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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话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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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话自说 刘宁 内子出差香港,从出版巨擘石景宜先生家中抱回一套装帧精美的《朱自清文集 》,台湾版的,说要算作生日礼物送我。 恰那几天我由江浙刚返不久,脑子里对江南文人和江南文化兴趣正浓,亦抱了 一堆清代江浙一带的旧文人笔记在读。因是刻印本,没有句读,读得甚苦。 这时忽然冒出一个自称“我是扬州人”的朱自清先生,自然很乐于拿了来替换。 朱自清先生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幼随祖父全家落户扬州,故曾撰文 自称“我是扬州人”。 那天我由沪入苏,在淀山湖畔经过,曾一下子被江南水乡那种波光粼影、绿荫 蔚然的“天成图画”所深吸引,遂认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江南出了如许 多毓秀流芳的文人。 而朱自清先生“风华自朴素来,幽默从忠厚起,腴厚由平淡出”的文字魅力与 文学风情,正表现出其堪称为众中之佼佼。 过去对于朱自清先生的作品,我只是零零星星的读过,也就是《匆匆》、《背 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几篇而已,无疑都是“白话美术 文的模范”。 但这一回不同,是顺着生卒年月的方向去读,就不仅在读文,而主要是在读人 了。朱先生那生活的清苦与内心的清苦,是我原先所没有想到的。这又深深地感动 了我。 先几天正有朋友问我的写作主要受哪些作家的作品影响,我随口说了有王了一、 梁实秋、周家兄弟、西滢、张中行、沈从文,还有余光中、董桥、黄永玉……等等 一长溜名字。我没有说到朱自清。 但从今以后,我知道这个说法要改了。 朋友又闲话我的写作大概经历了enjoy 和挣扎两个阶段,现在似乎正要走向挣 扎之后的……什么阶段。但那个“什么”是什么,他说还不清楚。我就更茫然了。 可这回读了朱自清,我仿佛有点明白了。 且说那天从内子手上刚接过《朱自清文集》,我随手一抽,就先抽出了散文卷 ;随手一翻,又恰翻到了那一篇《论无话可说》。 该文过去我并未读过。这时只用眼睛匆匆翻过一页,即被摄住了。 复无言地从头至尾,在心里有声地读了出来: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 了――现在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 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都在话外。” 朱先生的所谓“苦在话外”,是因为觉悟了过去自己写出的诗文,都是“跟着 人家”说废话罢了。 “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的听的都腻了。” 他这样冷静而深刻地剖析自己和文坛: “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 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 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程度照例生活。” 朱先生认为自己就是那种“一般人”,正因为人到中年觉悟到此,“终于往往 无话可说”。“但沉默又是寻常人所难堪的”,所以就又有了现在这另一种苦―― 苦不堪言。 无庸讳言,朱自清先生这些话是如此的深深灼痛了我。我不由急查稽了其写作 的年份――1931年。他时年34岁,比我现今还年轻好几岁呢。 我又钻进书斋,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段注解:在杂文集《你我》里,朱先生本人 “最中意的就是这篇文字”。又知道,《你我》杂文集,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于1936 年。亦即说,此书出版时,朱自清先生年龄与我现在年龄相仿。 我想,我如今所谓“挣扎之后”,大抵正是那人到中年的觉悟和“无话可说” 了。 不错,过去之所以还有话可说,无宁说是还有那叫苦的面皮。如今,半把年纪, 虽有了痛苦,也是说什么都不会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中去“伤感”给别人――尤其 是年轻人听的。 那么,想必至此写作只能自话自说了?犹如一只痛伤的老猫躲到无人的清静处 去自舐伤口。 倘还有谁感兴趣偏要跑到下风口去听它呻吟,那都是偷窥癖者自己的心理使然。 与老猫本来无关。 然而我仍心存思考:自话自说,是否还可看作是拒绝痛苦的一种自觉方式呢? 过去写作有那么多话要说,是藉了先贤的药石给自己缓解心灵的痛苦,或以enjoy 来逃避目前的痛苦。那从根本而言其实也是自话自说的,只是并不自觉而已。 假如现今真的感到无话可说,那实际上应是无话敢对人言吧。诚如朱先生所云 :“中年人是很胆小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 不说,是不再说与人听,只是说与自己。 自话自说,到如今该是一种真实、平静和升华了的内心独白。 无话可说的人,已经无畏于痛苦。他不屑缓解,更蔑视逃避,只从容坚定地拒 绝一切痛苦。甚至拒绝深刻! 深刻毕竟只属于痛苦者,无畏于痛苦的人又何需深刻这副盔甲呢? 对了,深刻者毕竟是那屋檐下自舐伤口的猫,无话可说者是那山上迹近孤傲自 由彳亍的虎! 喔,那一刻我自觉是顿悟了。 内子见我这几天整日里捧读她送的礼物,自然十分高兴。今日又在旁提醒,还 有几天就是你即近“不惑”的生日了。 我看日历,果然。 看后又不觉目瞪口呆。原来,我发现世事竟会如此的巧合:今天是2000年8 月 12日。 而我刚刚才看过的《朱自清生平简表》中明明写道:1948年8 月12日,中国现 代文学家、学者和民主战士朱自清先生,在贫病交加中与世长辞。在生命弥留之际, 他还嘱咐夫人: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 后不买当局优惠配给的美国面粉! 贫病交加?! 朱自清先生无畏贫病,但他的确是在贫病交加中去的。时年方才五十又一,不 免令人惋惜。这也就是说,从这天,朱自清先生是真正的无话可说了。 一个大无畏者竟是去得如此的无奈,这让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不想看到的。 由是,我忍不住写下此文,一方面算是感念这位前辈同行,另一方面亦权当自己的 一次自话自说吧。 我并留意到,这一天朱自清先生逝世52周年,国内外传媒均静悄悄的,对此一 律无话可说。或许这正应了他在《论无话可说》一文的结语中所言:“近来在戴译 《唯物史观的文学观》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同义。呜 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是的,一切皆好。 2000年8 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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