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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体育场上空升起一团灰中带紫的云雾,眼睛锐利的人很快便看出那云雾的形状 极像一只麒麟,正在空中笨拙而傲慢地挪动。片刻工夫过去,麒麟开始变化,成为 一只低垂着头颅却暗藏杀机的巨硕狮子。这两种动物莅临枇杷城,很多能识风水的 人便以为是吉兆,可即将被押赴体育场听候审判的囚徒那说,一切都在预示着凶险。   桑葚抬起头来的时候,狮子已经浓缩成一只浑圆的气球,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 给拽着,一会儿升腾,一会儿下落,又抟着风上升。桑葚觉得这太圆实的球体实在 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使他想到某种刑具,以及被砍去的脑袋。   待他再次朝天空望过去的时候,云雾变成了一束眩目的金光,将整个天际映衬 得金碧辉煌,整个枇杷城都被笼罩在这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   在桑葚一个长长的寒噤之后,金光消失了,云雾又扩展为更宽远的一片乳色的 云,枇杷城又恢复了它平日温润平和的气色。   桑葚从最初极为想观看这次审判大会以及亲临处决现场的亢奋中冷静下来。   朝体育场方向去的人,脸上都带着古怪、苍老和矜持的神情。桑葚知道他们和 自己一样,都是想看看那些即将在死神面前跪下的人是如何同这个世界告别的,而 且,他们非常想看到那些绝望的或者麻木的或者仍然是犯罪的脸,如何变成一张白 纸,然后在蜡黄色的浸染下被死神招去的。看别人的某种下场,以此来获得感官的 快乐是人的本性,只要刀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人们就能快活,就欢喜看别人遭殃。   蚂蝗一脸都是见惯不惊的神气,桑葚开始真还以为他见多识广,可一路走去, 蚂蝗那在桑葚看来拽得不行的话语中看出,他那派头都是装出来。   蚂蝗告诉桑葚,据他在市府做事的朋友说,今天审判的犯人很多,犯罪名目也 多,强奸啦,抢劫啦,卖淫和组织卖淫啦,贩卖人口啦,贩毒啦,凶杀案啦,绑架 啦等等。   桑葚打断他:“枇杷城就那么屁股大的一个地方,有这么多犯罪项目?”   蚂蝗说:“嘿,事实上就有这么多,不对,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犯罪,你我恐 怕连听都没听说过。这就叫庙小阴风大。咱枇杷城小,可怪人怪事就是多。”   桑葚说:“那,那个娘们儿犯的什么罪?”   蚂蝗道:“哪个娘们儿?”   桑葚说:“你就这记性?那个,嘿嘿,标致的娘们儿啊,她犯的什么罪?”   这番轮到蚂蝗瘪嘴了:“是谁没长记性?昨天我怎么说来着?”   桑葚道:“你以为我真的忘了?”   蚂蝗说:“那你他妈的废话什么呢?”   桑葚说:“我心疼啊!”   两人淡淡地笑了笑。   人越来越多,通往体育场的这条直街便开始拥挤起来。   桑葚突然想,这条街道就是一根被硝和盐腌制过的猪下水,绵长不易断裂,无 数长势极佳却只能往横里长的鸟男蛙女在下水里磨蹭,有的在迈着令人作呕的猫步, 可体态的臃肿经常使他们几乎要将自己给扔出去,有的在走官步,挺着硕大的肥油 肚皮,像企鹅一般优游、稳妥和令人发笑,有的像在踩跷跷板,那肉脚怎么也无法 落到地面上,整个变形的身体在城市的灰尘中漂着,然后,他们又拖着这条奇长的 肠子朝体育场方向拱去。他们兴奋得如同吃了海洛因,在肠子里将他们的声音传递 :要杀犯人了!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从桑葚和蚂蝗面前跑过,蚂蝗说那是市中学的学生,桑葚说 你怎么知道,蚂蝗说你看校服啊,又有几个学生过来了,桑葚说,那是来实习的大 学生,蚂蝗说,这回你开窍了。   桑葚说:“我和那个女的见过面!”   一句话让蚂蝗差点一个趔趄。   桑葚说:“我以为她金贵呢,见了,就那么一回事!”   蚂蝗说:“我想和她们交往,她们根本不搭理。”   桑葚说:“那是装的,她们就爱装纯情,装深沉。”   蚂蝗说:“那有什么呢?大学生嘛,不装,能是大学生吗?可我就喜欢她们, 你瞧咱枇杷城里的女人,走路那样子不是像扫帚,就是像铁锤,人家念大学的,就 是不一样,走路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迷死人了。”   桑葚说:“那你赶紧上,可不能让她们矫情矫得太过了。”   蚂蝗说:“哪敢呢?上过了,我只能闻闻她们身上的香水味。”   桑葚笑了起来:“你就这命!”   蚂蝗说:“你认识的话,引见引见!” mpanel(1);   桑葚说:“她们只是来实习的,完了就走了,到时候你吃狗屎去?”   蚂蝗点点头:“这倒也是。”   这时,有两个穿着花哨、化妆粗糙的女人从斜面过来,为引起行人的注意,两 人走路的姿态做作,说话的声音也大。   桑葚对蚂蝗说:“你瞧这两个婆娘,一个像八哥,一个是一只在筛子里打摆子 的土鸡。”   蚂蝗说:“那你还看?”   桑葚说:“是啊,再看就要成独眼龙了。”   蚂蝗说:“是瞎眼!”   两人只听到八哥对土鸡说:“贩毒,那还了得?该砍脑壳!”   土鸡说:“杀人就得偿命,该活剥她们的皮!”   桑葚脖子不禁收紧了,仿佛就要剥他的皮砍他的头一样。   蚂蝗道:“这两个婆娘,只能做修女!“   天暗了下来,块块云层镶嵌着,铆钉铆牢似的。   那标致人儿在哪里?   桑葚和蚂蝗来到体育场的时候,人群已经将体育场外围塞满了。桑葚迫不及待 地朝体育场中央看去,想在那一溜犯人中首先见到那个美人。   两人站在人群背后,伸长脖子,但只能看到主席台上的情景。两人便往前挤, 却立即招来了责骂,两人只当没听见,憋足了劲朝前蹭。好歹到了前面,两人已是 大汗淋漓。   犯人就站在眼前,他们都低着头,桑葚没看见那个美人。   桑葚对蚂蝗说:“怎么没人呢?”   蚂蝗正在数人数,完了,说:“第一次见这么多犯人被审判,十三个。”   桑葚说:“你他娘的数什么?那个女人在哪儿?”   蚂蝗说:“左数第三个!”   桑葚看过去,那个女人头朝前勾着,头发将脸遮去了大半,桑葚一时看不见她 的模样,但从那身段和头发来看,桑葚觉得蚂蝗没说错,确实是个标致女人。   几口铁锅窜出蛇信子一样的火苗,红得逼眼,桑葚和蚂蝗都感到火的热度。股 股浓烟卷向空中,天空就成了深黛色。   蚂蝗说:“先宣判卖白粉的,那铁锅就是用来销毁白粉和其他毒品的。”   一个军官,或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高声宣讲着什么,桑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 感到裆部湿了,手心脚心湿了,背上湿了,只有眼睛是干的。   两人开始抽烟。   旁边的人也开始抽烟,却立即遭到几个女人的厉声反对。   蚂蝗对那几个女人说:“老子还想喝烧酒呢!”   桑葚对烟酒一时没了兴趣,那几个毒品贩子被怎么宣判的,他也不知道,他所 有的注意力,包括听力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他把手伸向裆部,那东西还软耷耷 的,可就是这么一摸,它就迅速翘了起来。   桑葚突然对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又了一种老相识的感觉。他虽然为自己这个近乎 变态的想法给刺激了一下,但他在心里却这么叫了起来:美人,你这个女人,我的 心肝,你把头抬起来啊,快看看我,我是你的和尚啊!   蚂蝗见他这神色,便用胳膊使劲捣了捣他,他一甩臂膀说:“你他娘的别骚扰 我!”   桑葚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女人,我干过你的,你肚子里还有我的水水。你怎 么成了木乃伊,和那些枯树皮烂泥塘的杂种站在一起呢?快过来,我带你走,你不 是要我带你走吗?我来了,快点过来!”   蚂蝗吓着了,和尚这杂种撞鬼了!可眼下这些人还没吃枪子啊,那至少也得等 半个时辰,可他似乎已经让鬼魂给附着了。   桑葚还是那么轻轻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不是我在枇杷城里和那帮不长 屁股眼的杂种一起在大街小巷打打杀杀中爱上的唯一的女人么?你不是说,你正是 在不想活了或活不下去的时候认识并爱上我的唯一的男人吗?”   蚂蝗试探着说:“和尚,和尚,你在念经哪?”   桑葚只顾自己说去:“就是你,不会错的,我刚来就认识了你。”   麻黄忍不住了:“我操你娘,和尚,她是谁?”   桑葚眼珠都跳出来,粘在那女犯人的身上了:“你别低着头啊,事情没那么复 杂,简单得很,不就是犯罪么?你不就是我的女人么?看着我,我是来救你的。别 担心,事情虽然来了,我还是我。面块丢到油锅里,滋滋滋地变成了油条!我是老 油条,你也是老油条,不就是脱光了衣服叉开腿让我日么?你是个好女人,你懂得 享受,简直是日的教授呢。我来了,我不客气了啊,你别在那儿装叔女了,装也没 用。我一把就把你抓进怀里,找到你的嘴巴,甜滋滋的嘴巴,你他娘的舌头可真是 好吃,比猪舌头好吃多了。你让我抓住你奶头,我揉着,搓着,然后含在嘴里,你 要叫就叫吧,欢快地叫,叫得你浑身都是波浪在涌。就这么简单,事情怎么会复杂 呢?复杂是那些婊子们搞出来的,可你不是婊子,你是被我干过的女人,他们说你 绝对上不了贞节牌坊,哈,活该!”   旁边的人听见了桑葚的话,都拿眼睛来问他:你小子吃错药了?   蚂蝗觉得带他来这儿,简直就是荒唐。   蚂蝗再次试探道:“和尚,和尚,你怎么了?”   桑葚根本不予理睬。   桑葚的眼光像箭一样射进女人的身子里去了。   “死刑!”   蚂蝗煞有介事地喊:“听到了吗?美女被判死刑!”   旁人看着蚂蝗,蚂蝗却盯着那几个冷峻的警察,觉得他们就像几只衣服架子。   桑葚其实也听到了“死刑”两个字,当时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蚂蝗在耳边喊的 时候,他真想将他掐死。   人群开始激动起来,那些被宣判死刑的犯人,在他们眼里,都成了活死人了。   桑葚碰到了一侧的一个男人,后者望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气,以为他要倒了, 做出要扶他的样子,但见他迅速又站直了,便顿觉无趣。那时,蚂蝗正有些幸灾乐 祸地看着他的脸,对他刚才的自言自语感到厌恶。   蚂蝗想:“好象那女人是他老情人一样。这,这是哪门子事跟哪门子事啊?”   “立即执行!”   这几个字像穿堂风一样刮了过来,桑葚的每个关节都疼痛起来。   在警察准备将那女人架起来的时候,桑葚看见她抖索着,很轻很轻,像打摆子 初期的症状。他突然觉得如果和她一起去死,他都愿意。他想:“你不能一个人走, 让我带着你,我们一起走吧!”他再次陷入为一个美女而痴情的地步,这痴情使他 几乎成了一个幻想一个爱情奇迹出现的高手,“我昨天还去你家看过你的,你那时 还好好的,做了可口的饭菜给我吃,然后我们洗澡,然后做了爱。怎么今天你就被 抓了呢?就被判处死刑了呢?你还说你一生都想得起我的,瞧得起我!你别丧气, 不就杀了两个人吗?我和你,两条命,也够抵偿的了,你不亏,那两个死人也不亏。 我不想等你,我怎么能等你呢?你死了,我不是寡男了么?你别走,要走我们一起 走!”   那女人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听到他肚子里嘀咕的声音,将头抬了起来,但 立即又被压了下去。   蚂蝗说既然宣判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想回去了。   桑葚没说话。   那女人想再次将头抬起来,让自己感觉舒服一点,但她再次被一双手给摁了下 去。   桑葚想喊,想咆哮。   这时,阳光从云层之间的缝隙中直射下来,本来就拥挤的体育场更加闷热,人 们就像蒸笼里的馒头,在强大的热流和声浪中发酵膨胀起来,然后在蒸汽中飘了起 来。   铁锅里的火光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股股黑色的烟雾,体育场立即弥漫着一股 令人恶心的臭味。   一个男人对同伴道:“那个女的,长得还真不赖,可惜杀人不眨眼哪。唉,可 惜了,要是日她一回,就一回,也足了!”   “谁知道呢?这样的美人,心肠怎么那么歹毒呢?”同伴道。   另外一个道:“那也说不准,我估摸着,她一定是被逼的,她那么漂亮,单靠 那脸蛋,在枇杷城就能活一辈子。”   那男人道:“不管是逼的还是自己生来就心黑,反正杀了人,就得去死。”   “也是啊,就算是卖了她,也比看着她吃枪子儿强。那些法官也太他妈那个了, 对美人嘛,网开一面就得了,出个价,卖给我算了,反正我那婆娘丑得出窍,买一 个,养两个,我作为男人的这一辈子,嘿嘿,真值了。”   “就你会说,真到了那天,那美人恐怕连你婆娘和你就一包老鼠药给毒了。”   “听说她还合伙卖白粉。”那男人说。   同伴道:“你没长耳朵吗?她就是因为卖白粉和人结仇,然后杀人的。”   另外一个道:“你妈的张冠李戴了,不信你问那个念宣判书的去!”   蚂蝗说:“这老兄说得对,你们都张冠李戴了,那婆娘不是因为毒品杀人的, 她嘛,是情杀,哈哈哈哈!”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警车尖厉的声音刺穿了体育场浑浊灼热的空气,桑葚看见所有的罪犯都快倒下 去了,要被坚硬的泥土给掩埋了。一队警察机械而迅速地将警车和体育场出口之间 的通道给封锁了。桑葚看到警车那转动的红红的灯,感到它们就想是被控制在肚子 里却拼命在挣扎在吐血的心脏。   桑葚对血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一股酸液从胃中沿着食管涌到了嘴里,在天堂处 灌进了鼻腔里。他夸张地将胸口按住,双脚却在这次使劲中深深地插进了泥土似的, 连他自己都感到自己纹丝不动。   桑葚打算离开身边这些浑身散发着汗酸臭的人,就在他身子刚刚动弹的时候, 那女人抬起了头,他的心即刻就收紧了,直觉告诉她,她在看他。其实那女人也只 是抬起了头朝人群扫了一眼而已。   桑葚立即像疯狗一样蹦了起来,口中胡乱地喊着什么。他拨开面前的人,朝那 女人冲去。人群骚动起来。桑葚看见那女人吃惊地望着自己,他便有了更大的力量, 一堵墙似地朝前倒去。   在几个警察冲过来之前,蚂蝗拦腰抱住了桑葚。   那几个警察停了下来,人群像被切开的水,又迅速融合在一起。   蚂蝗死死地抱住桑葚,喊:道:“和尚,我日你娘的,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要 命了?”   桑葚倒没怎么挣扎,他只是要蚂蝗松开他。   蚂蝗放开桑葚,桑葚又要往前冲,旁边那个男人一把拽了他,说:“你这小兄 弟今天是怎么了?你以为那是自由市场啊?去吧,你只有找死!”   蚂蝗说:“别发神经了,那女人和你没任何关系,你再怜香惜玉,也没法子啊, 她是杀人犯!”   桑葚还没清醒过来,旁边的人和蚂蝗的话他压根就没去听。   警车再次尖叫起来。   桑葚推开蚂蝗,就朝女人奔去。那几个男人和蚂蝗几步就将他拿下,蚂蝗一拳 砸在他腮上,他晃了晃,却别在了几个男人身上,没倒下去。   蚂蝗喝道:“和尚,你听着,你再往前走半步,老子就捅了你!”   桑葚看了一眼蚂蝗,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桑葚说:“我想看看她。她被枪毙,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蚂蝗看见桑葚的眼里涌出泪花。   桑葚转身对着那美人喊了一句:“我爱你!”这是一句被枇杷城里的人评为最 酸气最庸俗最老掉牙最虚假的话,桑葚喊出来的时候,蚂蝗脖子上都被鸡皮疙瘩给 糊满了。但就是这句话,像一个因为太熟悉枪支,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人,用自己的 子弹将自己击中了。但蚂蝗和众人都被这句过于直白的话给蒙了,桑葚的意思是更 直白更裸露更他娘的桑葚的一句话:“老子要日死你!”   桑葚被自己的话击倒了,击中的部位是心脏。他又看到了血,被血灌注得快爆 炸的心脏。他站在人群的中心,却觉得自己是站在人世的后面,泪水模糊了一脸。 包括蚂蝗在内,没有人知道他是个没了心脏的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在第一眼看见那 个即将和阎王爷一起的女人时就决定做她的男人。他是一个几乎不流泪的人,但因 为那个漂亮的女人,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犯人,他在幻觉中成了她的情人,也为她 流下了泪水。   桑葚也不知道自己多长时间没这么哭过了,但他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做一个美 人的情人,真是爽极了!   这倒害了蚂蝗,他原本是想早点离开体育场的,见桑葚这副样子,他无法脱身, 他一边骂桑葚变态,下流,一边得随时防备着桑葚朝那女人冲去。后来,他在一次 喝酒时对桑葚说:“和尚,你那天想过你冲进去的后果没有?你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都以为你是劫法场的,任何一个警察都可以当场将你击毙!”   警车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桑葚看见体育场的人开始散去,人人都带着满意的神 情。   桑葚对蚂蝗说:“犯人呢?”   蚂蝗说:“押上车去了!”   蚂蝗指着几辆警车旁边的绿色解放牌大卡车说:“你瞎了?看卡车上!”   桑葚看见了,即将被枪毙的犯人被武装警察给看守着,被绑着的身子后面插了 一快木牌。那个女人也在其中。   人群又开始激动起来。   桑葚对蚂蝗说:“她好象在喊什么?”   蚂蝗对桑葚如此痴迷那女人,既感到好笑,也感到厌恶,他虽然也看到那女人 在喊什么,便挖苦道:“你何不亲自去问问她呢?”   话是这么说了,蚂蝗还是走到前面,去问一个熟人,那女人喊了什么,那人回 答说:“她说她还没杀过瘾,如果再给她两天时间,她就将她仇人的全家杀光!”   旁边一个人说:“她还说,你们这些白活了的人,要向她学,像她这样的女人 敢作敢当,就是对头了的,就是能人!”   蚂蝗说:“这女人不简单!”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造孽啊,她哪里是女人哪,简直就是白骨精!”   旁边那人说:“人都快死了,说几句冲天的话,算什么?就当是过瘾了,她不 是说没杀过瘾吗?”   另外一个人道:“你以为她的话刺耳么?我看阎王爷那老东西可是喜欢的。”   蚂蝗还是那句话:“不简单!”   桑葚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蚂蝗说:“你不回去?”   桑葚说:“我去商场转转。”   蚂蝗终于松了口气,赶紧走了。   桑葚租了一辆摩托车,朝枫树坳而去。枫树坳是枇杷城枪毙罪犯的一个固定地 点,距离城区不到三公里。那是一处年年枫树火红,却无人居住的一块僻静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枪决犯人,委实一个绝佳的场所。   桑葚小时候就常跟了人来枫树坳看枪毙犯人,每次都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他 对死尸的过份重视就是这一次次经历所造成的,也可以说,他对女人尸体的嗜好也 是从那一次次观察淌着血的尸首慢慢冷却下去而开始的。   曾经有个来枇杷城实习的美术学院的学生在一次写生过程中,发现一旁看他画 画的桑葚眼中怪怪的,便觉得好奇,就要和桑葚说说话。桑葚和陌生人的话不多, 就看那大学生的画,不说好也不说坏,那美术学院的学生想你一个小市民,懂得什 么艺术,就压根不把桑葚放眼里,当他将自己画的人体素描展现在桑葚面前时,桑 葚突然说:“你画的这些人,画得比那些花儿呀鸟儿呀水呀的好多了!”那大学生 惊讶了,看了他很久,才问:“你怎么说这些人体画得好呢?”桑葚想也没想地回 答道:“起码你画得像僵尸!”一句话差点把那大学生给呛死,他满以为自己的素 描是一流的,也正准备回省城参加全国的书画展的,可这枇杷城里的小子却说他原 以为活生生的人体素描却是一具具的僵尸。大学生说:“你怎么,怎么这么评价我 的作品呢?”桑葚说:“这些人看起来,真的像死了很久的人了,没血色,皮肤惨 白,没一丝活人的气色。”那大学生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桑葚看见大学生要把那 些话毁掉,便说:“留给我吧,看僵尸也过瘾!”桑葚的话是老实话,他原本就喜 欢看尸体,但那大学生以为他是在进一步嘲讽他,明里说是喜欢他的这些画,实则 是蔑视这些僵尸一样的废品,便气得不行,一把火将那些画给烧了。这事让桑葚难 过了很久。那个长得又瘦又黑的美术学院的大学生也没再来过枇杷城。   桑葚赶到枫树坳的时候,罪犯已被枪决。   观看枪决的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被处决的罪犯趴在坡下,验尸也快结束。   桑葚听旁边的人说,要是没有亲属来领尸体,那多半就是让医学院拉去,做人 体解剖课的标本。如果医学院的都不要了,要么是埋掉,要么是拉到火葬场去。   立即有人反对说,你瞎说什么呢?我看是卖了的,即使是拉到火葬场去,也得 花钱。   桑葚坐在一株枫树下面。时令还是夏天,婆娑的枝叶碧绿逼人,到了秋天,这 儿漫山遍野都是红得如火的枫叶。很多省城的摄影记者和美术学院的学生到这儿来 拍照和写生,都为这红得让人醉倒的枫树留下了大量的照片和绘画作品,但当他们 获知这儿是枇杷城枪决犯人的固定地点后,就不再来了,说,火红的枫叶,诗意蓬 勃的枫树坳,怎能和那些罪犯摆在一起、融汇为艺术呢?   枇杷城的人也感叹道,多美的一个地方,全被那些该诅咒的罪犯给糟蹋了。还 说,枪毙犯人一定要在枫树坳么?没人出面解释,年年都在那儿处决犯人,便是习 惯,也就成了规矩,谁也不想破坏规矩,枫树坳即使是人间仙境,也得在让犯人从 那儿经过,到地狱去。有个记者说,如今这世道,只要哪儿有一点点可看的地方, 都被那地方上的人自吹为人间仙境,人间天堂,枫树坳也可以这么称呼的。但枇杷 城没人这么自吹枫树坳,这儿年年都还是被腾出来作为枪毙罪犯的地点,枫树坳也 只是一个小小的枫树坳。   桑葚说,有什么不妥的?树叶红,那死人的血不也是红的?那些火红的枫树就 是那些罪犯的鲜血给染红的。   他爹跺着脚说:“逆子,那话能说吗?哪儿有罪犯的鲜血把枫树染红的说法? 你,你你,你这脑子里装的是煤渣啊?”   桑葚却道:“你老发神经做什么?我只是想到在枫树坳枪毙死人,要流那么多 血,那些枫叶就是那些血染红的,有什么错?”   他老爹多多说:“那些罪犯可不是英雄啊!”   桑葚嘲笑道:“原来你只以为英雄才流鲜血,才能将枫叶染红啊?那罪犯流的 血是绿的,夏天的枫叶就是罪犯的绿血染绿的,这下可以了吧?”   他老爹气得只骂娘。   桑葚说:“爹,你书读得多,可是越读越糊涂了,就别读了,你看娘都快累死 了。”   他老爹绝望得要背过气去的样子使桑葚快活不已。   桑葚说:“你如果不再发神经,哪天我也去英雄英雄,保管将枇杷城的枇杷树 全部染成红枇杷。”   他娘在一边插嘴道:“哪还有枇杷树啊?再说这城里怎么能栽枇杷树呢?倒是 郊区还有一些地方在种枇杷。”   桑葚说:“那我只有把我的心给染红了。”   他老爹说:“你小子恐怕是该小心了,说不定你的心本身就是黑的呢。”   桑葚说:“和你的墨一样黑呢。”   他老爹照例又摆出一副让儿子看着不舒服却极有效的高姿态,不作声了。   枫树坳显得冷清起来,喧嚣和枪声之后,山野恢复了宁静。死人是否已经上路, 无人知晓。他们在上路时,是否回头一望,结果任何一个亲人和朋友都不见,他们 才彻底心灰下去,绝望而急切地等待子弹到达他们的身体。   一阵风从坳口吹来,枫树浓郁的碧绿越来越紧,也越来越黑,顺着山坡迤俪而 下。   桑葚是一个人了,但他无以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他坐在枫树下的影子只是枫 树坳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一个点,没人,没任何草木,甚至连那些死在这儿,成了这 儿的鬼魂的死人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桑葚自己,似乎也完全从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中超脱出去,哪儿是肉体,灵魂在 是哪些部件,他也全然不知晓。他坐在碧绿的枫树坳,不为别的,只是想见到那个 他已经接受的女人,那是他的情人,除此以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让蚂蝗、大 篷车、老奶妈、他老爹和老爹的屁话都见鬼去吧。   后来的事情完全是按照桑葚心中所想而进行的,为了说清楚,我们是这样看到 桑葚在枫树坳的行为的,也就是在殡仪馆或火葬场或医学院或死人的亲属们来临之 前,或者是被这些人完全抛弃之后,死人成为山野之野草野泥时,桑葚解开了他的 裤子,他发现那坚持向他索要快活的坚挺之物已经到了难以掌控的地步,其实,他 已经失去了将那玩意儿的快活抬升到绝佳高度的一切思考和经验,他只是在意识和 意会中让那个后脑中弹的美丽女子完全裸露在自己眼前。是的,他需要一切的裸露, 绝对的裸露。   桑葚感觉到自己就是一片绿得发冷,甚至是绿得打摆子的枫树叶,这些叶片就 是插入艺术和死亡躯体中的生殖器。   快活在死亡后产生,死亡来自于短暂的快活,却成为艺术万般追捕的永恒。   与后山上那个女人相比,桑葚更期待这个满脑鲜血的女人。   当他看见自己身上粘上了女人的有些发黑的血液时,他在心里喊:“爹,是死 人的血把我的心染红的,是这些死女人拯救了我的!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当他准备离开枫树坳的时候,看看满山的枫树,不禁一声叹息:“是哪个狗娘 养的把刑场设在如此美丽的地方?真他娘的好眼力!”   他从碧绿中再次搜索到女人的尸体,感到内心潮湿得不行。他说:“婊子,你 是我的情人,你住在枫树坳,也算是对得住你了。”   回到城里,桑葚又来到体育场。   风变得微弱起来,连一丝灰尘也吹不起来了。太阳在一阵一阵的躲避隐藏之后, 从体育场主席台背后的阴霾中钻了出来,整个破旧的体育场又明亮起来。   在这番无比空阔的空间里,桑葚觉得自己的身体更空,只是一张纸做的道具或 模型了,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轻飘飘的,可总也飞不起来,只能无 意识地蹭动。   一群学生欢叫着冲进球场,他们纯金属般的嗓子所发出的尖叫几乎要把体育场 给戳破了,也快将他这个纸做的人给胀裂了。   于是,桑葚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在体育场的泥地上滚来滚去。这让桑葚一 阵惊诧,过去处决罪犯时以砍头为主,那些被刽子手的钢刀劈下的头颅在脱离身体 时,不就是变成一只球了么?不是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动么?不是也可以将他们踢 进球门,获得胜利么?   桑葚感到脑袋突然不在身上了,他只感到脑袋疼痛不已,在天旋地转中朝无数 个方向飞去又飞来。   正当他正这般那般时,他后背被学生们踢来的皮球击中,他听到那些还是孩子 的学生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桑葚想:皮球的肚子里,一定有白粉!这些小杂种都不是人日出来的!   桑葚病倒了,再次住进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身体,既没发现以前受伤的部位病变,也没发现新的症状。但他 确实又是病了,医生没了法子,他老爹老娘更是一脸阴得出水。久治无效,他不得 不回到家里,他老爹专为他请了一个民间医生来给他诊治,那郎中在把脉之后也没 说什么,只是给他开了一长串的草药,说按这方子到药店里去抓药便可。   于是,桑葚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苦臭烘烘的草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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