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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二进宫”(1981―1982 四十六岁) 我坐牢所在,应该是桃园台北监狱,但却把我留在土城看守所。原因是台北监 狱太挤,不能一人独居,但“上级”认为李敖跟别人杂居,会知道得太多,实在以 独居为宜,所以就表面优待性地留在看守所代执行了。所以我留在看守所,是一个 例外,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我一到看守所就领教了。在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 栋舍房中,忠孝二舍是比较特殊的舍房,忠三舍是禁见房和犯则房,孝三舍是重刑 犯房,忠二舍孝二舍是死刑或无期徒刑犯房,忠一舍孝一舍是重刑犯房,但孝一舍 又别有天地名曰保护合,人犯中身分极特殊的――像外国人、重要公务员、警察人 员等等,也都保护在此免生意外。我到看守所,就被解释做特殊的,所以我的半年 刑期虽然比起个个十年以上刑期的重刑犯来瞠乎其后,但也混迹其中。按说我这种 半年刑期的轻刑犯,早该配到工厂去逍遥的,但“上面”说要“保护”我,就被独 自关在第三十二号国房。 因竞选“国大代表”,被判违反选罢法等的刘峰松(被判三年半),在移送台 北监狱前,独自住在第四十六房,与外面来往的信,他的和我的都经过孝一舍主管, 第一教区课员,以至安全部门特别检查、登记、抄录或影印,如此“保护”,显然 已经逾越必要的程度了,当然令人恐怖与痛恨。为了抵制,我就一封信也不透过他 们。所以半年期间,他们只见来信,不见回信。唯一一次例外是可爱的“女秘书” 武慰先要来看我,我正式回她一信,寥寥数语,除此之外,他们无法从信上罗织出 我的思想问题或任何问题。 有一次一封来信,因为手续失误,他们漏了影印了,结果趁我在篮球场放风时, 故意延长放风时间。以便潜入我房里,找出影印后再放回;刘峰松的几张稿件,以 写信方式处理,因手续失误,一开始得以寄出,后来安全单位打官腔,承办人员只 好私下求刘峰松帮忙追回。这些妙事,若再说刘峰松和我不是以政治犯身分坐牢, 若再说我们坐牢不是政治原因,就未免太天真了吧?若再说我李敖是“侵占”罪名 坐牢,就未免太不公道了吧? 关在舍房里的寂寞难挨,是一般人犯最吃不消的,他们要打发日子。打发日子 最好的方法就是出来做工。做工虽然苦,但是大家抢着干,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候, 大部分时间关在军法处看守所独居房,有一次换房,因人太多,派进一个桃园大园 的流氓同我暂住。此公叫许性德,我在看书,他大唱日本歌,我说你太吵了,你做 一点工吧,他说没工可做,我看到马桶内外有多年累积的脏斑,我说你就洗马桶吧, 他说好,洗了一阵,脏斑洗不下来,他说只有用刀刮才成,你有刀吗?我就把私做 的一把代用刀――用垫鞋底的铁片磨成的――交给他,他很高兴,就慢慢刮起来了。 刮了一下午,只刮了一点点,我笑他做得太慢,他说:“我是故意慢的,有工要留 着慢慢做,做完了怎么办?”许性德的话,一语道破了只坐牢不做工的苦处。做工 除了容易打发时间外,工厂活动范围大,人也多,可以胡扯,搞香烟等违禁品也方 便,所以人人争先恐后。从人犯的观点看,李敖只是判半年的轻刑犯,却关在独居 房中,这是典型的虐待,绝非优待,只是李敖不在乎就是了。这种待遇,正是“侵 占”罪其名政治犯其实的待遇啊!周清玉的《关怀》杂志第一卷第二期登王拓的狱 中抱怨,说:“王拓一直希望能派到工厂去做工,他表示六年以下的司法案件不应 被当作重刑犯处置。”王拓真是书呆,他抱怨他判六年就被当成重刑犯,他不知道, 李敖被判六个月就被当成了!其实,做工与我无缘,但有缘我也不会去干,因为我 要努力看书,哪有闲工夫去浪费?可是工厂那边不知道,印刷工厂的许多大学生希 望我过去,工厂主管们也向“名籍室”要求调我,“名籍室”的答复是:“李敖这 样关法,是‘部里’面交代下来的,不但你们调不动他,我们也调不动,甚至所长 也调不动,少做梦吧!”――对这样一个轻刑犯如此对待,除了政治性原因,还有 什么呢?1918年,罗素坐了四个半月的牢,“上面”交代要特别关在“第一区”, 让他一个人住,少观察别人,1981年,历史在我身上重演。什么1918,1918没有过 去,1981就是1918啊! mpanel(1); 这个所关了三千三百人,但警察编阶的管理员只有一百六十一人,分班轮值, 每班八十人,连同办行政的,总额在二百四十人以上。这些人,照中国传统说法, 叫“狱吏”,汉朝周勃下狱后,感慨:“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我曾经做百万大军的总司令,但不知道狱吏竟是这样威风!)狱吏威风是符合中 国传统的。传统的“狱吏”中,所谓“禁子牢头”,就是现在这些穿警察衣服的 “法警”。法警只在法院内和监狱内行走,一出门就“脱掉这张皮”,因为怕跟真 的警察混淆,在外面碰到情况,引起尴尬场面:――有些情况警察要处理,而他们 又非警察,自然尴尬。不过也有例外。当年法院为了配合国民党文化特务徐复观告 我,突然派出一毛四的法警来抓我,我笑着问这一毛四:“你们抓人,不通知管区 警察吗?”此公极有幽默感,他说:“我们‘司法独立’,不要通知了!”――好 个“司法独立”!这些“法警”多为欺善怕恶之徒,在他们眼中,李敖虽动笔不动 刀,但与流氓无异,十足一恶也,因此怕我。 看守所虽然关了三千三百人,但专任医师只一人,专任护士只一人。平均每天 医生要给四百人看病,固然困难,但一个也不看,也就离奇。专任医师即卫生课长 金亚平,他要办行政工作,所以看病就推给王护士,王护士也少看,就推给药剂生 和有医疗经验的人犯。例如逮到一个因堕胎判罪的妇产科医生黄仁温,就叫他看所 有内科外科,以及所有的疑难杂症;逮到另一个因堕胎判罪的妇产科医生晁煌,也 照样如法炮制。这种大全科医生每天看,平均看四百人的病,当然是胡看一通,敷 衍了事。至于牙病倒是另有牙医,只有每星期一来一次,敷衍几十人后,算是看了, 所以理论上,人犯牙疼必须选好时候,牙齿如不识相,乱在星期一以外的时间疼, 那可活该(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候,军医冯胖子也是不看病,由台独人犯陈中统做 大全科医师代看,冯胖子在旁边看武侠。牙医是警总医务室的工友,因为见多识广, 也就每周跑来自告奋勇一次。不过此公只会拔牙,不会补牙,我的一些牙齿都为警 总所不齿,故都未能保住,所以我对警总无法咬牙切齿了)。 看守所每次看病的场面,是惊人的。大全科医生进到舍房来,在管理员巢边一 坐,就以平均两分钟看一人的高速看了病。人犯在通道上蹲成一行,然后逐一蹲着 前进,在大全科医生膝前通过,就算完事大吉。感冒来的时候极容易传染,所以打 针场面更是惊人,不管多少人,只用一根针管一根针,也不消毒就插入药瓶吸药, 然后人犯一排排屁股先准备好,就逐一注射下去,我有一篇文章――《只换屁股不 换针》,专写这种今古奇观。 福利社营利是禁子牢头正式薪金、奖金以外的另一大财源,所以它的活动是洋 洋大观的。福利社营利的基础,是跟管理上的“坚壁清野”直接有关,因为管理上 “坚壁清野”,所以人犯的物资来源大受限制,自然就不得不接受福利社的专卖和 垄断。例如,福利社要专卖和垄断罐头、糖果、糕饼了,于是接见室就拒收人犯亲 友送进来的罐头、糖果、糕饼,但按“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八十五条规定,明明依 法可送人罐头、糖果、糕饼,看守所岂不公然违法吗?谁说不是呢?可是违了又怎 么样? 按说水果总不能拒收了吧?是不能拒收,但可以刁难得你无法再送。葡萄吗? 不行!葡萄会使人犯遣私酒,请拿回去!橘子吗?可以,但请你一个个把皮先剥开, 我们才给你登记,因为橘子中间有空,可以把酒注射进去!你这位家属,你看看我 们的福利社就在我旁边,为什么不买我们的橘子呢?我们的橘子不要剥皮,买我们 的好不好? “羁押法施行细则”第八十五条只规定可以送水果,但没“细则”到橘子“皮 下注射”,台北看守所竟有狱吏大法官可以如此曲解,然后整人犯和人犯亲友,想 想看:一个人犯亲友老远的跑来土城,等了几个小时,还送不进去橘子,要蹲在地 上一个个代剥橘子皮,这是什么景象;几小时后收到橘子的人犯,独居小房之中, 坐在地下,面对十几个全部没皮脏兮兮的橘子,又怎么处理?第一天吃不完,第一 天夜里有蟑螂、蚂蚁代吃,第二天也烂得差不多了! 福利社不但供应罐头、糖果、糕饼、水果外,还可供应大菜。1982年1月下旬的 大菜菜单是:香菇炖鸡四百元。金针炖鸡四百元、四喜拼盘四百元、牛肉拼盘四百 元,诸如此类,至于内容,天知道那是什么香菇、什么金针、什么鸡!当然,如果 再加钱,材料和做法自然又不相同。流氓们惜别聚餐,可以叫到上万元的大菜,他 们报请主管特准,也请我参加过,吃法是在走廊地k摊开报纸,上放诸盘大菜,大家 蹲成一圈(我有一个小板凳),然后绕菜而食之。在市西餐厅吃饭,桌上有菜动人 不动的大转盘英文叫Lazy Susan(懒惰的苏珊),我们这种菜不动人动的,实在该 叫“忙碌的(男)苏三”,我想,京戏里《苏三起解》的苏三小姐,都不能想像这 种地方的高利润! 人犯在法庭过堂回来,要脱光检查,管理员要查头顶。查嘴巴、查胸前、查背 后、查脚心、查衣服、查拖鞋,也查肛门,以防肛门中夹带现金或烟毒,方式是人 犯背对管理员,向前弯腰,以两手掰开屁股,露出肛门给管理员看。平均一个管理 员一个星期看过的肛门,比一位直肠科名医一年看的还要多。有一次,我开中心诊 所的杜圣楷大夫的玩笑,我说:“杜大夫,你学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学直肠科,整 天看人家屁股?”杜大夫开玩笑说:“人的屁股最好看,你不知道的!尤其是黑人 的屁股,最好看。”我想,喜欢看屁股的人,实在可以来做台北看守所的管理员, ――可看的屁股可他妈的太多了!杜大夫真没眼福啊! 在书刊方面,看守所的查扣范围是很宽的,凡是书名上有“刀”“枪”“剑” “戟”“侠”“欲”“冤”“仇”等等的书,一概查扣。王拓住在这边的时候,有 一次,家里送来一套“战争与和平”,看守所的辅导组竟搞不清这是什么书,只是 觉得书名怪怪的,乃报请“高等法院”检察处处理,“高检”处皮球踢到“法务部”, “法务部”说“查禁书刊应以‘查禁图书目录’所列者为准”,而要所方“自行核 办”。这一踢皮球的笑话,显示了这些公务人员的程度。另外在报纸方面经常遭到 切割后,才发给人犯(我第一次做政治犯时候,其间有近五年的时间,甚至《中央 日报》都不准看,所以根本不发生被切割的问题。雷震同我说,他坐牢可以看报, 但是切割得很厉害,他抗议,监狱负责人说:“有问题的新闻你没权利看。”雷震 说:“就算你们说得对,可是你们一切割,背面那一块没问题的也给切掉了,那一 块我有权利看啊!”监狱方面没办法,就改用墨来涂,不再切割了。但所谓切割, 只是掩耳盗铃而已,重要的新闻,还是不久就可a“补”上。雷震举例说:“李宗仁 投共的新闻给切割了,可是过几天看到白崇禧责备李宗仁的新闻,就可以推断出那 天被切割的新闻原来是什么了。”台北看守所最早也用涂墨法,但嫌动笔大麻烦, 就动刀了)。 书报以外,看守所个把月会来一名教棍,来传福音一小时。人犯们因为可趁机 在通道地上坐一下,所以也就蜂拥而出,大唱“我主耶稣”一阵而归。教棍来的时 候,他们约我参加,我不去,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就是耶稣!”(我第一次做 政治犯时候,军法官审问,我一言不发,法官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耶稣受 审时,他也没说话。”由此可见,我以做耶稣为常业,精卷三尺,非一日之耶稣也! 到台北看守所第二次做政治犯,我更有耶稣感。耶稣跟强盗钉在一起,我则和强盗 关在一起,这岂不更“感同身受”吗?)教棍传教以外,宗教活动就全凭个人自我 修持了。一般说来,死刑犯信佛的比例较多,尤以急来抱佛脚的多。不过,也有毁 佛的例子。一个人犯,盼望无罪,大信其佛,不料判决下来,竟是五年,此公大怒, 乃将佛像一丢,“干你娘”起来了。另有一种教棍,信得也颇虔诚,满口上帝,实 在讨厌,不过他们倒也颇能自得其乐,此宗教鸦片之功也。宗教对人犯的自欺,不 无帮助,有时候,它有助于人犯情绪的稳定,虽然这种稳定,不如一根被查禁的香 烟。 看守所在舍房通道上挂上四个扩音器,在收封后,也来点音乐,最可怕。我算 来算去,好像只有两张唱片,所以反复总是那几首歌,有《高山青》、《绿岛小夜 曲》、《夜来香》、《月满西楼》、《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我不记得歌名的几首, 如《掀起你的盖头来》、如《太阳下山明朝还是一样的来》。如《先生买一朵花呀》、 如《情人情人我怎能忘记她》、如《东山飘雨西山晴》等。唱片也是老爷的,《绿 岛小夜曲》每播必在“水面上摇呀摇”个没完,直到管唱机的过来一推,才有“姑 娘飘呀飘”出现。1981年11月22日,有记者团来参观,看守所为粉饰,乱买了一阵 唱片,从早就大播特播,其中有《魂断蓝桥》,真会杀风景也。第二天清早,又特 予重播,魂又续断一阵。我出狱前一周,又改播《何日君再来》,我当然不信看守 所所长朱光军在作弄我,因为他没有这种幽默感,大概只是巧合吧? 如果平时这种播音算是娱乐的话,台湾假日的就绝对不是。台湾假日最可怕, 一早就来了全套“爱国歌曲”,一路战斗与“梅花”不绝,要足足闹一上午才停。 除了骂刘家昌王八蛋,已别无他法。狱中人犯对所有假日都讨厌,因为假日一来, 接见受阻,放封停止,对人犯全无好处。放封就是出来运动。“监狱行刑法”第五 十条明定“每日运动半小时至一小时”,但在事实上,却至多二十分钟,并且阴雨 天气也给取消。放封时候,一部分人可以打篮球,这种篮球,有二特色:一、没有 鞋,都是赤脚跑来跑去。二、死刑犯挂着脚镣,照旧跑来跑去无误,这两幅画面, 令我难忘。 我到看守所第二天,就参加了放封,走到放封场,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各路角 头流氓向我打招呼,并奔相走告说:“看呀!胡茵梦的丈夫!”――我纵横文海二 十年,在文化界,声名盖世,可是要盖流氓界,却只能以名女人前夫显,名女人的 确比我这名男人有名多多呢。我改写宋人的词对自己说,这叫“散步出黑牢,满楼 黑袖招”!其实,说我在文化界声名盖世,也是自己吹牛。在中兴大学念中文系的 小屯,要查作家名录,她翻看“中华民国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出版的《中华民 国作家作品目剥,发现在九百页的目录中,胡茵梦占了一面,可是李敖连一行字都 没有。可见在国民党钦定的名单中,胡茵梦是作家,而李敖连作家都轮不到,李敖 之为无名小辈,可想而知矣!事实上,我虽对外吹牛,自己还是满谦虚的,每次 “忘了我是谁”而有自大狂的时候,我就想到两个故事:有一次我在“金蛋糕”吃 东西,突然一名女侍拿了一个纸板走过来,要我签名,我很高兴,心里想:“想不 到这里还有人认识我。”但女侍说:“我们老板讲过,每个客人都要签名。”还有 一次,我弟弟肠胃出了毛病,就介绍他到“新高原药房”找一位李大夫。新高原的 李大夫有两位,一位是妇产科的,一位是肠胃科的,我认识的李大夫是肠胃科的李 承泌大夫。可是我弟弟找错了,找到那位妇产科李大夫,告诉他:“我是李敖的弟 弟。”那位李大夫忙点头道:“李敖吗?我认识她,她下个月就要生了。” 在住的方面,房长三点四公尺,宽一点八公尺,但这种空间又有二分之一以上 不在走运范围以内,因为通风管、洗脸槽、水缸、马桶、铁床、落地小柜等等,已 占去二分之一以上,剩下的,不到三十块塑胶地砖,走对角线每五小步,就得转身, 在里面运动,项目要随空间来决定,凡是横式的运动,又左又右的运动,都不能做, 只能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颈部运动和“原地马拉松”。我住的小房窗户朝北, 阳光从没照进来过,住久了,觉得自己像是一根指北针,在乱流里自我把持方向。 晚上只有房顶上的一根六十支光日光灯,房有两人高,光线下来,已经非常弱了。 我在床上架上纸箱,纸箱上铺块掉下来的小柜门板,大部分以右腿盘地左腿垂地的 坐床姿势,看书写作。报上说中小学生“坐姿不确,照明不足,视力大受影响”, 我想我也如此。国民党宣传他们在抗战时候“以空间换取时间”,我则正好相反, 我整天在以“时间换取空间”,甚至“以光明换取黑暗”,我又努力工作了半年, 半年中,我又创作出不少给人光明的资料,虽然我自己,却陷身黑暗里。 我住的孝一舍共四十七间,舍房按八德分类,又各三层,所以我只是八德乘三 后的四十七分之一,渺小可知。我因为精力过人,只睡五到六个小时,从不午睡, 所以生活方式,与一般人犯大不同,我大约清早三点前就起来了,六点五十分起床 号的时候,我已经工作三四个小时了。起床号后全舍开始噪音,有这么密集的心清 苦闷的邻居,其音安能不噪?这种噪音,直到午饭以后,才能稍好。等午睡过后, 又噪音开始,直到九点入睡号为止。 住的方面最有特色的是马桶。每个马桶上面,都没有马桶盖,大便要直接坐上 去,冬天时候,一坐上去,就像在屁股上套个大冰圈,我名之日“套冰圈”。大便 完了,起身时要小心,因为皮肤已与马桶有粘接现象,要慢慢站起,才不会痛。大 便时候,整个屁股十足有“全盘西化”之感;大便以后,发现屁股上多了一个圈, 好像桂冠诗人的桂冠一般,我名之曰“桂冠屁股”。 在以人犯为单位上,我虽不过是三千三百分之一,但看守所受命关李敖,却不 敢草率从事。我报到那天上午,“法务部长”李元簇到看守所,看守所为我特别清 洁房间,抹掉以前人犯留下的字迹,把铁床锁紧等等,不一而足。这在看守所有史 以来没有过的。清洁后,副所长汪本流特别看过,表示满意。他又严格嘱咐,安全 第一。安全包括不使李敖搞鬼,也不许别人搞到李敖的鬼。副所长严格嘱咐孝一舍 主管,绝对不能有流氓对李敖动拳头事件,李敖名气太大,闹出事来大家都要完蛋。 孝一舍主管拍胸脯保证,又叫流氓们拍胸脯。流氓们说我们佩服李敖,绝不会出事。 我报到当天晚上,就有香烟偷送进来(他们还以为我抽烟,其实我早戒了)。第二 天第三天,已经一派“天时地利人和”气象,流氓虽被嘱咐不要同李敖多说话,可 是我还是知道了一些秘密与冤情。孝一舍主管惊讶说:“你这样吃得开、这样拉风, 我真没想到。美丽岛那批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可没你吃得开,你真有一套!” 在看守所期间,我最感谢两位囚犯。一位是于长江,他本是台中一中的学弟, 因退票坐牢,被派到伙房做饭。他经常为我烧个菜,老远自伙房端来,送给我,让 我“吃小灶”。另一位是石柏苍,他原是台北地方法院书记官,因冤案坐牢,牢里 人手不足,白天调他去办公,晚上回押房,住我隔壁,我一入狱,他就在窗口自我 介绍,说是我读者。我怀疑此公身分,因而问他如何证明你是。他说他可以背一首 我的诗为证,我说你背背看。他就像小学生一样哇哇背起来,我顿时验明正身无误。 自从认识了他,就无异认识了一个“贼”。――他白天上办公厅,晚上就偷运资料 给我,我就根据资料,秘密写成四万五千字的《监狱学土城?――第二次政治犯坐 牢记:〈天下没有自坐的黑牢〉》长文,再由他冒险分批寄出,交给他太太保管。 1982年2月10日我出狱当天下午,就招待读者,公布此文。由于我一再发表有关司法 黑暗、监狱黑暗文字,并陆续为许多冤狱抱不平,引起“行政院”院会、中外舆论、 电视、“立法院”以及被迫害者的重视。在“国民党立委”温士源疾呼阻止李敖英 雄形象流传后一周,新竹少年监狱即发生空前大暴动事件,另加上台北监狱越狱等 事件,“法务部长”李元簇乃黯然下台。“法务部”监所司副司长王济中公开说, 这都是关了李敖惹出来的祸。 不过,由于李敖惹出祸,有一个人倒跟着得了福,他就是“法务部”次长施启 扬,李元簇下台,他升官做部长。我坐牢时,有一天放封,禁子牢头匆忙跑来说: “施次长在办公厅等你,想见你,请李先生去一趟。”我夷然答道;“可是李先生 不想见他啊。”我又补了一句:“告诉他,想见李先生吗?李先生说请你到押房去 见他!”施启扬和一般大员一样,都是不敢来押房的,所谓考察狱政,都只是在大 走道上走马看花而已。我拒见施启扬,弄得牢心大快,大家争传李某人真是架子大, 大官来看他,他大属甩都不甩呢。 1981年11月9日,我曾译《新约・哥林多后书》第六章第八至十节给“汝清”: 似乎是骗子,却是诚实的; 似乎不为人知,却大大有名的; 似乎要死了,却还活着的; 似乎在受刑,却不致送命的; 似乎忧愁,却常常快乐的; 似乎很穷,却叫别人阔的; 似乎一无所有,却样样都不少的。 这段译文,最能代表我的坐牢哲学。我另有《隔世》一诗,写“汝清”离去后 的情境,最能代表我的坐牢聚散哲学: 隔世的没有朋友, 别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别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离开你了――柔情媚眼 离开你了――蜜意红唇 什么都离开了你, 只留下一丝梦痕。 当子夜梦痕已残, 当午夜梦痕难寻, 你翻过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 又有一首《鼓里与鼓上》的诗,写住我楼上的死魂灵,最能代表我的坐牢互动 哲学。“狱中独居,楼上关了独居的死回,戴着脚镣,彳亍踉跄,清晰可闻”: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的头昏, 我的脑涨。 声由上出, 祸人人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样。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样。 这种精细的感受、精炼的表达,我不相信别的诗人能达得到。我常自喜我是诗人, 可是笨蛋们都不相信。 我前后两次坐牢,所坐皆为“非其罪也”的冤狱,但达观博识之下,发现坐牢 的坏处有五百种,但是也有五种好处: 第一,你没有时间了。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 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 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 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 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 第二,你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 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你开始真正认识,什 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 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你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 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 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 第三,你没有敌人了。你的敌人把你关起来,就是把你和他们分割,大家一了 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讨厌的丑脸,不再听到他 们一声声同样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们查间,背后不再有他们跟踪,你开始落 得清静。 第四,你没有朋友了。朋友胆大的已经同你一起坐牢,胆小的心中庆幸你总算 进去了。他们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一个得传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 病人死了,对双方都是解脱。你刚坐牢的时候,他们有的会来看你一次,也只是一 次,以后,他们不再好奇了,一个人到动物园看过斑马以后,可以十年无须再看斑 马。所以那次来看你,不是来探望,而是来了清心愿,或来永别。但是,无论怎么 说,他们在胆小的朋友中,是伤人心最少的。 第五,你没女人了。坐牢时候,你的形而上和形而下是一起坐的,除了犯的是 风化罪,十九都是形而上惹祸;形而下遭殃。在午夜梦回,形而下向你抬头抗议或 向你揭竿而起的时候,你当然对它抱歉。不过反过来说,从形而下惹来的种种女人 的苦恼,也因坐牢而一笔勾消。为什么?男女关系本来是铁链关系,难分难解,可 是一坐牢,就从铁链关系变为铁栏关系,就易分易解了,因为女人是你坐牢时离开 你最迅速的动物。女人不离开,你只是男性;女人离开了,你才是男人,坐牢可使 你变成纯男人,从一物两用变成一物一职,倒满适合精简原则、倒也不错。 在牢中术语,第一次坐牢叫坐牢,第二次坐牢却叫“二进宫”。我在“二进宫” 六个月里,除了见了“汝清”、武慰先这些漂亮的小女生外,朋友们我都没见,唐 德刚、张坤山、陈晓林、李昂、许以祺等等都枉来土城看守所。许以祺有一篇 《〈钟声无恙我将归〉――李敖二度出狱有感》,颇能知我,全文如下,用做我牢 狱生涯的总结: 李敖是去年7月第二次被关进台湾牢里。今年1月,我有些杂事去台北,有些念 着他,就决定去土城监狱看看他。那天倒是晴天,暖暖的太阳使人幻觉春天已经来 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驶土城。满以为到了土城乡下可以呼吸一些清新的乡野空 气,谁知计程车一路驶去未出台北就到了土城,原来这两个城镇已连了起来。土城 满街竞选的招贴又污染了视野,换来我一肚子的不高兴。到了土城监狱,李敖又不 肯出来会客,狱警说“他在黑暗里寻找光明”。后来想想,何必去看他呢?真要是 见了他又能说些什么? 在回来的路上,忆起1979年在台北金兰大厦看他的情景。离前一次看他已匆匆 十五年。我们谈了几个深夜。他瘦了些,却精神抖擞。表面上仍然童心未泯,骨子 里却深沉得很。我看他很怕冷,穿得出奇的多。后来知道他的胃也不好,同他的关 节炎一样,都是在牢里造成的。我问他牢里的日子可好?他嘴角带动一下,没有笑, 就岔开话题谈别的。后来我忍不住又问他,他长长地看了我一会儿,指着客厅里的 钢琴说: “这是我在牢里赚的钱为我女儿买的!” “在牢里能赚钱?”我诧异地间。 “我为其他的牢犯写状子。” “能赚这么多?” “其实赚的不止此数,其他的都分给难友了!” 我知道李敖常接济他所同情或佩眼的人,不过听他自己提起还是第一次。此后 他再没同我谈过牢里的事情,当然更谈不上他的感触了。他把牢里的事看成很私己 的,不愿别人共同负担。同李敖作泛泛之交很容易,他对世俗的兴趣也大。但总要 同他深交而且触及他的灵魂时,才能真正喜爱他。他的一首旧句很能道出个中滋味: 何必空杯容索寞? 何不仗酒打山门? 醉眼未开开应笑, 又请朝阳斩黄昏。 今天在台湾及海外的知识分子,多数都养尊处优了。大家很忙,只能用闲情来 关怀刘青;也只能以“冷静”、“旁观”的态度看“美丽岛事件”、“陈文成事件”, 并以此态度为骄傲。不论正反,知识分子已经失去了参与的热诚,更不必谈“舍生 取义”了。知识分子的“漠不关心”已成了近二十年来的世界性气候,形成了新的 酱缸。假如说要找一个为理想、为原则死拼的怕不多。李敖却是一个,他的独立特 行,使他孤零零地与别人远远地分开。近十几年来,不论在牢里牢外,他总像个走 钢索的江湖艺人。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精彩表演,我总是替他担心捏汗。他倒是艺高 胆大,斗志激昂,偶有失手也不气馁。三年前他复出后,仍不改江湖艺人本色,走 他自己的钢索。在这种情形之下,实在无法用常人的价值去衡量他。对他自己的价 值,他是自负而肯定的。他的另一首旧诗就写他自己的这种心境: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头我却笑天公。 冷眼白尽世间相, 漠然无语傲群生。 李敖常常用自己比耶稣。我同他说这是不能比的,耶稣的爱心泊只有神才有。 他说同耶稣比受难总可以吧!我倒相信他同耶稣一样都能背十字架,不过耶稣是为 世人背,李敖只为自己的理想、原则背,这也是神同人的分野。李敖毕竟是读历史 的人,他对一切人和事都以历史观点出发。这是很可取的观点。他的耐力、韧性或 都源于此。他勤奋,重视自己的时间。他精力充沛,警觉性高,融会贯通力强。我 总觉得他像一面镜子,看到他,会使人想到自己,反省许我事情。同他在一起,总 使你觉得他负有重大的任务,也亟待完成。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 烟尘弥漫千重雾, 辛苦或失楼前树。 达者无为无不为 且为后世铺长路。 1980年再去看他时,他说他正在写有关谭嗣同的历史长篇。他滔滔不绝地讲谭 的满腔热血,他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胸怀,以及谭的文学造诣。戊戌政变失败后, 谭不愿逃走,宁可以死酬国,在菜市口被清廷斩首时毫不畏惧从容就义。李敖当时 讲得很激动。这种事本来就是使人感动的,但对李敖,却不止此。你会觉得他是在 身体力行。那天我们谈得很晚,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带来一个扇面送我。他记得 我曾要他在我的杭扇上写几个字。想不到他抄了一整扇面谭嗣同的诗给我。前首八 句颇能表达李敖自己的情怀: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喷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客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早在60年代初,我就说李敖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斗志。二十年后,本性未改。 许多人说李敖这样下去迟早是一个悲剧角色。看他的诗,看他对谭嗣同的仰慕,好 像他自己也有准备似的。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你们这些在外面的中国知识分子是中 国的精英,但是你们为中国做了些什么?这是李敖对我们的期望,而我们对李敖的 期望是什么?李敖第二次入狱,多少人觉得他是自作自受,多少人道听途说,落井 下石,我们连起码的把人同事分别开来都做不到。我们在乎的还是私人恩怨,不是 原则支持。 苦心岂免含冤怨? 求全难燃已死灰。 如今哪复沧海日, 钟声无恙我将归。 李敖二十年前写这些句子时,可能是为情而写,正像他写的其他东西一样,迸 发强烈的历史感。今天再读它们,仍可在不同的层次里揣摩它的意义。“钟声无恙 我将归”,二月初他出狱归来,立即举行了记者招待会,大曝监狱黑暗内幕。他说 六个月的牢不是白坐的,他看了一卡车的书,写了三十万言,出了六本书,完成了 一篇十万字的小说。 这就是李敖,旺盛的精力,激昂的斗志。对于他,我们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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