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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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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死亡 彭祖贻 夜晚总给人以神秘的感觉。 关于这天晚上的情景,我告诉刑警吴明说,我到江边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午夜的时候江中已经起了雾,我是抱着结束生命的心态走向长江的。我喝了很 多的酒,步履踉跄地走进滨江公园,在林荫遮掩的曲径中很逶迤地走了一段路才到 江边,在临江的防护栏前有一位气定神闲的老人面江而立,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我 的出现。我从老人的身边跳过防护栏,顺着水泥护坡往江底走了一段,经江风一吹, 人清醒了不少,能感觉江水就在我脚下几尺远的地方流动,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哗哗 声,在潮润的江风之中,我感觉自己完全融入了自然。 我不知我在江边坐了多长的时间,我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着暗红色的 烟蒂在黑暗中闪烁,每一次将要燃尽的时候又迅速地续上一支烟,直到我发现烟盒 中只剩下最后一支香烟了,我将它燃着之后,将手中的烟盒揉成一团扔进江中,这 时便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和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小伙子,天不早了,你怎么还 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 “你该回去了。”老人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了,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碍你的事吗?”我说,我听出我自己的声音中有一股 不耐烦的情绪。 “你当然没妨碍我什么,”老人说,“你是自己在妨碍自己。” “你会算命?”我愕然。 “小伙子,我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世上该懂的事情我大体上都能看懂,” 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慈祥,“我已在岸上盯你两个多小时了。” “我到这儿已有两个多小时了?” “有点儿吃惊是吧?你刚才的状态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灵魂出窍。怎么, 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不,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我说,“我不沮丧,也不伤感。相反,我现 在还觉得很轻松,空前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强调说。 “人世间的一切忧愁烦恼你马上就要摆脱了,对吧?”老人在我肩上轻轻地拍 了几下。 “你怎么看出我想自杀?”我问。 “自杀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人说,“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不管是什么 问题,还都得靠人去解决,你也不想想,你这一走,会有多少人为你伤心?你的父 母兄弟,你的爱人和子女――你结婚了吧?看年龄你应该是结婚了。” 我摇头。 “没有?哦,我明白了,失恋了,对吗?咳!”老人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 掌,“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的肩膀被他拍得生疼,老人有劲儿。我这才回头认真地看了老人一眼,江面 上不知何时有了迷朦的月色,依稀间,我看到一张清癯、慈祥的脸。“走,上岸,” 老人语气坚定地说,“回去,该干嘛干嘛。” 我心里一阵颤抖,一股热流传遍全身,但身子却坐在原地没动。“谢谢您老人 家,”我说,“我也不想走这一步,我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才到这里来的。” “哦?”老人似乎来了兴趣,“说给我听听,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斗争的。” “您知道川端康成吗?一位日本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也是自杀的,” 我说,“可他生前一向反对自杀,他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 是彻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的圣境也是遥远的。他还说:我 子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的气息,我讨厌自杀 的原因,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您听,他说得多明白!可结果呢?1972年4月16日 下午2点45分,他对家人说:我散步去。晚上9点45分,他的助手却在他的另一处公 寓兼工作室里发现他口含煤气管自杀身亡。老人家您知道不知道,我刚才来的时候 确实像是在散步,心情轻松得很呢。” mpanel(1); “会是这样?”老人惊讶,“怎么会是这样呢?我都活这大一把年纪了,还成 天在健身,还想多活几年。” “这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我说,“生命是每个人自己的,自己有权 决定自己生命的去向,对吧?” “这么说是我老头子多事了?” “不,不,我绝对没有责任您的意思,您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这么关心,我感 谢还来不及呢。”我由衷地说。 “可我还是没闹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路?我想知道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活够了。” “这算什么理由?”老人有点儿愤怒了,“这样吧小伙子,如果你说出理由, 我听了觉得你有理,非死不可,我不管这闲事了,马上走人,这长江没加盖子,你 想下去随你。” 我苦苦一笑:“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不明白,有些话是不能对人说 的。” “这我知道,”老人说,“隐私,对吧?可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白呀,你今天是 叫我碰到了,你总不能叫我老头子感到自己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吧?这不符合我做人 的原则,要不,你改个时间再来,别让我老人家遇上好不好?” 这位老人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想了想说:“老人家,我的事儿您就原谅我不具 体说了。这样吧,我给您打比方说:比如说您爱一个女人,您没有得到她。那您会 永远地景仰着,藏在您心里爱着,当她是梦中情人,但您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反之,您会觉得自己拥有一份美好的感情;但如果你们曾真实地相互拥有过而她又 离你而去了呢?您就会伤情伤心,甚至会为她的背叛而感到羞辱,我这意思你明白 吗?” “不明白。你不还是你吗?谁一辈子事事顺心?天下情人分手,爱人离婚的事 儿多着呢!为这事儿自杀,一天要死多少人?” “我再给您打个比方,”我耐着性子说,“假如您是个没有钱的人,那么,您 只希望有个温饱的生活就够了,但假如您是个有钱的人呢?您有了5万就会想10万, 有了10万就会想20万、50万、100万,您永远不会满足,可您有了100万又突然失去 了呢,您便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没法活了,您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就当你本来什么都没有不就行了吗?从头再来就是了。” “看来我今天是真的无法跟您说明白了。” “说不明白就别胡扯,跟我上岸去。你不愿回家就跟我走,到我家去慢慢说, 这里风很凉,你不怕着凉我还怕呢――” 突然的事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 我看到吴明在认真地听,便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的确是太离奇了,以至于叫人难以置信。当我听到那声犹如巨石击水的 声音的时候,老人与我一样大吃一惊,紧接着我们听到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江水 传来一阵哗哗的被搅动的声音,我几乎是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朝那声音跑过去,隐 隐约约地看见江中冒出一个人的半截身子在手舞足蹈地挣扎。老人在我身后跟过来 时,那人已在江水中立住了,好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且传来一阵呜呜的哽咽 声。 “难道……是鬼?”我问身边的老人。 “喂,你是谁?”老人间,“深更半夜在江里干什么?” 呜呜的声音渐而清晰、强烈――是一个女子在哭。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自己也 是一个到江边欲寻死的人,“是个姑娘吧,”我说,“喂,小姐,快上来。”她置 身的地方离岸并不远,我伸出一只手。 姑娘听话地朝岸上挪动,大概是水中的护坡太滑,她跌了几下,终于抓住了我 伸过去的手,我一使劲儿将她拉上岸,她就势坐在护坡上,继续呜呜地哭着,双手 蒙着脸,一头齐腰的长发披散着,穿着一身黑衣,黑色的紧身弹力衫,黑皮短裙和 黑皮背心。很显然,这是一位新潮的时髦女郎。 “喂,姑娘,这么晚的天,你跑到江里去干什么?”老人问。 女郎一个劲儿地哭。 “问你话呢。”我说,我的声音也像老人一样充满了温情。 “谁让你救我啦?我要死关你什么事?你这不是多事吗?”女郎突然仰起脸来 冲我气吼吼地说,月光下能看清那是一张清丽而忧伤的脸,说出话来却很刁蛮。 我被她冲得一愣一愣的,回头对老人说:“老人家您瞧,救她还救坏了。您说 这叫什么事?” “你还我一个死!”女郎又说。 老人和我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死是能还的吗?怎么还?”我说。 “我不管,反正要你陪我一个死。” 看来,这真是一个刁蛮的女子,但那刁蛮中透出一种可爱。“我不欠你的死,” 我顺着她的话说,“是你自己从江里走上来的,我只不过顺手拉了你一把。” “谁让你拉了?谁让你拉了!”女郎像是在故意找茬儿,“我请你了吗?” 简直是胡搅蛮缠,我也火了,“你想下去现在还可以,长江又没加盖子。”我 借用了老人说的一句话。 “江水好冷,”女郎又可怜巴巴地说,双手抄在胸前瑟瑟打颤,朦胧中她仰着 脸,好像在期盼什么。我动了恻隐之心,马上脱下身上的休闲西装披在她身上,她 又呜呜地哭起来,“我本来是想死,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决心,没想到这里的江水 这么浅,水又凉,呛了几口水,不知怎么便站住了,呜呜……” “活着好好的,干什么要死呢?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我劝道,话一出 口我自己也愣住了,看了看身边的老人,依稀间感觉他冲我笑了笑。 “死也死不了,活着又没意思,我该怎么办啊?”女郎继续哭着,一只冰凉的 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伙子你给她拿个主意。”老人说。 我本来想劝她好好活着,老人这句话却叫我改变了主意:“我也不知道,死不 了这好办,今天这时俟这法子死不了明天再换个法子,上吊、吃安眠药、拿刀片割 动脉血管、找处高楼往下跳,跳的时候注意要头朝下就行了。活着没意思我可帮不 了忙,怎么叫有意思?怎么叫没意思?老人家您说,活得有意思是个什么滋味儿? 活得没意思又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这话还真不好回答,”老人若有所思地说,“说不清,酸甜苦辣,生死爱 恨,全是滋味儿,哪样叫有意思哪样叫没意思?说不清,我到古稀之年了还没搞清 楚呢。你看这样行不行小伙子,你们俩现在都回去,好好想一想,改个时间咱们再 讨论一回,怎么样?” “我看行,”我说,回头又问那女郎,“你说呢小姐?”手上暗暗一使劲,那 女郎也顺从地站起来,随着我的牵引往坡上走。到了岸上我又迷惘了,回头对那老 人说:“老人家您可坑了我,我现在还真不知道往哪儿去。” “你只要想活着,自然有个去的地方。”老人说,老人的话语中充满了睿智的 哲理。 “我真想不起来哪儿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懊丧地说,“还不如刚才死了一 了百了。” “原来你也是想自杀啊?”女郎突然叫起来,透过远处依稀射过来的路灯,可 以看清她的脸上跳跃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生动。 “我看你们俩都死不了啦。”老人说。 吴明问:“自杀就这么结束了?”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叙述吸引了 他。 我说:“是的。” 深夜的街道旷寂无人。桔黄的路灯照着夜风中无声摇曳着枝条的绿色植物,斑 马线、隔离栏默然地将我们这座现代都市分割得径渭分明,高矮参差的楼房在夜幕 中静静地矗立。离开了江边便意味着远离了死亡,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意味着一个旧 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但我确实感到了人生的迷惘和渺茫。 我们走到一处丁字路口,老人停下了,转身对我和女郎说:“我该回家了,不 陪你们二位了,”老人的头发斑白,发丛中有许多银丝幽幽地映射着路灯的余光, “这地方经常有夜行的出租车,呆会儿你们搭上车就可以回家了。”说完这话他冲 我笑了笑,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对很漂亮的长寿眉。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步子很慢, 像一匹识途的老马,直到他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我才记起忘记问起他的姓名。 我怎么能忘记一个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人间的老人的姓名呢?我冲着他消失的方向 喊了几声,却没听到老人的回音。他好像消失在空气里,像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 仙。 这天晚上的经历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以至于面对刑警吴明的时候,我都没有自 信让我相信我的叙述的真实性,我告诉他说:实际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在我 大脑中留贮的信息也真的是像梦一样,即使是现在来回忆也让我迷乱得不知所措。 隐隐地记得,在老人离开不久,便有一辆亮着空载顶灯的红色夏利出租车驶过 来,我身边的姑娘招手拦住,这中间有一个细节是清晰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脸上 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从车窗中探出脑袋问那姑娘:“你这是怎么啦?这一 身水淋淋的样子。”姑娘说:“不小心掉水里去了。”说着拉着我钻进车后座,小 车内前后座之间设有一道安全防护网,“玩疯了吧?”司机又回头隔着安全防护网 问了一问。“你管得着吗?”姑娘冲了他一句。“我是管不着,我干嘛要管呢?” 司机说,“去哪儿?” “往前走。”姑娘挥手说。小车开动之后,她却像虚脱了似的将一个湿透的身 子完全倾进我的怀中,发际中散着一股令人醉迷的淡淡香味儿。我情不自禁地伸手 抱住了她。我相信那一刻出租车司机在倒视镜中看到的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缠绵的 情景,他似乎还嘀咕了一句“疯一晚上还没疯够”,但人却装着一副全神贯注开车 的模样。姑娘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没忘记指挥司机不断地改变行驶方向,“往左”, “往右拐”,她的身子却在我怀中微微地颤抖,我知道她很冷,将她搂紧了些,湿 发将我胸前的衬衣都浸透了,我低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在用一种冷幽幽的目光仰视 着我,嘴唇在微微抖动,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但马上便 感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轻佻唐突,毕竟怀中只是一个刚刚被我救助的弱女子,她也许 需要我这个陌生男人作依靠,但却不是需要我这带着性意味的吻,这个念头一闪现, 我马上又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搂在她富有弹性的乳房上,我正要挪开,却被她用凉凉 的小手捺住了,我们的嘴也像磁石一样粘合在一起…… 我对吴明说,我很难用清晰的理性的语言向你解释清楚这天晚上与那陌生女郎 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 的时候,德国纳粹为了研究让冻僵的人复苏的方法,他们将俘虏来的苏联飞行员放 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然后让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他睡在一起,后来他们发现这种方法 比任何一种方法都更加行之有效。我不知道这个例子能不能说明我与那位我至今叫 不上名字的陌生而美丽的女性之间所发生的事? 总之,从小车内的接吻与拥抱开始,我的意念又处在模糊混沌的状态,当吴明 问我那女郎姓啥名谁时我竟无法回答,吴明冲我淡淡地莫测高深地一笑。这人的年 龄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有一张瘦削、苍白、憔悴的脸,目光总是游移不定,让人 很难揣摩他的心思,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的命运处在不确定的状态,但我 必须让他相信我的叙述。 我告诉吴明说,虽然我对生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我不能也不应该受到 不明不白的冤枉。吴明说:“你用不着揣摸我的心思,你按事件的本身作真实的叙 述就行了。” 小车后来停在一处铁栅门前,下车的时候我很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文不 名,而那姑娘身上也没有钱,这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司机的强烈不满,说你们没有 钱打什么“的”呢?这时姑娘很潇洒地从手腕上抹下一条金手链说师傅你看这够不 够车费?这一下子轮到司机尴尬了说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姑娘说你记住了师傅,人 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以后别在人家不方便的时候损人就行了知道吗?说着便拉着我 离开了马路,按响了铁栅门上的电子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穿藏青色制 服的保安员,他看了看那姑娘什么话没说就让我们进去了,因此,我估计他是认识 那姑娘的。 进了铁栅门之后,我才发现进入了一个豪华的别墅小区,嵌着方砖的小径像筋 络一样地曲张伸展,月光下,许多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西式小洋楼散落在林荫花丛 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独特香气,熏人欲醉,隐约可见路旁处处摆放着菊花盆 景。说这里是人间仙境一点儿也不过分。我想不通在这里能找到住所的美丽的姑娘 为什么要自杀,整个人茫然地机械地被她牵引到一幢小洋楼前,我在门口的台阶处 脱皮鞋换拖鞋的时候她把门打开了。客厅的顶灯闪亮后,我为里面豪华奢侈的氛围 而震惊而自悲,缩手缩脚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自己,生怕自己弄脏了弄乱了人家 那屋子。 吴明要我详细地描述那幢小洋楼中的情况,他的提问包括屋里建筑的格局、家 具的摆设和墙壁的色彩以及装饰材料的质地等等。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或许说是我 无法肯定我脑海中的记忆是否真实,因为那天晚上的一切真的是像一场梦,连回忆 都能让我目眩神迷。况且,我当时关注的焦点是那陌生而神秘的美丽女郎。 她一进屋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面对我这个陌生的男人她丝毫不见羞涩, 直到她脱得只剩下黑色的三点式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惊艳得我几乎怀疑自己面对的 是一个刚从黑森林中走出的女妖。 姑娘冲我嫣然一笑:“我美吗?” 我讷讷地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她说,她向浴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回 头,像是很抱歉地对我说,“你坐呀,随便,瞧我这人,都忘了问你喝点儿什么?” “酒。”我说。 “好的,马上就来。”她说。 这样的叙述让我多少想起了那小楼内的格局,记得她当时上了两级台阶,台阶 上大约就是进餐的地方,旁边有两处小门,一处是卫生间,一处是厨房,餐厅是一 座玲珑的小酒吧的格局,她倒了大半杯酒端到我面前,酒是用高脚玻璃杯装的,琥 珀的颜色,“威士忌,行吗?”她问。 “行。”我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 咯咯咯,她一阵脆笑,还伸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看样子今晚我遇见 了一个纯情的男人。”说着便扭身跑进了浴室。 我一口将所有的酒倒进嘴里。 水声沙沙响的时候,浴室的门并没有关,白色的日光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到餐厅 的地板上,我相信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倩影,一股莫名的燥热和 冲动从丹田之处升腾而起,所有的矜持和理性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坦白地告诉了吴明:我冲进了浴室,将自己融进蒸腾的热气和纷扬的水线之 中…… 关于后面的记忆,我应该还有一个清晰的阶段。那是在浴室的疯狂之后,我们 还有一个各自围着浴巾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的过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但内 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几句,是那姑娘说的:“我知道你有很 多话要问,我像个谜是吗?我想你不必问,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而且双方都很快 乐吗?这就是缘,我不也没问过你吗?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没必要弄得太明白,太明 白了就没意思了。你说呢?” 当时,夜静得像在坟墓中一样。 我置身在环围式的沙发中,脚下是厚厚的红地毯,透着融融的暖色,拱型的天 花板像夜空的苍穹嵌着许多星星似的小灯,我大致能辨出其中有牛郎星和织女星还 有北斗星座(我向吴明申明:真实的环境不一定是这个样子,这只是我记忆中的样 子),我一口一口地呷着酒,目光始终不离她那张娇艳无比的脸和裸露在浴巾外的 瓷品般的肩胛、颈项和胸脯,我心里当时确有一股强烈的释谜的愿望但却又被更为 强烈的诱惑所压倒,我记不起第二次高潮是怎样来临的,也记不起是谁首先掀翻了 谁,总之,那是一次忘我的持久的疯狂。 但是,面对吴明,我需要有一个清晰的叙述,用理性的字句去描绘那个过程是 很困难的事。我相信,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有生理疾病的除外)面对那样一位美艳 的极尽柔媚的裸呈于你面前的女子都会将理性之窗关闭起来,一、只是在回忆时我 才能肯定那是一个具有现代性意识又深谙古代房中术的女人。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我的生命过程曾经历了那么一个夜晚。椎一让我感到后怕的是:我怀疑我那天晚 上喝的酒里搀着某种特殊的兴奋剂,从而导致我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中昏昏入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从窗口看到了蓝色的天幕,室 内却空无一人,而我自己则一丝不挂地睡在客厅的地毯上,我的衣服零落地堆放在 一旁。在白白的光线下,我为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惭,忙不迭地穿好衣服,一面 “喂喂”地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我当即便有些惊慌,一种灾祸降临的预感莫名 其妙地向我袭来。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在一楼的厨房、浴室各 处找了找,仍不见那姑娘的踪影。更为奇怪的是,这幢小楼内除了我之外,好像就 没有别的人来过,浴室内整整齐齐,就连我们一起用过的酒杯都干干净净地摆在酒 柜之中,也不见我喝空的那只威士忌酒瓶,到处都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好像 除了我这个冒然闯入的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人活动过。一时之间,我真的怀疑起头 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场梦,或者说我现在是呆在梦中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残 存在体内的酒精并未消除,大脑仍在隐隐作痛。 在一楼找不到人,我便顺着楼梯往二楼找寻,一边上楼还,一边“喂,喂”地 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回答。二楼有好几间房,但其中只有一间房门是虚掩的,我 记得自己是先敲后推了两扇房门不开之后,才推开那扇房门,房门推了一小半便推 不动了,从豁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出那是间卧室。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罩着针绣凸花 床罩的宽大的席梦思,因为推不动门,我下意识地往门后的地面看了看,这一下子 便把我吓傻了,门后赫然伸着两条僵硬的腿,一双拖鞋一远一近地很不规则地摆在 脚边,那双脚很大,可以判断出倒在门后的是个男人。我伸头进去朝门后看了一眼, 看到了一个男人血糊糊的僵死的面孔,我当时像疯了似的转身就逃,逃出小楼,穿 过别墅区,一直逃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看见过我。 除了路,其他的一切都处在视觉的盲区。 镇静下来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摔人了一个可怕的陷阱。我告诉吴明:“那 起人命案,我知道我摆脱不了干系,作案现场上到处都是我活动的痕迹,但我确实 是遭人陷害啊!” 吴明对我的话似乎没有反应,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一本在口袋里揣卷了角的 旧笔记本,很专注地抹熨着那些卷角的纸张。他明知道我在等待他的回答却不拿正 眼看我。我等待了一段时间,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冲他喊起来:“吴警官,我真的 没杀人啊!” “往下说。”他这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打了一个哈欠,似乎他不想让我看 到他在打哈欠,故意以手掩口,但我还是发现了,这意味着我的叙述他已不感兴趣 了。这很烦人,但我又必须说下去。 人是很奇妙的,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懂自己,像我这样本来都打算自杀的人还有 什么可怕的呢?可我就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也非常强烈地想从别人为我设置的 陷饼里爬出来,就像我在江边想抽完口袋里剩下的那几支香烟一样,弄清我陷身其 中的这起人命案的真相成了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甚至是惟一需要解决的一件事,要这 样我就必须活着,而要活着就必须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于是我想到了吕素素, 她那里是我当时认为惟一可去并且安全的地方。我请求吴明:如果我洗不掉自己的 嫌疑,如果我作为本案的元凶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也认了,因为这是命运要我受 的罪,但千万千万别把她当成窝藏包庇犯。 素素是最初照亮我生命的火焰,也是当我的命运陷入灰暗的境地时惟一在我心 中闪烁的亮点,尽管她给我的打击也同样的沉重。 我想,每个人开始步入生活的时候,大都会对自己的一生有一个方向性的设定, 也就是做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的问题。如果人都能按照设定的方向去生活,并 且那样走完人生之路,那人的一生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后来的生活并不是 你当初设定的那个样子,生活并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问题就发生了。当你 被迫调整自己改变自己的时候,你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陷入矛盾之中,我这种说法 属于心灵的范畴。 1990年的秋天,当我走进鹤乡中学的校园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绝对的惊诧和沮 丧。要知道当时我是刚从全国一所还比较有名气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啊!我为 自己设定的未来是当一个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我甚至希望别人不要拿鲁迅、郭沫 若、郁达夫来与我作比较,也不要拿我与茅盾、巴金、沈从文相类比,我只是我展 鹏涛本人,展鹏涛是属于21世纪的作家,展鹏涛自有他自己的创作风格。 人只有在经历过许多事再回头看的时候,才能看出自己年轻时代的幼稚,可我 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因此,当我面对鹤乡中学那简陋破旧的校园时我怎么会不感到 沮丧呢?我当时几乎是从心底发出一阵惨叫:上帝,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好的生活舞 台呢? 但是,我内心的矜持不允许我把内心的悲哀溢于言表,我不断地劝戒自己:人 在什么环境中生活并不重要,我可以像小市民像农夫一样生活,可以与那些猥琐的 小气的小知识分子们为伍,但这并不影响我内心里像上帝一样思考,我在自己卧室 的墙头抄了一段诸葛亮的话作为座右铭: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 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 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 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我对吴明说,你可以去鹤乡中学调查,当年我在鹤乡中学的表现绝对是一个普 通的但合格的教师。 吴明说:“不用调查,我相信,你身上现在还未脱书卷气。” 他这话让我高兴。但当年鹤乡中学的同事们却不知道我的生活的另一面:我每 天笔耕不辍,几乎是所有的节假日和午夜我的位置都在案头,为我有朝一日的腾飞 作准备,在今天看来,如果没有素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说不定今天的我真的已经 成了享誉文坛的青年作家。 可是,素素却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像一朵红云一样飘进了我的生活。 素素是1993年分配到鹤乡中学的音乐教师,她去报到的那一天穿着一条溢彩流 光、鲜红夺目的连衣裙,浑身上下勃发着青春的气息,顾盼之间双目熠熠生辉。恰 恰她的办公桌就安在我的对面,我们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因她的到来而陡然生辉,也 使得我这个平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一些平时不怎么与我 搭讪的人也借故与我攀谈以接近素素。当然,只要他们与素素一搭上话,我马上又 会被冷落,我只是别人走近素素的一座桥梁而已。 事实上,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与素素说话最少的人,就像过于接近太阳会 被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一样。看到别人与她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并逗得她开心大笑时, 我总暗暗地恨自己笨嘴笨舌,而每当与她单独相处时我又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偶有 对话也是吃饭啦备课呀之类。这种关系令人尴尬和压抑,但同时又暗存了一份温馨, 就像地层的深处暗隐的一条汹涌的地下河。事实上,这种感觉双方都有,是一种无 形的亲切在默契和期待中孕育。每到放学下课时我总是舍不得首先离开座位,即便 她不在办公室时我也是这样,心想万一她又进来了呢。每一次的摇摆不定,每一次 的犹豫不决,都加重了她在我内心的分量。我恨自己的畏怯,恨自己没有勇气将自 己隐在内心深处的汹涌的激情释放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怀有一份羞涩、谨慎的心理去爱一个女人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 情啊!我承认,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纯情的男子了,在失去了素素以后的日子里,我 凭借着口袋里的钞票引诱和征服了许多看起来美艳动人甚至是高不可攀的女人,但 上床做爱后的分手却没有一点儿依恋不舍的感觉,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与素素相处的 日子。 “你说的这些与本案无关。”吴明漠然地说。 “怎么能说无关呢?”我鼓起勇气反驳了吴明一回,“如果我不叙述那段已消 逝了的日子,我就无法说清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为什么会去找素素而不是别的什么 人。” 如果我与素素之间仅仅只有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那么,我们的分离就不会在 我的心头留下惨痛的旧伤,也许我现在还走在教师――作家的人生旅途上。但是, 问题是素素与我之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也是我的命运必须发生改变的 原因。 最初的突破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快放学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只大信封,我知道 那里面装的是两本杂志,我心里想马上拆开但因为素素就坐在我对面做些案头上的 事我便按捺自己的激动没有马上拆开。人有时候就这样的怪,面对自己倾心相爱的 女子总想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拿出来炫耀一番,但又胆怯地担心人家看不上眼。后 来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俩,素素才结束手头的工作将目光投到那只大 信封上。“又发表作品了是吧?”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难道她会透视? “咱们学校就你能写点东西,”她说,“能不能让我拜读拜读?” “拜读不敢当,”我说。我毫不犹豫地粗鲁地拆破信封,抽出一本杂志扔给她, “请指教指教吧。” 她微微一笑:“能指教你我不也写了?你还发表过不少别的东西吧?能不能让 我再看一些?能看身边的作家写的东西要比看别人写的东西更有意思,人和作品一 起读。” “我也没写过多少像样的东西,”我说,“也许将来会――” “晚上给我送过来?我在房里。”她袅袅地起身了,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款款地向门口走去,――她不让我有继续谦虚下去的机会。事后想起来,那是一种 再也明确不过的暗示。 晚上我真的去了,怀里抱着几本杂志和一个剪报本,还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才动身,我们俩的宿舍分别坐落在两个小山包上,中间 隔着学校的操场。那是个有着朦胧月色的夏夜,经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的时候我突然 感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我走向一个靓丽的姑娘,我想我是不是把她随 口的一句话当真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又退回去了,躲在一只简易的木制篮球架的 阴影下又犹豫了片刻,把我们下午的对话情景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并确认她的邀请 是认真的才重新鼓起勇气穿过操场,我没想到她就在操场对面的另一只篮球架下, 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短衫和一条宽松的碎花长裙,黑湿的散发披在肩头,浑身散 着浴后的淡淡香息,朦胧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像一对亮星迎着我。“我在等你,”她 说,“我真担心你退回去之后不再过来了呢。” 我心里一哆嗦,怀中的杂志和剪报本全掉地上了,只知讷讷地望着她,周围有 许多夏虫在鸣叫,篮球架后面的草丛间飞舞着一串串萤火虫,她弯下腰去捡那些杂 志和剪报本,身子弯成一个好看的曲线,后脊梁露出一截白白的腰。当她起身的时 候我们俩的面孔已经很贴近了,气息之声相闻,这时我便有一种强烈的想流泪的感 觉而且泪水已充盈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们那样站了多久。“到我房里去吧,”她说, “我那边安静。” 从操场到她的宿舍要上十几级台阶,她的宿舍紧挨着学校的食堂,食堂晚上是 没人的。我们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她的房间的,一进房我们便拥抱了,说不清是谁主 动,这也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相互间对对方渴望已经很久了,但我得承认我那天的 动作是笨拙的盲目的,因为我在那之前从未接触过女性,我是在她的导引之下才进 入她的身体。事毕之后的感觉却失去了渴望过程的美好,我甚至有些悲哀,于是便 有一番我难以忘怀的对话: “你是第一次?”她问。 我点头。 “我不是,你很失望,对吗?” 我默然。 “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木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抱住了我的头颅将我的脸贴在她的双乳之间, 一只手在我的发心中摩挲,“如果你太重视这件事你就当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已经发生了。” “这也很重要吗?” “当然,”我有些烦躁地挣开她坐起来,“这意味着我们俩人已经密不可分了。” 这时,她擦亮了火柴点燃了掌上的半截蜡烛,烛光中我看到她泪眼朦胧。她是 真的在哭,一边啜泣一边呢喃:“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我问。 “你呀!”她捶打了一下我的胸脯又将身子倾进我的怀中。 这当然是个不眠之夜。 我想我在这个晚上读懂了素素,她的心灵像她的肉体一样向我坦露。 素素说她的天性不是一个安分的女性,她说她之所以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她爱读 书而是作为现代人必须拥有一份高层次的学历证明。因为有这样的表白,所以我对 她在大一下半学年凭着报纸上刊登的征聘启示到一家酒吧当陪酒女郎就不感到奇怪 了,但她当的不是我们已经熟知的低俗的三陪女郎,一家名叫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 西夫突然产生异想想在娱乐业中玩一回高档次,在他那座KTV包厢、桑拿浴、美容厅、 保龄球馆各项设施齐全的娱乐城辟出了一块地盘取名叫做知音酒吧,专门聘用一批 容貌姣好。谈吐不俗的女大学生陪客人饮酒饮茶饮咖啡兼聊天,她们的责任是倾听 形形色色有倾吐心中郁闷意向的男人叙说或烦忧或无以宣泄的心里话,服务方向的 设计有点类似心理诊所但又有美女佳酿高雅音乐相伴,因此别具一格,酒吧明确表 示禁止色情服务,且从业人员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布满绿色仿真植物的西式酒吧 之中。素素就在那个地方结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人不是像电脑那样按设计程序工 作的生物,人的心情和思绪并不是时时可以把握分寸的东西。素素说,进入知音酒 吧的人大多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一定的消费能力,二是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和生活 阅历,那么,这样的男人对于一个像她那样美丽且充满活力的女子来说又意味着什 么呢?――诱惑。她说。 她当过倾听者。 也曾试图为比她成熟的男人释疑解惑,但结果是她自己被迷惑了。她没有太详 细叙述那些关于她被迷惑的细节,她也没有对那段生活表示后悔或遗憾。她在四年 的大学生活中除了那个知音酒吧之外还当过大公司的文员甚至做过老板的私人秘书, 四年之中她一直既当大学生又兼做白领丽人,在图书馆、琴房和大酒店、生意场之 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活得很潇洒也很虚荣,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自己活 得太累了,脑子里便萌生出要当一个平静的山村女教师的念头而且在毕业分配时很 顺利地实现了,“――这就是我。”她说。她惟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因为我展鹏涛的 出现使她又一次遭遇激情,更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学子会 在感情上还保留着一种古典的纯粹,她说她现在才明白她这一次才是遇上真爱,她 说如果你不在乎我的过去你就娶我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娶我我 也不会怨恨你仍然永远地把你当成我心中的惟一。 坦率地说,我对素素的感情是复杂的、踌躇的、矛盾的。在那以后的日子里, 我与素素保持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情人关系。但却始终未与她讨论过婚嫁事宜,她也 始终未旧话重提。直到离开鹤乡中学我在风月场上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我才发现 自己像许多别的男人一样的可鄙,尽管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却仍然希望自己的妻子 是一个将童贞交给他并且终生忠贞不渝的女人。我如果早一点看清这一点也许我就 不会失去素素。 素素离开鹤乡中学很突然,突然得令我毫无心理准备。那天是1995年的元旦, 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车开进了鹤乡中学的校园载走了她,当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她 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我在我的办公桌里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条,字条上写:鹏涛: 我爱你是真的,我嫁人也是真的,我既然不能嫁你就只有远离你,我不会再回到这 里来了,你还要在这穷山僻壤呆多长时间呢?我等待着有一天你来找我,我会尽我 所能帮助你。 娶她的就是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西夫,一个年近50的老男人。 如果没有素素,我想我这时也许还在鹤乡中学当教员,因为曾经拥有过素素又 失去了,所以我离开了鹤乡中学。 “由于你与吕素素有那么一段渊源,所以你才去找她,对吗?”吴明对我与素 素之间的爱情故事似乎不那么感兴趣。他打断我的话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他的态度 有点儿不耐烦。“让我感到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与人命案无关,你为什么不到公安 机关来报案呢?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嘛。” 我承认吴明的提问问到了点子上,“但是,我只是一介书生,虽然已经下海经 商了,也算是个儒商对吧?”我说,“我怎么可能像你们当刑警的一样思考问题呢?” 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去找素素求助的确是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个明晰的念 头。 我告诉吴明说,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她取得联系,我是通过114电话问 到帝豪娱乐城的服务台电话,然后在电话中告诉服务生说我是他们老板娘吕素素的 大学同学刚从外地来,请他喊素素接电话,服务生说日总上午一般在家休息,让我 把电话打到吕总的家里并告诉我电话号码是3781468。 素素一拿起电话便听出了我的声音,她说:“几年过去了,总算听到了你的声 音,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找我哩。” 后来,她让我到离帝豪娱乐城不远的阳光咖啡屋等她,我刚到不久,她便开着 一辆本回跑车赶到了。能感觉到,她想见我的心情也很急切。面对素素,我没有隐 瞒我的遭遇,我坦白地向她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她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当 时的念头是:逃! 我知道法律是讲证据的,这正是我要逃的理由,案发现场留有我太多的痕迹, 而那些痕迹正是有可能致我于死地的证据,面对有可能蒙冤而死的景况,有什么比 逃避更为明智的选择呢? 吴明说:“如果你真是犯罪分子,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即便是逃出了国,我 们也能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将你缉拿归案。” “你这话跟素素的意思差不多,”我说,“只不过她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 的。” 当时如果不是在咖啡馆里,素素一定会拍桌大骂的,但是,她那压抑的低沉的 斥责比骂人更具震撼力。她说,展鹏涛你还像个男人吗?看到你现在这个熊样子我 倒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男人而且爱得这么真这么深?我真 是瞎了眼。人一生哪会不经点风浪呢?遇上点事儿不是想死就是逃跑,我看你真该 把自己给阉了,――素素说话就是这风格。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说。 她让我跟她走。我乖乖地坐上她的丰田小跑车任由她在大街上兜了几个圈儿后 停在一栋居民楼下,然后与她一起走进二楼的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里,三个房间 的布局一模一样,整齐划一地摆着三张单人床和三个纸制衣橱,她告诉我说帝豪娱 乐城最近准备在四川新招一批小姐,这套房子就是她租下来预备给小姐们住的。她 让我就在那里呆着,像个男人一样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她没有给你出主意?”吴明问。 “没有。”我说。 素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与一般人不一样。她要我证实给 她看她爱我没错,她说她希望看到她所深爱的男人具有高智商而不是个弱智的低能 儿,说完这话给我扔下2000元钱并摘下她的传呼机扔给我说有事打电话,扭头就走 了。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对久别重逢流露出丝毫的温情,我想她是以这种方式激励 我的自尊和斗志,一个男人被逼到这分儿上了还有什么退路可走呢?于是,我有生 以来第一次开始了尝试当侦探的滋味儿,在大脑经过一番梳理之后,我想我首先要 搞清的是死者是谁?将我引入陷阱的那个陌生而美丽的女郎是谁?两者之间是什么 关系?这几个问题坐在家里是想不出来的,必须采取行动。 当天下午,我搭乘出租车又去了那个别墅小区,这时我才知道那里是叫碧柳小 区,开始我没敢入内,只是在周围悄悄地作过一番观察,发现那里一如往常的平静, 因此我分析死人的事尚未被发现,对此,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可以不动声色地作 一番调查。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进入铁栅门内,进去之后我便傻眼了,面对那些散落 在树荫花丛中的一模一样的小洋楼,我竟找不到我进入的是哪一幢,我不敢在里面 徘徊太久,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才想起应该找到头天晚上给我们开门的那个保安员, 他应该认识那个神秘的女郎。但怎样接近他并弄清我要搞清楚的问题而又不露痕迹 呢? 我想,我应该用一种稳妥的办法。也许我想过不下一百种方案,当然,最后采 取行动的只有一种。任何事情,在事后想起来,都会有许多不安或遗憾之处,但在 当时看来却是惟一可行的。在当时,我认为只有制造一个偶然与他相识的机会,才 有可能不露声色地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为此,我花了几乎整整一夜的时间等候他 下班,然后对他进行跟踪和盯梢。 这位值夜班的保安员在早晨下班后并没有休息,而是匆匆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 我跟着他进入住院部,看到他走进三楼的15号病房,与37床的一位双腿扎着绷带的 老人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坐在老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我到护士值班 室看了一下床号登记,得知37床的病号叫周登虎,61岁,农民,双腿是在山上采石 时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的,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我又通过护士了解到那位保 安员是周登虎老人的独子,叫周小林。 这天中午,当我看到疲惫不堪的周小林拿着一只保温饭瓶离开病房时,我认为 接近他的机会到了。当周小林从医院对面的一个小餐馆里拎着一保温饭瓶的排骨汤 回医院横穿马路时,我装做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故意与他相撞,滚烫的排骨汤烫伤 了他的脚,保温瓶也摔碎了,又痛又恼的周小林当胸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个仰八叉, 我爬起来后却连声说对不起并带他到医院治烫伤,我的谦和让他很内疚并且在治烫 伤的过程中认出了我,他说你不是前天晚上跟温小姐在一起的那位先生吗你看我这 人太粗鲁了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是我先撞了你你不是碧柳小区的保安员吗怎么会在 这里?周小林说:我父亲病了被石头砸伤了脚,我买排骨汤就是想给他补一补没想 到给你撞着了所以我才上火。我说看样子你是个孝子我这人最敬重孝子你那排骨汤 我负责赔你,我们算是不懂不相识所以得喝一杯。我越是客套他越是不好意思,我 们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乎,经过一番客套之后他被我拉到医院附近的一座酒楼,坐定 之后我让服务员先熬一只甲鱼汤送到医院给他父亲,这一举动今周小林更加感动说 先生跟你一比就显出了我的档次低,我说什么档次不档次人都是一样的,他说越是 档次高的人越不讲档次越是没档次的人越讲档次,你别看你这么谦和我看你比冯老 板档次高多了,那小子狗眼看人低进出门对我们保安员连理都不理。我问他冯老板 是谁?周小林便笑了,说冯老板是5栋的那位,你跟温小姐都那样儿了还不知道冯老 板是谁? 我马上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小周,我跟温小姐的事可不能乱说你要给我 保密。 周小林说:我知道,连这点事儿不懂我还能在碧柳小区混?早叫物业单位给开 了。其实前天晚上看到你跟温小姐一起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一向都不服姓冯的 气,他有什么呀,不就有几个臭钱吗?离了三次婚不过瘾还要养温小姐做小蜜。 我说我与小温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我对她也不了解,前天晚上的事 也不过是偶然罢了,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周小林说,温小姐早就该找你这么个有款有型有档次的男人,你要是真对她好 她可算是找对人了。 我说:温小姐确实给我的感觉不错,但我对她还不怎么了解,所以还没考虑发 不发展。 周小林说:你们都那样儿了想发展还不容易。 我说:小周这你就不懂了,现代人做爱是一回事,做不做情人做不做夫妻又是 一回事,温小姐是姓冯的小蜜你说我怎么跟她发展。 周小林说:那倒也是。 这天,我与周小林一起喝了很多酒,在杯盏碰撞的过程中我得知冯老板叫冯定 山,是亚华商贸运输公司的董事长,温小姐叫温小馨,以前是亚华公司的文员,被 冯定山勾上手之后便成了他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碧柳小区的5号楼是冯定山的多处房 产之一,也不知道他在别处是否还养有像温小馨这样的金丝雀,总之,这是个有钱 又风流成性的男人。 那么,死者会是冯定山吗? “看来,你是个逻辑思维能力和行为能力都很强的人,”吴明突然冲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给我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你要是于刑警说不定是块好料子。” 我说:“我不喜欢当警察,我这是给逼出来的,我当时的想法是,假如碧柳小 区5号楼内死的那个人真是冯定山,我得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了解冯定山的情况并不是一种难事,他在本市商界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他 以前只是一家大型钢厂的普通工人,他从来就不是一名好工人但却有一副精明的头 脑,他是靠倒腾钢厂的炉渣起家发财的,在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之后又把目光盯向 了发展潜力很大的汽车市场,他从做汽车配件生意开始,摸清路径之后,渐渐地竟 成了一家外国汽车公司和另一家中外合资汽车厂家在我省的代理商,他还拥有了自 己的出租车公司,在全省各地还设有许多定点汽车维修站、加油站,在省内几家大 型商场也拥有股份,可以说,这人是时势造就的新富豪。用时髦的话说,这人在商 场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开拓型人才,在私生活上,也像他对金钱的态度一样永不满足, 光离婚就有三次。结发之妻是他以前当工人时的同事,第二任妻子则是省京剧团的 一名青衣,第三任妻子是一名时装模特。自从与第三任妻子离异后他没有再续弦, 干脆过起了单身贵族的生活但绯闻从未间断。与他离异过的三位女人也没有再婚全 由他一人供养,除了在法律上解除了婚约之外事实上仍是他的老婆,所以,知道他 的人说这三个女人是他业已公开了的三妻,至于暗里有几妾别人则说不清楚,但凡 他染指过的女人他都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绝不让旁人染指,有人评价他说,冯定 山在骨子里头仍然是中国式的土财主。像这种人一般地说来在社会没有好口碑但偏 偏又生活得春风得意。 那天中午,我与周小林分手之后便在一处街头电话亭拨通了亚华公司的电话。 我在电话中操着粤味普通话自称是广东来的一位客商让一位自称是冯定山秘书的女 性找冯老板接电话,女士在电话中说对不起先生我们也在找他公司的人已经几天不 见冯老板了,你有什么急事能不能来公司我们先谈?我说了声不必啦便挂上了电话。 这时我便判断碧柳小区5号楼内死的那个男人就是冯定山,否则,像他这样的一个大 老板怎么连女秘书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呢? 下一个要搞清楚的问题是温小馨为什么要将我拉进陷阱里,从而进一步搞清楚 冯定山被杀案的真相,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彻底地解脱自己。 这一次我仍然是往亚华公司打电话,不过我这一次是以碧柳小区物业管理人员 的身份,我告诉那位女秘书说冯老板在碧柳小区的别墅发生了被盗案件公安人员正 在勘查现场请冯老板回来清点一下失物,女秘书迟疑了片刻之后才说:冯老板我们 也联系不上,我告诉你一个传呼你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他,传呼号码是12928-854 3160。我按照这个号码打出了传呼,不久便接到了温小馨回过来的电话问哪位叩机? 那是一种悦耳动听的声音,但我一听到那声音便怒从心生,恶狠狠地说:我就是那 个操过你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男人,我要见你。温小馨沉吟了半晌才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传呼?我说除非你再跳到长江里淹死否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 能找到你。温小馨又停了一下才说先生你先别这样激动好不好有话咱们见面再说吧, 晚上思点钟你到梦妮夜总会来找我,你在大堂里等着我就是了。我说,会不会又是 个阴谋?她说,你要是害怕你就别来,说完了这话她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吴明问:“你去了吗?” 我说:“去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事实上,这天晚上我是在将近10点钟的时候才见到温小馨的,从7点到10点一共 有将近3个小时的时间我像一个忧郁的孤独者一样坐在梦妮夜总会的大堂一角,有几 次有陪舞小姐过来与我搭讪都被我粗暴地赶走了,我哪有心思寻欢作乐呢?需要说 明的是在那过程中有两个身怀武功的汉子也在大堂的某个角落暗中关注着我,那是 素素为我派的两位保安员,她给他们的任务是暗中跟着我保护我的安全。素素为我 想得很周到。 快到10点钟的时候,一位穿红背褡的侍应生走过来低声问我:“先生是在等温 小姐吗?”我说:“是。”“先生请跟我来。”侍应生引着我在幽暗中走出舞厅往 地下室走,我回头见两名保安员没有跟上来便有些紧张,说你这是去哪儿?侍应生 回头冲我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走到地下室后我才发现那里是装磺得很奢侈的桑拿 浴室,侍应生说先生请到2号贵宾厅温小姐在里面等你。这时有一位侍应小姐接替侍 应生引着我在迷宫样的巷子中穿行了一阵子才走到2号贵宾厅的门前并替我开门说先 生请进,等我进门后她从外面将门拉上。 贵宾厅的外间有两张单人席梦思床和环墙的矮靠背沙发,不见人,但沙发上扔 着几件女装,一只黑色的胸罩像眼镜一样浮在衣服的上面。我观察了半天才发现一 面墙上嵌着一方与墙壁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小门,推开小门之后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 一边是蔚蓝色的冲浴池,清清的池水在无声地涌动着,另一边则是两扇透亮的磨砂 玻璃门,我顺手推开近处的一间,一阵热腾腾的蒸气迎面朝我扑来,蒸气中卷着温 小馨的声音:“先生是干蒸还是湿蒸?干蒸房在隔壁。”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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