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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二 嫂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嫂嫂那时病在床 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 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张起来,我掷下 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 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 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里,她惊惶地说: “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着报,我一声不 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 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 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去问她: ”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家庭里的罪恶, 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 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 妇!隔不了十几天,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她,她很细微的答 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她: “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人!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践踏毒打的女子 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我高深的哲理, 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天,我问嫂嫂: “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去吗?假使能时,我想请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 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过来,劝导她; 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媳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 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 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 的事!咳!那个小媳扫,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儿,晓的她为 什么这般薄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 嫂嫂笑着望她说: “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儿,就不疼 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么挨打。后来张 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 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去自己找,董二娘为 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 的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们上山做干粮的。 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兴;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的荡漾起已 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 偷偷在枕上流泪!为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 球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什么县长?什 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媳妇,更是命 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 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 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人挑着:那天我 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 在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夫说话, 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 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 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 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 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 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午五点钟才到家, 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 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 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 的不多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 似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 “什么?张妈?” “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一样缠她,问她 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 她说: “其实何必瞒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 边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张开跳到我面前, 她说: “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的床栏呆呆地站 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 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到妈妈房里。 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 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妇,董二娘依尽要 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的泣声似乎常常 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 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 护过一个人。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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