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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看着眼前的报表,不禁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个多月的辛苦,总算有点成果。 兴冲冲地卷好报表,快跑着去东暖阁。看小太监看我,又忙放慢了脚步,强压着兴 奋,轻轻而入。   珠帘内,高无庸正跪在胤身侧,双手捧着红漆雕凤盘,举过头顶。胤瞟了一眼 翻了一面牌子,又转头继续看着奏折。   彷若寒冬腊月天,突然坠入冰窖,全身骤寒,我捂着胸口,快步退了出来。抱 着怀中的报表,茫茫然出了养心殿。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发生。准备再充分,还是 心酸。   玉檀从身后跑着赶上来问:“姐姐,这么冷的天,怎么连斗篷也不披就出来了?” 说着扯着我回养心殿。我缩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 那边吧!我如今仍旧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点点头。   一直到晚间,玉檀看我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寻出被褥安置我与她同睡。 敲门声忽响,玉檀忙去开门,梅香带笑而进,向我请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给姑 姑送暖袋来,让奴婢转告姑姑务必暖着膝盖。”我扭头不语,玉檀接过,梅香做福 退出。   玉檀将暖袋塞进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这个。”玉檀笑着强塞到我膝 盖旁道:“这几日天冷,若不护着点,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气,也犯不着和自 个身子过不去。”我问:“是谁?”玉檀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我没头没脑的一句 话所问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静静躺下睡去。我心下难受,一夜胡思乱想,未有半丝睡 意。   第二日直到过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养心殿行去。坐在屋中发了半晌呆,想 着报表还有些未做。起身向寝宫行去,走到门口步子越发沉重,犹疑了半晌,一咬 牙进了寝宫。却不看一旁几案上的帐簿,自虐似的只是盯着床铺。   身后一声低低叹息,一双有力的手环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问“我是该喜你为 我吃醋嫉妒呢?还是气你如此小气,和自己过不去呢?”我静默无语。他牵着我出 了寝宫道:“十三弟上朝来了。”我点点头,他又说:“绿芜的事情确如你所说。”   我脚步微滞,静了会问:“十三爷面色如何?”他道:“带着几丝憔悴,眼里 满是伤痛无奈,不过不细看看不出来。”   经过自己房间时,我道:“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拿了报表出来。 两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应。”我 道:“你不问问什么事情就答应?不怕做不到吗?”他轻抚了下我脸道:“今日凡 事都一定顺着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语,静默半晌后说:“待会我 给你讲解时,只许问和数字相关的问题,看不懂的问题,别的一概不许问,因为我 不会回答的。”他纳闷地点点头。   我摊开报表给他看,先细细讲解了何为复式记帐,借方代表什么,贷方又代表 什么,然后开始仔细讲如何看这张图表,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听越惊讶,几 次看着我嘴唇微动,都被我摇头制止。   待一页图表看完时,天已黑透,他叹道:“这样看帐,清楚明了不说,而且想 要什么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发现问题。”我笑道:“你才开始学着看,所以慢, 等看习惯了,以后会很快。这个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着我,脸带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不问,只用!”他 盯了我一小会,收起表格笑问:“你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这个?”我点点头。他 道:“回头给你找两个识字的太监,你教会他们如何添制,吩咐他们做。自个看着 就可以了。” mpanel(1);   “我想把那些帐簿搬到自个屋做,或你在东暖阁给我间屋子。”他叹口气道: “把东暖阁放字画的房间整理出来你用,不过对外你只说自己在学画。”我点头道 :“我省的,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看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特意召十四入宫陪额 娘过年。临去前叮嘱我,就在养心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要不然回来看不见我的 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我笑应是。他一走,我脸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点也不愿 我见到十四。   我在东暖阁字画室中看帐簿,听闻外面响动,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纳闷怎么这 么快就回来了?胤面色清淡,嘴角甚至还含着丝笑,可眼神却冷如寒冰。我忙向高 无庸打了个眼色,他立即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胤盘腿坐于炕上,静静出神。我走到帘外吩咐高无庸简单备置一些酒菜。给他 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随即又给他添满,他 连饮了三杯后,才停了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从康熙去世后,他就一直憋着。我有意灌醉他,想让他借着醉意发泄一下。胤 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连喝了三壶酒后,他已经颇带着醉意。胤猛然把杯子摔 到地上,拿起酒壶直接灌了几口,“你知道现在紫禁城外都在说什么吗?说朕篡改 了圣旨,抢了老十四的位置。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谣言,他们就跟着混说。 可额娘今日居然当着老十四的面质问朕!她居然质问朕!”胤似笑似哭。   “她当着朕的面对允说皇阿玛是属意于他的。说只要朕当一天皇上,她就绝不 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的她将来地下无颜见皇阿玛!为什么?难道只有允是她亲 生的吗?”   说着把酒壶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问:“若曦,皇阿玛将来会不愿见我吗?” 我坐到他身边,搂着他道:“不会!”他搡开我道:“你骗我!别人也许糊涂!可 你心里是明白的。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不会!”   “你知道皇阿玛临去那日私下召见我时说什么?皇阿玛说自从康熙四十七年起 就一直在细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意,为人有担待,处事赏罚分明,文武全 才,若立十四弟为太子将来必不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胤笑着趴倒在桌上。我 想起当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当日在十分绝望中是如何云淡风轻地听这番话的?   胤道:“不过也幸亏皇阿玛的这番话让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过,彼此心理有了 准备,后来才不至于太仓促。”我心中一凉,准备?他们原本准备什么?立即打消 各种念头,不愿意再去深想。胤笑道:“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   我定声道:“我没有骗你!圣祖爷肯定会的!圣祖爷关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长治 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胤趴于桌上,喃喃自语道:“皇阿玛会原谅我的,会原谅的,朕没做错,朕一 定做的比老十四好!”我脸贴在他背上道:“会的!一定会的!”   悄声唤高无庸进来收拾,他看着醉睡在炕上的胤问:“要送皇上回寝宫吗?” 我道:“就在这里歇着吧!”“那奴才叫人过来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 我就可以了,帮我在地上搭个地铺,要茶水我自会伺候的。你在外进歇着,有事我 叫你。”胤如今还在醉中,万一再说出什么话来,听见的人只怕大祸临头。   听着胤轻微的鼾声,我心中凄然,当年去清东陵游览时,导游曾经讲解说: “清代的皇帝墓葬实行的是‘子随父葬’、‘祖辈衍继’的‘昭穆之制’。东陵葬 着顺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却极其令后人不解,独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来 他对康熙的心结最终也还是没有尽释,即使他拼尽全力将大清治理得很好,却依旧 不敢面对康熙。   “若曦!”胤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着他问:“睡醒了?头疼吗?”他笑说 :“十三弟以前总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说 :“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笑而不语,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谁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 当中只叫高无庸进来收拾了下地面。”他轻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 用完早膳。他笑着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狭长小盒给我,我笑道:“新年礼物?”说着 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心情激荡。当日他问我为何不戴簪子,我说不小心摔碎了, 他一笑而过,却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胤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问:“可喜欢?”我用力点点头,这一直是我心中的 遗憾,今日得以弥补。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他犹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 …”我强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补一觉。”转身欲走。他拽着我道: “若曦,体谅下我。”我头未回,抽手出来道:“我已经尽力,难道你还要我笑脸 送你过去吗?”说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发呆,忽听得外面一片请安之声,忙匆匆拉开门向皇后请安,心下 却是极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谨慎稳妥,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干吗?皇后紧走了 几步搀扶起我笑道:“听闻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我低头道:“奴婢不 敢!”   皇后笑牵着我手进了屋子,挥手摒退众人,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着 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浅笑着微一颔首。她笑说:“还记得那 年皇阿玛临幸圆明园吗?”我笑点点头,她叹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细打 量你。”我微笑一下,低头静坐着。   皇后笑说:“你不纳闷为什么吗?”我抬头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时候, 你在宫中罚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纷纷揣测究竟所为何事。后来又下起瓢泼 大雨,皇上匆匆进了宫,回来时全身湿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换衣后,皇上晚膳不 用,也不睡觉,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进雨中,站了一宿,我当时哭跪着 求他进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开。”   我震惊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皇后摇头道:“皇上过 来时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闷在屋中胡思乱想。这 些话是我自个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当年我只是惊疑不定, 猜不透究竟是为你还是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后来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 不看你时,我才明白几分。   他当年的痛苦绝非笔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罚跪,他却只能眼看着,他有尊 贵的身份却无力保护自己关心的人,也许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缓和心中的痛。早晨 积聚在心中的丝丝不快渐渐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怜惜。   皇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忧心忡忡了。” 说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们,我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头看着我,我道:“我没有与你们争 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挤谁,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 矛盾。”她笑点点头:“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将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为人, 今日不会说这番话的。”说完仪态端庄地离去。   还有两日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 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 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她爬树,侍侯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 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 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打碎了皇后宫中胤新赐的 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 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 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承欢越发心肝 宝贝的。三番四次下来,她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 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 殿的瓦揭下来。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承欢却 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说要荷花样的,一会又说要孙猴子,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 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 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爷,心中大惊。胤虽未明说,但心里却 不愿让我见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可现在为何叫我来?   胤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阿哥 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 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 你!”我泪水立即狂涌而出,转身就往宫外奔去。胤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 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八阿哥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我们这就走。” 说着领头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八阿哥垂目静默而坐。我捂 着脸哭了一会,抬头问:“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 病倒了。”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 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 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 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 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我扶起她, 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头道: “去打水来服侍姑娘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 强挤出丝笑,问八阿哥:“这样可好?”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 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 道:“我是在做梦吗?”我凑近,脸贴在她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 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我头靠着姐姐道 :“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 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姐姐笑道: “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 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我道:“记得 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也不喜欢。每次闭上眼睛,就 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 破我裙子的骆驼刺。”我道:“还有吃着难吃,但却又总想吃的沙枣。”姐姐笑说 :“是啊!闻着那香味扑鼻的诱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腻在嘴 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我道:“就是 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 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姐姐 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   “妹妹,别难过。我其实现在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就要能见着额娘和青山 了。”我道:“青山?”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姐姐一直装在心里的人。她侧头笑看 着我问:“你还记得他吗?”我忙道:“记得。”   姐姐莞尔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 说:“是啊!”姐姐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刚开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骑马的,他嫌我娇 气,又爱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我道:“姐 姐爱哭?我怎么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说:“是啊!我自己也纳闷。额娘去得早, 我自小也是好强的,从不愿示弱于人。可不知为何,见着他那么似笑非笑,带着一 丝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骑马,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只觉得满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说:“他后来肯定不会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说:“那 你可错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从小在世井街头混大的,惫赖不过,又读了些书, 嘴巴一点不饶人,粗有粗的说法,雅有雅的说法,总能让他挑出毛病来。”   “那姐姐不生气吗?”姐姐嘴角抿着丝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气呢? 可他说,就是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说这样才活色生香,象个年轻姑娘,说我平时 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象个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会吧!”姐姐忙睁开眼睛看着我 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说出来能舒服些。” 我笑说:“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接着说。”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你不用回宫里去吗?”我道:“我就陪着姐姐, 不回去。”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 放心走了。”我笑着说:“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后我不会再吃任何苦的。” 姐姐凝视了我一会,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我轻轻下床,拉门而出,欲找丫头备些热茶。看到八阿哥正低头立在窗下,见 我出来,忙扭转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却又站住,我能说 什么呢?有些伤痛不是言语能安慰的。何况我的安慰,对他而言也许根本就是伤口 上的盐。   巧慧在身后低声道:“小姐,该用晚膳了。”我摇摇头,目注着姐姐未语。巧 慧低声说:“待会主子醒来还要小姐照顾呢!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要不然哪来 的力气照顾人?”我点点头,随巧慧出来,叮嘱丫头姐姐一醒就来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头们置菜,门帘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进来。丫头们忙请安, 我愣愣看着他们,待满屋子仆妇都退出去,才反应过来,跳下炕请安。   十阿哥道:“后日我要去喀尔喀,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来和你道个别。” 我抬头想问为什么,可瞬即苦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胤下的旨了。   十四进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后他问:“你现在过 的可好?”我点点头未语。他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 要你,就该册封你。若不要你,就该放你出宫。可你现在算什么呢?说你是宫女吧, 可听说高无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头回话的份,说你是主子吧,你这又算哪门子的主 子?”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桌上饭菜,十四重重叹口气道:“我永远弄不明白你心里想 些什么。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别再说了,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吗?”十阿哥替我碟子 里夹了菜,“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又搁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个月就被派往西宁驻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个 就该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宫吗?”   我低头未语,十阿哥道:“从来就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不止是她,就是我 们,现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与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边靠了靠,头凑在我脸旁,盯着我问:“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 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有时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几声,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难言,十四一语 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头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 曦!”我回身看着他,他问:“还记得当年在浣衣局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问: “什么话?”他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道:“没什么,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问清楚,可又惦记着姐姐,犹豫了下,还是匆匆出了屋 子。   一进门,看见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巧慧给她梳头。忙赶前问:“姐姐不躺着 歇息吗?”姐姐笑指着几个簪子问我:“你说戴哪个最好看?”我仔细打量了姐姐 一会,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样式简单的玉簪道:“这根好,和耳坠子相配!”   姐姐笑说:“这副耳坠子是青山送的,他见我戴着,肯定很开心。”我一面替 她插簪子,一面强笑道:“肯定很开心。”   巧慧打开箱子问:“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道:“那套 湖水绿的骑装。”巧慧犹疑地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取了衣服出来,两人服侍姐姐 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经很累了,劝道:“姐姐,休息会吧!”姐姐摇摇头,吩咐巧慧 :“还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来,给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镜前转了转,问:“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 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怀里,脸上带着几丝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 “青山带我在清晨时,迎着朝阳骑马,阳光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却迎着太阳放 声大笑;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戈壁上的落日极其瑰丽,半个天空都红彤彤的, 他骑在马上笑看着我,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象立在火焰中……”   我紧搂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骑着马等我呢!” 我深吸口气,强抑住眼泪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闻地笑了几声,忽地 扭头看着我说:“可我有些怕。”我柔声问:“怕什么?”姐姐道:“我已经做了 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们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们也不让我 去找青山。”说着,姐姐的眼泪颗颗滚落。   这是祥林嫂的恐惧,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离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 以惧怕婚约在阴间同样有效,何况是皇家的婚约。我想了想,示意巧慧来扶住姐姐, 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来。”姐姐牵住我衣角惊问:“是要你回宫吗?”我摇 摇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姐姐点点头,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拦住仆人问清楚八爷在书房后,向书房跑去。门口太监看到 我忙高声请安,我未理会,直接冲了进去。   八阿哥坐在桌后,看到我从椅上惊起,脸瞬时惨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 盯着我,我上前几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头。他脸色微缓,侧身避 开道:“究竟什么事情?”   我仰头看着他道:“求王爷休了姐姐。”书房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中,半晌后八 阿哥面带哀凄,笑了几声,坐回椅上笑问:“这是若兰的意思吗?”   十四阿哥道:“册封废除福晋都要皇上下旨,岂能说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 哥腿旁道:“皇上那边我会去求的,但此时进出宫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只求王爷先 答应。”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闭着眼睛,笑了再笑,却无一语。   我看着八阿哥求道:“姐姐在这个府里已经困了一辈子,如今只担心自己就是 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们阴阳相隔二 十多年,求你给姐姐自由,让她安心地去找自个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脸色越发惨 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脸色怔愣,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搀扶我,“若曦,起来好好说话,王公皇子休福晋非同小可,必要 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则定会被议罪。”   门外忽传来几声脆笑,八福晋掀帘而入,冷笑道:“议罪?欲加之罪,何患无 词?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请安,八福晋盯着我看了几眼,看着八阿哥柔声求道: “成全若兰吧!”说完,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把毛笔递给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气,提笔一挥而就,写完起身立即出了书房。八福晋仔细读了一 遍,递给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过休书,向八福晋磕头,“谢福晋!” 她苦笑着摇摇头,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我一辈子心心念念 地和她较劲,却不料她根本就没上过心。”   她仰头,盯着屋顶,微带着哭腔,讥讽地笑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争了,她想走,我求 之不得,满心欢愉地相送!”说完,半仰着头,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书,眼泪滴下,为姐姐也为她。她如此倨傲,以为仰着头,就可以没 有眼泪滑落吗?   “立书人廉亲王爱新觉罗. 允,早年奉旨娶马尔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 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我搂着姐姐,一字字读给姐姐听,姐姐听完满脸又是欣悦,又是难以置信,拿 过休书细细辨看,问:“真是王爷写的吗?”我道:“难道我还敢骗姐姐吗?”   姐姐把休书压在胸口,微微而笑,叹道:“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爱新 觉罗家的人了,我就来了,我要去看那株我们一块栽的红柳,还要再喝几口雪山的 融水,我们骑马去天……”   声音越来越低,极度静谧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休书悠悠飘落于地 上。   --------   小说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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