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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一年八月去美国旅行,因为非常偶然的原因被一个姓魏的朋友带到了新 泽西州一个风景如画的住宅区。它远离闹市,幽静自然是好,但生活上很不方便, 我做客那家被称为“阮太”的女主人七十多岁了,还要自己开车到几公里远的地方 购物。几年来,高尔泰就在这里读书写作,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就是这个阮太,无意间说到高尔泰是她家的邻居。对于关注八十年代思想文化 界的人,高尔泰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人们对于他的敬意来自于他在社会上两度昙 花一现。第一次是五十年代。在《论美》一文中,高尔泰提出了主观美学的观点, 挑起了一场美学大辩论,并因此被打成了右派;第二次是八十年代。一方面,除了 继续表达因为五十年代不能在场而没有表达完整的美学思想,他关于人道主义与异 化的文章,开启了一代青年与学人;另一方面,当人们对潮水般涌来的新思潮应接 不暇时,他始终以理性主义的精神,对于保守与创新、西方与东方、世界与民族等 重要问题发出拨乱反正的声音,并因此在“反精神污染”中受到批判。中国现有的 美学史或者文学史,不知道会不会给他的著述一点儿篇幅,或者只提到他的名字, 或者不公平到了干脆连名字都被省略了。而他的上辈人以及同辈人朱光潜、宗白华、 蔡仪、李泽厚等等,他们的名字和著作,却肯定会远远比他辉煌和隆重。 我对高尔泰的敬意还不止于此。从九十年代中起,我从海外复刊的《今天》杂 志陆续读到高尔泰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系列散文。杂志一到,先找他的名字, 像是要过把瘾,一口气读完,再读第二遍,然后从心底里感叹:高尔泰就是高尔泰! 所以当吃完了阮太包的饺子,说打电话给高尔泰时,我又高兴又忑忐。因为一 直以来都有人说,这个人有点儿怪!不知道电话那边都说了些什么,总之,阮太说 他读过我的文章,很愿意与我见面。这已经足够让我受宠若惊了,尽管见面必须在 晚十点以后。因为他的妻子浦小雨在邮局工作,每天上夜班,那时正在休息。 早听说高尔泰瘦,现在还是瘦,但筋骨好,精神也好。尺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 一副仙风道骨的隐士模样。他迎出来,讷讷的,有几分拙,加上听力不好,说话声 音特别大。也像是有人曾经说过的,没有一点儿所谓知识分子驾势。一个曾经在八 十年代到他成都的家里去过的朋友说,那时他是家徒四壁,除了床和桌子什么家具 都没有,窘困到买不起肉和水果!是啊,悉数他的经历,出生和读书都在江苏,毕 业后工作在兰州,一九五七年“反右”后被送到甘肃省夹边沟农场,一九六二年结 束劳教到了敦煌大漠,一九七八年平反到一九八二年,四年间他在兰州-北京之间 打了个来回,然后是天津、南京、成都……如此动荡的生活,怎么容得下一个安稳 的家?如今他有了可以放置桌呀几呀的地方,房间仍然是空荡荡的。他说,这样方 便画画。我恍然,噢,他不只是美学理论家、作家,还是个画家。后来读了书稿才 知道,他原本就是学画的,可偏偏在美学上出了名,歪打正着地,他一写文章就招 灾惹祸,一画画就逢凶化吉。七十年代初,他被迫画了百多幅巨型毛像,因此逃离 了夺命的夹边沟。 我们之间惟一的联系是在同一本杂志上发表散文,对于他的文章除了赞美还是 赞美,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告诉我,他正在写《寻找家园》第二部,已经完成 的第一部希望能由我带回北京出版。此前已经有几个人与他联系,但出于信任,他 愿意由我做这本书的代理,我深知这份托付的分量。因为不用电脑写作,稿子只有 一份,我们商定,第二天由阮太开车去复印并寄到我下一个落脚的城市。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第一次通读了《寻找家园》的全稿。本来难以忍受的行 程,因为阅读的投入变得不值一提。我意识到,这是我编辑生涯中遇到的最有价值 的作品。在这本书两年多编辑出版的过程中,我反复地读《寻找家园》,也反复地 读高尔泰这个人。他的著作让人联想到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而著作中的 他,又让人联想到帕斯捷尔纳克。对于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知识界来说, 高尔泰实在是一个异数。 mpanel(1); 高尔泰一直是孤苦的。在夹边沟农场的日子不用说了,“文革”中,他从敦煌 被抽调到酒泉办展览,体弱多病的妻子李茨林带着女儿被下放到农村,因为交通不 便病倒了无法医治,当他用了三天时间赶到时,只来得及看到她的遗体。妻子死时 怀着八个月大的胎儿,留下个三岁大的女儿。从此,他带着女儿,颠沛流离,吃尽 了苦头。这个苦命的孩子最终没有逃离母亲的命运,重点中学免试保送的成绩,却 上不成大学,九十年代初死于非命。母女俩死时都只二十多岁。高尔泰的第二次婚 姻在法律上维持了十五年,其中为离婚分居七年。另外的时间塞北江南,相隔万里, 如果按每年见一次面,每次一个月算,加起来一共八个月。离婚后两个女儿跟母亲, 如今女儿已经三十上下,父女隔海相望,起码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中年觅得知音, 再婚却困难重重,婚后虽心心相印,但贫病交加,第三任妻子又险些丢掉性命。他 把如此黯淡的生活,都当作命运的恩赐领受下来。 世俗生活的孤苦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的绝对 孤独。《论美》完成之前,他曾把疑惑与苦闷写信给傅雷,让他失望的是,傅雷的 回信像支部书记打通思想:口口声声追求真理,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眼前,你 却视而不见,难道是聪明的吗?因为越想越不服,越想越堵得慌,于是奋笔成就了 《论美》。完成之后,他曾就教于当时西北师范大学院长徐褐夫,这位来自于莫斯 科大学哲学系的教授,虽然态度极为诚恳,但是观点却让他无法苟同。文章作为批 判的靶子刊出后,大名鼎鼎的朱光潜、宗白华、侯敏泽等美学权威都发表了批评意 见,直至被别有用心地利用,把唯心与唯物上升到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怎一个 “地老天荒无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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