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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当警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在警察将手铐铐在他腕上 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等待着副冷冰冰的铁家伙已经等得太久了。   他老婆却被击倒了,在这个可怜的女人眼里,他斯文,儒雅,为人正直,办事 得体,在单位人事上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就连那些向来妒忌和打击那些有才有德的 属下的官们也对他赞赏有加,年年也给他一两个什么优秀之类的奖励,他本身也是 这类欢喜在面子上上色,人前人后得落个好名声,同一些年轻人一样无以分清虚荣 和自尊一样的人。她熟悉这个男人,甚至对他的文字里有身气息和味道,她都异常 敏感。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一起走了几十年,她都那么认定她的男人是那那么一种 人,与别人的评价毫无二致。可现在,她亲眼看见他锒铛入狱,这无论如何让她无 法接受。   他在走出院门的时候,回头对她说了一句:“对不住你了!”   他生得一副贵人相,小时候因为其面貌上具有男人女人的双重特点,而被万大 山、立邦和他娘都看不顺眼,他也由此感觉到了压抑和愤怒,这为他在成人后企图 以沉默和谦让来掩饰内心的自卑和自负,却最终没能让自己战胜自卑和自负埋下了 “伏笔”,也是他为了寻找仇人而不惜牺牲大部分时光,将仇人置于死地,以发泄 自己在年少时被人蔑视的愤怒,并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的主要原因。但 他不是那种恶少,与他兄弟立邦有很大的区别,他几乎不和人在表面上最较量,习 性和后来经历多了所形成的人生看法,使他处于被人戏谑为软弱的被动地位,这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给了他了解人事,琢磨人生的机会,当然,也使他成为一个善于 在暗处作为,工于心计的人。他那副男女特点都有的脸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人们的 好感,地方上人以为与此类人相处,此生必得富贵,享尽荣华。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立志成为商人,但他几乎不会操作算盘,即使学会了,也因为手指笨拙 和脑袋不是数字构成的,一打就错,加之人懒惰,又不屑于与其他商人为伍,只好 作罢。后来他立志于官场,有人便向他推荐了一本叫《厚黑学》的书,说不读此书 将是终生遗憾,他如读经典一样地连续将那书读完,并为其间的至理深为折服,但 当他刚踏进官场的门槛,就被其间的腥臊和凶险吓退。他也曾做教师,觉得那职业 适合于他这样雅致的人,但当他登上讲台,在教师堆里扎下去的时候,发现那里照 样腥臊、势利和浅陋,而且小人众多,日日是打不完的肚皮官司。罢了罢了,还是 吃他那笔杆子饭吧,笔杆子就是他的筷子,那碗饭吃好了,比做什么都强,思考成 熟了,便向学校领导打了辞职报告,进了被称为“清水衙门”的市文化馆,后来改 为市文化局。但他耗了半生也没能捞到什么人什么家的头衔和好处,那不是他不具 备那点能耐,也不是他依旧懒惰,而是他终于知道了害死他亲爹的人是谁,于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就是说,在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年华里,他把绝大部分时间 都放在寻找那个姓龙的人和他的后人的事情上了。   那时,他还没结婚,也刚刚开始着手寻找仇人。但枇杷城不是乡镇,他知道, 寻找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许会耗尽他一生。   不久,他就结婚了。老婆是一个不十分漂亮,但让他看起来非常顺眼和乖巧的 女人。他寻找仇人的事便暂时耽搁下来。   他对老婆说,暂时不要孩子,现在是穷,将来也可能还是穷,我们先做点事, 有了积累,也不被其他人事所担待的时候再生孩子。   老婆是个有主见,但不固执的女人,她答应了他。   那时,他老婆在一家机关的后勤部门工作,事情不多,还有些收入,年底也总 能拎些粉条猪肉红糖的东西回来,两口子生活上还能过得去。   那时,他已经开始教书。   他老婆可是对他能做教师羡慕得按照他的话说,是要流口水了,以至于发展到 崇拜的地步。他说,你崇拜我做什么?不就是老师吗,还被叫着臭老九的。他老婆 说,我觉得你真和孔子差不多,是圣人哪。他讥笑道,孔子是圣人,不假,可你还 没学会用脑子,现在的孔子传人,做事不钻空子就算是有品行了。他老婆道,你不 能这么糟蹋老师!他说,我这人既不无端恭维人,也不无端糟蹋人,事实总是事实 嘛。他老婆认真地说,你说的那些人也只是少数人,我就觉得老师好。他说,老师 是好,唉,老师是好。他老婆是,本来的,就是好,还用你说。他说,你是我老婆, 这么说,我感动,可要是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才是真的好,我才是真正的感动。他 老婆说,没有笨蛋学生,只有笨蛋老师。他说,这纯粹是小人之说,大概是那些小 人或痞子或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想贬低教师,也大概是他们想向官儿们丢媚眼,或 者想得出一点深刻的结论,表面上看好象是公道话,可以探讨,可我怎么看这话就 是屁话!他老婆又改口说,没笨蛋老师,只有笨蛋学生。他说,得了,还不是故意 在糟蹋学生么?学生嘛,毕竟是学生。他老婆说,没笨蛋老师,也没笨蛋学生。他 说,庸人之谈。他老婆说,既有笨蛋老师,也有笨蛋学生。他不耐烦了,说,这是 世上最笨的人说的。他老婆说,反正我觉得老师好。他说,当然好,你最好发动全 枇杷城的人做一次研讨。他老婆说,我不懂。他说,既然不懂,咱们就别谈这个问 题了,做个本分人就好。   从此,他老婆就总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他对老婆说,不是我脑子有问题,人 活着本身就是问题,哪个旮旯都有问题,每个人都有问题,你开开窍想想看,整个 世界的人都有问题,所以哪儿都是王八蛋,大家都不觉得奇怪了。你再想想,如果 咱枇杷城里有一个人裸奔,那众人肯定说他神经有毛病,可如果这世上的人都裸奔, 裸着开会,裸体旅游,就没人说谁谁有病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但后来,这女人却发现他这个男人能发一些议论,能写一些文章,还能做些让 人惊讶的事,可他待人接物诚恳大度,温文尔雅,多少年都一个样,这使得她因为 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而感到宽慰和幸福。   很快,男人就将工作调到了文化馆。从此,他有了更空余的时间,他真正开始 在枇杷城里寻找几十年前那个在官府里做事的龙姓人氏以及他的后代。 mpanel(1);   他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即使在市志办公室去查找线索,也是假借文 化馆的名义去进行的。他这样隐秘地寻找,使他心力交瘁,也使他在后来被捕时, 他老婆还以为警察是找错了地方抓错了人了。   但他不可能像侦探一样,集中所有精力和时间将一桩案子调查到底,这样就很 快能找到结果,可他不是侦探,根本没侦探那本事,而且他还得工作,照顾家庭, 没职业侦探那样的时间,自然也没侦探的手段和条件,而且他还是在秘密中进行的, 他的意思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企图,等到事情有了结果,他决定以男人的方 式独立去解决。   以男人的方式解决关于他亲爹的事,是他大半生的信条,这个信念像一道魔咒, 兴奋剂一样控制着他,支撑着他。   就这样,他和女人结婚已经过去了十年。   在他的寻找收效甚微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婆娘,于是,在一个夜 晚,他对被窝里的女人说,你赶快给我生个孩子。   那夜,他把女人搞得通体大汗,但他感到自己无法做到真正的兴奋。   他依旧觉得隔着一堵墙,或一方布帘子,偷看他的女人或邻居家的女人洗澡或 睡觉更让他感到亢奋。也就是说,由于窥视带来的快感可以续接到自慰或和自己的 老婆进行房事,但如果要他突然和女人做那事,他就觉得那点兴奋简直糟糕透了。   儿子生下来了。最高兴和幸福的是女人。   他只是搂着抱着儿子的女人说:“婆娘,你真是厉害,说生就生了,我感谢你! 你记住,你和儿子都是我的。”老婆记住了这句话,她对别人说,就冲男人这句话, 即使给他和儿子做牛做马,都值。   寻找杀父仇人的事仍在进行。他已经将全市龙姓的人集中起来,而且从平头百 姓到官府中人逐一排查,慢慢将圈子缩小到某个区域。   他坚信,那个人的后代一定还在枇杷城。   但搜寻工作仍然时断时续,有几年他几乎足不出户,只是随意地想想,或者向 别人打听,或者委托别人去向别人打听,他为一些家庭负担和一些突然增加的采访 和创作任务耽搁了,那几年里,他几乎要忘记寻找仇人的事了。   儿子在一天天长大,他明显地感到自己在一天天老去。   但某一天一个文学女青年对他说,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无法让人猜测到他 的年龄,使他宽心不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一样,很在意自己的外表, 也在意别人对自己年纪和相貌的评价。有段日子,他对儿子叫他爹而感到别扭,他 以为自己还是一个小伙子,怎么这么快地进入做父亲的行列了呢?而他的这个叫桑 葚,绰号叫和尚的儿子似乎也极其投其所好,有几年时间几乎不叫他爹,他也不以 为然,他还真想和儿子称兄道弟。这使他老婆非常光火。   老婆说:“这可是枇杷城的新鲜事呢,人家一问你儿子近来身体可好,你就说, 我弟弟桑葚身体棒着呢!如果你单位的人问你儿子,桑葚,你爹近来胃口还是不好 么,桑葚说,我大哥胃口不好,连稀饭都喝不下去,胃溃疡呢。这下你兄弟俩可是 出风头了,我也跟着沾光,得向你哥俩贺喜了,兄弟是手足哦!”   他被刺,辩解道:“那哪能像你说的那样呢?父子父子,亲如兄弟,不是兄弟, 胜似兄弟。即使不做兄弟了,也是朋友了,父子交朋友,是潮流呢。”   他老婆道:“那也是说说闹闹而已,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能做到那样啊?你别在 那儿胡扯了,你胡扯,你儿子可是要胡来,到头来,他不仅瞧你不上眼,说不定还 爬到你头上,要你叫他爹呢,那时,你就做儿子去吧。”   他说:“你妇道人家,看不到问题的实质,父子如兄弟,可不是要辈份颠倒, 那怎么能颠倒呢?不然那不是乱套了么?”   他老婆说:“你这么看,可你儿子能懂么?他才多大哪!”   他说:“十多岁了,也不小了。”   他老婆说:“孩子大了,你也得注意你的言行,哪家的儿子好管的?如果真到 了他们造你反的时候,你可别后悔。”   老婆一席话,倒使他收起了自己的异想天开,但儿子总也不大爱招呼他。   他对老婆说:“儿子生来和我是冤家,不爱招呼人倒也罢了,可他总板着一张 脸,也不爱和我说话,什么意思嘛?”   老婆说:“不至于,儿子就是那性情,再长大点就好了。”   他说:“说是自己的儿子,都要往好的方面看,可我怎么老觉得他成不了大器 呢?你觉得他可像我?”   老婆说:“你甭胡说,儿子还没成人,你怎么就看出他没出息?儿子可都是自 己的好,你别老说别人的好。”   他说:“那是自欺欺人,妇道人家就是这德行。我看人可是看一个,一个准, 不信,等些年你就明白了。”   老婆说:“那你做爹的在干什么呢?儿子不成器,你倒觉得脸上光亮了?”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说:“教育还是要教育的,但不是那个材料,我也没办法。”   老婆说:“唉,我也觉得儿子心太野,怪怪的,这问题出在哪儿呢?”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也没去多加注意,因为他决定再次开始在城里寻找那 个龙姓仇人的后人。   可他找到的那些姓龙的人,没人在解放前做过官的,他们大多是小商贩,仅仅 在本地做些小本买卖,远一点也只是到昭通跑跑生意,最远的也就是到昆明或成都 做点事而已。还有一支是解放后从贵州搬迁而来的龙姓家族,足有十几户人家,这 无形中又加重了他寻找的难度,而他最近时间内见到的一个龙姓人,却是一个患有 先天痴呆症的中年人。   他再次在为自己进展的缓慢而感到不安和烦躁,甚至有段时间他很想放弃这个 看起来没有任何希望的寻找。   难道那个姓龙的家伙,连他的后人不是死了,就是到外地去了?   后来,他在南城发现了一个龙姓人家,但他实在是倒大霉了,正撞上那家主人 火头上,但他不知究竟地上去打听,问他父亲是不是过去枇杷城里官府中做官的。 那男人其实是个乡下人,因为卖药材发了财,在城南开发区购买了房子,正想靠金 钱打通一条通向城市居民的大道,甚至还想钻进某部门,取得一纸干部指标。但事 不如愿,正恼怒着,被他问到其家父是否是往日官府中人,便以为他是在调查或取 笑他是乡下人,便将在城里所受的气一古脑儿地发泄在他身上,他不仅被那乡下人 的口水给弄得满脸潮湿,还吃了那家伙两几老拳,幸亏他嘴巴利索,赶紧道歉,在 旁边人劝说时,溜之大吉。   寻找仇人进展不大,单位上的一件事几乎让他颜面扫地。   事情还是源于他那喜欢窥视的癖好。   文化馆专管群众文艺的那女人虽然已经三十过头,可年轻时的风韵犹在,也成 了文化馆一帮半老小子有事没事时的谈资,他也不甘落后。但他并不是个凑热闹的 人,他仅仅只是对那女人有好感,尤其对女人那腰,那臀部尤其欢喜不行。   他曾经对那帮喝墨水喝得皮干肉紧的同事说,看仔细了么?那腰可是天生的好 腰啊,柔,细,软,轻,曲,弹,滑,动起来连杨柳和水蛇都都没市场了,这还不 算,最好的是那屁股,被好腰一衬托,扭起来可是要说话的,我就经常翻译她走进 文化馆时扭屁股的语言,唉,说含蓄点呢?你们糊涂,我就直说了吧,她一进来, 屁股扭得更欢了,好象在冲我说“你好,你好,你真好啊!”或者冲那个守门的眼 屎老头嚷“讨厌,讨厌,眼屎一团”。   众同事听罢哈哈大笑。   其中一个同事说:“守门那汪老头长得就像你的杀父仇人似的。”   他一愣,杀父仇人四个字又使他热血沸腾起来。   但众人很快就被那少妇给吸引过去了。   他说,还有那对奶子哪,你看见了就想摸,就想揣揣,像优质馍馍呐。可咱们 都是文化人,怎么做大街上那些小流氓一样的事?不能动不动就要伸手去摸他们喜 欢的女人的乳房。可咱们又是男人,对不对?摸一下又有什么呢?但得征求乳房的 同意才对啊。那还不简单吗?那对奶子抖动得多欢啊?一上一下的,仿佛你眼睛刚 要问,可以摸你吗?那奶子一上一下欢乐地点着乳头说:“摸啊,摸啊,要摸就快 点摸啊!”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他一说完这些荤荤的笑话,就立即打住,不言语了,让他那帮同事既从他那儿 得到了欢乐,又不敢轻易取笑他,都还以为他真是一个老实人的。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他爬上女厕所外面的围墙,看到了那女人蹲在坑边的样子, 看到了两瓣肥白圆满的屁股。   女人发现了他,一番尖叫狂奔而去。   他赶紧躲进办公室里。   一个同事说:“刚才女厕所里有女人在尖叫,是不是有好色之徒在女厕所里行 好色之事?”   另外一个同事说:“可没见女同胞们来叫我们帮忙啊?”   第一个同事说:“这你就不懂了,女人被人强暴或羞辱,多半是不愿意说出来, 更不用说是报案了。”   第二个同事说:“那是为什么呀?”   第一个同事奸笑道:“怕羞,阴到(道)闷啊!”   他看见那女子办公室的门没关,估摸着她还在,决定过去把话说清楚,再向她 道歉,如果让她把事情给端出去,他可是完了。   当他敲了门,走进那女人的办公室时,那女人照他脸就是一记耳光。   他对女人说,只要你不说出去,你打我,羞辱我,都行。   女人说,平时看你斯斯文文的,我都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还喜欢你的文章,可 原来你是这样低层次的人。   他说,真对不起你了。   女人说,你这人,你说说,让人恶心不?如果是一个臭小子,没见识过什么叫 女人,趴在厕所墙上看女人,倒情有可原,可你都是结婚了的人,怎么还干那种没 脸没皮的事啊?你真没见过女人?   他说,实在抱歉,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   女人说,你要不来找我,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要说出去了,告到上级那儿去。   他心里说,你吓唬谁呢?口上却道,我来了,就是来表示我的歉意的。   女人说,你都有儿子了吧?没准你儿子都跟你学呢。   他说,我儿子比我有出息的,你别说出去,今天晚上我请客。   女人说,也好,反正你也只是看了,却没做什么缺德的事,就这样吧,我答应 你,绝不说出去。请客就免了,我怕你!说白了,你今天真叫人想吐。   这事终于平息下去,那女人也遵守她说的话,连她老公都没告诉。   他从那女人的办公室出来,看见守门的汪老头正在打盹,便想起那个同事说的 笑话,说汪老头长得就像一个人的杀父仇人,仔细看了看,倒是觉得老头憨态可掬, 一时兴起,就在下班后在门口有事没事地和那老头聊了起来。   老头平时就在文化馆门口候着,也没几个人和他说话,正闷着,见他这么愿意 和他说话,也就打开话匣子,和他聊了起来。   这老头是个无话就像哑巴,有话就是碎嘴婆的人。他想。   他刚和老头说了几句话,就发现他几乎就没有说话的份了,那老头恨不得把平 时积蓄在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   从老头滔滔不绝的言辞中,他知道了老头现在是个鳏夫,年近七十。退休那年, 他老伴去世,考虑到文化馆人员不多,上级部门便给他安排了到文化馆看门收信的 差事。   他很快就感到厌烦,却因为是自己找上门来闲聊的,不便即刻走开,便耐着性 子听老头讲他的经历。   当他听说他有一个姐姐在解放前曾经嫁给一个在官府做官的男人的时候,他刚 站起来,正要找个妥当的理由离开。   于是,他急忙又坐了下去。   老头继续讲下去,说他那姐姐可是命好,嫁给了一个做官的,他们那一家子都 跟着沾光。后来,解放了,他姐姐和姐夫相继去世,姐姐的几个儿女逃的逃,死的 死,就剩下一个儿子和女儿,一直住在枇杷城。   他忍不住问:“你那姐夫姓什么呢?”   那老头说:“姓龙,在枇杷城,姓龙的人家不少,可解放前就那么一家龙姓祖 坟修得好,祖先德积得多,做官做得也不小了。我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可在枇杷 城还是有点名份和地位的,我姐姐嫁给龙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只是在解放那年 头,龙家和我家都遭殃了,财产大多被没收,就差丢命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   老头继续说:“我那侄子和侄女活得很不好,虽然不至于饿死,可手头拮据, 什么事都做不了。我那侄女后来撑不下去了,患了怪病,治不好,其实那哪儿是治 不好啊,是没钱治,那年头有钱的话,却要倒霉。她想不通了,就吃了一包耗子药 死了。我那侄子也过不下去了,就来投靠我。可那几年我也困难,虽然有工作,可 上有老,下有小,也照顾不了什么。好在后来招工,我送他到了一家工厂烧锅炉, 好歹有点收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弄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问:“那,你说,你侄子结婚了吗?”   老头说:“怎么不结婚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可那时我侄子穷啊,没哪 家的姑娘看得起他,就拖了很久,快四十了才结婚。”   他想,这倒和我差不多。   老头说:“后来,我侄子日子才好过起来,由于他为人踏实,肯吃苦,就升到 了工厂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了。有地位,有钱了,就有女人了,他把他喜欢的女人 带过来让我给看看,那时我还在机关工作,我是他舅舅,又是机关工作人员,他得 考虑我的意见。不过,那女子还不错,人虽然长的不好看,可人实在,嘴巴也甜, 看样子也是一个能持家的人,我也就答应了。当年,他们就结婚了。”   他问:“你在哪个机关做什么工作啊?”   老头有些勉强地说:“市委机关啊,还是在收发室。”   他肚子里一笑,我以为是什么处长哪。他很想立即得知他侄子是否还活着,或 者是否有后代,但他担心老头起疑心,只好耐心地听他说话。   “侄子的婚事解决了,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可我儿子的事又来了,长大了, 都长大了,要成家立业,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老头叹息道,“可我又没多少积蓄。 如果我把积蓄都用在给儿子结婚上去了,那我晚年可怎么过啊?没办法,我只好向 侄子借钱。没想到侄子和侄子媳妇倒是爽快人,听说表弟结婚,二话不说,就把钱 给了我。我侄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那钱就不还了,一家人,就不说借呀还的, 我想这话有道理,往后大家伙谁没有个头痛脑热,彼此相求的事?也就没把那钱的 事放在心上,我儿子从我手上接了钱,也从不问那钱是从哪儿来的,一结婚,他什 么都不过问了。唉,都说恶人活百年,好人命短,我侄子后来死了,被一堵破墙倒 下来给压死的。”老头说。   他惊讶地“哦”了一声。   老头以为他是在替他侄子惋惜哪,说:“是啊,侄子死了。侄子媳妇改嫁了, 带着他们的儿子过日子。他们那儿子我本来就不常见到,侄子死后几乎就没见到过 了。他随他娘从城南搬到城北他后爹那儿去住了,十多年都没来往过了。直到不久 前,我那个侄孙子突然到我家里,说要我还他爹借给我的那钱。我怎么好对这个侄 孙子说他爹说了不必还的,老脸老皮,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想肯定是他娘唆使他 来的,但他说是他自己听他娘提起过这事,便想借钱还债,天经地义。我本想说, 我是你舅公啊,你以为我真的贪图你们那点钱么?我把钱如数交给了那小子,小子 拿了钱就要走,连舅公都没叫我一声。我想毕竟是亲戚,就问他,你和你娘还好吧? 他说,还好,都还没死。我吓了一跳,怎么这么说话啊,混小子?我说,你们还住 北门啊?住得可习惯?他头了不回地说,我早没和娘住一块儿,她不要我了,我也 恨她。我说,你一个人住外面?怎么活啊?他说,我不是来找你还钱了吗?这小子 你别说,还真会说话的。我说你住哪儿啊?他说,西城。我说,西城那破地方,你 也住啊?他说,你以为你是富翁啊,不也住得很穷人有什么两样?我说,那倒也是, 你小子就保重了。”   他开始冷静下来,那龙家的种原来在西城。   他安慰老头道:“你也别为你侄子媳妇和那小子担心了,他们也许过得比你还 强啦。你做前辈的,尽心尽力了,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老头说:“我也没指望他们,他们还不是和我儿子一样?我儿子我都指望不上, 还指望他们?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迫不及待地想问,那小子叫什么名字,可突然觉得这样问太唐突,就说: “可不是,我那儿子看样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就知道吃呀喝的,还和一些 不三不四的男人女人在一起,都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老头说:“是啊,咱们可管不了他们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茬,道:“我那小子也常往西城跑,说不定和你侄孙子是 一条道上的,经常在一起鬼混哪。”   老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一伙的?”   他说:“我也是猜测,我那小子就常在西城和那些混帐在一起。”   老头说:“我可没说我那侄孙子是混帐!”   他赶忙道:“我也不是那意思,你别介意。”   老头说:“那你儿子多大了?”   他说:“翻过年关就是二十四了,本命年呐。”   老头说:“小我那侄孙子四岁啦,不过,还都是能混的,也可以掺合在一起的。”   他说:“那你侄孙子叫什么名字?我儿子回来我帮你问问他的情况,好让你放 心。”他为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而激动不已。   老头当即也表示感谢,然后说:“他叫龙小杰,你问问你儿子,如果他们认识, 就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情况,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毕竟还是他舅公嘛!”   离开那老头后,他朝家里走去。   他仰天长叹,几十年啦,自己都熬得筋疲力尽,老皮老骨头,正想到那杀父仇 人无法找到的时候,竟然让一个守门的老头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将事情解决了,那老 头喋喋不休的样子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愚蠢。这来得过于轻易和迅速的事情同样 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心力交瘁,那兴奋随之被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辛苦酸楚代替。   他当然没有询问儿子桑葚那老头侄孙子的事,第二天在文化馆门口见到那老头 时,也只说他儿子不认识他那侄孙子。看到老头一脸苦瓜相,他一时心里就有些难 受。   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几十年的经历好歹也让在这种事上找到了窍门,也从 一些侦探故事上找到了最后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找到一个在枇杷城里身为打手和杀手的人,将他要找的人,地点和怎么对付 的话都交代清楚了,然后他将所要支付的钱的一半交给那人,并说,事成之后另一 把如数给他。他知道,他这招可不新鲜,但他想自己不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难道你就没想过后果吗?这一切看起来做得不露蛛丝马迹,可仔细一分析, 却是疑点多多。”一个记者在监狱里采访他时说。   “想啊,怎么不会想后果呢,尤其像我这样其实并不喜欢暴力和仇杀的人。但 那是因为我爹!大概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情事有三:一,杀父之仇;二, 夺妻之恨;三,灭子之痛。这杀父之仇不报,还算男人吗?”他说。   那记者说:“但你杀的是你仇人的孙子!那小伙子不该承担几十年前的仇恨!”   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父债子还,做儿子的还不了,做孙子的还,如果孙子 不能还,那重孙再还!而且,我从没见过我爹,一想起这点,我就难过,而且我娘 心里爱的就只是他,可他却被朋友给整死了。我这么做,也是给爹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不亲自杀掉你仇人的孙子呢?”记者问。   他说:“你说我这身份,行吗?我就是担心我到了该下手的时候心软,才想出 买通社会杀手的法子的。”   记者说:“你儿子也死了,对于你的家庭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悲剧,我想知道, 你了解你儿子的事吗?”   他说:“惭愧啊,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最大的失败不是耗尽了大半辈子才杀 了那小子,相反,我觉得我做得很成功,我为此也很得意,而我感到痛心和失败的 是,我虽然有个儿子,可我因为要替爹报仇而疏忽了对他的管教,其实,不瞒你说, 到今天,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同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清 楚,尽管他经常嘲笑我,挖苦我,其实,他知道他也根本不了解我。我这辈子的价 值就这么被分解了。”   记者道:“此话怎讲?”   他说:“其实很简单,此生我只做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情,那就是给爹报仇。 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家庭和事业,以及人际关系,地位,如果你愿意承认的话, 还有情人,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一个男人都渴望成为这个整体的主宰, 并因之而自豪,是男人炫耀的资本。但我几乎都失去这些,尽管表面上我有,但我 是一个卑微的人,我内心与表面的文雅是背道而驰的,我娘给我的家庭几乎完全击 败了我,我自己的家庭也羞辱了我,而儿子的家庭只能在来世建立了。我忘记了我 娘,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疯癫了;我忽略我老婆,尽管她并不觉得我实质上是 个自私和粗心的人,而我完全是个自私的人,这点连别人都不承认,几乎是个十足 的笑话了,但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忽视了我儿子,当然,这是我作 为男人和为人父最大的败笔,直接导致他死了,而且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这样看来, 我根本不可能拥有一个男人所应该拥有的足以使其骄傲的整体人生,我被生活支解 了,我从娘那个家庭的自卑和苦难中挣扎出来,结果一切都是散的,没能给我一个 完整的人生,我作为男人的一生,被儿子那一声爆炸给彻底分开了,我永远都无法 将自己里里外外的一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己,而自己所谓的价值就被解析了,在 外人看来,也许只有报仇是最有价值和最有意义的事了,剩下的我,连一堆粪土都 不如。”   记者说:“你的意思是,你所说的生活的全部都因为被分解而失去了意义。那 你认为你作为一个男人,准确说,一个绝对失败的男人的价值和意义在哪儿呢?”   他沉默了。   记者静静地望着他。   他望着落在手铐上的灯光。   记者仍然在等他回答。   他抬起头来,望着记者的眼睛,说:“对于我这个即将被处决的男人来说,唯 一的,也是最大的价值就是死亡,最大的意义就是隔着一堵墙,通过墙上的那道小 孔,去观察人生,获得真正的快感!”   记者被他最后一句话弄糊涂了。   他带着悲悯和嘲笑的双重神色看着记者,说:“这与你通过相机看世界压根就 不是一回事!”   最后记者问:“你后悔吗?”   他说:“你这是废话了。不过,我也不后悔,没什么理由。”   记者说:“……”   他说:“我老婆的命,和我娘一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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