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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已经多次提到监狱里的那个窗,其实严格地说那根本不算是窗。第一,它不 是开在墙上,而是开在门上;第二,它太小了,大约只有七八寸宽五六寸长;第三, 窗外应该是天,可它透不出一点儿天,而是被一块旧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遮着。 所以只能说它是门上的一个洞。那个洞像是牢房的眼睛,队长们通过它观察我们, 狱中的专业用语叫“查号”。不同的队长有不同的查号风格。有的队长坦坦然然地 走过来,手里一大串钥匙哗哗地响着,到了门口把帘子一掀,正好露出她的半个脸, 她会与我们有目光的交流,一般是我们看见她就不再说话,低下头假装看报。其中 有一个队长因此而得的外号叫“大脚”。如果我们要干什么违反监规的事情,都是 等这样的队长刚查完号,估计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才干,所以这样的队长总是能得到 我们比较宽容的评价。有的却总是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一点儿声音都不出,帘子 只掀起一个小角,露出的是半只眼睛,我们发现她时她基本是马上放下帘子,但我 们根本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已经走了。更多的时候可能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她曾经来过, 遇到我们正想干点儿什么,比如烤窝头片、做棉背心等诸如此类的事,就得小心翼 翼地等着,这时候女犯人的嘴也就不会留什么情了。七十年代大家都穿布鞋,女队 长们穿布鞋上班并没什么损失。现在的队长如果因为这种职业要求而放弃穿皮鞋, 因为不能穿皮鞋而放弃穿某种款式的衣服,那她们可是太冤了。 这个洞的功能是警方用来监视犯人的,但无聊得没有边际的犯人却是无孔不入 的。放茅、开饭不都是关了一扇门再开一扇门吗?开门关门不是能煽起一点儿风吗? 我们就利用这个空隙观察筒道里的犯人。哪个号少了一个人,哪个号换了一个人, 哪个号只有一个人,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从那儿看到了那个让我忘不掉的女孩 儿,知道了苏联人莉达离开我们号后并没有出去,还看到了我的同案犯郑红丹。 红丹是一凡家的常客,我曾在一凡家见过她,据一凡说她是个恶作剧式的人物。 我曾经在一篇写赵一凡的文章里提到,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女孩儿,一凡写了一封 十几页的信,女孩儿当面把信扔进火炉,一凡又写第二次,她把信撕得粉碎,一凡 便写第三次第四次……这个固执的女孩儿就是红丹。一凡之所以容忍红丹是因为她 的姐姐郑晓丹。晓丹是遇罗克《出身论》一文的忠实保卫者,她和她的家人曾把《 出身论》砌入火坑里,埋进泥土里,塞进墙壁里,但最终没逃过被十八次抄家的洗 劫,最后由晓丹的弟弟从存放抄家物资的仓库里又偷了出来。遇罗克被捕后,晓丹 受遇罗克精神的感召,回到学校北京地质学院附中,写大字报公开为《出身论》辩 护,向中央文革挑战,在遇罗克被捕半年之后被迫害致死。晓丹生前曾经热恋过一 凡,对于她的死,一凡痛惜万分后悔万分,所以特别善待红丹。 在筒道里见到红丹使我异常吃惊,我虽以“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的罪名被抓 进监狱,但我本人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更不知道这个组织都有哪些成 员,红丹在筒道里出现,使我对自己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直到我和一凡出狱几年 之后我们才大致明白,我和一凡被牵进去正是由于红丹的男朋友,所谓“第四国际”, 不过是他轻狂的夸夸其谈。 红丹的父亲郑新潮是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老干部,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风时被 康生诬陷为特务,列入枪杀名单,纠偏时幸免于难。抗战胜利后,他辗转到了东北 牡丹江创办军马场,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为前方输送了上万匹军马。一九 五○年周恩来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他时赞扬他,熟悉生物学、物种学,为军马建设 打下了有利的基础。一九五七年 ――又是一九五七年!这真是一个躲不过去的年 份――他因不同意取消军马场而被划为右派,被赶回老家邢台,儿女们因此饱受被 歧视之苦流离之苦。晓丹因此而对《出身论》有强烈共鸣,也因此而亡命黄泉。红 丹出狱后回到了邢台,恢复高考后在当地上了大学,学了英文,又当了教师。后来 听说她考了研究生,再后来听说她到了美国,这期间我们居然没有再见过面。 mpanel(1); 一九八九年我和丁东、徐友渔合编了《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一书,美国一家电 台打来越洋电话采访我,交谈中才知道采访我的记者的丈夫是红丹的同班同学,通 过她我和红丹才有了联系。次年她回国探亲,我们相约在复兴门肯德基店见面。自 我从牢门上的洞里最后一次看见她的一九七六年算起,这中间已经相隔了二十多年。 在这将近四分之一的世纪里,我们都经历了许多预想不到的事情,如今我们共同的 朋友一凡已经离我们而去,时间、空间和心里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两年同案遭 难、同监坐牢的共同点,本来打算见面要从她那里澄清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谈。 这使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没有哪一种经历是不可以逾越的,没有哪一种体验是不可 以磨灭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并修改着你对所谓客观的记 忆,你会随时为自己的变化而找出合理的解释,原谅自己纵容自己以至浑然不觉。 小时候我父亲的终生好友陈伯伯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始终记在心里,他说: 舌头是坏 东西,因为它不长骨头。那么头脑呢?心灵呢?人将依傍什么支撑自己的精神?精 神对人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本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曾经沧海身经百战,但这种时候 我常常又会吃惊和苦恼于自己的迷惑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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