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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九月,   一个金灿灿的秋天,天蓝得像海,风柔得像沙,阳光中万道灿烂的光芒犹如金 色的彩线投射在银色的机翼上,荡起一片起伏不定的鳞光。   新加坡樟宜机场,宽阔的停机坪整齐地排列着一架架飞机,天空刮起一阵秋风, 顺着悠长的跑道从银色的机身上拂过。   邹涛快步走进机场贵宾室,他步履矫健,精神炯烁,笔挺的黑色西装,淡蓝色 隐条衬衣和咖啡色领带显得庄重气派,一尘不染的皮鞋也擦拭得光可照人,使人感 觉出他是一个严谨而一丝不苟的人。   大厅里,人群熙熙攘攘,邹涛不禁皱了皱眉头,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袋里,眼 光调向窗外,透过通体的大玻璃,跑道上整齐有序的飞机如同一个个闪烁的小银点, 映入他的眼帘。这时,一个男人的侧影把他的视线隔离开了,使他的眼瞳里只剩下 一个男人的侧身。男人瘦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脊背挺直,侧面脸部的线条透露 着精明、果断和男人的坚硬。   男人也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一个随从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一双眼 睛警觉地巡视着四周的人群,不知道是秘书还是保镖,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男人在 慢慢转动身子,如同在画半个弧线。就在邹涛和男人四目即将相撞的时候,他迅速 一个急转身大步走向入口。   飞机起飞了,经过气流的颠簸慢慢开始平稳,窗外是一片片白色的云海,把飞 机掩埋起来,邹涛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腿上平放着一本书,眼睛却从书本上游离到 窗外,思绪随着飞机的颠簸在遨游。   邹涛,41岁,博士学位,海丰市省行副行长,标准的成功人士。他身体挺拔, 气质潇洒,举止虽然儒雅,但又不乏英气逼人,挺直的鼻梁,一张略显清瘦的脸, 一双黑眼睛,露出寻根究底的神色,还带着傲慢和固执。   适才,邹涛已清楚地辨认出机场贵宾室的那个男人是泰国昌隆房地产有限公司 的董事长谢浦源。很显然,谢浦源是要和他同乘一个航班,也是同去一个地方,邹 涛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是事有凑巧,还是事出有因。   事实上,邹涛对此人并没有深度的了解,只是在国外期间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 传说。邹涛记得在新加坡的一次宴会上,一个朋友指着谢浦源的背影对他说:“这 可是个风云人物,几年里就暴发起来,生意是越做越大,驰骋东南亚。”朋友贴近 邹涛的耳朵说:“有人怀疑他走私,把走私来的黑钱,通过投资房地产回收,立即 变成合法收入,从而把钱洗干净。”   邹涛端着酒杯,眼睛瞄着远处的谢浦源说:“有证据?”   朋友说:“没有。”   邹涛说:“没有证据,不好猜疑的。”   朋友又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据说,泰国警方已经开始对他颇有些‘关心’ 了。”说完,对邹涛会心地一笑。   此次,邹涛是从新加坡返回省行,仍然出任省行主管资金信贷的副行长职务。   虽然省行是他的老家,无论是上级还是下属都是他的老搭当,而资金信贷工作 又是他的老本行,似乎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再加之他从国外 学习的国际先进的金融管理的经验,回到省行应该是大有施展的空间,更上一层楼。   然而,邹涛却感到心里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社会的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经 济腾飞,使在金融业最前列的银行的机制面临着新的挑战和竞争,也使经营在银行 这个领域里的每一个人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并且省行刚刚发生了一起诈骗案,当事 人被追究法律责任。这在银行界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众说纷纭。他在这个 时候回来,无疑使他所面临的工作尤为艰巨。   经过一阵颠簸,飞机开始着陆,飞机放下轮子和地面发生强有力的摩擦。这是 那种两个坚硬的物体紧紧扭在一起,毫不放松的碰撞。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响声和冲 力,飞机滑向跑道。这种冲力的感觉对邹涛来讲是太熟悉了,但今天他的感觉是那 样的强烈和震撼,仿佛坚硬的地面和坚固的轮子在毫不退让地相互咬在一起,碰撞 在一起,在显示着它们各自的力量。   邹涛走出机舱,走进机场贵宾室。他寻找着前来接他的信贷审查处的处长肖永 声。肖永声是他的下属,又是他的好朋友,虽然邹涛性格沉默寡言,内敛,还有些 不苟言笑,而肖永声善于言词,善于交际,还很善于把僵持的局面化解,两个人在 性格上差异很大,但肖永声对邹涛一向敬慕、尊重,和邹涛可以说是领导加哥们, 同志加朋友。在他任行长的几年里,两个人一直合作得很好,感情融洽,不分畛域。   贵宾室里的人不多,肖永声还没有到,邹涛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了一个站立的 姿势。这时,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一个浑厚富有磁性的声音:“邹兄,你好!我 们又到一个城市里了,我很荣幸。”   谢浦源精神抖擞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眼睛炯炯有神, 闪烁着亮光,透露着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胆略。他嘴角微微向下抿着,眼光始终 没有离开邹涛的脸,似乎在等待邹涛伸出手来。   邹涛微微一愣,他暗想,在新加坡机场自己避开了他,而现在终于还是碰到一 起了,看来这个手是一定要握,这个话也一定要说了。邹涛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 是伸出手来说:“谢董,幸会。”邹涛的语言极少,态度不卑不亢,表情平稳,声 调没有起伏,很难判断他此时的心境。 mpanel(1);   谢浦源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好情绪,他爽朗地笑了两声,说:“能和邹兄一 起回到这个城市,共商大计,共展宏图,我真高兴。邹兄才是我要结交的人,也才 是我真正钦佩的人。”   邹涛淡淡地说:“你言重了。”   “不!不!”谢浦源伸手晃动着手指说:“在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邹兄才担 当得起是精英,难得的人才,我们能共谋大业,这是缘份。”   邹涛两道黑黑的眉毛向上挑了挑,“缘份吗?”语调里明显地带着怀疑,但他 马上又很礼貌地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谢浦源似乎听出了邹涛话里那一丝怀疑的成分,他跨近一步,半俯下身子说: “我们要在这个城市里施展我们的抱负和理想,难道这不是我们的缘份吗?”   邹涛稍稍停了一瞬,思索地看着谢浦源,一语双关地说:“那要看是什么缘了?”   邹涛说得不痛不痒,随之报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转身迎着肖永声和白越峰 走了过去。   同时,谢浦源的亲信,也是他的军师岳泊海和阿桑也迎着谢浦源走过来,两拨 人相互点头招呼之后,一同并排向机场大厅走去。   邹涛和谢浦源都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两个人都脊背挺直,精神抖擞,脸上带 着自信的气魄,每人身后簇拥着随从,那富有节奏、掷地有声的脚步铿镪有力,那 气度,那阵势,那派头,引来了人们驻足观望。   邹涛和谢浦源一同走出机场大厅,邹涛的黑色奥迪A6,和谢浦源的黑色奔驰600 已在门口等候,邹涛拉开车门,他站住脚回转过头,谢浦源也站在车门旁,一只手 扶在车门上,两人相互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车门横在中间,仿佛一堵无形 的高墙,把他们分隔开来,两辆顶级的高级轿车拉开了距离,一路风驰电掣地奔上 了回城的高速公路。   邹涛坐在汽车里,一言不发,眼睛望着窗外,而思绪还停留在谢浦源的身上。   邹涛没有想到会这么凑巧,自己返回海丰市的第一天,就在机场碰上了谢浦源, 并且是和他同乘一个班机,同时到达海丰,有点无巧不成书的意味。虽然对于谢浦 源这个人,他谈不上有何种固定的看法和定论之说,但还是对他有着一种无法解释 的抵触,好像在某点上缺乏对他的信任和好感,即便谢浦源这几年在生意场上是干 得有声有色,声势浩大,在海丰市和东南亚一带也是赫赫有名,已经栖身于上层社 会,对海丰市的经济建设也是有所贡献,名声极佳。但邹涛还是对他心存芥蒂,而 这种感觉是起源于什么?是触觉上的感应,是他的微笑,还是他与海丰市的渊源?   邹涛其实不是海丰市人,他来海丰不过十几年。邹涛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的 母亲在“文革”中去世了,抛下了不满10岁的邹涛。“文革”后,在某部任副部长 的父亲,再婚之后又有了比邹涛小16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邹婉,然而,就在前几年, 父亲和婉婉的母亲相继去世,邹家只剩下邹涛兄妹俩人,而婉婉身体又不好,体弱 多病,邹涛就决定来海丰市发展。这里是沿海城市,经济发展速度快,又是海洋性 气候,气候宜人,很利于婉婉养病,所以,邹涛就在海丰定居下来。   十几年过去了,邹涛成了半个海丰市人,海丰市逐渐成了他的老家,反而对已 经没有亲人的北京感到了陌生。他在海丰市开辟了自己的事业,建立了家庭,有了 妻子、孩子。在这个城市里,他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一片他能够驰骋的天地。   一阵喇叭声,汽车被堵在路上,街道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车满为患,行 走困难,肖永声向街道上张望了几眼,扭头对邹涛说:“看来还要堵一会儿。”   邹涛把眼睛从窗外收回来,低沉地说:“法庭一审怎么样?”   肖永声说:“刚才那边来了电话,不好!判了。”   “判了几年?”邹涛问。   “八年。”   邹涛沉思着说:“够重的。”   “哎!”肖永声叹口气说:“赶上了。”   邹涛看了肖永声一眼,半斥责地说:“怎么是赶上了?造成国家巨额资金流失, 当然要追究法律责任,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等闲视之。”   白越峰说:“邹行,您说得对,其实,现在银行里的所有案子都是从我们内部 开始的,或者是失职,或者是监守自盗,内外勾结。我现在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蛀 虫。”   “所以,我们决不能掉以轻心。”邹涛说。   肖永声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邹行,刚才真巧,碰上谢浦源了,您看 他那气派,比市长还大。”   “是呀!他也回来了。”   白越峰在前排说:“他们昌隆房地产公司,向咱们行贷款一个多亿,宋行头走 的时候已经审批了,高民正催我拨款呢。”   “噢?一个多亿?什么项目?”邹涛满眼疑惑地问。   “大型娱乐城,地处繁华地段,项目不错。”白越峰说。   “噢,原来如此。”邹涛默默地点点头,他似乎明白了谢浦源为什么此刻回到 海丰市。   白越峰从前排座位上转过头来说:“邹行,总行派来了稽核小组,您猜组长是 谁?”白越峰看了一眼邹涛,又看了一眼肖永声说,“就是在总行颇有名气,年方 三十有一,至今还待字闺中,人称冷美人的……,”   邹涛略有一丝诧异地说:“扬娟?!”   白越峰说:“对,就是扬娟,您认识她吗?”   邹涛说:“认识,但不是很熟。”   肖永声提高了嗓音开玩笑地说:“听说,那可是总行有名的冷美人,不但人长 得漂亮,而且性格冷漠,办事更是一个铁面无私,眼里不揉沙子,这次来咱们行稽 核,够廖行紧张的。”   白越峰接口说:“怎么样?你这个钻石王老五要不要抓住这个好机会,努一把 力气,把她给拿下了,不但为自己解决了个人问题,还为咱们行立下汗马功劳,一 举两得,廖行一定会嘉奖你的。”说完,白越峰哈哈大笑起来。   肖永声也笑着说:“算了,算了,你还是饶了我吧,这么难啃的骨头还是留给 别人吧。”   邹涛瞪了他们俩人一眼说:“说着说着就没边了,人家扬娟好好的让你们取笑, 听说人家有未婚夫,还是留美的博士生呢。”   白越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眼睛看着前挡风玻璃大声说:“真的!永声,那 你没戏了。”而后又扭过头坏笑着对邹涛说:“不过,邹行,我可要提醒您,肖永 声最近可是老往您家里跑,这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有点悬,您可要小心,别引狼 入室。”   白越峰的话,引得肖永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眉头稍稍皱了起来,但他没有唇 枪舌剑回击白越峰,而是保持了沉默。   邹涛打量了肖永声两眼慢悠悠地笑着说:“我倒是听说了一些情况,我在国外 这一年,有人趁虚而入。不过,今天我没时间说这个事,哪天闲下来,我要和你好 好谈谈,告诉你,肖永声,你要碰的可是我的至爱,那是我们邹家的宝贝,我不会 不闻不问的。”   邹涛的话引起几个人哈哈大笑,白越峰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肖永声尴尬地咧咧 嘴,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但还是把话又咽了下去。   省行位于海丰市繁华地段,这条街道上聚集了各大公司、写字楼、市政府大楼 和各商业银行分行,可以说是海丰市各路精英汇集的地方。   省行是一座十二层高咖啡色的大楼,主楼正面矗立着四根圆柱,支撑着三角形 的门廊,自动旋转的玻璃大门豪华、威严,而摩天大楼楼顶上省行的银行标志尤为 引人注目。大楼的前面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四周环绕着精心培植的簌簌灌木, 高耸的塔形松树点缀其中,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汽车在拥挤的道路上左躲右闪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省行的大楼前,肖永声一个急 刹车,把车停在大楼的外边。   白越峰奇怪地问:“怎么把车停这里了?”   “你看,怎么来了这么多的警察?”肖永声指了指前面诧异地说。   白越峰从车窗探出身子,伸长了脖子,“是呀!这是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警 察?咱们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不会是抢银行了吧?”   只见银行大楼前停放着几辆晃着耀眼警灯的警车,警察把守住银行大门,一条 蓝黄色隔离带拦在大楼前,禁止闲杂人员通过,银行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 走动,大楼外一些过路的行人远远地张望。   邹涛和肖永声相互迅速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立刻警觉起来,肖永声说:“邹 行,一定是出事了,否则警察不会来。”   邹涛没有说话,径直快步走向省行大门,他拿出工作证。对小警员说:“我是 省行的,请让我进去。”   肖永声探过身子接话说:“这是我们行长。”   “银行的人?”小警察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说:“银行的人现在也不能进去, 你们在外边等一等吧。”小警察态度坚决,一点和缓的意思都没有。   白越峰不服气了,不客气地喊道:“我们是省行的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小警察也理直气壮地说:“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你没看见正在勘察现场吗?”   邹涛拉了拉白越峰的袖子,制止他和小警察顶撞下去。这时,刑警队的副队长 孙大宇从大楼里走出来,邹涛连忙迎上去喊道:“哎,大宇。”   孙大宇停住脚,扭头看见邹涛,连忙走过来招呼道:“哎,邹行,你回来了, 刚下飞机?”   邹涛皱着眉说:“是,刚刚到。”他指着银行前的警察询问道:“哎!这是怎 么回事?怎么把你这个刑警队长都惊动了?出了什么案子?”   孙大宇闷声闷气的一挥手说:“不是什么案子,你们那个处长王杰跳楼自杀了。”   孙大宇长得高大挺拔,虎背熊腰,有点站如松,坐如钟的气概。   “啊!?王杰跳楼自杀?!”邹涛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道。   白越峰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王杰死了?!为……为什么?”   孙大宇白了一眼白越峰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王杰自杀?!”肖永声似乎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重复着孙大宇的话,脸 顿时变了颜色,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孙大宇看了一眼几个人难看的脸色说:“你们这么熟悉,听到这个事,肯定接 受不了,连我整天办案子的人,看了都挺不舒服的,他是从大厅楼上跳下来的,摔 死在大厅的后面,你们银行有钱,地面铺的都是大理石,你们想想,这人摔在大理 石上会是什么样子,当时就完了,血肉模糊。”   邹涛摇着头说:“真是没想到,不可思议。”   孙大宇说:“你看看你,刚回来就碰到这样的事,够倒霉的。”   邹涛说:“有些晦气。”   白越峰说:“这也太不可想象了,好好的干嘛死了?”   孙大宇一撇嘴说:“肯定是不好呗,要不然,干什么不活着?不是有那么一句 老话嘛,好死不如赖活着。”   王杰,会计结算处处长,38岁,平时谈笑风生,脾气随和,在银行里人缘不错, 虽然在一年前和老婆离了婚,但也不至于跳楼自杀,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自杀,有点 解释不通。   孙大宇看着邹涛他们个个愁眉不展,忐忑不安地说:“你们也别紧张,我让警 员把尸体抬出来,你们再进去。”   邹涛问:“廖行他们都在吗?”   孙大宇说:“在,正在出事现场。”孙大宇俯近邹涛的耳朵说:“你们廖行都 不行了,我看够他一呛。”   邹涛挥挥手说:“算了,我还是进去吧。”   孙大宇说:“行,我带你进去。”   话音未落,王杰的尸体被警察放在担架上抬了出来,死者的身上盖着白色被单, 严严实实把整个头遮蔽起来,想必惨不忍睹,他的一只手垂在担架外边,随着担架 的颠簸来回地摆动。   邹涛心里不禁一抽,涌上来一股混杂的滋味,一个在几分钟前还有血有肉、活 龙活现的人,瞬间化成一摊泥,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他屏住呼吸,目送着远去的 担架,本能地向前跨了一步,肖永声一把拉住他,用眼睛制止住他,他们远远地看 着王杰的尸体被抬上了警车。   邹涛反转身正准备走进大楼时,前方突然停下一辆汽车,一个女人俏丽的身影 从汽车里钻出来。她立在轿车旁,一只细长的手臂扶在车门上,她高高的个子,苗 条,漂亮,适中偏长的头发来回飘动,大大的眼睛呈深褐色,闪动着聪明智慧的光 泽,其中还蕴藏一丝淡淡的冷漠。   女人的面色显露着冷静,眼睛穿过人群,转向邹涛,远远地向邹涛投过礼节性 的眼光,同时点了点下颚,嘴角轻轻向上翘了翘,仿佛是在打招呼。   “扬娟!”邹涛微微眯起眼睛,温文尔雅地回了一个注目礼。他认出站在汽车 旁漂亮的女人就是从北京总行来的稽核组组长扬娟。   廖学铭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后面的皮椅里。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通体的大玻 璃采光很好,靠墙是一排书柜,老板台斜对面是一组深棕色沙发,茶几上放着一杯 已经凉了的茶水杯。   廖学铭默不作声,肘部放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他从王杰自杀现场回来之后, 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整整坐了几十分钟,纹丝不动。   廖学铭,56岁,他长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两只肥而大的厚厚耳垂,一副富 贵之相。他身体微微发胖,象征着富态的肚子微微地凸出来。廖学铭认为身体发胖, 有如日落西山,那是免不了的,所以他从来不加以制止,听从自便。他对着装不很 讲究,以便服为主,很少西服革履,更不喜欢在脖子底下束缚着一条领带,他的两 鬓过早地出现白发,也可能是操劳过度的缘故,给人以跨入老年的感觉。   廖学铭是“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大学生。这个名词产生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他 从农村返城之后便进入了银行系统,从分理处点钞员开始干起,是一步一个脚印, 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来,一直走到了省行行长这个显赫的位置上,如同二万五千里 长征,走得艰难险阻,付出了千辛万苦,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果说廖学铭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和魄力,这话也不很确切。他能从一个 普通的出纳点钞员,一直干到省行的局长级,绝非等闲之辈。可你要说他有多少真 才实学,他这一生还真没干出什么有影响、有创意的事情。他的确是一步一个脚印 走过来的,并且那脚印是踩得稳,踩得准,踩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几声敲门声,邹涛走进来,他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 的神情,“邹涛,你回来了,很高兴你能这个时候回来。”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   邹涛坐在沙发里,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太熟悉这目光了,他想:“他老了, 一年前,他还不是这样,现在他的头发已经稀疏,眼睛里露出了倦意,身材发胖, 似乎变弯了。”   “我真没想到会接连发生这么多事情,你这一回来,就让你碰上了。”他说话 还是老样子,带着领导的口吻,“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王杰的自杀让我措手不及, 也难以置信。”   “廖行,您不必沉重,这事和您没关系,您也不想的。”邹涛耸耸肩,“既然 已经发生了,我们一起去面对,去解决好了,不过……”邹涛话峰一转,“王杰死 得很蹊跷,应该事出有因。”   廖学铭定眼去看邹涛,那眼神分明在说:“还是老脾气,一点没改,固执,追 根溯源,他又在想王杰的死因了。”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这是……很糟糕 的事,总行的检查组马上就到,我们很被动,真是祸不单行。”   邹涛低下头,停了一会儿,昂起头说:“扬娟已经到了,我见到她了。”   廖学铭面露惊讶之色:“你见到她了?”眼神里带着警觉。   邹涛连忙解释说:“噢!不,不是,我进大门的时候看见她下汽车,我们没说 话。”   “噢,是这样。”廖学铭显然松了一口气。   楼道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首先推门进来的是主管会计结算的副行长袁靖,后 面跟着资金管理处处长高民和处长江威,三个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想必是刚从王 杰的现场过来,是啊!看过死人的活人,那脸色绝对好看不了。   江威看见邹涛,紧走一步,握住邹涛的手说:“抱歉,抱歉,正好赶上事情, 没能上机场去接你。”   邹涛说:“我都听说了,想不到的事情。”   袁靖一进门就冲着廖学铭高声喊道:“真倒霉,在哪里自杀不好,偏偏死在咱 们眼皮底下,咱们行这次可有热闹看了。”他声音很大,中气十足,他扭头和邹涛 打了一个招呼,“邹行,回来了,怎么样?一进门王杰就搞了一个这么大的动作迎 接你,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邹涛淡淡地说:“用这种形式接风洗尘,为免太过了。”   袁靖咧开嘴,晃动着圆脑袋,用手指着门外王杰跳楼的方向说:“这个人真没 眼色,死了还给行里找事,给咱们留下多少麻烦,将来谁走到那个地方谁不腻味呀?”   说完,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袁靖和邹涛的年龄相仿,长得高高大大,圆脸庞,发亮宽阔的额头,不多的几 缕头发贴在脑门上,脸色健康红润,微微突起的啤酒肚从西装里凸出来,形象地体 现了养尊处优的含义。   袁靖,硕士学位。他性格圆滑,能说会道,奉行醇香滑腻、曲意逢迎的处事态 度,在人际关系上颇有造诣。他的资历和邹涛不相上下,这就在两人之间无形中形 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袁靖本来就不喜欢邹涛,再加上邹涛从国外回来,成了 和他竞争行长位子的劲敌,把本来利于他的形势给扭转了,同他形成了一种绝对的 利害关系。廖学铭眼看就到了退位的时候,由谁来接替省行行长这个位置?廖学铭 会向总行推荐哪个副行长接替自己?这是个关键问题,因而邹涛就成为了袁靖最强 有力的竞争对手。   邹涛看着袁靖气恼的样子说:“我看王杰死得很蹊跷,好端端得为什么要死呢?   不过才三十七八岁,怎么会不想活了?他近来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吗?”   廖学铭抬头看了邹涛一眼,双眉紧皱,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又多事了,老 脾气又来了,要究其原因,他想死,你就别管他了。”廖学铭垂下头,连话都懒得 说了。   高民接过话说:“邹行,您可别这么说,您要是和警方这么一说,这案子可就 复杂了,他是自杀,他不想活了,咱们也管不了,人家没有生的选择,还不能有死 的权利吗?”   高民三十六七岁,白白净净,能说会道,是廖学铭的亲信,也是他的一只眼睛。   高民人很聪明,主意多,脑子转得快,反应也快,在大风刮起之前,他就能提 前辨别风向和风力。但有的时候人太聪明了,反而会坏事,真应了那句老话:“聪 明反被聪明误”。这历史流传下来的哲理是不能不信的。   邹涛听了高民的话,还想说什么,江威向他使了个眼色,把他给制止住了。这 时,去机场迎接总行稽核组的张行长喘着气,急匆匆地走进来,他进门向邹涛草草 地点了一下头,摸出手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廖学铭说:“廖行,总行的人已 经安排在会客室了,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解释原因呗,晚上给人家接风, 压惊。”廖学铭极不情愿地说。   廖学铭的确感到力不从心,压力甚大,偏偏在总行稽查组到达的时候出了这样 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安排好扬娟之后,廖学铭又马不停蹄地召集所 有行长和刑警队的孙队长共同召开了会议。会上,孙大宇向省行的行长们通报了情 况,大致情况可以归纳为:通过现场勘察,还不能下最后的结论,由于没有目击证 人,目前还不能完全排除有他杀的可能,因为现场是公共场所,王杰是从大楼的栏 杆后面摔下去的,属于当场毙命。那里每天有众多人通过,脚印与指纹混杂,所以 还有待作进一步的调查。   孙大宇还特别强调了,王杰当天上午都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接触 过?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执?或者说,这两天有什么反常现象?   廖学铭看看在座的人们,停了一会儿说:“我们也希望早一天结案,至于其他 情况,大家要积极向警方反映,提供更多的线索。”廖学铭又对孙大宇说:“他家 里太多的事情我们也不了解,只知道他在一年前刚刚离了婚。”   孙大宇问:“他离婚了?”   袁靖说:“他是一年前离的婚,儿子判给了前妻,我们单位分给他100 多平方 米的房子,他也留给了前妻,自己净身出户,在外边租了一套小房子住。”   孙大宇一边低头做着记录一边说:“他是因为什么离的婚?”   邹涛说:“这不太清楚。”   袁靖说:“好像也没听说他们夫妻吵得特别厉害,不过,如今这年头,离婚也 不算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多打听。”   孙大宇点头说:“那倒是,毕竟是人家的私生活。”   廖学铭说:“不过,今天上午他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孙队长可以 去问一问结算管理处的同事,向他们了解一下情况,他们应该知道,王杰这一上午 都在哪里。”   孙大宇说:“调查是必须的,目前还没有特别明显的线索,做任何结论都为时 过早。”   警方和银行方面成立了联合调查小组,调查王杰突然死亡事件,王杰自杀的事 情,一时间在省行里传得沸沸扬扬,搅得人心惶惶。   会议之后,邹涛和江威回到自己阔别一年之久的办公室,办公室打扫得很干净, 桌面上一尘不染,窗台上还放着一盆茂盛的绿萝。邹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皮椅里, 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体会着回到家的感觉,有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   “邹行,怎么样?找到感觉了吗?”江威站在对面笑着说。江威细高挑,体形 消瘦,儒雅,长脸,长脖子,带着一副白边眼镜,说话前总要先停顿一下,或用细 长的手指托一下眼镜。   邹涛把眼睛盯在写字台上的台历,手指敲击着台面说:“今天是黑色星期五, 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他的话里带着一种含义。   “充满了不安定的因素。”江威接口说,他当然知道邹涛在说什么,如果没有 这点共同的思想和默契,也就不称之为哥们儿了。   邹涛说:“晚上罗曼酒吧见。”   江威提醒他说:“廖行说了,晚上给扬娟接风。”   邹涛靠在椅背上说:“我不去了。”   江威俯过身子说:“邹行,不去不好吧?您应该注意搞好关系。”   邹涛抬起眼睛看着江威:“你怎么也这样说?”   江威诚恳地说:“有时是必要的,您不能让总行的人感觉你太傲慢了,尤其在 这个时候。”   邹涛耸耸肩膀,毫无意识地反问道:“我傲慢吗?”   江威说:“您以为呢?您这高干子弟,从骨子里带着一种优越感。”   “你不是也一样,彼此,彼此。”邹涛指着江威笑了,他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 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神色转而沉重地说:“江威,我是刚回来不想发表太多 的意见,与其不说话,还不如不去,刚才高民不是已经告诉我,不要多说话嘛,你 说……”邹涛激动起来,“你说,王杰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就会自杀吗?正是风 华正茂,事业顺利,一年十几万的年薪,他活得不耐烦了?嫌钱挣得多了?想死?!”   邹涛向江威激动地一甩手,又开始使劲地吸烟。   江威劝他说:“好了,晚上我在酒吧等您。”   这一天,应该说是省行名副其实的黑色星期五。上午,一个处长被判了刑,下 午,一个处长跳了楼。这些事听起来有些玄,像杜撰出来的,而邹涛脑海里的问号 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刻。他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一场无声的战斗,一场无声的挑 战。   高民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孩,高民指指女孩介绍说:“邹行,这是科长苏 航。”   邹涛翻着手里的文件毫不在意地瞅了一眼,随口搭了一句说:“新来的吧?”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邹行,我来了好几年了,以前我在基层,您身居高 位,不认识我。”她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白皙的脸颊浮起一片红晕。   “是吗?”邹涛抬头打量她一眼,感觉女孩倒是直言不讳,邹涛摆了一下头, 自我解围地说:“可能吧,我一天太忙了。”   苏航长着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亮晶晶,水盈盈,一眼望去,长长的睫毛下像 飘着水雾。她单纯,可爱,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灵气,聪敏,纯净。她喜欢笑,那笑 容纯净得使你感觉没有一丝的遮掩,如同伴随着一片阳光,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女孩。   其实,苏航大学毕业已经来省行三年了,开始在基层工作,她早就认识邹涛, 而邹涛这个行长自然没有注意到她。   邹涛并没有在意苏航的表情,他沉思地皱着双眉,指着高民说:“明天一上班, 你把昌隆公司贷款的所有文件都拿给我看。”   高民明显露出惊讶,他诧异地说:“您知道昌隆公司贷款的事情了?我还没来 得及向您汇报呢,不过,宋行长已经审批过了,您不必再审了。”   “别人要不要再审,我不知道,但我要再审,资金既然是从我手里划拨出去的, 我就要重新审理。”邹涛看着高民又强调了一句:“高民,我现在已经回来上任了, 今天行里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的所有贷款都要谨慎,慎之再慎。”他把 手按在写字台的边沿上,加重了语气说:“你听好,第一,暂缓昌隆公司贷款的发 放。第二,拿出新的贷款评估报告和调查材料,我要重新审核。第三……”邹涛看 了一眼苏航,似乎有些怀疑,但他还是说:“苏航,你去把近一年所有的贷款资料 做一个归类,通通拿给我。”说完,向他们挥挥手,“你们去做吧。”   高民站着没动,显然心里不很乐意,似乎想争辩,但看了几眼邹涛,最终还是 没有说出口,满脸不悦,悻悻地走了。   苏航站在原地也没有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邹涛,双眸闪 出一股惊喜的亮光,把她的脸给燃亮了,像涂上了一层金。   --------   梦远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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