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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人说,湖南天气无春秋。这话虽然不太确切,但也说明这里春秋两季太短暂 了。越是美好的季节,人们越是留恋,可它却过得越快,真是“惜春春已去”。 湖南的寒天,一直要持续到清明前后。春季又适逢阴云多雨,洞庭湖上朔风怒 号;人们大多都穿着大棉衣,提着烘笼子。而当杨柳成行、百花盛开的暮春时节, 人们刚刚感受到春的气息,如果接连来几个大晴天,那么你身上的棉衣就都得剥光。 有些小伙子竟敢打赤膊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或光着身子到湖边去摸鱼了。那时节, 油菜花连畦接壤开成一片,季节告诉人们,春日已经过去,初夏已来到了身边,苦 热而漫长的夏季就将来临。 一九二八年的夏季,干旱难熬,从端午以后就很少下雨。 独立五师的官兵们,也象庄稼盼雨一样盼着上级早日发饷。去年两个月的铜钱 没有清帐,今年到南县,又整整五个月没有发一文钱。士兵中闹饷的情绪象干柴, 只要划一根火柴,就会燃成燎原大火。 “玉姑娘”金玉田的情报没过几天就得到证实:周磐命令全师开往长沙听命。 “长沙是何键盘据的反动中心,我们开过去,他会把我们统统吃掉,万万去不 得。”黄公略思忖着,跟彭德怀商议计策,要彭德怀先给周磐施加压力,懒着不走。 “喂喂,石穿啊,军令如山,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周磐是个花花公子,长期 呆在长沙不来。他在电话里干嚎着。 彭德怀装着有苦难言的样子,慢慢吞吞地说:“砥平啊,你不居营地,不知内 情,眼下情况复杂得很呢!” “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还不是安百一枪毙了一个小共产分子?你告诉弟兄们, 安百一不是个好家伙,我周磐以后收拾他,要大家还是服从命令,早早开到长沙集 训。” “现在喊不动呀,不信你问问师参谋长吧!”彭德怀有气无力地说着,又向坐 在身旁的黄公略挤挤眉眼。“砥平,团里闹饷啦。” “啊?!”周磐跳了起来。彭德怀虽然见不到他那狼狈样子,但从听筒里可以 猜想,此刻周磐正暴跳如雷。当官的最怕士兵闹饷,这是规律。记得在民国九年, 他还是老六团鲁涤平手下的一个连长,那次闹饷,轰动了全省。所有的士兵只听士 兵代表的,不听官长的话,浩浩荡荡开往长沙城。周磐怕得要死,新提升的班长彭 德怀、黄公略劝周磐不要表态,跟着大伙走。到长沙后,一起向第二区司令张辉瓒 闹了几天,张辉瓒无可奈何,同意发饷。事后不久,就把几个带头闹饷的士兵秘密 处决了。 周磐想用张辉瓒当年的老办法惩治闹饷的头头,杀气腾腾地说:“石穿,你现 在不是当年的班长,是一团之首,我授权给你,抓几个头头,杀一儆百!”那声音, 震得话筒都发颤。“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杀几个看看!” 彭德怀不急不慢地说:“砥平,不是杀一两个人可以了事的,不是少数人,而 是全团闹饷。上午到团副那里,下午到我团部,他们要我想办法。” mpanel(1); “你怎么回话?”周磐在摸彭德怀的底。 “我说:‘财政是公开的,团经理处的账你们可以去算。’他们要求我报告师 长,替他们想办法。” “上头不发饷,我有个屁办法!”周磐咬紧牙关说,“二团、三团情况怎样? 黄公略的随校好一些吧?” 正好参谋长也到一团部来了,彭德怀乘机把话筒递过去:“师参谋长,周师长 请你接电话” 彭德怀掏出手绢抹抹帽沿上的汗水。 “喂喂,师座吧?我是参谋长呀。” “你这个参谋长怎么当的?一团闹饷了,你还困在鼓里吗?”周磐训人了,对 于彭德怀,他不会训斥,而对于参谋长以下的军官,周磐是不在话下的,训斥、痛 骂都是常有的事。 参谋长头上冒着热汗,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师长,不光一团闹,三团也闹起 来了,二团还没去打听。” “三团也闹?那个刘人之团长也是吃屎长大的呀?”周磐的骂声彭德怀在边上 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周磐也把自己看成吃屎的团长了。便对参谋长说:“我们都是 吃屎长大的,请他这个吃肉长大的师长亲自来试试吧!”说着气冲冲地走出团部。 参谋长一边正正眼镜,一边向彭德怀招手:“呃呃,彭团长别走啊,师座要你 回话。” 彭德怀叹口气,接过话筒,老声老气地咳嗽了两声。 听筒里在喳喳叫:“石穿啊,你得想个办法哇!” “是要想办法呀,”彭德怀有气无力地回道:“否则有危险啊。民国九年那次 大闹饷,全省士兵都向长沙开,这个情况……”不等彭德怀说下去,周磐心有余悸 地说:“石穿,你同士兵代表们谈一谈,师部现在只有一万元钱。” 黄公略伸出一只手,在彭德怀眼前翻了两翻。彭德怀点点头,口气很硬地对着 话筒:“砥平,不解决问题啊,他们硬要到师部来请愿呢。” “你估计要几万?”周磐在认真盘算了。 “十万,少了办不成。”彭德怀把师参谋长支使开,请他看看二团的情况如何。 黄公略关上大门,用手接过话筒,语重心长地好似很关心地说:“砥平兄,我们同 生死共患难整整十年了,你现在官做大了,头脑可不能发热啊!――谁?我是谁? ――我是黄公略。” “哦,黄石也在团部,你们随营学校好一些吧?’凋磐对黄公略寄予希望。 “这种事情有连锁反应!随校的学员都是各团派来的,他们也是五个月没有发 饷了。当兵的每月六元五,除了伙食三元三,只剩三元二角。连这点钱也不发,他 们穿草鞋、吸黄烟都没法了,还有的家里父母妻子要吃饭又咋办?”黄公略替士兵 诉起苦来。周磐很不耐烦地打断他:“黄石呀,这些话你可不能对士兵讲,你一讲, 就火上添油啦。” “嘿,还用我说,士兵们成天在吵吵嚷嚷。”黄公略又悄声说,“师长,眼下 的形势你比我明白,何键三十五军驻守长沙,对我独立五师心怀叵测。这种情况下 去长沙,弄得不好,他找个什么借口,就地解决……师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 之心不可无啊!” 周磐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说:“这个嘛,不要太担心,程潜马上下台,我 们的老六团团长鲁涤平要当省主席了。” “这倒是喜事,不过,何军长跟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关系不一般啊。”黄公略 又从侧面敲了一下。那边说了一声:“对,找他们要钱,不关饷,原地驻防!”噗, 听筒丢下了。 接完周磐的电话后,彭德怀、黄公略找了党支部的全体成员,一起分析了局势, 研究对策:如果让去长沙,就拖、闹。党员们回到各团、营和学校,串通秘密士兵 会成员,煽动大家闹饷。但要适可而止――闹到什么程度,由党支部掌握火候,士 兵们大多处于盲目状态,如不加以控制,会坏事的。 “弟兄们,过去当兵,说是来革命,打倒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实行减 租减息;现在既不革命又不发饷,减租减息更不讲,还要‘剿共’打农会,这是谁 要这样干的呢?――是新军阀蒋介石!当兵每月六元五,除了伙食费,剩下三元二 角,一拖五个月不发一文钱,叫人难不难;难!穿草鞋吸黄烟都没法想了,家里父 母妻子喝西北风不成?请长官替我们士兵想想。”黄公略把事先准备好了的一通话, 一层层往下传,煽风点火。 闹饷的风潮席卷南县。 “他娘的,连个蚊帐都不发,弟兄们的热血都喂了蚊子啦!”这洞庭湖滨的蚊 子,到了天黑;就象轰炸机似的,一群群地向人袭来。士兵们只好把脑袋蒙在被子 里睡觉,又闷热得受不了,有的就用军衣罩在头上睡。 “你们晓得吧!贺教育长虽然‘朽’一点,可他也是穷苦人出身,他老娘还在 湘乡街上讨饭呢。”李少辉在士兵中悄悄地做工作,改变士兵对贺国中的看法。 没有不透风的墙,周磐要独立五师开拔长沙的命令也传到了老百姓中。南县大 街小巷都在议论,一般老百姓对这支军队还有好感,因为他们军纪较严,不过分扰 乱百姓;只是南县的土财主、大商家,巴不得这些丘八早点滚蛋,但心里又有几分 紧张,他们有的瞒着店员伙计,把金银首饰藏在罐子里或埋在屋后边、床底下。那 些做小本生意的更加心慌,不少人陪着笑脸,到军营来找债主了。 “洞庭酒家”是家小吃店,生意最好,对待顾客十分和善,士兵们腰里无分文, 也敢坐下来喝几盅,最后把嘴巴一抹,说一声:“老板娘子,记上一笔,一起付账。” 老板娘子长得比较水嫩,娇滴滴地应一声。这会儿老板可焦急了,手里握着记账的 百页折,一拉一合地寻找债主。一些老实巴交的士兵,见了他还打个招呼,滑头滑 脑的那些象小鬼怕见阎王似的老远就躲开了。老板哭丧着脸,求情地说: “弟兄们,行行好吧,我是小本经营,亏不起啊!” 还有个十八、九岁的妖艳女子,也到营区里东张西望地找人要帐。贺国中一见 就讨厌,连声喊。“去去去,这是随营学校,不是梅花书屋!”那女人吓得溜了。 “波波园”的老板去找隋营长,可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他大发牢骚,扬言要告到 师长那里。 “嘿,就怕你不告,告到军长那里更好!”几个丘八幸灾乐祸地讥笑着。 闹饷的声势越来越大,街上也有传单了,随营学校的学员,通过秘密士兵会会 员发动罢课,回到原属部队去游说。 周磐见大势不好,只得亲自出马,来到南县。他不再提部队调防长沙集训的事 了,因为他也是个聪明人,晓得到何键手下,不会有好结果。他要挟何键,把五个 月的饷钱补齐,才开拔长沙,否则,他无能为力。何键也是个人精,心想:你不来 长沙,我就要你去剿匪,来个两败俱伤。于是,改变命令:独立五师开赴平江,接 阖仲儒旅防务“剿共”,随校开岳洲。 彭德怀、黄公略又来到周磐官邸。 周磐唉声叹气,一筹莫展。这几年,他虽然当师长,捞了些外快,在长沙银行 里存了不少钱,可是,他哪里肯为士兵发饷动用这笔钱呢。他也叫苦不迭地说: “石穿,黄石,我们都是老六团的,是患难之交,如今,师部有困难,你们要 和我同舟共济,砥平我是对得起你们二位的呀!” “那还用说,多亏师长的栽培,我们才有今天。”黄公略为了安抚周磐,说了 几句奉承话。 彭德怀却毫不讲客气。 “砥平,我是高山顶上倒马桶――臭气熏天。事到如今,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 话。老实告诉你,今天下午,请愿的士兵代表就要到师部来,你若仍是一毛不拔, 那我们当团长、校长的,也无能为力,只好请师长亲自回话了。” “哎,上峰也真混账,一点也不体恤兵心民情,把我们收编的部队不当人,他 妈的新军阀有意整人。”周磐越说越气,轻轻拍了一下桌面。 他说的新军阀自然是指蒋介石。蒋介石很有“大将”气度,他把曾经东征讨蒋 的湘军,通过鲁涤平收编过来,但从各方面都卡着你的脖子,表面上又甜言蜜语。 这回送到平江去“剿匪”,周磐明明知道这是个以毒攻毒、一箭双雕的坏点子,可 又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他还是老办法,让弟兄们去征讨,他在长沙过着灯红酒绿 的生活。然而,这次闹饷势头大,如果处置不当,他这个师长的宝座,恐怕也难保 险。 “上边不给钱,只好刮地皮了。”彭德怀给周磐献策。“在南华安三县可暂借 十万元,以盐税、鱼税、百货厘金作抵,不用两个月就可还清。” “说具体一点。”周磐听了很有兴趣。 彭德怀接着说:“向南县商会借五万元,安乡三万元,华容两万元。师部可以 不出面,由各团直接向商会交涉。” “嗯,这倒是个办法。”周磐摸摸下巴颏,很欣赏彭德怀的救急方案。 “师长同意的话,我就去南县商会。一团大概三万元够了,多余的交师部。” 彭德怀讲完,周磐又问随校怎么办,黄公略说:“各团都有了,随校也就有了,我 们还是早点解决问题,上路吧!” 黄公略与彭德怀商量过,去长沙不如去平江,平江是秋收起义的发源地之一, 那里的群众觉悟高,受国民党糟害尤深。据说党的县委还存在,并有小量的农民游 击队在坚持斗争。“只要人石还在,就不怕燃不起大火!”黄公略坚定地说,“不 过,要重新部署一下力量。我意仍回三团,那个刘人之团长很反动,他侄儿又在团 里当连长。我是老三团的,又是刘团长派我去黄埔的,回三团名正言顺。二团差劲 一些,正好有个连长,他手下十二个士兵拐枪逃跑,已撤职查办,让黄纯一去当连 长也名正言顺,由贺国中代理随校校长,如何?” 彭德怀很称赞这个方案,在党支部会上通过后,也得到了周磐的默许。 彭德怀去商会借款,马到成功,他先把商会会长那老绅士吓了一跳:“现在全 师的士兵都在闹饷,理由正当,街上也贴了不少标语,想会长也详知。眼前又要开 拔,如果处理不好,搞一个大兵变,地方上就要遭难了。那时,我们当官长的也是 无能为力咯!” “是是是,”老头捣蒜似的点着头。“借五万元,可以可以,但要宽限。” “宽限一点可以,但不能太久,先生,你知道这句话;兵变如烈火呵!” “嗯,好好,就明天正午交齐。”老头无可奈何,知道商界搞不过军界。加上 他跟安百一关系密切,还真怕士兵们为枪杀周涛的事,找他作替罪羊哩。 “先生,收据明日由师部盐、鱼、厘金税支票作抵。”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老头明知这笔借款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可也没办法,只得应酬,讨好。也不是要他一个人出钱,到时候再往下摊派嘛。 周磐知道彭德怀在商会借款顺利,不无感慨地说:“石穿这家伙,不光打仗勇 猛,倒还是个办外交的好料子呢,可惜文化低了些,不然真会前途无量呢。”这话 只有他的马弁金玉田听到了。这话表面上听来是称赞彭德怀,实际上是他已预料到 彭德怀这个志向远大的青年军官,将是他这口塘里养不下的大鱼咯! 闹饷的风波基本上平息,每个士兵领了三块钱。有的瞪大眼睛把这点钱数了再 数;有的赶快跑邮局,给妻儿寄去;有的去还帐。也有不少弟兄,拿了钱,不等把 票子焐热,就马上到波波园或洞庭酒家,来一盘炒牛肉、炸花生米,搞半斤南洲大 曲,直吃喝得天昏地暗才回营房。 三块钱,到底是不经花啊,眼睛一眨,又分文不存了。于是,一些尝到闹饷甜 头,不知整个内幕计划的士兵还继续在那里活动,要闹就闹个彻底,闹个痛快! 黄公略召集随校的班排长开会,语气平和地跟大伙说: “你们闹饷,五个月没发一文钱,我这个当校长的也很同情,一直在向师部反 映情况。这次发了三块钱,钱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吧!”停了停,他那双炯炯 有神的眼睛在全场扫了一遍,发现有一两个人向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那意思是说: “嘿,你们当官的有钞票,饱汉哪知饿汉饥呀!” “现在,队伍要开赴平江,到那里,我们再想想办法,给每人补发一块钱,买 买纸烟,零用零用,行不行?希望各位弟兄要以大局为重,你们思想弄通了,才好 去做下级士兵的工作。” 十班长抢着回话说:“校长说得不错,可是,听说一开拔,你就回三团去了, 那时候,我们找鬼去?开空头支票,不兑现,我们信不过。”讲完,故意把小脑壳 摇上几摇,显得很油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黄公略心里很不喜欢,可仍旧平心 静气地解释: “我们要师长给长沙再发个电报,到了湘阴,每个弟兄发一块钱。我黄公略从 不随便许愿,为了顾全大局,要弟兄们体谅一下上司的苦楚。” “嗬,一块钱,骗细伢子吧!”十班长郭炳星皱皱鼻梁,油腔滑调地把头一歪, 双手叉在胸前,翻着眼睛看着天上说:“不发饷,我们不走,要不,把士兵送到湘 阴,我们再回来。” 郭炳星一向敢于直言,在班长当中还有点威信,如果他抬起杠子来,事情就比 较难办。怎样对付这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角色?黄公略沉思了片刻,左 劝右说不起作用,只好来硬的了。 黄公略脸上布满阴云,把皮鞋在砖地上用力一跺,跺得地皮发颤。吼道: “站出来!” 在他威严的喝斥声下,十班长郭炳星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毕恭毕敬地低着 头,站在黄公略的面前。 黄公略把两手往腰上一叉,一字一板的说: “老兵油子!闹饷是要杀头、要毙人的,你们晓得啵?嗯?” 这些话,不光是对十班长讲的,其他一些想闹点油水的班排长们,也都有些战 战兢兢的了。刚刚提拔当了班长的秘密士兵会员李少辉,过去就最怕看到长官发脾 气,更怕枪毙弟兄们。这时也惊吓得结结巴巴地为十班长求情说:“校长的话,很 对,很好,现在的确不是闹饷的时候。我,我们都服从。” 他的请求,缓和了会场的紧张气氛,但有几个老兵油子背地里还在骂人:“这 小子真晓得卖乖,前几天他还东跑西窜,要我们闹呀闹呀,闹得越大越好。现在他 又说不闹了,看着校长的眼色行事。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黄公略松了口气,慢慢恢复了平静,从容、耐心地说:“前年十月,唐生智带 着几个军在安庆跟蒋介石打了一仗,全线崩溃,他也辞去了湘军总司令的职务。他 的几个军也就各自称霸一方。我们一师被蒋介石收编成独立五师,暂时在南华安一 带养精蓄锐。现在,何键的三十五军在长沙,八军到了安乡;东边岳洲有张辉瓒的 一个师,我们就被夹在中间。洞庭湖交通不便,如稍有事变,我们就成了瓮中之鳖。 这个利害关系,你们真的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凡事总要有个分寸。你们再闹, 一夜之间八军就可以把我们全部解决。你们懂不懂这个道理?” 黄公略的长篇演讲又将开始,班排长们有些不耐烦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不 知是谁象小学生似的带头喊道: “懂了,懂了,校长放心,我们不再闹了。” “好好,懂了就好,你们各回到原先的编制里,都要向士兵们说清这个道理。” 散会后,黄公略把手放在郭炳星的肩上轻轻一拍,和颜悦色地说:“十班长, 我们谈谈心。” 十班长懒洋洋地跟在黄公略身后。知道起码又得听半个钟头才能解脱,便告饶 地说:“校长,我明白了,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识时务。还是让我回班去吧!” 黄公略微微一笑:“真的通了就好,”去吧去吧!”挥挥手,那小伙子遇赦一 般地溜走了。 端午节前夕,洞庭湖边的油菜籽结壳了,沉甸甸地低下了头。油菜花织成的一 望无际的黄金色的地毯,换成了翡青色。早熟的,则在碧绿的底色中,呈现出一块 块鹅黄的色调。沧江边绿色的柳枝下和芦苇丛中,新孵化的小鲤鱼仔,黑乌乌的, 跟在母亲的身旁游戏。间或一只青蛙向鱼群猛扎下去,或一只鱼鸟从空中偷袭而来, 那些细鱼仔,便象一块墨汁迅速扩散在清水中而淡化了似的游开了。随后又渐渐聚 集到母亲的身旁,象一条墨绿色的扫把,在靠河边的垂柳下游弋。 南县繁华的官码头,一溜儿停了几只轮船。今天军队要开拔,平时很少上下客 人的湖北码头、中山码头都格外拥挤。卖糖果、瓜子、花生米的小贩,提着篮儿在 士兵中间穿来钻去;大胆的细伢子们厚着脸皮伸手向士兵们要子弹壳。他们把要到 的瞎枪子儿当成了宝贝,将弹头取下,倒出黑色的火药,划火柴点燃,一条小小的 火龙可以烧蛮久。这些顽皮的孩子,如果被父母看见了,脑壳上是少不了要吃几个 肉栗子的。来送行的人也有,但人数寥寥。商会会长要算是南县的财神菩萨和很有 点权威的绅士了,他率领着什么同振金号,熊正兴金号以及什么新大陆绸布庄的老 板、波波园的账房先生等来到码头奉命送行。他们口头上也称赞这支军队比以往过 境的丘八好些,然而,最后还是被敲了五万元竹杠,哪有商人不重利,被敲了竹杠 不心疼的?此刻他们装得满面笑容,跟长官们握手言欢;可心里在想什么呢?也许 有人在心里骂:赶快滚蛋吧,不得好死的兵油子,让你们到平江剿匪,尝尝共产党 的“洋花生米”的滋味吧! 士兵们纷纷登上轮船或是强行雇来的木帆船,心情沉重地望着码头上的人群, 说不出是什么心境。老兵们知道,这一去,十有八九再也回不来了;新兵们还怀着 好奇心想出去闯闯世界,比较一下外地妹子漂亮,还是南县妹子讨人喜欢。 黄公略、彭德怀、贺国中分别上了三只大轮船。黄公略跟随三团,贺国中率领 随营学校的学员。别看贺国中是个粗声粗气的武夫,还蛮有感情呢,他和黄公略分 坐的两只船,船舷靠得很近,两人都尽力向对方探出身子低声话别。 “让把随校开到岳州,与大部队分开,里边必定有鬼啊!”贺国中闷闷不乐地 说。 “到岳州,比去长沙好,那儿离平江也不太远,可是岳州正处在白色恐怖中。 三月份湘鄂赣特委书记郭亮是在岳州被捕的,你去了后一切都要谨慎从事,不可掉 以轻心;加强训练,少跟地方上发生纠纷。”黄公略象大哥哥一样,语重心长地告 诫贺国中。贺国中比黄公略小六、七岁,对公略是非常尊重的。他不住地头点,把 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你也要留心,三团刘团长的侄儿,不是个好东西。”贺国中提醒公略。 呜――呜――呜―― 汽笛长鸣。几条船竞赛似的吼叫着。气氛显得沉闷而凄惨。 搭在轮船上的跳板已经拿开,机器开动了。突然,一团的马弁李光风风火火地 跑过来,声嘶力竭地喊着:“黄校长,等一等,等一等。” 他一纵身,跃上了黄公略乘坐的轮船,气喘吁吁地说:“有个紧急情况。”他 在黄公略耳朵边上嘀咕了一阵。黄公略咂一咂嘴,显得很为难,可是,轮船已经启 锚,来不及商量或犹豫。公略走进他的包舱,取出毛笔,在一张十行纸上,龙飞凤 舞地写了几行字,末尾加盖了独立师随营军事政治学校的关防。 李光将信笺折叠好,藏在衣衫口袋里,又飞一般跳回岸边,因为船已开动,他 的下半身都落在水里,胶鞋也掉了。他顾不上这一切,拨开人群跑去。李光来到东 堤尾一家德医郎中店门前,向老板说:“ “买一瓶十滴水。”把钱往老板手里一塞, 老板四下看看,街上静得没有一个人影,便悄悄答话说:“好险,老王今天必 得赶往长沙,可独立五师和挨户团又到处戒严,真要命。” “路条夹在钱里,赶快上路吧!”李光说完,匆匆走了,他还要赶上最后一只 轮船呢。 谁知,这一纸通行证,却差一点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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