嗅,就是使劲拥 抱生活的一种努力。 女人的气味,原是海水的气味。 书眉札记 一 晚春,经北京去武昌,开始孤独的中南之行。路上,只读友人邹静之参与编辑 的《诗季》,有些散碎念头,也随手记在这本书的空白处。回到家里再读这本书, 书像挂了许多铃铛的儿童玩具。如格什温的街头音乐。下面抄几则。 二 火车缓缓启动时,心里会被挤出悲伤之感。我很想知道悲伤从哪里来。无论离 开沈阳、离开北京、离开没有人送行的月台,总有这种情绪。是因为离开吗? 离开仿佛总令人忧郁。 一群鹿在奔跑的时候、尽管也离开了栖息地与河水,但因为有群体,而使悲伤 消逝。坐在火车上前行,虽然也是合群的移动、却摆脱不掉孤单。 车轮骤动的一刹那,潜意识地发觉离母亲越来越远了。比如我母亲在赤峰生活, 我在沈阳时感受不到与她的距离。但车轮一动使我感到了。在中途站,每一次车轮 移动都使我感到了。还有,小时候拉着母亲的衣襟旅行,最怕的是车轮移动时,发 现母亲不在身边。 离母亲越远越悲伤,正如离妻子越远越寂寞。 但是,人越是在母亲面前越无能,正如越离开越无奈一样。 三 车窗外的灯火一闪一闪,是因为有树遮着。像我的女儿扬着脸看我,看不清, 揉一揉眼睛,那灯火一闪一闪。 女儿你一直在看我吗? 女儿在想我的时候,就哼唱一些曲调淳纯的歌儿,用剪子绞出各种小动物。 一路上不断的灯火,是收不尽的女儿的眼睛。 四 人们常常引用的一句话是“沉默是金”。我始终疑心于这句话。 当美妙的音乐响起来,你能说沉默是金吗?这样说近乎抬杠,但沉默的力量的 确到不了“金”的程度。面对爱你的姑娘,你甚至连“爱”也吝惜不说,金在哪里 呢? 只是面对罗织罪名者,谣言家或官场的深渊,人们才需要缄口。大仁义者,吐 露真言不失为美德。智慧者,默思不语只在磨砺语言的锋刃。 沉默可以保身,可以激发人们的好奇。但沉默只是镀一层金,离金还很远。 五 在北京机场,我为妻子买了一枝圆珠笔,这是此次行旅给她的惟一礼物。这枝 笔环绕粉红的花纹,一种所谓温馨的情调。来时我不会挑选它,作为旅途中的礼物 尚合适。 我把这枝笔别在内衣兜,挨着我平时用的另一枝笔。一低头,我就看见这两枝 并肩而立的笔,一高一矮,一枝靠着另一枝。抬头时,看到人流不息的候机厅。奔 走,人为什么不肩膀挨肩膀地好好歇歇呢? 六 女儿必然要长成美妙的少女,使男人窥视,这是上帝的意旨。她必然有窈窕的 腰身和柔和的背。 上帝把她掷给我,又从我手里抢出掷给别人。除非她不美丽而没有人爱。 哪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人爱呢?这如同放风筝的人,希望风筝飞得高, 但离自己越发远了。 余光中先生有四个女儿,他想到四个未来的女婿时,悲从中来,写下《我的四 个假想敌》。 七 静之是北京人, 却有农民的纯朴的气质。 他胖而灵活,笑眯眯地直视着你。 “看到春草漫向高处,比雪地荒凉。”这是他的诗。 他的随笔的考究,当代恐无他人可比。他写东西同下棋一样,有全面感与位置 感。汉字在静之手下如一件古玩,弄时特别小心。 阿坚说:“静之聪明,有才气,善良。聪明人很多,但同时善良的人就不多了。” 才能与品格是人之两极。果敢、豪迈的人也很多,只是不同时具备善良。静之写道 “给女儿读那只灵犬的故事。冬夜的风从炉火边吹过,她宁静,被那只狗带走。像 将行的旅人,迷恋远方。……它带给女儿眼泪。她听着那只努力走回亲人的狗而不 能自持,她流泪时看着我。这是真的,在她流泪时我们相互看着。” 有一只努力走回亲人的狗,因为这是存在于作品中,它家远,走啊走啊。类似 这样的思绪牵扯着静之的心。他写得精微,只有摆脱了小气之后称得上精微。我奇 怪于静之身在北京怎样把自己培养得像个农民。他笑的时候样子明朗,双手放在膝 上,宁静地望着你,像一个村里的人。 八 在北京机场吸烟室,身旁有一人迅速翻遍了上下衣兜,包括内兜,找到了烟。 他再一次翻兜,速度更快。找火,我害怕他向我借火。这人是秃顶,穿一双新皮鞋。 他找到了火,烟从嘴里大朵地冒出来。他翻兜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 隔着玻璃墙,一个高大的女人戴着耳机看书,后背印着“八百伴”。有许多漂 亮的姑娘走来走去,眼光投向远处。一些美丽的姑娘仿佛有些假、不可触及。她们 的衣服过于装饰化而动作过于表演化了。 当飞机从万米高空向北京机场俯冲时,我左侧的眼镜片竟自行脱落了,没有声 息。后来,我发现墨水从钢笔里泻了出来。这是多么大的力量。人的血液、内脏似 乎没有明显的感受。 人的内伤仿佛如此,在巨大的力量前折弯了,自己仍无感觉。 九 阿坚的房子有窗棂和糊窗纸、屋里是环壁的书。与书并肩的是酒瓶、洋酒或花 雕。 他住在这间北京人的很旧很自由的房子里,盘腿坐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 多是诗集。内里的文字诸如、“一把好刀,最多激动那么一两次,凛然飞起来,在 邪恶面前晃一晃,又平静如初。” 屋里的北壁有柳条色,西墙挂着文革风格的奖状“西城区羽毛球第三名”。这 样的布置并非主人的矫情,原来就是这样子,主人很尊重它们原来的样子。秫秸糊 的顶棚被雨洇了,晕黄如尿染。 阿坚不时把收音机的选钮对准一个音乐台,然后安静地说话,做出很认真的手 势。他语调中肯缓慢,那手势仿佛在说服自己。那日他说朱正琳创办《东方》杂志 的决绝和辛苦。 阿坚是极好的诗人和散文家,是精神领域完整的人。在时下的世风和文风中, 他对钱心平气和、著文真率大方。他把贫富、尊卑、显隐都放在统一的尺度下,平 静待之。阿坚结实硬朗,宛然养出六朝人的襟怀。 阿坚是著名的单身汉,有许多姑娘包括外国姑娘喜欢他。我想那些姑娘也是有 眼力的人,不像有些女人只喜欢矫情的男人。 阿坚的房门一般不锁,他走起路来两脚生风。从后面看,他身子骨很壮,像个 练武术的。你跟他出去吃葱爆羊肉喝扎啤、心里会想他不锁门这件事。这叫惦着, 惦什么就为之所累。阿坚什么也不惦,身上是真实的血肉骨骼。拿写稿说,登与不 登、退与不退、给与不给稿费,都不在乎。 阿坚屋里有一架极小的木桌,又黑又旧。喝酒还可以,写东西就局促了一些。 上面写着一些字,这是写作人拿不准时写在上面的。譬如有一个字写作“蟹”,把 惊蛰两字写到一块了。阿坚这时问我:“惊蛰的蛰怎么写?” 阿坚永远悠闲着,喝酒、写诗、找花姑娘。他办了一份《啤酒报》,最近停办, 因而时间更多了。 让高贵与高贵相遇 有泪水在,我感到自己仍然饱满。 对不期而至的泪水,我很难为情。对自己,我不敢使用伟岸。英武这样高妙的 词形容,但还算粗糙的蒙古男人,和东北的车老板子仿佛。这使我对在眼圈里转悠 的泪水的造访很有些踟蹰。 我的泪水是一批高贵的客人,它们常在我听音乐或读书的时候悄然来临。譬如 在收音机里听到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的黑人音乐的旋律,令人无不思乡。 想到德沃夏克这个捷克农村长大的音乐家,在纽约当音乐学院的院长,但时刻怀念 自己的故土。 一有机会, 他便去斯皮尔威尔捷克人的聚居地,和同胞一起唱歌。 “3 5 5- 13・2I- 112・35312 --- l”。我的泪水也顺着这些并不曲折的旋 律线爬上来。譬如读乌拉圭女诗人胡安娜・伊瓦沃罗的诗集《清凉的水罐》,诗人 在做针线活时,窗外缓缓地走过满载闪光的麦桔的大车,她说:“我渴望穿过玻璃 去抚摸那金色的痕迹”。她看到屋里的木制家具,想“砍伐多少树才能有这一切呢? 露水、小鸟和风儿的忧伤。……在光闪闪的砍刀下倒下的森林的凄哀心情。”读诗 的时候,心情原本平静,但泪水会在此优美的叙述中肃穆地挤上眼帘。读安谧的诗 集新作《手拉手》,说“透过玫瑰色暮霭的轻纱/我看到河边有个光脚的女孩/捧 一尾小鱼/小心翼翼向村口走去”。这时,你想冲出门,到村口把小女孩手里的鱼 接过来。那么,在地上撒满白露的秋夜,在把身子喝软。内心却异常清醒的酒桌上, 在照片上看到趴在土坯桌上写字的农村孩子,蓦然想起小心翼翼的小女孩,捧着小 鱼向村口走去,难免心酸。 那么,我想:我并不经常读书更难得读到好书,也不大懂音乐,最主要我不是 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为何会常常流泪?一个在北国的风雪中长大的孩子,一个当抄 家的人踹门而入时贴紧墙壁站着的少年,一个肩扛檩子登木头垛被压得口喷鲜血的 知青;我,不应该流泪,在苦难中也没有流过泪水。生活越来越好了,我怎么会变 得“儿女沾巾”呢?至今,我的性格仍然强悍,甚至暴躁。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一点。泪水,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些高贵的客人手执素洁的 鲜化,早早就等候在这里,等着与音乐、诗和世道人心中美好之物见面。我是一位 司仪吗?不,我是一个被这种情景感动了的路人,是感叹者。 如果是这样,我理应早早读一些真诚的好书,听朴素单纯的音乐,让高贵与高 贵见面。 旋律或词语,以及人心中美好的部分,使我想起海浪。当浪头来时,你盯住远 处的一排,它迈着大步走过来,愈来愈近,就在与你相拥的一瞬消散了。这是一种 令人惋惜的美好,似乎我们无法盯住哪一排浪。但可以欣慰的在于,远处又有浪涌 来,就像使人肠热的旋律、诗和眼里的泪潮。 因而我不必为自己难为情了。 在碗白的月光下把手都伸出来 七月十七日夜里,我们来到森林里。 这片林是不是可以叫作“森”,目前还拿不准。但松树已经这么粗了(请以双 手作圆圈状态),即不节制饮食的四十岁女人的大腿这么粗。地下是腐败的草叶, 旋发令人迷醉的气息。鸟有的是,但在黑夜里看不着。另外还有苔藓、松鼠、全部 种类的甲虫。(我还想说有熊,但我不好意思在文章的开始就撒谎。)没有熊,但 有令人垂怜的熊仔,它们坐在人的膝盖上无知地眨巴小黑眼睛,等待一个北欧的童 话。 所以说,树林们已经比较森,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来。 地,在森林里是属于森林的。它们把地都占了,甚至用手臂在地上握着拳头, 怕人们抢走上地。 我们不是来抢地的,树们。谨向你们并通过你们向草们鸟们虫们以及所有微生 物们转达我们最诚挚的问候。我们相信,通过…… 坐下,现在开始了。 他们把目光像游击队员一样转向我。我干咳一下,实际不干咳也行,但没法表 达开始的意思。耶稣和门徒们说话是怎样开始的?我们公社王书记在开会前必在麦 克风上吹两下“噗噗”,我原来以为麦克风烫嘴呢。 我看着他们,亲爱的大闪、古丽古拉、琉璃猫、括约、小歌和黑琴。我把眼睛 端得极稳,慢漫抚过他们的面庞。像夜航中鱼雷快艇的探照灯一样。 “我们,”我说话时,嘴唇如两片树叶一样颤动,因为这是在白耳朵森林里。 “到这里来,只做一件事,把我们心里最好的词献出来。” “把最好的词献出来!”大家振臂高呼,树叶纷纷震落,有一只残疾乌鸦和两 只喜鹊窝也随之而落。 下面是会议纪要(即后来著名的七二七纪要,日本学者译为白耳朵纪要)。 而我是皮亚。 夜深,是我最好的词。 黑琴把双手放在胸前,露出白陶瓷一般的乳房,我心里放着这个词。 关上衣服,皮亚说。 黑琴关上衣服,伸出右手,念道。她的手像贝叶,写着曲折的字。 夜深了,我感谢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夜原来是不存在的,在还没有昼的时候,夜就存在了。但有了昼,夜被迫叫作 夜了。我们不知道原来的夜是什么样子。 昼是为人而存在的,人在昼出门游走,做各样的事情。当夜来了,不,当昼走 了,他们又回到了夜里。安静一些,也谦卑一些了。人们在昼积累财富,在夜生产 人类。 但有人竟在白日交横,夜里却不休息,使夜不圣洁了。比方说…… 不许论及时事,皮亚警告。 当然,我是说夜深。 夜深是一条隧道。无限深便无限美。我们到夜里,目光从脚下开始,土地在目 光下像碎花布一样。然后向远处看,不要把目光停留在城市的灯火上,灯火不过是 夜的外甥。看哪,夜深了。 我们听到了夜的呼吸声。 夜的肺叶比船帆还要开张,在宁静悠长的呼吸中把风放在树上,树叶把它细碎 塞进人的窗里。 这里星星在人的头顶微笑着,如同大笑结束留在嘴边的残笑,高傲而平静。有 人说此时万籁俱寂,这是一个荒谬的成语。如同说人在不拉屎的时候则万屎不拉了。 他们不懂,而鲁迅称有一只恶鸟“哇”地一声飞走了。他知道。 在这种博大和秩序中,也就是在夜空下面,人仰望星空,垂臂而立。想一想, 自己的丑恶与完美。所能说的,只是―― 夜深了。 我们掌握的语言只是无数种语言中较低等的语言。注意“掌握”这个词,像玉 米面贴饼子?大的手掌,能握住多少语言呢?人用于交流的语言,无论英语、法语、 蒙古语或汉语,都是一种生存信息,发达于表现生活逻辑,人把它们发展为表达情 欲。世上的聪明人,是那种对情欲思考最多的人。因而语言畸变,不断出现修通天 塔时,因语言不通而完蛋的情形。各国都设议会,会就是烩的意思,把无数愿望搅 拌一起,谋求取得统一。如果不统一就以急火文火炖它个王八羔操的。 使用粗鄙语言,着以草叶勒牙六次。皮亚说。 黑琴用青草叶勒牙齿,眼睛仍往远处看。白耳朵小森林疏朗而疏朗,茂密而茂 密。从松树缝隙落地的月光一直钻进土里。使劲往前面看呀,有树遮着目光,又有 树躲开你的视线。始终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前面是河水好吗? 前面是俄罗斯的白夜多好。夜而又白,我们跳舞吧。像南非的祖鲁族黑人一样, 自己跳自己的。在南非,跳舞是革命的有机组成部分。用屁股的扭摆而使革命成功, 真是匪夷所思。 还有什么吗? 有,黑琴说。 关于语言。爱因斯坦是人类语言的反叛者。他用物理学语言揣摩上帝的想法, 又居然成功了。孟德尔用生物学语言、牛顿用数学语言、马克思用经济史学的语言, 惠特曼用草叶的语言,毛泽东用中国农民的语言,纷纷挑破了自天垂下的藏荡尘螨 的帐幔,以剑。 接着说,夜深了。 深夜并不是隧道。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越黑越美丽,这是黑种人在本世纪六 十年代的名言,正如有一家著名的由黑人办的反种族歧视的刊物《黑檀》。 反种族歧视。让我们一字一句地重复这句话,如同我们重复民主、自由这些词。 反一种一族一歧一视。人类的智慧已足以在外层空间搞许多名堂,但弄不清自己的 事。我说的是,如果有一天,荷兰血统和英国血统的白种人把黑种人当人来看待, 而黑种人的无数部族也把白人当人看。人,如果连肤色都不容忍,又容忍什么呢? 有一句话是愚笨的,但属于真理: 黑人歧视白人也是种族歧视。 人们说,是的。然后让这句话溜过去了。这样就有可能继续做蠢事。 过去,穷人仅仅因为穷就有理由革命。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饥饿、寒冷和无 尊严状态的确是革命的理由。但人们搂响革命这棵枪的板机时,子弹不仅穿透了目 标,也穿透了目标以外的许多东西。 在辽南,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穷人把地主家的老老少少押到一个悬崖上。地主 的父亲很老了,地主的老婆和小老婆分别是中年和青年,地主的儿子和孙子从几岁 到十几岁。他们穿着绫罗绸缎,然而光着脚站在雪地里。 地主们用镐头刨出大大小小十几个坑。土冻三尺、是一块块被创成了一人深的 坑。他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女人们哭,泪痕处马上被寒风刮得鲜红。 农会的人把地主们赶进坑里,填土。这叫作活埋,即诺贝尔在遗嘱中说的“我 最大的愿望是不被活埋”那种活埋。 这件事很完整地结束了。但埋人的人把被埋的人的头颅留在地面上,泼水。 一个个的头都被冻住了;包括地主的小媳妇和孙子的头颅。 这时,有人用镐把从背后抡圆,猛击这个头颅。它(而不可能是他或她)们像 球一样被打飞,轱辘了很远。有的头不轱辘,也许是没冻透,就打碎了。 持镐把汉子如打高尔夫球一样处理了地主的一家。请允许我轻佻地使用“高尔 夫”这个在四十多年前的辽南不可能有的词。但两者的情形太相像了。 这不是一个杜撰的事故。在土改中,这件事也许太极端了,也不能说土改是荒 唐的。在本世纪的中国历史上,土改肯定是符合历史潮流亦符合人性的事件。我想 说,突可以激起无比的仇恨。这种仇恨是你无法想象出来的。 对于为了穷人的尊严而努力的人,所遭受的同样也是无法想象的折磨。中共重 庆军委书记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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