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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窗即事 连夜检阅自己文稿,挑选十二万字编成一新文集;至初具格调,竟茫然若有所 失。夫笔耕数十年而未除“轻心”之陋习,过眼杂书虽不少,每每在浅处游狎,终 如钱默存所谓“言之成理而未彻,持之有故而未周”。尚幸情志竟未死,持其情志, 为文又何必苦苦经营满纸风云哉?只管言一时之志、诉一时之情,是冷是暖,任之 可矣!至于文字功力,到底吻合情性,虽说不得“巧”,毕竟皆“出于规矩”,未 失足于邋邋遢遢之造句烂泥之中,还堪自喜。香港大吹“不羁的风”,文风政风都 不合自己品味,文集自不忍在此灾梨祸枣,乃寄台北付梓。集名颇费思量,至今举 笔不定。既是不谙世故之“书房”中人,书名当与“书房”有染者为佳;月前在台 北遇林文月,得知其新编文集以《午后书房》为名,甚以为然。林有《午后书房》 一文收入联合报丛书之“大书坊”之中;该丛书亦收拙文《藏书家的心事》,原可 取巧题书名为《书房心事》,转念“心事”二字,巧则巧矣,却难避纤弱伤感之讥, 遂作罢。旧体诗多用“即事”为题,殊喜之;刻意创新不如袭人故智,用“书房即 事”亦甚便当,且有诗味,或可考虑。乱世文章实不足换黄白之物,无奈二三十年 间执着至此,一时恐难甘心看破此一关;诚多事矣!身在名场翻滚,心在荒村听雨, 到头来必自海“走遍三桥灯已落,却嫌罗袜汗春泥!”可叹可叹。或曰:拙文过分 雕琢,精致有如插花艺术,反不及遍地野花怒放之可观云云,闻下不禁莞尔。尝与 陈之藩书信往还谈论文章“自然”之说,其见解甚精辟,大意谓:六朝诗文绘画皆 不自然,却凄美之至;芙蓉出水虽自然,终非艺术,人工雕琢方为艺术;最高境界 当是人工中见出自然,如法国妞儿貌似不装扮其实刻意装扮也。野花不是艺术,伦 敦公园之野花才是艺术;瑞士湖边一树一花皆经瑞士人修饰,但望之竟觉悦目,继 之以赏心;英国华兹华斯吟诗之温得密湖一派自然,想来开天辟地之初即是如此, 与艺术何干,与人类头脑何干?无骄体文则无唐宋八大家;韩愈之美文如“采于山, 美如茹;钓于水,鲜可食”,字字自然而对仗工整,避无可避;胡适之瓶花诗“不 是怕风吹雨打,不是期烛照香薰”,亦集古今之成之对仗,亦避无可避。时下新生 代锐意不读书,一心想自然,无奈办不到何!惨然无色,寂然无声,天塌地裂不知 名状,伤春悲秋无以形容,万千生灵涂炭竟换不来半篇有病呻吟之作品,实因不会 发声,何况呻吟!陈之藩惜墨如金,一字一句皆潜心修炼,望之果如不露装扮痕迹 之法国妞儿,初则悦目,继之以赏心。此岂色盲声哑之辈所能察其甘苦!写作如练 琴,非日日苦练数小时不足以言“基本功夫”;无基本功夫者,虽情感如水龙头一 扭而泻,究无水桶盛水,徒然湿漉漉一地水渍耳。初学者最忌写白话诗,盖自批 “诗人执照”后必自信无所不可为,笔下咿咿哑哑梦呓连篇,名词动词乱伦交配, 主语宾语私相授受,望之仿佛眼睛生在屁股上之印象派画家,实则诗人连一纸便条 都写不通!存在主义大师沙特晚年病目,脑力亦略见退化,每每神智不清,无法撰 写正经著作,医生于是嘱其退而求其次,尝试写诗。大师问言怏然不悦,曰:“此 混蛋庸医束手无策!”意谓庸医岂可命他弃文作诗。此事说明二理:神智不清者适 宜写诗,此一也;诗人不可神智不清,此二也。白话诗文确不可无旧学为体;“燕 子不知何世,人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不知何世”表示无视 代沟;能在斜阳里细诉兴亡,则悟出荒村雨之声禅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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