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吃瓜子 从前听人说:中国人人人具有三种博士的资格:拿筷子博士、吹煤头纸博士、 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头纸,吃瓜子,的确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 其纯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惊。这里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双筷,可 抵刀锯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罗剔抉,无所不精。这两根毛竹仿佛是身体上的一部 分,手指的延长,或者一对取食的触手。用时好象变戏法者的一种演技,熟能生巧, 巧极通神。不必说西洋了,就是我们自己看了,也可惊叹。至于精通吹煤头纸法的 人,首推几位一天到晚捧水烟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们的“要有火”比上帝还容 易,只消向煤头纸上轻轻一吹,火便来了。 他们不必出数元乃至数十元的代价去买打火机,只要有一张纸,便可临时在膝 上卷起煤头纸来,向铜火炉盖的小孔内一插,拔出来一吹,火便来了。我小时候看 见我们染坊店里的管帐先生,有种种吹煤头纸的特技。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 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前了,他会把上唇 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风向左右 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 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 之后,水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 都会里的小孩子,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 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 国药、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倡。 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 便是其老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 流行的有许多牌子。 最初是某大药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甚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 ……等种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那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 装的瓜子陈列而倾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 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 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 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 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 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 破裂,瓜仁没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 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来的时候我就耽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 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好象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 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 厚纸函中去力揠,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 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 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头一般的手指对它简直毫无办法。我 只得乘人不见把它抛弃了。在痛感困难的时候,我本拟不再吃瓜子了。但抛弃了之 后,觉得口中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会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 一粒,再送交臼齿去咬。不幸而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响,玉 石不分,咬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 手心里,用心挑选,剔去壳的碎块,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块。然而这挑选颇不 容易,因为壳的碎块的一面也是白色的,与瓜仁无异,我误认为全是瓜仁而舐进口 中去嚼,其味虽非嚼蜡,却等于嚼砂。 mpanel(1); 壳的碎片紧紧地嵌进牙齿缝里,找不到牙签就无法取出。碰到这种钉子的时候, 我就下个决心,从此戒绝瓜子。戒绝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来漱一漱口,点起一支 香烟,或者把瓜子盆推开些,把身体换个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对它发生关系。然而 过了几分钟,与别人谈了几句话,不知不觉之间,会跟了别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 来咬。等到自己觉察破戒的时候,往往是已经咬过好几粒了。这样,吃了非戒不可, 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复戒,戒而复吃,我为它受尽苦痛。这使我现在想起了瓜子觉 得害怕。 但我看别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为中国人的三种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 能最可叹佩。常见闲散的少爷们,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握着一把瓜子, 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谈,且谈且笑。从容自由,真是“交关写意!” 他们不须拣选瓜子,也不须用手指去剥。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 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 象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地“格”,“呸”,“格”, “呸”,…… 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女人们、小姐们的咬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 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间,而用门牙去咬它 的尖端。“的,的” 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帮着 了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壳分别拨开,咬住 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那手和头 的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 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 戏。 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看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近来瓜子大王畅销,我国的 小孩子们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我的技术,在国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 外国人面前占胜。 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偶检行箧,发见亲友所赠 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 他觉得非常珍奇。 在这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地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 给他看。托祖国的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他 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 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 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 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象修理钟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 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 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那阔大的嘴里放 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我的笑 不仅为这点滑稽,本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象 我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 爷、小姐们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 “消磨岁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 为了它具备三个条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为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 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后,口中余香不绝,不由 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咸的,往往易 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一位老 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 同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的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 向包里掏取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见 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者也来掏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低声问他的朋友: “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 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 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 吃。 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屎尖头。” 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 屎尖头。 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 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 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而不吞物质。最好越 吃越饿,象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后,咬一下 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 间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象一种苦工, 而象一种游戏,方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 瓜子。所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 在消闲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 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 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 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 文学视界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