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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终于快结束了。 陆飞坐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生怕因为动作幅 度过大而惹出些什么麻烦来。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为严肃的场面:沉痛的音乐在 大堂内回荡,全场弥漫着肃穆与哀思。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的打扮,穿着黑衣 裳,在胸口的同一位置佩戴着白绢花,虽然没听到什么啜泣和哭叫声,可那一排 排下垂的嘴角和悲恸的表情,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全场只有一个人在笑,那个笑容被端端正正摆在厅堂的中央,垂在高悬着的 “沉痛哀悼梵语大师普朔先生”黑底白字大横幅的下方,被两排密实的、缀满挽 联的花圈簇拥着。 陆飞就坐在堆满花圈的主席台上,和他一同坐在这个重要位置的还有九个人。 左边,是八个陆飞叫得出或叫不出官衔和名字的大小领导;右边,则是这场 仪式中仅次于主角的关键人物――普朔先生逝世新闻发布会官方发言人。 发言人是个戴圆眼镜、穿黑西装的小个子。他捏着一沓厚厚的发言稿,像个 仪仗兵似的站得笔直,用一成不变的低沉语调一页挨一页“犁”过那沓发言稿。 悼词的每个字都在渲染普朔先生传奇式的一生。对普朔在梵语和佛学方面的 光辉成就,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再听一次还是让人不禁肃 然起敬。小个子冗长的悼词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陆飞挺直脊背,暗暗松了一口 气。 来自大大小小、各方报社的记者们,此时动作整齐划一。他们一边频频点头, 一边忙不迭地往摊在膝头的本子上龙飞凤舞地记着。至于中间那些没有奋笔疾书 的人们,陆飞敢打赌,他们手中毫无例外都捏着小巧精美的录音笔。 有记者举手问了个老套的问题,小个子发言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镇静老练, 应对自如。在他唾沫横飞的当口,陆飞用余光朝左侧瞥去,新闻发布会已经进行 了整整两个小时,而坐在他身边那八个人却始终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没有人打 哈欠,没有人看表,甚至没有人拿起桌上的乐百氏矿泉水喝上一口! 对于自己忝列其中,陆飞深感不安。都怪那个小个子,非要安排普朔的一个 门生列席,才不由分说临时抓差似的把自己按在了台上。发布会刚开始的时候, 陆飞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被哪个不留情面的记者问得张口结舌。但随着时间一分 一秒过去,到现在为止,却还没有一个记者对自己发生半点儿兴趣!陆飞这才由 紧张转为了不安。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虽然身为普朔的关门 弟子,但与先生在学术界的建树相比,陆飞承认,自己甚至连学术的大门还没摸 准呢。普朔已经是独撑一派的大师了,而自己只是个还在练习骑马蹲裆式的小伙 计! “普朔先生的逝世,是学术界的巨大损失,也是北京大学的巨大损失!” 陆飞的耳际轰隆一声响,这是今天小个子发言人第五次提高分贝、掷地有声 地重复这句话。 陆飞忍不住抬眼朝堂上的遗像望去,眼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那是普朔先生自 画像的复制放大版,真家伙将于明天在嘉德拍卖行竞拍。普朔是个怪老头儿,在 薄薄的不满一张纸的遗嘱中,他特别强调在自己的追悼会上挂上这幅自画像,而 且这一条足足占去了遗嘱的两行半! 真版画像能拍到多少钱,陆飞不敢妄下结论,但普朔的确把自己的脸画得极 为安详静穆。他的前额宽大,额上的几条皱纹呈平行状,浅浅的,从中间断开。 这种额头很少见,按照骨相学来讲,代表了一个人的睿智与博学。清晰浓重 的屋顶状眉毛下面,淡灰色的瞳孔向上眼睑微翻。陆飞知道,这往往是心怀虔诚 的教徒才有的神情。格外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个笑容,普朔似乎运用了类似《蒙娜 丽莎》的晕染画法,他的嘴角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微笑,透着琢磨不定的神秘和 一股难言的玄奥。这是他的经典表情,陆飞暗想。据说真版画像也是和《蒙娜丽 莎》一样大小的尺寸――77厘米高,53厘米宽。 mpanel(1); 小个子发言人还在唾沫横飞,他把话题引到某位高层领导为悼念普朔先生送 来的花圈上。趁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那幅挽联的当儿,陆飞悄悄在座椅里 又挪动了一下身体。 陆飞知道,其实送花圈这个习俗是个不折不扣的舶来品,也是所有舶来品中 在中国普及最快最广的一个。它出自两千多年前的古罗马法典,根据北欧的传说, 一个人临死时带上花圈,天使就会把他的灵魂带到天堂。 那个笑容……带到天堂…… 陆飞眼前模糊了,他不禁记起第一次与那个笑容相见时的情景。 “你叫陆飞?” 上课铃声早已响过,春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坐了 陆飞一个人。普朔夹着讲义走进来,大大的头颅和瘦弱的肩膀多少显得不相称。 “只有你一个人选了这门课,所以我知道你的名字。”普朔把一摞讲义放在 讲台上,抿嘴注视着陆飞。 陆飞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地扭了扭身子,又毫无意义地朝左右看了看。 普朔倒没有丝毫尴尬,他泰然自若地张口,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 荡:“按照学校的规定,选课人数少于十人,这门课就不开了。”他停了一下, 突然向前倾了倾上半身,嘴角向两边慢慢咧开,露出一丝笑意,“可是,我说服 了教务处。” 陆飞张大了嘴巴,而普朔却似乎对他视而不见,挺直身子自顾自讲开了。 “梵语,中国古代曾经有无数的高僧名士精通它,鸠摩罗什、唐僧玄奘…… 不幸的是,从明朝起它就衰落了。”他边说边走下讲台,踱着方步站到陆飞面前, 陆飞只好抬起头仰视着他。 普朔又咧开嘴神秘地一笑,平伸出右手,嘴唇凑到手心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然后手掌蜷起来把那口气包在拳头里,接着把这只手推到年轻人面前,慢慢摊开。 陆飞莫名其妙地盯着普朔的古怪举动,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普朔向后一仰身,再次露出了笑容:“密宗,听说过吗?密宗传法都是一对 一地秘密进行, 口密、身密、心密, 三密合一。就你一个学生也好,今后我就用 这种方法来教你梵语。把头转过去。”普朔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同时用手 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努着嘴指挥面前的年轻人,“转过去。” 陆飞不知所措,将信将疑地照做了,给他一个侧脸儿。 普朔眯起眼睛,像研究千年古物一般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才满意地直起身, 在陆飞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看你的面部线,前额和嘴唇的连线接近于垂直,说明你肩膀上这颗脑袋的 智商不算低。否则,换了一颗傻乎乎的脑袋,我就叫他――”普朔说到这儿,手 腕一甩,转身做了个击球的动作,“出局!因为梵语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 陆飞目瞪口呆,惊讶得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慕名已久,做梦都想成为普 朔的弟子,却料想不到第一次课会有这样的开场白。他把头转回来,不大相信似 的重新仰视普朔:“您真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智商高低吗?” 普朔把右手食指压在唇上,一脸严肃:“不要叫我老师,就叫我普朔。小伙 子,不用我看,你的性格明明白白写在你的脸上。看看你的眼睛吧,长而且大, 眼睑线条鲜明,并且眼睑上的皮肤突出,遮挡住了瞳孔。这样的眼睛,还能让我 说什么呢?它们的主人通常都具有三种品质――第一,敏锐的洞察力;第二,幽 默感;第三……”普朔突然停住不说了。 “第三是什么?”陆飞急于想知道眼睛泄露了自己哪些秘密。 普朔笑了笑,踱开一步,“多情,并且对女性有强烈的爱。” 陆飞摸着后脑勺傻傻地笑了――被人看透心事的自嘲。 自此之后,陆飞便做了普朔的关门弟子,一扇扇玄奥的大门朝他敞开。普朔 这个古怪的老头儿,像个高深莫测、难以琢磨的武林行者,加上他种种古怪的癖 好,常让陆飞摸不着头脑。他治学严谨,但怪癖颇多。比如说他的住所吧,普朔 定居在北大已经有些年头了,却从不许任何人造访他的家。他一生未婚,孤身一 人,只在几年前收养了一个孤女。除了学术,普朔的生活对外人来说整个就是谜。 “我有个问题……”一个清脆似青苹果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砰的一下子打 断了陆飞的回忆。他坐直身子定了定神,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向台下搜寻声音 的来源。 只需一瞥,陆飞便将“青苹果”定了格――最后一排有一只高高竖起的胳膊。 陆飞的目光顺着那只胳膊望下去,见黑压压的人群中,站立着一位穿粉红色套装 的女郎,显得突兀又夺目。她像是仓促而来,脸颊有些绯红,声音中还略带着喘 吁,甚至连座位都没找好,就迫不及待地高声提问了。 是个美人。陆飞盯着她身上剪裁合体的衣服勾勒出的窈窕身段,心里暗想。 不过……他转而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哦,不错,是女郎身上 那片鲜亮的粉红色,与全场的肃穆气氛格格不入,就像刺进海绵里的一根钢针。 不单是陆飞,主席台上所有的人似乎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数十道目光,带着不加 掩饰的不欢迎,汇聚在“青苹果”身上。很显然,这位小姐要么是穿错了衣服, 要么便是来错了地方。 “青苹果”却不管那么多,只见她放下胳膊,镇静而利落地开始发问了: “我是来自第一卫视的记者,葛蓓儿。普朔先生在家中突然去世,让我们很 震惊,同时也感到非常意外。对此,请问校方是否怀疑过自然死亡之外其他死因 的可能呢?比如说,他杀。” “青苹果”的话像一阵飓风,吹皱了本来波澜不惊的湖面。其他记者手中的 铅笔都凝固般停在笔记本上方,纷纷朝“青苹果”看去,唧唧喳喳的议论声由小 到大在全场蔓延开了。 主席台上的八位领导一脸尴尬,眉心拧成疙瘩,正襟危坐的姿态再也难以保 持了,情不自禁开始三三两两低声交头接耳。最后,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把 求助的视线投到小个子发言人身上。 这是小个子发言人今天第一次遇到难题和挑战。陆飞注意到他那架着圆眼镜 的鼻梁上,有几颗汗珠正慢慢向外渗出来。不过,小个子终究是小个子,片刻的 慌乱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只见他用手校正了一下角质眼镜框,顺便清了清 嗓子,视线穿透镜片,在场内缓缓扫视一周,用无声的力量将乱哄哄的议论声压 低下去,最后才集中在那位粉红色女郎身上,凑近话筒说道:“这位记者,普朔 先生的辞世确实比较突然,我们对此十分遗憾和惋惜。不过,”他将话音一顿, 声调也随之提高了几度,“负责尸检的医生已证明,普朔先生确是死于心脏病突 发。至于死亡报告,发布会一开始我早已宣读过了,这位记者大概是迟到了吧?” 小个子将皮球一脚踢了回去,说完自我感觉良好地扬了扬下巴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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