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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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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屋的记忆 作者:芳杜若 湘江之畔有一座名山,山下有一所古老的大学。我在靠山的一个老屋里,住了 两年。 我和老屋,该是有缘的。那时候,再有什么烦心的事,走近老屋,心便静了; 现在,在这千里之外,想到老屋,神便安了。 那是一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然而已经很旧很旧了。楼前,是四根大石柱子撑 起的一个风雨厅。楼里的走廊很宽,而对开的房间却很窄小。通向二楼的楼梯宽而 平,拐弯处放得下大张的方桌。出了老屋,是一方池塘,塘中,有亭,有碑。塘边, 生着遮天蔽日的樟、枫和银杏树。这一小块地方,三面环山,只有一条水泥路,树 荫染绿了,连接着外面的世界。 搬进老屋,是在初秋。我是一个不善修饰的人。九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只有一 床,一桌一凳,外加一个书架。有朋友送了小饰物,我竟不知挂在哪里,只好收进 了抽屉。进了房间的人,都说我不像个女孩子。 那个城市的秋天老是刮着大风。每到深夜,在我拎着水桶到楼前洗脸的时候, 林涛轰鸣声从大山深处奔涌而来,铺天盖地。老屋摇曳着昏黄的灯光,如一只饱经 风霜的船,泊于这无边无际的汪洋夜色,宁静又安然。 枫叶红了,银杏叶黄了,然后又落了。秋风追逐着落叶,跑得很远,再也没有 回来。走廊里很暗,白天也开着灯。家家都生了炉子。我坐在炉子旁边,听收音机 里放的老歌。炉子上的开水壶也轻轻唱着,全身都暖暖的,冰在外面,雪在外面, 老屋里没有冬天。 老屋里面住的,都是些有很多烦恼却很可爱的人。每到晴好的日子,他们都把 东西拿出来翻晒,除了棉被和鞋子,还有书和影集。我穿行在五颜六色的家当之中, 快乐地阅读着他们的昔日。善说笑话的玲子最喜欢和东西一起晒太阳,看见我,眼 睛笑得弯弯的。她是楼里最可爱的人,走到哪里,那里都是一片笑声,一高兴起来, 她更是妙语连珠,脸上一派天真。人是有灵魂的,她认真地告诉我,她已经死过一 回了,差点没抢救过来。“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慢慢地从身体里升出来,变成一只 小鸟,站在枝子上,叫着他的名字……”她说。因为手术影响了身体的缘故,她一 直没能当上妈妈。 你说我还能有孩子吗?有时她会难过地问我。 肯定会有的,我说。 她勉强地笑一下。其实我也不知道。 冬天的夜晚格外的长。楼里只有一个屋子终日都是静悄悄的。那里住着一个老 人,据说民国年间做过法院的秘书。他很老了,大约九十多岁了吧,稀疏的胡子暗 淡地白着。每天清晨四点他就起来了,开着门,坐在屋子中央,呆呆地坐着,不说 也不动,浑浊的眼珠不知道在看着哪里。他这一生,那么长,怎么样也这么过了。 生命是平淡的,冗长的。 春天的老屋那样潮湿。屋子里的东西,从书到床,无一不生霉。在沥沥拉拉的 雨里,杜鹃花开了一山又一山,火红的,静悄悄的。可爱的是野生的蕨,一根根窜 了出来,胖胖的,毛绒绒的,像新生的婴儿攥紧了小拳头。树枝上打了嫩苞,生了 新叶,晶亮的雨滴凝在上面,不留神就刷了你一身。再过一向,野栀子花开了,漫 山遍野连雨雾都是芬芳的。有心情上山的话可以采一小篮,沸水一淖,青椒切丝放 香油炒上一碗,人人都可以分得一箸清香。 忽然有一天雨停了,阳光照得树叶透明地绿。满满一池塘的水,一群又一群的 小蝌蚪吸引着老屋里的孩子们。所有的孩子中间,我最喜欢那个扎粉色蝴蝶结的小 女孩。那时她才上幼儿园中班吧,嫩得像刚拔出来的小萝卜,天天都得了小红花回 来。我编了好多伤心的童话故事,骗她难过。 老屋的夏天是我所喜欢的,在那酷热的正午,我穿着T 恤和牛仔短裤,甩着一 头极短的发,坐在树荫下钓鱼。那塘里的鱼,真是非常多,我曾一个小时钓过上十 条,都是指头长的小鲫。也常有上当的时候,有那狡猾的小鱼,吃了钓钩上的饭粒, 却逃得无影无踪。那一池的水,清溜溜的,风过处,一个又一个的小漩涡。楼上那 年轻的学者路过,有时会过来看一看,微笑着说:“你真像个野孩子。” 我听了,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欢喜。 买菜时,也常常会遇见他,便一起穿过校园,往老屋走。那一刻,会感到是在 和他回家。其实他回他的家,我回我的宿舍。他家里,有妻有女。他的妻子,是那 种最适宜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的女人。我却喜欢在窗前看他坐在屋前的石 凳上抽烟,红红的烟头一亮一亮,好久也不熄。而那种感觉,也不过是淡淡的,若 有欢喜,若有悲伤,都像是放在了水里,只有淡淡的一些味道。 夏天我还喜欢停水的日子,那时大家便不得不去山腰上提泉水。山腰上有一眼 泉,一年到头清亮亮地往外涌,久也不绝。泉边有大石头可供人休息。下山的路藏 在树荫里,陡而曲。为了不让水泼出来,得在桶里覆上两片大叶子。我人小体弱, 又贪多,每次下了山,都只剩了半桶水,外加半桶嘲笑。然而还是很快乐,盼望再 次停水。 夜晚月光最是明澈,当老屋里出来歇凉的人们三三两两回去了以后,我却一个 人沿着池塘,一圈又一圈地闲逛。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刚留校那会儿,我是没有课的,那时的 睡眠,也是很少的,我记不得我还干过些什么了。我没有读书,没有恋爱,没有挣 钱,总之,生活中那些有重大意义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有做。 直到有一个深夜,惊天动地地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我忽然觉得我好象该走 了。刚做了母亲的玲子沉浸在不可名状的奇迹般的惊喜中。她从孩子的裤裆里拉下 一块弄脏了的尿布,扔在脚边的盆子里,草草扫了我一眼说:“你要走就走吧。” 生命里回望,老屋的影子,淡灰色,凝重又舒缓,顽强地挥之不去。而屋里的 人,都换了。 我也远走到千里之外。在这风雨飘摇的异乡,我是一个爱失眠的女子。那些个 没有睡眠的夜晚,音乐像一棵树在枕边生长,朦胧中开了微白的花,一枕都是落英。 你到底要什么呢?在这个变化如此迅速的年代里,人都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在哪里。 只是在每个季节每个失眠的夜晚,我都无可克制地怀念老屋,怀念那一段没有 欲念的日子,安静,平淡,不属于城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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