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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掌心化雪 澡堂故事 一 二十年前, 在我居住的小城里, 洗澡是一项高尚的娱乐,娱乐一般也是读作 “勿乐”的。既然叫作娱乐,就是超出清洁意义达于心智的享乐。 彼时彼地,娱乐是令人感到陌生的事情。也许是“精神文明建设”还没有开始, 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娱乐呢?当“批林批孔工作队”的领导询问一位闭塞山村的生产 队长:“社员同志平时有哪些娱乐活动?”队长眨巴眨巴眼睛说,“到了农闲,除 了看电影,就是搞点破鞋啥的。” 队长的回答让领导脊梁大起鸡皮疙瘩,但决无调侃的意思,而如新闻报道中的 “消息”一样朴实无华。对农民来说,电影这玩意儿一冬天能看上两场就不错了。 县里的同志用吉普车把“电影”拉来,天黑时在场院挂上银幕,小孩子在人堆里兴 奋地钻来钻去。乡下演电影不兴打铃,自脑后“刷”地一道白光射来,就开演了。 个别人钻研心挺强,走到银幕背后去看,其实银幕后面也如前面,只是左右相反, 并无驴皮影艺人的操纵。看过了电影,乡下只剩下漫长的冬天了。赌博、吸毒以及 贩卖人口这些事,彼时断然没有。 这里面的关键性词语是“娱乐”,队长对“娱乐”的理解是“不须过于劳累而 心花怒放”的活动。在旧社会,这件事肯定是抽大烟;在新社会,大约是看电影与 搞破鞋。电影,需要上级领导拍摄以至送下来放映,还要有电才成。搞破鞋这玩意 儿,同志们自己就能操作,不用有电,虽然惠特曼说肉体自来就有电。实际上,在 农村搞破鞋的人很少,至少比城里稍少一些。但也并非没有。我当知青的时候,受 民兵连长指派抓过搞破鞋的人。我极不愿意干这件事,不是出于善良或人道主义, 而是害怕。第一这是黑天,第二与第三条理由在于这是别人的事情以及怕看到难堪 的场面。我边走边小声咳嗽,用脚把枯树叶踩得直响,心里嘀咕搞的人快搞完得了。 这时树林东边一声呐喊,民兵连长亲自拿下“娱乐者”,然后是喧哗与手电乱晃, 连长连夜把这两人的裤腰带呈送到大队书记的炕头上。 话说生产队长回答出社员同志的两项娱乐项目后,“批林批孔工作队”的领导 恼了,他恶狠狠地反问:“这是娱乐吗?这他妈是娱乐吗?”队长连忙挤咕眼睛: “我没文化,我才念二年书。”领导说:“娱乐就是开路线分析会,包括学毛主席 语录。” 后来,有人告给县革委会,工作队领导挨了批评。县里领导皱着眉说:“念主 席语录怎么能是娱乐呢?” 总之,那时候没有娱乐。小孩子可以玩弹玻璃球游戏,藏猫猫,大人无游戏。 在城里,洗澡可以成为一种娱乐。 二 澡堂还是越旧式的越好。我至今向往那种情景:进人澡堂,有人以大竹竿子把 你的衣服挑起来挂在高处。我小时候在澡堂,曾披着毛巾被,出神地观察屋顶下的 一溜衣服,什么衣服就是什么人。有白府绸褂子,也有旧军服。澡堂里的人,一律 看不出职务阶级,大家像苏格兰的男人一样,穿着裙子。这种裙子用毛巾被围成, 围头由左胯或右胯间掖进去。毛巾被上印着字,譬如“赤峰市地方国营第三浴池”。 我有时盯着一个人瞅,看他拿手巾在鲜润冒汗的脸上揩拭,看他喝茶或掏耳朵,然 后把目光移到距他头顶很高的衣服上,揣摩他是干什么的。小时候,我对军官比较 感兴趣,对军官系的大宽皮带尤其心仪。但一个光腚的汉子很难现出威重。我曾看 过一个军官,很白很胖,坐着喝茶水,舌头在嘴里呶来呶去,隔一会儿把茶梗喷出。 我在心里忧虑地想:他肯定打不过日本鬼子,连国民党军官也不干喷茶梗这么琐屑 的事情。但他穿衣时令我肃然,可以说穿一件令我的敬意凭添一层。当他把军上衣 的扣子慢慢地,一粒一粒地扣上时,神态庄重,目光凝重。最后,他把军帽(软檐 便帽)在手上拍了拍,戴上,正了正,自喉间响亮咳了一声,我已佩服到头了。当 时是文革,军人全着红领章帽徽,和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的穿戴一样。 当官的则是四个兜。这个军官把下端的两个兜盖用手一拽,开步走了。我望着他的 身影,对自己这身趟子绒衣服不禁叹了口气。 mpanel(1); 澡堂(吾乡的澡堂)都很大,不然就称不起“堂”字。后来出现的只装些喷头 的洗澡处,确乎叫“浴池”比较合适。澡堂都有铺,能高卧。正规的洗客若不睡上 一觉决不出堂。铺与铺有半米高的隔板。洗澡的人全穿水屐,我们那里叫“搭拉板”。 这种拖鞋的木头有一寸厚,在水泥地上走起来跫然清脆,特别是穿木屐的小孩来回 跑,踢哩踏啦。 这是澡堂外面的情形。推开澡堂的门则别有洞天。绑有自行车红色内胎作门弓 子的大门在身后“嘭”地关上,眼前已是白雾茫茫。以这种能见度,就是误入女澡 堂也无碍。从天窗斜射而入的阳光中有无数水蒸气的颗粒浮游。澡堂里拢声,有一 点山鸣谷应的意思,有些老头喜欢在这里哼戏。墙壁斑驳得如古罗马遗址,爬满水 珠。有时从屋顶坠下水滴,“叭”地落在肩上,凉得令人一颤,这由蒸汽凝聚而成。 到了澡堂第一要义是泡,洗澡的乐趣主要由泡而来。人也像茶叶一样,在“泡”的 过程中渐渐伸展,只是水越来越黑。 人在进入水池前,要小心翼翼地爬过白瓷砖的沿儿,不然会摔倒。身体初入热 水,一般人难免要痛苦万状一会儿。他们像跳芭蕾舞也像电视中的慢动作一样,将 足尖连动小腿轻放进滚烫的水里,然后是另一条腿,用台湾诗人洛夫的诗来形容, 是“水深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浮于水面的两只眼睛/仍炯炯然”。他们 双手撑着池沿,看双腿变红,紧咬牙关,妙相庄严。在澡堂里,越烫的水越干净, 甚至有一种富于诗意的浅绿色。洗澡只有烫才舒筋活血,毛孔洞开,皴(读音为村) 下如雨。于是人们要把身体渐渐续入水里,直至水漫脖梗子。当然老浴客用不着这 么鬼鬼祟祟地进热水池子,从容一入而已。在热水里泡的时候,最怕周围的人“哗 啦”一下站起来。热水全在水皮上,一涌而来,如有万针刺肉。 泡好了的人盘腿端坐在二尺宽的池沿上,汗水滚滚而下,闭目若有所思,俟后 开搓。搓,就是搓皴。皴乃皮肤表面的积垢。倘泡得好,手中搓处,如撒豆成兵, 一卷一卷地落下。这时,搓澡人满心喜悦。搓皴有技巧,把手巾拧去水,摊在掌上, 左手攥紧手中,以掌内缘(手相,将此处称为金星丘)搓,只往前搓,不要来回赶。 在池边,人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有人靠坐在墙边,支着一条腿,双目前观竟不 眨眼。这不是泡傻了或有什么悲哀,而是疲惫之后的宁静。其实真正的娱乐就是宁 静。能够使自己什么也不想的地方,澡堂是一处也。有人一丝不苟地搓皴,由胸至 腹至腿至后脚跟,此人此时也是心无杂念,只在认真地搓。这时,身体的洁净与内 心的愉悦是一致的。西谚称“贫困来自上帝,肮脏来自自己。”虽然贫困不一定来 自上帝,圣子耶稣的贫困也不全来自上帝,但肮脏的确由自己造成。人与动物一样, 清洁自身是极愉快的事。据说唐朝的文成公主因为松赞干布先生不喜洗澡而发怨言, 被松赞干布痛殴过。文成公主他们老李家的人喜欢洗澡是有名的,玄宗与杨贵妃在 华清池里一洗,顿成浪漫佳话。 澡堂也是体悟人生的地方。老年人在不穿衣服的时候是多么衰老。看到他们身 体的枯索,可知衰老并非仅仅是皱纹与白发。他们背驰着,胸膛变成空瘪的袋子, 肚子却外凸,胳膊布满老年斑。由于澡堂地滑,他们步履愈加蹒跚。赫伯特说“人 体是一只沙漏,里面装着计时的沙子,最后沙漏本身也变成了沙子。”人如同植物, 老了之后就变成空心的枯木,变成枯萎的苹果,变成垂于架下的老丝瓜瓤子。而他 们年轻时,哪个不是汁液饱满的白杨树呢?小孩子也是澡堂一景,他们天真无邪, 充满好奇心。裸体的儿童肚子溜圆,肚脐多半不妥贴,他们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 企图把澡堂变成游戏场。男人的身体,好看的是小伙子,肩阔胸厚,臀部结实,像 一头公马或腰身很细的狗。在澡堂,使人想起克里姆特关于人生的那些油画,童年、 青年和老年都由身体来表现所处的阶段,如上帝手里的一串链条。 澡堂是充满肉体但不存在欲念的地方。时下有些地方的澡堂设立了“鸳鸯浴”, 男女不必凭结婚证,只用身份证晃一下就可以进去苟欢。旧时的澡堂是一个温暖的 小社会,花茶末泡出的茶水和以喝个够,可以聊天,可以睡到天黑再回家。还可以 刮脸。我仔细观察过一位镶大金牙的师傅给人刮脸,刮到咽喉处加倍小心,以手指 将刀上的泡沫抹下弹出。澡堂的堂倌们嗓音洪亮,为人谦和。文革时所有的公共场 合都有毛主席语录,其意尽量同环境贴近。如粮站中的语录是“忙时吃干,闲时吃 稀,平时干稀搭配,配以红薯芋头。”人头攒拥的火车站的语录是“在有人群的地 方, 都要分成左中右三类人……” 吾乡澡堂墙壁上,语录大约有这样两幅。其一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其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 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两则语录显示 了选家的苦心,一是人民洗澡,二是打扫灰尘。 澡堂里的故事大多平实,有一些历史感,有时爆出新闻,也与当代有关。今年 春天,沈阳的一家澡堂中,有女人裸体而出,雪白地在街上飞奔。巡警拦住了“伊”, “伊”焦急声称前边那个女人盗走了她的金项链。俄而,窃贼人赃俱获。为金项链 而裸奔于市,我佩服这样的女人(实在没有讥讽的意思)。人体就那么怕别人看么? 希腊人不为金项链也裸体在广场上姿势过。并不是说为了金项链裸奔值得或不值得, 我佩服的是这个女人的真率。 后来有未经证实的消息传来,该女回家被其夫揍了一顿,说“为一条项链而丢 人”云云,女人含羞自尽。我不知这消息是否准确,却感到中国的事情如果出格, 必以悲剧而告终结。 被窝赞美诗 诗人们不写诗赞美一下被窝,是奇怪的事。有一阵儿,报上说诗人们由于缺少 题材在苦恼。一窝蜂地写过麦子,又写土地与河流。 我不知写诗是怎样一回事,也不知诗人那边有什么说道。要是有人请我写诗, 我会毫不犹豫地提笔写一首赞美被窝的诗。为什么不呢? 我在童年最迷恋的就是被窝,它既是寒夜中温暖所在,又是酝酿童话自娱之所 在。北国太冷了,从雪地里回来的孩子,连汤带饭吞咽一通,然后把浸透了汗水的 毡鞋垫拽出来在火炉上烤。那时没有电视、吃过饭在十五瓦的电灯泡底下看几页书, 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亲早早把被子焐好了。像口袋状的被子吸吮着火炕的热气, 这样钻进去时就不冰人肌肤。 在北方,掌灯时分,常见到这样的情景:进了谁家的门,炕上早焐好一排排被 子,五色纷呈。炕头一般是爹的,然后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余不论,而 炕梢归长男或长女。炕头不光热,又是尊位。老乡恭请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 是炕头。 满炕的被子,可一观贫富。数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个孩子,不过三 四床被,小崽子伙一条盖。粗精又是一回事,我小时住的盟公署家属院,户主都是 干部,但盖缎子被的人家寥寥无几。而我母亲有一床色调温馨的浅粉色的缎子被。 用手一摸,光滑沁凉无比,在冬夏都是一样的。多数人家的被面为一袭花布,图案 色彩千篇一律为红绿相间、龙凤盘绕、牡丹芍药。几年前,我又在辽东乡间农舍仔 细看过这种被面,感到这情调很色情。巴黎有些现代派画家如芒・罗西亦喜用红绿 对比来渲染情欲。对被子的第三项观察是脏净。被子焐好了,被头就显在枕头上面。 也看出这家的境况。 当我钻进温暖的被窝后,对一天甚至有生以来的情形都感到了一种满足,这是 在童年。风雪在屋外的树梢上辗转啸号,我为什么不满足呢?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 了窗花,像一层簇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划,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里烧得够热,玻 璃中央会晕染般现出一个黑圆。一次,我忽然想起静夜里的麻雀,这长长的夜,麻 雀一定在冻脚。当屋檐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故意蓬松毛羽,缩得尽量圆,如 一个土豆。而眼睛仍乌溜溜的。太可怜了,它们冷。我不知麻雀的妈妈们知道不知 道它们的孩子要冻死了。想着,我哭起来,在炉旁缝袜子的妈妈问:“原儿,你怎 么了?” 我无法回答,闭着眼睛任泪水顺眼角往下流。 在屋舍、火炉、父母和被窝构成的安谧温暖中,我独钟被窝。它时时是我的朋 友。我使劲嗅着被头的气息,这是老朋友的味道。后来在我下乡插队之时,劳累一 天钻进了被窝,被里和棉花的气息扑鼻而来时,也流着泪忆念母亲和家。如今童年 远去,但读书与写作疲惫之极时,净去衣物而入被窝,棉布会轻抚你的脖颈,心里 也涌起一份感谢。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窝是最忠实的老朋友。虽然它足不出户, 也没见过世面,勤恳可也,如老仆然。 善良是一棵矮树 一 如今是“利益原则”至上的年代。经商的人把利润置于首位,并为此拼搏。不 经商的人在这种社会氛围的笼罩之下,也把利益上的得失作为思考的砝码。 在这种情形下,如果哪一个人偶尔提到了“善良”这个词,会使许多人感到意 外。善良?什么善良? 人们对善良已感到陌生了。 但是在表面上看起来排斥善良的时代,肯定是人们最需要善良的岁月。虽然有 人说“如果我善良,肯定会吃亏”,但稍稍想一下,造假酒把人眼睛喝瞎的人惟独 缺少善良。 人可以宣称:我的钱已经赚足了,但没有人说:我的善良已经饱和了。 阔人安双层防盗门,再装防盗锁,又入保险,不就是恐惧于别人的不善良么? 中国青少年基金会四处游说,为山区失学孩子募集学费,也是企图通过人们仅 存的一点善良来使那些可怜的孩子多念上几天书。 反过来想,如今是一个充满恐慌的年代,是恐慌没有钱吗?是,又不完全是。 缺那一部分东西,就叫作善良。 许许多多的际遇可以这样来表述: 升官发财靠的是自己的拼搏,安居乐业需要别人的善良。 《渴望》之在中国大行其道,普遍传达了这样的渴望:我们需要善良。需要谁 的善良呢?当然是别人的善良。 一句话,我们恨不能把老婆、领导、邻居和在街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刘慧 芳和宋大成,自己可在王沪生与王亚茹之间游离。 这部戏榨出了中国人的虚伪,虽然它在艺术上极幼稚。 如果你让哪一个人率先善良起来,他肯定不干,并反问“别人为什么不去善良”。 仰仗别人的善良得以苟活,虽然可怜,但还不至于可悲。中国人的可悲在于, 当有人以圣人的姿态播施善良时,会受到“集体无意识”的讥讽。 雷锋具有完善的人格,不也是难以摆脱被嘲弄的命运吗? 因此,人们虽然希望别人对自己善良有加,但别人的善良又衬出自己的冷酷, 结果又触怒了他。 二 如果善良与邪恶分别是两棵树的话,好看的是邪恶之树。 邪恶之树茂盛,绿叶如盖,果实鲜艳。 善良之树生长缓慢,不引人注目,有时没有果实。 这就是人们拒绝善良的道理所在。 如果仅仅从生长与结果来判断树的价值,那也只是它的价值之一,而不是价值 的全部。 当人们把眼光投入果实时,善良之树在做什么呢?它在地下默默地固沙,在没 有人烟之处亮出一片风景,在清新每人吸入的氧气。 然而善良也有果实,那就是人性的纯粹和人性的辉煌。 邪恶之树尽管疯长,但颓衰也过于迅速了。罂粟花不也是极美丽吗?然而消失 得也迅速。 贝多芬说,“没有一颗善良的灵魂,就没有美德可言。” 这是说善良与美德是密不可分的,但对于不需要美德的人来说,似乎可以不需 要善良了。 还有一句格言很精彩,但不是名人说的,而是我的一位朋友田睿口述,“如果 善良也是一种武器的话,我在生活中惟一的武器是善良。” 这话令人玩味再三。 生活并不仅仅是“吃亏是福”的问题,敢于善良也不是敢于吃亏。善良常常是 无损失可言。作为一种天性,善良的人往往能化险为夷。 因而善良之树也是常青之树。 我妈的娘家亲戚 我先说几句 我妈是乌云高娃,即我爸说的“高娃同志”。当他一旦将我妈称为“同志”时, 已不无愠意。当他放喉大喊“高娃奶奶”之际,已将整齐的牙齿粒粒咬紧,环眼怒 张了。我妈也有把我爸称为“爷爷”的时候,彼时我妈的委曲烦恼已经无以复加。 因此,他们给对方戴上高得吓人的帽子,都并非出于礼让。 说起我妈的名字,人家总要问“高娃”是什么意思,因为在演艺界与传媒中, “XX高娃”频见倩影。高娃,乃蒙古文言,即(尊贵的)夫人之意。蒙古语与法英 这些有贵族传统的民族语言一样,名词中含着敬称。高娃不仅是夫人,而且是尊贵 的夫人。乌云高娃是谁的(尊贵的)夫人呢?“是前骑兵中尉吾父那顺德力格尔先 生的(尊贵的)夫人。乌云又有美丽之意。而那顺德力格尔,可以直译为:这个岁 数(寿数与生命)呵,(像花朵般)盛放不已。雅译为“长庚”,俚译“百岁”可 也。这是关于二位老人的姓名学训诂。 我妈的娘家即老张家,属于康熙皇帝(抑或乾隆皇帝)的女儿(抑或宫女)荣 宪公主下嫁巴林王时,随行的七十二行工匠之一,据传是瓦匠。自满清起,老张家 世代居巴林右旗,大本营有两个,大板镇与古里古台镇。 现在又出现一个问题,即我妈的族别。我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蒙古族,但并不 否认祖先是随荣宪公主从关里来的。当我爸和我妈在政治上出现歧见时,他便轻蔑 地将我妈称为“张家口的汉人”。 “为什么是张家口呢?”我迷惘询问。 “这还用问吗?”我爸比我更惊讶。我不作声了,但心里腹诽,还有张家界呢。 我爸对我妈极不满的时候,又称她为“银金满金”,或“哈日勃虎口乃别仁”。前 者是对满洲族人的一种说法,后者即“黑屁股巴林人”。过去(我说的是过去), 满洲皇帝每年春天到蒙古草原例行“减丁”公事,把超过车轱辘高的蒙古男性儿童 杀掉。因此,我爸对满洲皇帝即所谓“大清”的“康熙帝”之类人物很有些不满意。 他对孙中山先生推翻满清,包括冯玉祥将军把皇族赶出故宫,特别是韩复榘率先驱 兵冲入紫禁城的革命行动无不快慰。关于“哈日勃虎口乃别仁”,我也搞不清是怎 么回事,但巴林人民千万别生气,这纯属家父个人偏见。大约因为当年(也是当年), 我父亲的科尔沁乡党嘎达梅林起义造反,被张作霖穿黑制服的士兵追杀,全体殉难 于巴林边境时,巴林王没有援之以手。我告诉我爸:“很简单,巴林王打不过张作 霖,此事不足使你切齿。” 我爸的牙齿比我之贱齿高级许多。吾齿疏淡不足观,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爸的 牙齿坚实致密,愤怒时(譬如骂滕海清与四人帮),咬紧牙关,并磨来磨去,咯咯 有声。配上他目眦尽裂的豹眼,笔直略具鹰勾的悬胆之鼻,以及盘膝握拳的样子, 庶几壮士矣。而我说:早先蒙古骑兵在大沽口阻击洋人,一片开阔地,骑兵风驰前 进。洋人枪响,蒙古人纷纷仆地。第二排骑兵复冲锋,再仆地。复冲锋复仆地。洋 人害怕了,蒙古人仿佛不知道中弹而死是怎样一回事,但洋人终于不敢弯曲手指钩 扳机了。这些人,我顿一下,严肃地告诉我爸,仅是昭哲二盟骑兵,即我妈他们巴 林人与你们科尔沁人。我爸的眸子在上眼睑缓游,嘴角下拉,仿佛看到了当年情景。 还有,我说,赵尚志!被中共俄共反复开除党籍,但不改抗日之志。人家说,爹娘 生我,天地养我,就是叫我抗日的。冰天雪地,弹尽粮绝,他手下只有两个随从, 小腿绑着几千块钱,腰里别着勃郎宁手枪、镜面匣子各一。最后死啦,日本人打不 死他,赵尚志死在中国人手里,杨靖宇也是因为咱们中国人告密才死的…… 我爸颓然靠在床头的被垛上,支起一个膝盖,双手绵软无力。闭目,先吸气, 叹曰“嗨……”。 我的近现代史知识很薄,但足以为我爸解惑,虽然做不到“传道”。我爸所求 的“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不是钱或官。但我妈有“道”,且坚定不移。他 们俩都是解放前被裹入革命洪流的共产党人,但政见针锋相对,并因此诱发生活小 事而争执。简单说,我妈崇拜那些柔顺忠君的先贤,如雷锋与焦裕禄。她深知没有 共产党,乌云高娃“同志”早冻饿而死,于是勤勉为党工作,荣膺模范称号之非常 若干。她离休那天,仍将机关厕所的脏纸扔掉,走廊扫一遍,因为她这辈子就这样 过来的。她情愿为党当牛做马,仍不能报答党的恩情于万一。常有老乡赶着驴车, 拿杏、煎饼、鸡蛋或切糕,在吾家楼群间逡巡,打听“高娃家住哪儿?”盖因高娃 是佛教徒式的党员,常施善。 我爸或许是“什叶派”共产党人,心仪刚烈为民如彭德怀者。他在这样一个大 国的政治生活中像“烹小鲜”一样被烹了几十年,爱憎分明然体无完肤。因为无论 极左思潮、官僚政治或是汉族人的虚与委蛇都不能容忍他这种婴儿式的新鲜纯洁的 作派、成名成家的欲望以及自己不说假话也不许别人说假话的性格。 我爸对我妈的“奴隶主义”以及“假积极”颇不屑,我妈对我爸军阀式的盛气 凌人亦很不满。他们本是在草原上蓬头垢面的蒙古愚童,革命使他们意气风发并饱 经磨难。他们本不该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都“在别处”。但革命使他们邂 逅于一条船上,这条船注定不可以停泊,不可以上下,直至忘川了。前几年,我父 母因为琐事吵架,我爸心中忽生创意,怒言:“高娃,我和你离婚!” 我妈当时手执吾外甥阿斯汉的奶瓶子,正生着气。闻此言,大笑。一边笑一边 拭泪,拭右眼复左眼又复右眼。我妈大笑不能止,靠在墙上,脊背沿墙下滑,最后 蹲在了地上。 我爸左肋左手紧持公文包,里面全是重要的急需翻译的蒙古文学稿件,怒问: “你在干什么?” 他愈生气,我妈越笑。我妈越笑越令我爸迷惑而愈发气愤。 我妈边笑边擦眼泪,边摆手示意我爸不要说了。她把奶瓶子放在地上,捂着肚 子,喘着气,试图平静下来并站起来。 这时,我爸已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切齿曰:“不行,我必须离婚。” 我妈笑声顿起,愈发响亮。 我爸错愕着,愤怒着,逼视我妈良久。无奈,掷公文包于床上,和楼下那帮退 下来的县团级以上的(我爸比较介意这些)老头儿闲聊去了。 中午,我爸回来吃饭。俩人沉默少顷,我妈又笑起来。我爸放下碗,怜悯地自 语:“你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我妈顿时沉下脸:“我疯了,我看咱俩是有一个人疯了!”然后我妈说出我爸 提出离婚之大可笑处种种。儿女都长大成家立业了,这个爹和这个妈在他们那儿都 不可分离了,连孙子那辈都不认可了。你离婚无非上孩子家住去,或你住这儿我来 给你做饭,你能离了吗?非上街道领离婚证明吗?你领来了吗? 我爸困难地思索着,他方知他与我妈只是一棵树上相邻的两个枝杈,这棵树已 深入土地,儿孙之类盘根错节,想分也分不开了。问题是:我爸这棵杈忽然不想挨 着我妈这棵杈了。我妈这棵杈也并非情愿挨着我爸之杈,她知物理如此,便不作它 思。我妈说“等咱俩死一个人,婚,不离也离了。”我爸闻此语,竟很震惊,从此 不提此事了。 我爸之离婚要求,并无第三者或财产的想法,只是对我妈的一种较新颖的谴责 说法,如照会或抗议之类。在我妈看来,这过于荒谬因而也太幽默了。 我爸的笑话还有其它。譬如他熟睡时,电话铃叫起来。我爸睁眼,慢慢坐起来, 瞅着两米外的桌上的电话说:“喂!”电话还在响,我爸仍说“喂”。此景为我妈 进屋所见,又笑弯了腰。另有一次,我爸穿风衣,戴呢礼帽,夹公文包出去了。出 书房蜇入卫生间。出来后,摘礼帽、脱风衣,复躺在床上。我媳妇见此大笑,问: “爸,你上厕所还夹公文包干嘛?”我爸大窘,顾左右而言它。我想,他每日想一 些翻译的事,以至公事私事不分了。还有一次,他在家宴上大谈自己在辽沈战役的 事迹,我们早已熟知,便埋头吃饭。忽然,小女鲍尔金娜惊喊:“爷爷!”我们抬 头看时,他老人家以半截烟头蘸大酱若干,正往嘴里送。辽沈战役伟哉,令我爸不 分大葱与烟头了。 近年,我爸与同道办一家“昭乌达译书社”,承赤峰市委市府帮助,翻译出版 蒙古族民间和古典作品多种。他们并不图钱,但已豁出了老命。问世著作如《蒙古 族历代诗词选》、《蒙古族情歌选》、《蒙古族民间故事选》等。 我妈不是翻译家,也没参加过辽沈战役。她离休后,看我姐的二儿子,做家务。 近年说想做点买卖,即给别人的“买卖”站个柜台什么的。这工作并不好找,因为 当今站柜台的多是美艳小女子。她想念我们时,便翻影集。晚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埋 头打瞌睡。俟电视节目结束,她完全精神了,到厨房去干活。 说到我妈的娘家亲戚,地理位置需要交待。老张家发祥于巴林右旗,家族中有 出息者(即参加革命的人)就离开故里去了外乡,最远的在呼和浩特,即自治区首 府,或者在赤峰,即昭乌达盟首府。在卧蚕状的内蒙古地域中,我妈的远在呼和浩 特的娘家亲戚返乡必在赤峰我家的中间站逗留几天,因而他们的行状被我熟知。 在沈阳明朗干净的秋空之下,想到我妈的娘家亲戚,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以 下分述。 大姑姥爷 我第一次见到大姑姥爷时,他八成已六十岁了,柔软的下嘴唇松弛垂下,牙齿 寥寥可数,“咝咝”地吸着气。蒙古人和藏人一样,在言语间吸着气,表达谦恭。 大姑姥爷的下唇很像阿拉法特的下唇,微笑而塔拉,但前者毫无心计,更不知 戈兰高地及其它。当我看完一位美国人写的《阿拉法特传》之后,在心里对这种比 较很后悔,这对大姑姥爷近乎一种冒犯。我大姑姥爷是一个对世事浑沌无知的老婴 儿。与之交,如《大学章句》称:“如见其肺腑然。”他对猫说话,对马、牛、驴 甚至向日葵和车轱辘说话,采用不同的腔调。 譬如,当猫偷了一块肉在角落里以双爪捂着,嘴里发出威胁性的“呜呜”声时, 大姑姥爷在炕头欠了欠屁股,用尖细的腔调对猫说: “哇啦嘛!咱们的猫先生何等英勇……” 他故意用文言的蒙古语来赞美猫。而“哇啦嘛”是什么呢?奥妙的语气词,很 难翻译。譬如,你看到庄则栋跃起,用正手扣杀第二十五大板时,可以惊呼“哇啦 嘛!”表示不可思议、敬佩与赞美。同样,另一位球员以大幅度的优美姿势抽球, 球漏了,球员却跌倒。你亦可淡淡地说“哇啦嘛!”讥讽有了,怜悯亦有之。此语 大约与李白《蜀道难》首句“噫吁戏”仿佛。 当大姑姥爷和菜畦子里的草花――指甲桃或芍药一一说话时,嘴唇如小孩一样 噘着,仿佛非如此不可与花沟通。他咕嘟着嘴,对花朵喃喃自语。倘花在风中微动, 大姑姥爷感动地仰起头,闭着眼睛说:“佳!佳佳!”意思是“行了,行了,好了 好了”。像看到小孩练步或小叭狗为他表演钻圈。 显然,这都是大姑姥爷微醺之后的形状。他喝多少酒都是半醉,从一盅到一斤, 陶然着。醉不透也醒不来。当家里的人都走了之后,大姑姥爷蹑足下地,从三节柜 下拎酒瓶仰脖喝一口,喉结上下窜动两到三下。抿嘴,上炕,盘腿坐下,环视四周, 下唇搭拉渐渐笑了,说“佳!”。这个“佳”,意思为“就是这样”。他用皱纹密 密包裹着的小眼睛笑着,对一切无不赞美。嘴唇翕动,但不成句,然后还是“佳!”, 如此而已。 大姑姥爷叫什么名讳我不清楚了,但姓郑。老郑家与我妈的娘家老张家有着千 丝万缕之联系。如果说,史笔不溢美亦不隐恶,那么我应该在这里说大姑姥爷这辈 子没多大本事,恐怕也可以称之为“窝囊”。当然他自己并无窝囊的感觉,只是别 人觉得他窝囊。 晚上,当全家人攒集炕上,在煤油灯光的飘忽里探讨治家大计时,大姑姥爷柔 软地蜷在炕头,兴奋好奇地听别人发言:“咝咝”地吸着气,表达敬佩。但他从不 用脑子思想这些主意的利害,只认为一切无不完满。因此,可以想见他在家里没有 地位,况且他酒后喜欢像外国绅士一样亲吻女性晚辈的手背,譬如我母亲乌云高娃、 他的小女儿斯日古愣、二女儿乌云陶格斯、我姐姐塔娜的手背。他毫无邪念地将干 燥而“肌无力”的嘴唇轻印在他视若珍宝的“伊”们的手背上,然后喃喃。 这就是我大姑姥爷。然而他并非弱智人士,他赶车、牧马和盖房子的精细手艺 证明他不是傻子,而只是太诗人化了。 说他善良也不准确,因为他不知道怎样不善良。我见过他和老牛贴脸,即把自 己褐紫的面颊贴在老牛的脸颊上,嘴里倾吐什么。他还用双手捧着江西腊的花瓣, 用嘴亲吻;手指空中的蜜蜂,用尖细的嗓音亲昵地骂它们。 在大姑姥爷的脑里(准确说是心里),没有是非、善恶、美丑或利害,他一恭 顺,周遭俱高大起来。他不是辨不清利害,也不是不屑辨利害,而是利与害或美与 丑对他是一回事。譬如一只蚊子把大姑姥爷从醉寐中叮醒,他睁眼看到蚊子修长的 高脚、精巧的翅膀网络及努力吸血的动作,他几乎要同时斥骂、嘲笑和钦佩这只蚊 先生了,痒与血的损失是另一回事。 在蒙古男人中,大姑姥爷是比较不“蒙古”的男子。他骨骼瘦缩、又无霸悍气。 在家里,大姑姥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永远腰身挺拔地发号施令,现在叫决策。大姑 姥名红兰,白发苍苍,面色威严。你感到她身边应肃立几位脸上涂有牛血与白垩望 土手攥长茅的南太平洋猎手。在过去的牧区,养家糊口何等不易!大姑姥爷不干什 么活计,一年只去坝后拉两次青盐,其余时间俱赋闲与诗意。牧马的苦活由大舅昭 日格图完成,放牛放羊的劳动由乌云陶格斯承担,大姑姥和舅母挤奶、熬茶与料理 家务。这一切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全家人都在挣扎。但大姑姥爷在挣扎中却觉不出 挣扎。他不止是诗人,又是哲学家,因为他对生灵太感兴趣了。一只燕子从他眼前 飞过,会让他注视并思索许久,最后放松下唇,露出东倒西歪的几颗牙齿谦卑地笑 了。拿喝酒来说,他把酒瓶放在紫檀木炕桌上,拉开架势端详它,用最粗野的话骂 名,然后揣进怀里,复取出“咣”地放在桌上。这还不哲学吗?刘项睽视,毛蒋谈 判不能出其右矣。 六九年,因文革的原因,我家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家父被关押,生死未卜,家 母亦停职反省于“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家母刚强,越是这时,越要把家里收拾整 洁,而且请客人来住。大姑姥爷在那年冬天,从巴林草原蹒跚来到我家。他矮小畏 缩,白天背剪双手观看风沙蔽日的赤峰街景;晚上坐在铺着新床单和塑料布的炕上 饮酒。我知道,他酒后很想哭,因为担忧我父亲的命运,那时打死人的消息不断传 来。但他不敢,因为我母亲的刚强有如大姑姥的刚强,不允许他落泪。他愁苦极了, 拉着我母亲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手背,然后次第抚摸我姐和我探出被窝的头, 我妈像雕像一样无动于衷,大姑姥爷小心地叹息。 在我家,他把那双绣着云子的蒙古靴子脱在离炕很远的红箱子前,摆正,然后 踮脚趋步上炕。转身抬脚,左右手分拂脚底板。再拍手,盘腿坐下。这一行径,每 次使我妈转身发笑。大姑姥爷以最大和最繁冗的礼仪表达对主人的尊重。因为把鞋 放在炕下不礼貌(他认为),而拂脚与拍掌已臻清洁境地了。 “干净呵!”他常夸赞我们家。“连吐痰的地方都没有。” 大姑姥爷喜欢读书。这种喜欢近乎崇拜,即对书本和字母的崇拜。在大姑姥爷 家里,一次我看见他从炕上飞跃下地,从柜里拿出一个红绸子包裹放在桌上。他在 铜盆里洗手罢,手心手背在前襟擦好,以指尖拈绸布打开,取出一本精装书,玛拉 沁夫的《茫茫的草原》蒙文本。他随便翻开了一页,借窗户亮光念起来,音节之间 停顿很长。 “何……勃勒,蛮聂,其…格日,恩…乌…德日,包勒……(不然,我们的军 队,今天就……)” 他至多念上五分钟,就心满意足地合上书本,眼里光芒四射,把书包好,放回 柜里。他这时粗野地骂我一句“额何敖孙聂乎(约为――狗日的小子)”,然后大 笑。 前年春节回家,和我妈闲聊。我读《赤峰日报》,她戴花镜缝什么东西。我妈 说:“你大姑姥爷死了。”我“唔”了一声。因为这不算新闻,二十年前他就六十 岁了。半晌,我妈没言语,抬头看,她泪淌了一脸,因为抑制哭声而颤抖着头颈。 我愕然了,但终于说不出什么。 大姑姥爷太微末了。当阳光射人时,我们打扫房间,会在光线的斜柱里发现许 多尘埃像闪亮的颗粒下坠。很快,一颗(也许算不上“颗”)尘埃落定了。这就是 我大姑姥爷的一生,无所增减,对谁或什么都无所惊动。他如此散漫认真地活了一 生。大姑姥爷对利害糊涂,但精明者虽深通利害,又焉知此时利乃彼时害,今日是 却明日非呢?大姑姥爷对美和生命多么认真,倘若上帝突然下谕,税人在活着的时 候笑声最多的人可升天堂,大姑姥爷就有福了。 在城市,在人对人都不肯微笑的都市,上哪里去找与蜜蜂谈话,与花瓣亲吻以 及抱着老黄牛脑袋贴脸的大姑姥爷呢? 大姑姥爷,我真的很想念你了。 宁丁舅舅 宁丁的眉毛生得平直,像用格尺比着画的。眼睛细长,亦平直。他的嘴削薄, 抿成一趟线,而鼻管垂直而下。倘用毛笔蘸浓墨在他鼻侧唇上点一顿点,这张脸就 念“国”。因为宁丁的额角、两腮及下额均方正。 然而宁丁在起名字时,并未参考“国”字。蒙古人将国家叫作“沃勒斯”,一 种游动的感觉,不像“国”字,恍惚文王囚于麦里。 宁丁是我舅舅,我母亲二姑姑的长子。对吾母的大姑二姑,我们分称“大板姑 姥姥”和“呼市姑姥姥”。大板,非日本城市或新疆的冰川,是吾母祖籍巴林右旗 的一个镇。呼市即呼和浩特,为毛延寿所误的王昭君埋在那里。最主要的,它是内 蒙古自治区的首府。 宁丁长我三或四岁。我在由儿童转入少年的时期,宁丁是吾偶像。我崇拜他的 尚武精神、口若悬河的表达才能与化险为夷的杜撰力。少年人,谁都喜欢言说怪、 力、乱、神,言者与闻者都不困于事实或规律,因为这是闲聊激励神往憧憬。然而, 在高潮迭起之后,能妥帖收尾就让人膺服了。 我们家西屋――盟公署家属院的房子俱两间,一东一西――冬天不生火亦不住 人,炕上置放结白霜的黏豆包和羊腿,墙上糊有《昭乌达报》蒙文版的报纸,竖排 如龙蛇的蒙古文字母间,偶尔有一两张新闻照片,是毛泽东与林彪向城楼下的什么 人笑。毛的笑容宽广无遮拦,林笑起来羞涩勉强,像哪儿疼。西屋还有耗子,在秫 结与纸扎的天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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