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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妃子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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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妃子倾城 古老的西安城,难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却并没有难堪的灰黯,反而呈现一 种蓬勃的生气。 但无论如何,这古老的城市,毕竟已渐在衰落中,汉宫风流,长春未央,固然 已是遗迹,秦时豪华,巍巍阿房,更是已变做一堆瓦砾,只有大雁、小雁双塔,还 有着昔目的瑰丽,笔直地矗立在西北亘古未息的风沙里,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 远方的游子夸耀着这古城的风流遗迹。 大雁培半里处,一片松柏如云,便是“西北神龙”韦七太爷的庄院,过了这片 屋字栉比的庄院,再行半里,那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便笔直地通向东边的城门。 朦漾的雨丝中,城外放蹄奔来一辆马车,五匹健马,车上的帘幔深垂,马上人 却是灰袍大袖、乌簪高髻的道人。 傍着马车的四骑,俱是面容苍白、目光炯炯、腰畔佩着长剑、像是终年不见阳 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间,又都带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当头一骑,却是苍眉自发,形容枯瘦,腰间空空,衣袂飘拂,提着缰绳的手掌, 竟是莹白如玉,宛如妇人女子。 这五骑一卒,一入城内,便毫不停留地往“飞环”韦七的“慕龙庄院”奔去, 各各神色问,都仿佛有着什么急事。 松柏连云的“慕龙庄”中,演武厅外四侧的长廊下,围绕着每边四十四张,四 边一百七十二张,一行首尾相连的大桌,首张桌上,是一只全羊,次张桌上,是整 只烤猎,第三张桌上,是半只红牛,然后是十二只烧鸡,十二只熏鸭,十二只肥鹅, 四瓶陈年的汾河“竹叶青”酒,然后又是一只全羊……往后循环,只闻一片酒肉香 气,随风四散,几乎可达西安城外。 方桌边沿,摆满了数百柄精光雪亮、红丝缠柄的解腕尖刀,余下的空隙,堆着 一叠叠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厅内,松柏树下,六角亭中……笑语喧腾,豪士云集。 “西北神龙”韦七太爷,大步走到长廊外,突地大喝一声,纵身跃上了大厅上 的滴水飞檐,笑语纷纷的武林群豪,不禁为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哪知这 精神矍铄的老人,竟双足微分,笔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 得起,今日到这‘慕龙庄’来,我韦七没有什么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 夫的本色!” 群豪恍然哄笑,接着是一片怒潮的喝彩声,宛如百十个霹雳一起响起。 “伪龙”韦奇目光闪动,神采飞扬,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剑的 朋友拔剑,不使刀剑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杀虎的解腕尖刀……正点子都在桌上, 并肩子上呀!”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响彻云霄,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哄笑声山洪般响起,接着 便是一连串”呛嘟“之声,剑出匣,刀出鞘,群豪欢笑着涌向方桌,”伪龙“韦七” 嗖“地跃下飞檐,伸手一抹须发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闪,一片浆 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长廊外,假山畔,一座绿瓦朱栏的六角亭中, 笑声未歇,”万里流香“任风萍,仍自手摇折扇,面对凭栏而立的神龙子弟――郭 玉霞、石沉,含笑道:“这韦老前辈当真是位豪杰,想不到,我任风萍初出玉关, 便能遇到这般人物、今日之筵,纵不饮酒,就凭这份豪气,已足以令人饱醉!” mpanel(1); 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确是别开生面,从来未有,只可惜…” 她突地幽幽一叹,转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这里,三弟,你说是么?” 石沉木然颔首道:“是!” 任风萍目中光芒一闪,含笑道:“是极,是极,若是‘铁汉,龙大哥在这里, 这’慕龙庄‘内的豪气,只怕更要再添儿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说 的话是否真心?话声方了,只见那“飞环”韦奇,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来,朗声 笑道:“任大侠,你虽怯敌,但老夫这第一块肉,却总是要敬你这位远客的。” 任风萍微微一笑,欠身道:“这怎么敢当。” 韦奇浓眉微轩,笑声突敛,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块,沉声道:“中原武林,老成 凋零,任大侠此番东出玉门,定可为中原侠义道壮几分声色,莫说区区一块肉,便 是成群的牛羊,也是当得起的。” 任风萍目光一闪,亦自肃容道:“任某虽才薄,当不起老前辈的厚爱,但为着 天下武林的正气,任某当全力以赴!”收起折扇,双手自刀尖取下肉块,也不顾肉 汁淋漓,一撕为二,放到口中大嚼起来。 韦奇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杰,好汉子……”霍然转身 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当你要乘机显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却规规矩矩地接来吃了!” 嫣然一笑,又道,“但这样比显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说是么?” 任风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么武功好显露的,夫人取笑了。” 石沉垂首而立,听得他言语清晰,不觉奇怪,拾目望处,只见他在这刹那间竟 已将那一大块牛肉俱都吃尽,不禁心头微懔,暗暗忖道:“此人锋芒不露,但在有 意无意间,别人不甚注意处,却又显露出绝顶的武功,只教人无法说他卖弄。”一 念至此,不觉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转,只见“飞环”韦七,竞又飞步奔来,双手捧着一坛美酒,口中犹在 低语着:“好汉子……好汉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韦七今日遇 着你这般的汉子,定要与你痛饮一场!”双手举起酒坛,仰天喝了几口,方待交与 任风萍。 却见任风萍双眉微皱,似在凝思,又似在倾听,韦奇道:“任大侠,你还等什 么,难道不屑与老夫饮酒么?”岂敢!“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只是还有一位武 林高人来了,任某只得稍候。“韦奇浓眉微皱,奇道:“谁?谁来了?只见任风萍 身形一闪,方自退到栏边,亭外微风簌然,已飘下一个灰袍大袖、乌簪高髻、形容 枯瘦的自发道人来。”飞环“韦奇目光动处,惊呼道:“四师兄,你怎地来了?白 发道人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炯然望着任风萍,冷冷道:“这位朋友好厉害的耳目!” 韦奇已自哈哈笑道:“妙极妙极,想不到四师兄来了,今日之会,更是锦上添 花,四师兄,你还不认得这位耳目厉害的朋友是谁吧?” 郭玉霞心头一震:“终南掌门来了。”只见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见得很。” 韦奇笑道:“这位便是塞外奇侠‘万里流香’任凤萍。” 白发道人双眉一杨道:“原来是任大侠!”语气之中,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含笑一揖,道:“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称‘玉手纯阳,终南剑客’的吕 老前辈了。想不到任风萍今日有幸,能见到武林之中的绝顶剑睿,‘终南’一派的 掌门大侠!” 白发道人单掌问讯,道:“贫道正是吕天冥。” 原来自从“终南三雁”死于黄山一役,这终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为掌 门,“飞环”韦奇技出“终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韦七太爷”之称。 “玉手纯阳”天冥道长,已有多年未下终南,此刻韦奇见了他的掌门师兄,更 是大笑不绝,“四师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见两位英雄人物!” 他大笑着道:“这位郭姑娘与石少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龙’的亲传高弟。” 郭玉霞、石沉齐地躬身一礼,“玉手纯阳”却仍是单掌问讯,郭玉霞目注着他 莹白的手掌,暗道:“难怪他被人称为玉手纯阳。” 石沉却暗暗忖道:“这道人好倨傲的神气。” 吕天冥枯瘦的面容上,干涩地挤出一丝微笑,道:“令师可好?” 郭玉霞方待答话,哪知“玉手纯阳”突地转过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 的“飞环”韦七,道:“你要到哪里去?”飞环“韦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 布,我的掌门师兄到了。” 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布。” 韦奇道:“为什么?…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突下终南,兼程赶来 这里,又不经通报,便越墙而入?” 韦奇心中虽一动,但面上却仍带着笑容,道:“我只顾见了师兄欢喜,这些事 竟俱都没有想到。” “玉手纯阳”吕天冥长叹道:“你年纪渐长,脾气却仍不改,你可知道――” 他语声突地变得十分缓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间,此刻 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面容突变,掌中的酒坛”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 酒珠飞溅, 俱都溅在他紫缎锦袍之上。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但见”玉手纯阳 “面容木然,”飞环“韦七由发颤动,任风萍虽仍不动声色,但目光中亦有了惊诧 之意,”飞环“韦七颤声道:“这消息从何而来?是否确实?” “玉手纯阳”目光一转,无言地指向亭外,众人目光一起随之望去,只见四个 灰袍道人,搀扶着一个神色狼狈、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汉子,随着两个带路 的家丁缓缓而来。 “飞环”韦奇皱眉凝注,沉声道:“此人是谁?” 石沉、郭玉霞心头一惊,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原来这伤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 华山峰头突然夺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纯阳”吕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谁,你不认得么?” 韦奇双目圆睁,直到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声!颤声道:“叶留歌 ……叶留歌……” 那绿袍道人“剑客公子”叶留歌拾眼一望,踉跄着奔入亭来,扑到“飞环”韦 七怀里,嘶声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见你一面,当真已是两世为人了… …” 言犹未了,晕倒当地! 刹那之间,满亭之人,面面相觑,俱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立得较近的武林群豪,已渐渐围到亭前,以惊诧的目光,望着亭内亦是满心惊 诧的人。 “飞环”韦七浓眉紧皱,双目圆睁,不住顿足道:“这……究竟这是怎地?留 歌老弟,你……你……你一别经年,怎地变得如此模样?老哥哥险些都认不得你了。” 吕天冥长叹一声,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见,直到昨日午后,他满身浴血奔 上山来,我方知道他竟亲眼见着了梅冷血,而且还被……”他冷冷膘了石沉、郭玉 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龙的弟子刺了一剑,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 丧命在华山苍龙岭下,那么这一段武林秘闻,便再也无人知道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面上更是惊诧,目光利刃般转向郭玉霞与石沉,诧声 道:“神龙子弟,怎会刺了留歌一剑?” 郭玉霞秋波一转,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颦眉寻思良久,方自叹道:“难道 是五弟么?呀――一定是五弟,唉!他与我们分开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这么 多荒唐的事来。” 吕天冥冷冷道:“谁是你们五弟,此刻他在哪里?” “南宫平!”韦奇恨声道:“定是此人,龙夫人、石世兄,你们……” 郭玉霞沉声一叹,截口道:“韦老前辈你不必说,我们也知道,五弟――唉! 他既然做出了对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师傅又不在,我们不能代师行令,为武林主持 公道,已是惭愧得很,韦老前辈你无论怎么做,我们总是站在你一边的。”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当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参差,各有 长短……想不到龙夫人你竟这般深知大义。” 郭玉霞长叹垂下头去,道:“晚辈实在也是情非得已,因为晚辈方才也曾眼看 我们五弟与一个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还曾与‘岷山双侠’……” 韦奇截住道:“便是那车上的女子么?”不住顿足,“我怎地方才竟未看清… …‘郭玉霞道:“以晚辈听见,只怕她已习得驻颜之术!” “飞环”韦七心头一震,愕了半晌,喃哺道:“莫非她武功又精进了……”突 又四顾大喝道:“长孙兄弟呢!……任大侠,长孙双侠呢?” 任风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抬起头来,满面茫然之色,道:“方才还见着他们, 此刻怎地不在了。” 他神色间似乎隐藏着什么,但此时此刻,却无一人发觉。 “飞环”韦七长叹道:“不死神龙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龙一去,江 湖间便乱了起来。” 吕天冥突地冷笑一声,道:“但愿神龙未死……”韦奇却未听出他言下的恨毒 之意,扶起地上的“剑客公子”叶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群豪,突又大喝道:“各 位朋友兄弟,酒后莫走,与我韦七一同去搜寻一个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 中魔头‘冷血妃子’!”群豪立刻一阵惊乱,又是一阵和应。 任风萍双眉微皱,心中暗叹:“这韦七竟发动了倾城之力,来对付他们孤身两 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归心于我,此刻岂非大好机会!” 只听这震耳的呼声,一阵阵随风远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语,郭玉霞 秋波流动,却不知是愁是喜? “剑客公子”叶留歌缓缓睁开眼来,呻吟着道:“见了那毒,妇……切莫…… 容她多说……话……你不伤她……她就要伤你了。” “飞环”韦七望着亭外的群豪,自语着道:“她伤不了我的!” 雨丝朦朦,犹未住,天色阴瞑,更黯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阴黯,他们暗地跟踪着南宫平,直到他 丧事完毕,人了西安城,驱车进了一家规模奇大的粮米庄的侧门,长孙空远远立在 对面的屋檐下,低声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却唤我兄弟二人跟踪作甚?” 长孙单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龙,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 知,但日久必定会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却落得终身在河西道上磋跎, 空有些许虚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扬名吐气, 全都要靠着此人了!” 长孙空叹息一声,忽见对面门中,大步行来一人,将手中一方请帖,躬身交到 长孙单手上,便垂手侍立一侧,却始终一言不发。 “岷山二友”愕了一愕,展开请帖,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武林末学,‘止郊 山庄’门下五弟子南宫平,敬备菲酌,恭请‘岷山二友’长孙前辈一叙。” 长孙兄弟心头一震,各各对望了一眼,却见南宫平已换了一身轻袍,面含微笑 地立在对面门口,遥遥拱手。 这兄弟两人虽是久走江湖,此刻却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愕了半晌,长孙单方才 抱拳朗声道:“雅意心领,来日再来打扰!” 不约而同地转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没有回头望上一眼。 南宫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沉重地走入 门里。天色渐黯,后堂中已燃起铜灯,但灯光却仍带着惨淡的黄色,他虽有满身武 功,亿万家财,但此刻心里却横亘着武功与财富俱都不能解决的心事。 他喃喃自语道:“我若是能分身为三,便无事了,只是……唉!”他却不知道 他此刻纵能分身为三,烦恼与不幸亦是无法解决的了。 梅吟雪娇慵地斜倚在精致的紫铜灯下,柔和的灯光,梦一般地洒在她身上,面 前的云石紫檀桌上,有一篮紫竹编筐、绿丝为带的佳果,鹅黄的是香蕉,嫣红的是 荔枝,嫩绿的是柠檬,澄紫的是葡萄…这些便连大富之家也极为罕见的南海异果, 却丝毫没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懒散地望着壁间的铜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宫平沉重的步履,并没有打断她轻烟般的思潮,她甚至没有转目望他一眼, 苍白的面容,在梦般的灯光中,宛如冷玉。 静寂中,就连屋角几上的铜壶滴漏中的流沙声,似乎也变得十分清晰。无情的 时光,便随着这无情的流沙声,悄然而逝,轻轻地、淡淡地,仿佛不着一丝痕迹, 却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窃取着人们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终于轻叹一声,道:“走了么?” 南宫平道:“走了――这两人暗地跟踪而来,为的是什么?难道他们毕竟还是 看出了你!” 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担心么?” 南宫平道:“我担心什么?”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别人若是认出了我,会对你有所不利,那时……你只 怕再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是个被武林唾弃的人,你若是帮助我,那么你也会变成武 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是不愿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连不死神龙也 不敢,你说是么?” 南宫平面色木然,阴沉沉地没有一丝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义,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专用品而已,若有十个武林 英雄认为你是恶人了,那么你便要注定成为一个恶人,因为你无论做出什么事,你 都是错的,就连堂堂正正的神龙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义’这顶大帽子下说句公 道话,因为说出来,别人也未见得相信……喂,你说是么?” 南官平目光一闪,仍然默默无言。 梅吟雪突地轻笑一声,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 再无一人能断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响起一阵笑声,道:“孔雀妃子, 这次你却错了!” 南宫平面容骤变,低叱道:“谁?”一步掠到窗口,只见窗框轻轻往上一抬, 窗外便游鱼般滑入一个人来,长揖到地,微笑道:“事态非常,在下为了避人耳目, 是以越窗而来,万请恕罪!” 语声清朗,神态潇洒,赫然竟是那关外游侠“万里流香”任风萍! 南宫平心头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苍白的面容上,却泛起一阵奇异的神色,盈盈站起身来,道:“你在说 什么?请你再说一遍好么?”她语声轻柔而平和,就仿佛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在要他 的学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话似的。 任风萍微微一怔,不知这女于是镇静还是冷漠,但是他这份心中的奇异,却井 无丝毫表露在面上。“南宫世家,确是富甲天下!”他先避开了这恼人的话题,含 笑向南宫平说道,“想不到远在西安,兄台亦有如此华丽舒服的别墅。” 南宫平微笑谦谢,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复了镇静,这屋中的三人,竞好像 是都有着钢铁般的神经,心中纵有万种惊诧,面上却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风萍坐了 下来,梅吟雪突叉轻轻一笑,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么?” 任风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满天下,梅姑娘你说的话,在下焉敢有一字 错漏……” 梅吟雪突地脸色一沉,冷冷道:“也许你听得稍嫌太多了些……”莲步轻抬, 身形闪动,一只纤纤玉手,已逼在任风萍眼前。 任凤萍身形却仍然不动,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这一 掌拍下,立时他便有杀身之祸。 南宫平目光微凛,一步掠到梅吟雪身侧,却见梅吟雪已自轻轻放下手掌,他不 禁暗中透了口气,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绝顶的武功,便是有绝顶的智慧…”思 忖之间,突听任风萍朗声大笑起来,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 凤……” 他笑声一顿,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才这一掌若是拍将下来,那么你便当 不得这四字了。” 梅吟雪冷冷道:“你话未说明,我自然不会伤你……” 任风萍突然朗声笑道:“我话若是说明了,姑娘你更不会有伤我之意了。” 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随时都免不了有杀身之祸的。” 任风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么?”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离任风萍,因为她虽然此刻仍无法探测任风萍 的来意,但她对此人已的确不敢轻视,能对一只在顷刻之间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视 若无睹的,他的动作与言语,都是绝对令人无法轻视的。 任风萍笑声已住,缓缓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少,那么此刻西安城里,知道得 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 梅吟雪神色一变,截口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微一沉吟,缓步走到窗前,缓缓道:“梅姑娘驻颜有术,青春不改,世 上本已再无一人能断定看似双十年华的梅姑娘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 想不到南宫兄剑下竟有游魂,而又偏偏去了‘飞环’韦七那里……”他语声微顿, 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声道:“南宫兄,梅姑娘,你们可曾看到了西 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腾起一片森寒的剑气!逼人的杀机!” 他语声未了,南宫平、梅吟雪心头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手指望 去,窗外夜色,虽仍如昔,但两人心中,却似已泛起了一阵寒意。 南宫平喃哺道:“剑底游魂……” 梅吟雪沉声道:“难道……难道那叶留歌并未死?” 任风萍长叹一声,微微颔首,道:“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仍未死……” 南宫平无言地怔了半晌,缓缓道:“他竟然没有死么?”语气之中,虽然惊诧, 却又带着些欣慰。 任风萍诧异地望他一服,似乎觉得这少年的思想,的确有些异于常人之处。 “叶留歌虽伤未死,吕天冥已下终南。”他目光一转,大声又道,“此刻‘飞 环’韦七已出动了西安城倾城之力,要来搜索两位,兄弟我虽然无力臂助,却也不 忍坐视,是以特地赶来……南宫公子,弱不敌强,寡不敌众,何况兄台你的师兄师 嫂,亦对兄台也有所不谅,依我之见……” 他语声微一沉吟,只见梅吟雪两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南宫平却缓缓道:“兄台之意,可是劝在下暂且一避?” 任风萍目光一转,还未答话,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错了!” 她面上淡淡地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任风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说错了!” 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该劝他少惹这种是非,因为凡是沾上了冷血妃子 梅吟雪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嗤地冷笑一“声,”你心里可是想要对 他说这些话么?“她不等任风萍开口,便又转向南宫平道:“我若是你,我也会立 刻走得远远的,甚至跑到那‘飞环’韦七的面前,告诉他你与梅吟雪这个人根本毫 无关系……‘她语声突的一顿,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来:“梅吟雪呀悔吟雪……” 她狂笑着道,“你真是个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会放过你, 因为你不是‘侠义道’,因为你既可怜而又可恨的脾气……但是你也该骄傲而满足 了,为了你一个孤单的女子,那些侠义道竟出动了倾城之力!” 南宫平双唇紧闭,面色木然,任风萍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望着这失常的 绝色女子,只见她狂笑之声戛然而顿,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变得出奇 地冷漠与坚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阵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 似真的变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声后的刹那,永远是世间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风萍双眉微皱,暗暗忖道:“这一双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却不知 是何关系。”转目瞧了南宫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迟,不知兄台有何打算?”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好意,在下心领……” 任风萍道:“众寡悬殊,兄台不妨且自暂避锋锐。” “众寡悬殊……”南宫平沉声道,“但终南一派,素称名门,总不致于不待别 人分辩解说,便以众凌寡的吧!” 任风萍暗叹一声,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恶名在外,还有什么可以分辩解说之 处……”口中却沉吟着道:“这个……” 梅吟雪突地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你看来聪明,其实却这般愚笨,那班自命 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将我恨入骨髓,还会给我解说的机会么?” 任风萍暗忖:“她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转,只见南宫平神色不变, 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来外和而内刚,却不知怎会对她如此忍受。” 思忖之间,突听门外一声轻轻咳嗽,魏承恩已蹑步走了进来,见到房中突然多 了一人,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积年的世故与经验,却使得他面上的惊奇之色一闪 便过,只是垂首道:“小的本来不敢来打扰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种谦卑的 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伙计们,以及西安城里的一些商家,听得公子来了,都 要前来渴见,并且在街头的‘天长楼’设宴合情公子与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赏 光?” 南宫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扬,虽未说出话来,但言下 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宫平却沉声道:“是否此刻便去?” 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话……” 南宫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带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问显已喜出 望外,因为他的少主人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面子。 任风萍心头一懔,此时此刻,满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宫平与“冷血妃 子”,他实在想不到南宫平竟会答应了这邀请,不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不是 有过人的勇气,只怕便是不可救药地迂腐……” 南宫平微微一笑,似已觑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侠是否有兴前去共酌一杯?” 任风萍忙拱手道:“兄台请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接道:“小弟实在无法明 了兄台的心意……” 南宫平截口道:“家师常常教训小弟,事已临头,如其退缩,反不如迎上前去。” 他微笑一下,“神龙子弟,自幼及长,心中从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 任风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台也许是对的。” 南宫平道:“但兄台的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内感铭,日后再能相逢,当与兄 台谋一快聚。” 任风萍道:“小弟入关以来,唯一最大收获,便是认得了兄台这般少年侠士, 如蒙兄台不弃,日后借重之处必多,――”语声顿处,突地叹惜一声,道,“兄台 今日,万请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躯一转,飘掠出窗外! 南宫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条汉子!” 梅吟雪冷笑一声,悠悠道:“是么?”款步走到门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 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地去送到……” 南宫平剑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实说, 对于人生,我早已厌倦得很。”抬手一掠鬓发,缓缓走了出去。 南宫平愕了一愕,只听一阵轻叹,自门外传来:“我若是他们,我也不会给你 说话的机会的。” 但是,随着这悲观的轻叹声走出门外的南官平,步履却是出奇地坚定! 雨丝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却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间的悠闲人群,今日却已换 了三五成群、腰悬长剑、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剑鞘拍打着长靴,沉闷地发出一声震人心弦的声响。 灯光映影着剑柄的青铜吞口,闪耀了两旁人们的眼睛。 多彩的剑穗随风飘舞着,偶然有一两声狂笑,冲破四下的轻语。 生疏的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紧握着冰凉的剑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在他们的眼帘中,突地出现了一个神态轩昂的 锦袍少年,以及一个姿容绝世的淡妆女子。 “南宫平!” “冷血妃子!” 满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闪电般交换了这两个惊人的名字。 南宫平面含微笑,随着魏承恩缓步而行,他这份出奇的从容与镇定,竟震慑了 所有武林群豪的心! 数百道惊诧的眼神,无声地随着他那坚定的步履移动着。 突地“呛啷”一声,一个身躯瘦长的剑士蓦地拔出剑来,剑光纷绕,剑气森寒, 但南宫平甚至没有侧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群豪,也寂无反应,这少年剑手左右望了 两眼,步履便被冻结了起来。 梅吟雪秋波四转,鬓发拂动,面上带着娇丽的甜笑,轻盈地走在南宫平身侧, 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扫及之处,必定有许多个武林豪士,垂下头去, 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悲观者便在心中暗忖:“难道是我衣冠不整?难道是我神情可笑?她为什么要 对我微笑呢?” 乐观者却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对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 满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认为梅吟雪的笑容,是为自己发出的,梅吟雪见到他们 的神态,面上的娇笑就更甜了! 天长楼的装设是辉煌的,立在门口的店东面上的笑容也是辉煌的,因为“南宫 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竞光临到此间来。 南宫平、梅吟雪并肩缓步,走上了酒楼,谦卑的酒楼主人,虽然在心中抑制着 自己,但目光仍然无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楼上盛筵已张,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里的富商巨贾,在平日,他们的 神态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们却都在谦卑地等待着,因为即将到来的人,是财阀 中的财阀,黄金国中的太子! 楼梯一阵轻响,满楼的富商,俱已站起身来,却又都垂下头去,像是这商国中 的太子,身上会带着黄金色的光彩,会闪花他们的眼睛似的! 南宫平微微一笑,袍拳四揖,他们抬头一看,不觉又惊得呆了,但这次使他们 惊慑的,却是南宫平飒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绝代的风华。 此刻酒楼下的街道上,静止着的人群,却突然动乱了起来,“南宫平与梅吟雪 上了天长楼”,这语声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传播了起来,霎眼间便传人了“天 冥道人”以及“飞环”韦七的耳里。 片刻之后,一队沉肃的队伍,便步入了这条笔直的大街,沉重的脚步,沙沙地 踏着冰冷的街道,每个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笼罩着一层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 林群豪,立刻俱都加入了这队行列,庄严、肃穆而又紧张地朝着“天长酒楼”走去! 酒楼上的寒暄声、欢笑声、杯箸声……一声声随风传下。 酒楼下,挺胸而行的“终南”掌门“天冥道长”却向身旁的“飞环”韦七道: “这南宫平闻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 韦七道:“正是!” 吕天冥冷笑一声,道:“他若想以财富来动人心,那么他死期必已不远了,武 林之中,岂容这般纨绔子弟混迹?” “飞环”韦七道:“此人年纪轻轻,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龙’ 这般的师傅,正是财势兼备,他正该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来虽然英俊,其实却 有狼豺之心,真正叫人叹息。” 吕天冥冷笑道:“这南宫平自作孽不可活,就连他的同门手足,也都看他不起, 羞于与他为伍。” “飞环”韦七长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今日我们行事,当以‘梅冷血’ 为主要对象,南宫平么,多少也要顾及一下‘不死神龙’的面子。” 吕天冥道:“这也得先问问他与梅冷血是何关系!” 他们的脚步虽是沉重而缓慢,但他们的语声,却是轻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间,这肃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长楼”下,吕天冥微一挥手,群豪身 形闪动,便将这座辉煌的酒楼围了起来,显见是要杜绝南宫平与梅吟雪的退路,这 举动惊动了整个西安城,无数人头,都拥挤到这笔直的大街上,使闻讯而来的宫府 差役,竟无法前行一步。 这变乱是空前的…… 手里拈着针线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惶声问道:“什么事?” 怀里抱着婴儿的妇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声问道:“什么事?” 早已上床的迟暮老人,揉一揉惺松的睡眼,惊起问道:“什么事?” 做工的放下工作,读书的放下书卷,饮食中的人们放下了杯盏,赌博中的人们 放下赌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询问:“什么事?” 有的以为是集体的抢劫,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贾都在天长 楼上,于是西安城里的大富人家,惊乱比别家更胜三分。 有的以为是武林豪强的寻仇血斗,因为他们知道领头的人是“西安大豪”韦七 太爷,于是西安城里的谨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门户。 焦急的公差,在人丛外呼喊着,挥动着掌中的铁尺! 谅惶的妇人在人丛中呼喝着,找寻他们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发生了这空前的动乱,而动乱中的人却谁也想不到,这一 切的发生,仅不过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楼上,辉煌的灯光下,梅吟雪却是安静而端庄的。 她甚至带着些微羞涩与微笑,静静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宫平身侧。 酒楼下街道上的动乱,已使得这些富商们的脸上俱都变了颜色,心中都在惊惶 而诧异地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在这安详的南宫公子面前不敢失礼,是以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走到窗口去望 一下。 突地,下面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四下风声飒然,这酒楼四面的窗户,窗台上便 突地涌现出无数条人影,像是鬼魅般无声地自夜色中现身,数十道冰冷的目光,穿 过四下惊慌的人群,笔直地望在梅吟雪与南宫平的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事?” 一声声惊惶而杂乱的喝声,一声声接连响起,然后,所有的喝问俱都被这些冰 冷的目光冻结,于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便沉重地落了下来。 南宫平轻叹一声,缓缓长身而起,缓缓走到梯口前,像是一个殷勤的主人,在 等候着他迟到的客人似的。 楼梯上终于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吕天冥、韦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铁,缓步 登楼,灯光将他们的人影投落在楼梯上,使得它们看来扭曲得有如那酒楼主人的脸, 又有如韦奇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结。 南宫平微微一笑,长揖到地,道:“两位前辈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玉手纯阳”吕天冥目光一凛,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缓缓走到梅吟雪犹自含笑 端坐着的圆桌前,缓缓坐了下来,缓缓取起面前的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四下众人 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但觉这清新的晚风,突地变得无比地沉重, 沉重得令人造不过气来。 只见吕天冥又自浅浅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顾,也没有望向端坐在他对 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声道:“此刻夜已颇深,各位施主如 已酒足饭饱,不妨归去了!” 一阵动乱,一群人杂乱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群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 的谦虚与多礼,争先地奔下楼去,另一群人的目光,却惊诧地望着南宫平。 一个胆子稍大的银搂主人,干咳一声,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无故前来闯 席,难道……难道没有王法了么?”他语气虽甚壮,其实语声中已起了颤抖。 吕天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愿下去,尽管留在这里!” 那臃肿的银楼主人四望一眼,在这刹那之间,满楼的人俱已走得干干净净,他 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觉得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匆匆向南宫平抱了 抱拳,匆匆奔下楼去。 于是这拥挤的酒楼,刹那间便变得异样地冷清,因为四下窗台上的人们,根本 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飞环”韦七冷笑一声,凛然望了望孤单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宫平,突地大步 走到吕天冥身旁,至重坐了下来,劈手一把,取来了一只锡制酒壶,仰首痛饮了几 口,目光一拾,梅吟雪却已轻轻笑道:“十年不见,你酒量似乎又进步了些。” 她笑声仍是那么娇柔而镇定,“飞环”韦七呆了一呆,“吧”地一声,将酒壶 重重掷在圆桌上,桌上的杯盘碗盏,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宫平神色不变,缓步走来,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壶热酒,脚步不停,走 到梅吟雪身侧,缓缓坐下道:“酒仍温,莱尚热,两位前辈,可要再喝一杯?” “飞环”韦七大喝一声,双手掀起桌面,但吕夭冥却轻轻一伸手,压了下来, 只听“咯、咯”两响,榆木的桌面,竟被“飞环”韦七的一双铁掌,硬生生捏下两 块来。 南宫平面色微变,沉声道:“两位前辈如想饮酒,在下奉陪,两位前辈如无饮 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辞了。” “飞环”韦七浓眉一扬,还未答话,吕天冥突地冷冷道:“阁下如要下楼,但 请自便。” 梅吟雪轻轻一笑,盈盈站起,道:“那么我们就走吧。” 韦七大喝一声:“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诧声道:“我为什么走不得,难道韦七爷要留我陪酒么?” 吕天冥面色阴沉,冷冷道:“姑娘你纵横江湖近三十年,伤了不知多少人命, 至今也该活得够了。” 梅吟雪娇声道:“道长须发皆白,难道还没活够,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 要叫你老不死了。” “飞环”韦七双目一张,吕天冥却仍然神色不变,微一摆手,止住了韦七的暴 怒,自管冷冷说道:“姑娘你今日死后,贫道必定为你设坛作酪,超度你的亡魂, 免得那些被你无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门关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语声冰冷,最 后一段话更是说得鬼气森森。 梅吟雪轻声道:“哦!原来你们今夜是同来杀死我的?” 吕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饮剑自决!” 梅吟雪道:“我饮剑自决?”她满面作出惊奇之色,“为什么?” 吕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与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是你若再如此胡 乱言语,本座便只得开一开杀戒了!” 梅吟雪道:“那么你还是快些动手吧,免得我等会说出你的秘密!”她面上还 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阴沉的面色,却突地为之一变。 “飞环”韦七道:“我早说不该与她多话的。”双手一错,只听“铛”地一声 清响,他掌中已多了一双金光闪闪、海碗般大小的“龙凤双环”。 面色凝重的南宫平突地低叱一声,“且慢!” 韦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起死么?”双环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张飞了起来。 南宫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飞去,“砰”地一声击在他身后的墙上,他头也不 回,沉声道:“两位匆匆而来,便要制人死命,这算做什么?” 四周的武林群豪,似乎想不到这两人在此刻能犹如此镇定,不禁发出了一阵惊 喟之声,楼下的武林豪士见到直到此刻,楼上还没有动静,也不禁起了一阵动乱。 南宫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声调,朗声道:“今日两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强凌 弱,将我等乱剑杀死,日后江湖中难道无人要向两位要一个公道?两位今日若是来 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该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么致死的因由!” 他语声清朗,字旬骼然,压下了四下杂乱的语声,随风传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番言语,可是要说给四下的武林朋友听的?” 南宫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无道义可言,否则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 盟主,也不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 四下的武林群豪,方才本是一时热血激动,蜂涌而来,此刻听到南官平这一番 充满正气的言语,俱都不禁暗中心动,立在窗台上的人,也有的轻轻跃了下来。 吕天冥四顾一眼,面上渐渐变了颜色。 梅吟雪娇笑道:“你现在心里是否在后悔,不该与我多说,早就该将我先杀了!” 她话声虽尖细,但字字句句,却传得更远。 “飞环”韦七目光闪动,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你若换了别人,这番话只 怕要说得朋友们对我兄弟疑心起来,但你这冷血的女子,再说一千句也是一样,纵 然说得天花乱坠,我韦七也不能再为武林留下你这个祸害。” 他目光转向南宫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还要为她说话,单凭 此点,已是该杀,但老夫看在你师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楼去吧。” 吕天冥道:“你如此护卫于她,难道你与她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不成?” 南宫平剑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为这“终南”掌教与“飞环”韦七俱是侠 义中人,此刻见了这般情况,心中突觉此中大有蹊跷。 四下的武林群豪,听了他两人这般言语,心中又不觉释然,暗道:“是呀,别 人还有可说,这‘冷血妃子’恶名久著,早已该死,这少年还要如此护着她,想必 也不是什么好人了。”其实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人真的见过梅吟雪,但人云亦云, 却都以为自己观点不错,方自对南宫平生出的一点同情之心,此刻便又为之尽敛。 要知群众之心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群众之中,也往 往会身不由主,做出莫明其妙之事。 南宫平暗叹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决,转目望了 梅吟雪一眼,只见她竟仍然面带微笑,竟真的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笔下写来虽慢,但当时却绝无容人喘息的机会,南宫平方一沉吟,四下群豪已 乱喝道:“多说什么,将他两人一起做了。” 吕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凭公意处理了!” “飞环”韦七大喝道:“你还不让开么?”双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态本极 威猛,这一招“顶天立地”摆将出来,更显得神成赫赫,四下群豪哄然喝起彩来。 梅吟雪不动神色,缓缓道:“你一个人上来么?” 韦七心头一惊,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惊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当地,脚 步间竟无法移动半步! 南宫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来多的是盲从之辈……” 言犹未了,四下已响起一片怒喝之声,他这句话实是动了众怒。 梅吟雪娇躯微拧,轻轻道:“随我冲出去。”她神色不变,实是早已成竹在胸, 知道对方人数虽多,但反而易乱,凭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冲出一条血路。 哪知南宫平却傲然立在当地,动也不动一下,朗声大喝道:“住口!”这一声 大喝,当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群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只见南宫平目 光凛然望向吕天冥,大声道:“不论事情如何,我南宫平先要领教你这位武林前辈, 梅吟雪到底有什么昭彰的劣迹落在你眼里,她何年何日、在何处犯了不可宽恕的死 罪?” 吕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还会有此一问,不觉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力,来代 表全体武林?凭着什么来说武林公道?你若是与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门的 身份,也只能与她单独了断,便是将她千刀万剐,我南宫平也一无怨言,但你若假 公济私,妄言武林公道,借着几句不着边际的言语,一些全无根据的传言,来激动 了百十个酒后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态,我南宫平 可是无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借口,千百人的后盾,我南宫平也要先领教领教。” 他滔滔而言,正气沛然,当真是字字掷地,俱可成声。 “飞环”韦七固是闻言色变,四下的武林群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纯阳” 吕天冥,面上却仍阴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宫平话已说完诗久,他才冷冷道: “如此说来,你是在向我挑战的了?” 南宫平朗声道:“正是!” 一个初出师门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剑派的掌门挑战,这实是足以震动武 林之事,四下群豪,不禁又为之骚动起来。 原来拥立在楼下的群豪,此刻竞忍不住一跃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楼的飞檐, 探身向内观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惊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里怎会突地来了这 许多武林高手,他们虽与“韦七太爷”有交,却也担当不起,只得悄俏去转报上峰。 吕天冥目光一扫,见到自己的帮手,此刻竟都成了观众,心中也不觉有些后悔, 他却不知道人多误事,乃是必然,又何况这班武林豪士来自四方,宛如一盘散沙, 又岂是他能控制得来。当下冷笑一声,缓缓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 本座也顾不得以大压小了。” 南宫平冷笑一声,他穿着的虽是大袖袍,但此刻竞未除下。 “飞环”韦七怔了一怔,缓步退了开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这地方若不够大,我再将那边的桌子拉开些。”言语 之间,竟似此事乃是别人比武,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南宫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为奇,但别人却不禁暗暗惊诧,有的便在 心中暗道:“此人当真是无愧为‘冷血妃子’!” 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将四面桌椅拉开,于是十分空阔的酒楼,便显得更加空 阔起来。 南宫平、吕天冥身形木立,对面相望,吕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这少年不 是自己的敌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虽有铁胆,但初次面逢强敌, 自亦不能免俗,当下暗暗立定心意,开始几招,先得以谨慎为先,暂且要以守为攻。 吕天冥身经百战,见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测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稳定, 沉声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妇。” 韦七答应一声,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还会舍得走么?” 南宫平不闻不问,吕天冥冷“哼”一声道:“请!” 他毕竟自恃身分,还是不愿抢先出手,哪知南宫平已决定以静制动,以守为攻, 亦是动也不动。 “飞环”韦七低喝道:“四哥,与这般武林败类,还讲什么客气。” 吕天冥道:“正是!” 纵身一掌,向南宫平肩头拍下! 他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紧贴胸胁,全未防备自身,全身上下, 处处俱是空门,右掌所拍之处,亦非南宫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实却等于 先让了一着,四下的观众,俱是武林好手,怎会看不出来,不禁哄然喝彩。 南宫平微微一惊,想不到这终南掌门竟会击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经验不够,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算,眼看吕天冥 这一只白生生的手掌拍来,竟没有乘隙反击,抢得机先,反而身形一缩,闪电般后 退了三步。 吕天冥微微一笑,脚尖点地,身形跃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紧贴,人 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竞仍然和方才那一招一模一样,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 迟,群豪再次喝起彩来。 彩声未落,哪知吕天冥竟又一模一样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宫平心中大怒,方待 反击,哪知他这一掌已是拍向南宫平的天灵脑门,自身虽仍处处是空门,但所攻却 是对方必救之处。 南官平暗叹一声,身影一拧,滑开两尺,群豪第二次彩声未落,第三次彩声便 又发出,南宫平一招未发,吕天冥已连获三次彩声,强弱之势,昭然若见,有人不 禁暗中低语:“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纯阳’挑战,真是可笑得很!” 三招一发,吕天冥精神陡长,右掌追击,斜切南宫平左颈,左掌突地反挥而出, 五指微飞,拂向南官平腰畔三处大穴。 南宫平沉了沉气,脚下微错,让开这一招两式,右掌一反,竟闪电般向吕天冥 “丹田”穴上拍去。 吕天冥暗暗一惊,闪身撤掌,“唰唰”两掌劈去,他手掌虽然莹白娇嫩,有如 女子,但掌力却是雄浑惊人,掌势未到,掌风已至。 南宫平微一塌腰,双掌竟齐地穿出,切向吕天冥左右双腕,他本是以守为攻, 此刻却是寓攻于守,连卸带打。 吕天冥低叱一声,“金丝绞剪”,双掌齐翻,南宫平身形一仰,蓦地一脚踢出, 吕天冥“唰”地后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气,却已消去不少。 他本抢得先机,这几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群豪只当南宫平霎眼之 间,便要败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宫平年纪虽轻,却是乱而不败,那一脚无形无影地踢将出去,时间、部 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巅,群豪又不禁暗中低语:“神龙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 只见酒楼上人影闪动,兔起鹘落,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刹那间便已数 十招过去,南宫平心中仍有顾忌,身手施展不开,竟又被吕天冥占得了上风,群豪 喝彩之声又起,“玉手纯阳”白发颤动,掌影如王,掌戳指点,竟将“终南”镇山 “八八六十四式春风得意剑”,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只纤秀莹白的手指,亦无 殊十柄切金断玉的利剑! “飞环”韦七掌中紧握着的“龙凤双环”已渐渐松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渐渐 泛起笑容,侧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 稳操胜算。 又是数招拆过,吕天冥攻势越发凌厉,但一时之间,南宫平竟也未见败象,群 豪虽不断在为吕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觉大是惊异,这少年初出师门,年纪轻 轻,想不到竟有这般武功,能在“玉于纯阳”掌下经久不败。 数十招拆过以后,南宫平心神渐稳,见到吕天冥攻势虽然凌厉,但亦未能将自 己奈何,心中不觉大定,自觉致胜已有把握。 要知“神龙”武功,本以空灵变化、威猛凌厉的攻势为主,南宫平此刻仍以守 势为主,看似已尽全力,其实却只不过用了五成功夫。 只见吕天冥双掌翻飞,一招“拂花动柳”攻来,南宫平突地长啸一声,腾身而 起,吕天冥心头一震,只觉四股锐风,上下左右,交击而来,他无论如何闪动,都 难免要被击中,他若不闪动,虽然无妨,但对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 然当地,岂非是等着挨打! 群豪亦都大惊,“飞环”韦七变色惊呼道:“天龙十六式!” 他一生之中虽然最服“不死神龙”,但在他心底深处,却仍存着一份私念,想 要与“不死神龙”,一较短长,如今见了这等妙绝人寰、并世无俦的招式,心中不 禁怅然若失。 原来普天之下,身形飞腾变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数种,但“苍穹十三式”、 “天山七禽掌”、“昆仑神龙八掌”虽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传千古的武功,但却 都是在身形腾起之后。 才能出掌伤人,以上击下,威力凶猛,但对方只要武功高强,便可先作防范, 不难避过。 只有这“止郊山庄”独创的“天龙十六式”中,最后的“破云四式”,却是在 身形腾起时,便已发出招式,或是攻敌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闭对方的退路,招中 套招,连环抽撤,是以“天龙十六式”一出,“天山”、“昆仑”便尽皆为之失色! 南宫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云四式”第一式“破云升”中的变化“直上 九霄”,双掌双腿,乘势发出,先封住了吕天冥的退路,然后踢腿沉掌,变为一招 “天龙爪”,十指箕张,破云而下! 他久已蓄势伺机,直待这一掌便奏全功,众人亦都失色惊呼,哪知这“玉手纯 阳”能掌一派门户,武功上果有超人之处,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 地一招“双掌翻天”,向上迎去,只听“啪”地一声,如击败革,四掌相交,二十 只手指,竟紧紧纠缠在一处! 南宫平这一招攻势,固是凉世骇俗,但吕天冥双掌上翻,竟能在闪电之间,接 住了南宫乎变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时间之准,更是令人心惊。 群豪齐地发出一声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惊呼。 只见南宫平凌空倒立,身躯笔直,竟宛如一枝凌风之竹,四下窗隙中吹来的晚 凤,吹得他大袖轻袍猎猎飞舞,他本已苍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没有一丝血色,目光 炯然盯着吕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缓缓落下,但四只手掌,犹未分开。 他脚尖乍一沾地,吕天冥左脚后退半步,然后两人的身形,便有如钉在地上似 地动也不动,四道发亮的目光,也紧紧纠缠到一处,这两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 心神、功力相斗,甚至连生命也押作了这一番苦斗的赌注。 于是四下的惊呼声一起消失寂静,默默如死,但呼吸之声,心跳之声,却越来 越见沉重,楼上的人,眼看着这两人的空门,同是心弦震动,楼下看不到他们的人, 见了四面窗台上的人突地变得异样的沉寂,更是心情紧张,不知上面究竟是谁胜谁 负。 静寂中,突听楼板“吱吱”响动了起来,只见两人的额面上,都沁出了黄豆般 大小的汗珠,南官平虽然招式奇奥,毕竟比不得吕天冥数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 厚,此刻更已显出不支之态,于是“飞环”韦七渐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却渐渐沉重。 死一般的寂静中,楼下突地哄然发出一连串惊呼,众人心头方自一惊,只见这 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阵热意,就连旁观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宫平、 吕天冥更是满头大汗,羚群而落。 接着,竟有一阵铜锣之声响起,一个尖锐的喉咙喊道:“失火了,失火了……” 满楼大乱,满街亦大乱,一片赤红的火焰,突地卷上了酒楼…… 四下群豪顾不得再看,接连着飞跃了下去,看热闹的人们,像一只热锅上的蚂 蚁,跌跌冲冲地冲出了这条街。 虽有救火的人,但这火势却来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间便将整个酒楼 一起吞没。 但南宫平、吕天冥四掌相交,生死关头,却仍谁也不敢后退半步。 “飞环”韦七满头大汗,目光尽赤,双环“铛”地一击,方待跃去,哪知面前 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挡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右掌“金龙环”,疾地击向梅吟雪面门,左掌“金凤 环”突地离腕飞出,一般劲风,一道金光,击向南宫平胁下。 此刻南宫平心力交瘁,莫说是这一只威力强劲、韦七仗以成名的“飞环”,便 是十岁幼童手中掷出的一块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飞环”韦七虽是双环齐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这一环只不过是聊以去乱 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伤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见梅吟雪冷笑一声,腰身突地向后一仰,手掌轻轻抢出,她腰肢柔若无骨, 这一仰之下,纤纤玉指,已将那疾飞而去的“金环”搭住,指尖一勾,金环竟转向 吕天冥击去。 南宫平方才心中一惊之下,被对方乘隙进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将跌倒, 哪知吕天冥此刻头心亦不禁一震,他头心一喜,拼尽余力,反击过去。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就叫做自食……”话声未了,突见那“金环”呼地一声, 竟飞了回来,反向梅吟雪腰后击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环上装了链子!”谈笑之间,玉手轻抓,竟 又将那飞环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练武功,终年静 卧,耳目之明,实已天下无双,便是一根飞针自她身后击来,她也一样可以接住。 “飞环”韦七心头一懔,身形后仰,全力来夺这只金环,他在金环上系了一根 千淬百炼的乌金链子,虽然细如棉线,但却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哪知梅吟雪笑容 未敛,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将金链剪断,“飞环”韦七重心骤失,虽然下盘稳固, 却也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卷上来,将楼上四面窗台,烧得“哗剥”作响,炙热的火焰,烤 得南宫平、吕天冥、韦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 窗屏被风一吹,整片落了下来,燃起了墙角堆移的桌椅。 渐渐,屋梁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纤足移动, 避开了“飞环”韦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带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声, 向韦七激射而去! “飞环”韦七厉叱一声,左掌反挥,一般掌凤,将焦木击落楼外,他却忘了自 己腕上还残留着半截乌金链子,左掌挥出之际,金链猝然反抡而出,竟击在自己的 后颈之上。 金链虽细,但却是千淬百炼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后颈之上,立刻鲜血 淋漓, 韦七大吼一声, 摔去了左腕的金链,梅吟雪笑道:“好招式,这可是叫做 ‘狗尾自鞭’么?” 口中虽在笑语,但身形却已转在吕天冥身畔,南宫平苦斗之中,见她仍然未走, 心中不觉大感安慰,但此刻见她一只纤纤玉手,已将拍在吕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 一声,双掌齐推,将吕天冥推开五尺,两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惊喟一声,掠到他身畔,“飞环”韦七亦自赶到吕天冥身旁,齐地俯身 一看,只见他两人虽然气喘咻咻,全身脱力,但显见没有受到内伤,只是目光发怔 地望向对方,似乎心里俱都十分奇怪。 原来这两人苦斗之下,俱已成了强弩之未,加以连遭谅骇,真力渐消,两人四 掌虽仍紧紧握在一处,但掌上却已都没了真力,南宫平铁胆侠心,不愿借着第三者 的力量来伤残对于,见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伤,将吕天冥推开。 他一推之下,才发觉各各俱已全无余力来伤对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听楼下响起了一阵大呼,“韦七爷、吕道长……”“呼”的一片冷水,往南 面火焰上泼来,接着剑光闪动,四个灰袍道者,一手舞剑,紧裹全身飞跃而上。 梅吟雪心头一惊,轻轻道:“走!” 哪知吕天冥略一调息,又见来了助手,精神突长,大喝道:“南宫平,胜负未 分,走的不是好汉!” 南宫平剑眉怒轩,挣脱了梅吟雪的手腕,蓦地一跃而起。 吕天冥人已扑来,“呼”地一拳,击向他胸膛,这老人虽然须发皆白,但此刻 目光尽赤,发髻蓬乱,神情之剽悍,实不啻弱冠年间的江湖侠少。 南宫平心头一阵热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宁折毋弯的天性,身形一转,避开 这一拳,左掌横切,右掌直劈,“呼呼”两掌,反击过去。 一阵火焰随风倒下,又是数段焦木,“砰砰”落了下来。 四个灰袍道人身影闪动,各仗长剑,围了过来,这四人俱是“终南掌教”座前 的护法,身法轻灵,剑势辛辣。 “飞环”韦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剑光“唰”地一转,有 如四道霹雳闪电,反劈向梅吟雪击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娇笑却仍未敛,秋波转处,向这四个灰袍道人轻轻膘了 一眼。 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几曾见过这般绝色美女,几曾见过这般甜美的笑 容,四人只觉心神一荡,四道剑光,势道都缓了下来。 梅吟雪柳腰一折,纤掌挥出,只听“铛铛铛”三声清鸣,三柄长剑,竟在这刹 那间,被她右掌的金环击断! 第四人手特长剑,方自一愕,只见眼前金光缭绕,右腕一麻,掌中长剑便已落 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发一甩,右掌一挥,掌中金环,呼地向正待扑向南宫平的韦七身后击 去,双掌一合,右手接过了左手的长剑,平平一削,第一个道人后退不及,额角一 麻,惨呼一声,满面流下鲜血,第二个道人俯腰退步,只觉头顶一凉,乌膏高髻, 竟被她一剑削去,第三个道人心魂皆丧。 哪知梅吟雪突地轻轻一甩,顿住了剑势,左掌无声无息地拂了出去,只听“铛” 地一声,第三个道人掌中的断剑,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 呆地愕了半晌,还不知道梅吟雪这一招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第四个道人眼见她嫣然含笑,举手投足间,便已将自己的三个师兄打个落花流 水,哪里还敢恋战,转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么?”声音柔软,如慕如诉,宛如少妇挽留征夫,第 四个道人脚步未举,两胁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剑! “飞环”韦七身形方自扑到南宫平身前,身后的金环却已窃到,风声之激厉, 竟似比自己击出时还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托大,甩身错步,右掌金环,自左胁之下推出,使的却是“粘”字一诀, 正待将这金环挡上一挡,然后再用左掌接住,哪知双环相击,梅吟雪击出的金环, 竟突地的溜溜一转,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转飞向韦七的身后。 此刻一段燃烧着的焦木,突地当头落了下来,“飞环”韦七前后被击,双掌一 穿,斜斜向前冲出,“铛”地一声,那金环落到她上、他顿下脚步,稳住身形,却 见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势更大,将四下燃烧得亮如白昼,也将这个坚固的酒搂,燃烧得摇摇欲坠。 南宫平咬紧牙关,施展出“天龙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双足钉立,与吕 天冥苦苦缠斗! “天龙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飞腾灵变的招式,这五式共分二十 一变,有攻有守,精妙无俦,但此刻在他手中发出,威力却已锐减,便是真的击在 吕天冥身上,也未见能将吕天冥伤在掌下! 身形闪变的吕天冥,又何尝不是强弩之未,打到后来,两入已是招式迟缓,拳 脚无力,有如互相嬉戏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却远比方才还要沉重,南宫平一掌 “天龙犁田”拍去,吕天冥退步避过。 突听“哗啦”一声,搂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吕天冥这J步退将过去, 正好陷在倒塌的楼板里,他惊呼一声,手指扳住楼板的边缘,但边缘处亦在渐渐倒 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没,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宫平剑眉微轩处,心念无暇他转,一步跟了过去,俯身抓起了吕天冥的手腕, 但他此刻亦是油尽灯枯,用尽全身气力,却也无法将吕天冥拉上来,又是“喀嚓” 一响,他的立足之处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闪身后退,吕天冥势将跌入火中, 他此刻若不后退,势必也将被火舌卷人。 吕天冥全身颤抖,被火炙得须发衣裳俱已沾满了火星,渐将烧着。 南宫平望着这曾与自己拼死相击的敌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阵义侠怜悯之感, 手掌紧握,竟是绝不放松,一段焦木落将下来,他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眼看着焦 木击上了他的额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丧在这段焦木之上。 吕天冥眼帘微张,长叹一声,他此刻实已不禁被这少年的义侠之心感动,颤声 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 南宫平钢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紧握着一块横木,鲜血和着汗水,滚 滚自他额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吕天冥身上。 “飞环”韦七抬眼望见了梅吟雪,大吼一声,扑了上去,“今日我与你拼了。” 右掌飞环,左掌铁拳,“呼呼”击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错么?” 她潇洒地避开韦七的两招,纤手一挥,一道剑光,直削韦七“将台”大穴! 韦七须发皆张,大喝道:“无论是谁的错,你总是启祸的根由,若没有你,哪 来这些事故!” 他喝声虽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这刹那之间,数十道缤纷的剑影,已将 她围了起来。 但喝声一了,梅吟雪却不禁呆了一呆:“若没有我,哪来这些事故……”她暗 暗忖道:“难道是我的错?但我又何曾错了!” “飞环”书七乘隙反扑,切齿大吼道:“祸水!祸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 那四个灰袍道人,此刻惊魂已定,再次扑了过来。 梅吟雪长剑一展,剑光如雪,将他们全部逼在一边,秋波转处,突地娇唤一声, 闪电般掠了过去。 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 平与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 道,要知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 回收,南官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 将他们带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 了南官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 倨做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的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间他竟由一 个叱咤武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 的创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 随而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 几将烧着了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 仍然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 平与梅吟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但,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 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 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 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 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 “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 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 “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 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 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 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 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 壁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壁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 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 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 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 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 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 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 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 ……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 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 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 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 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 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 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 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朦胧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 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 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刎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漪涟,幽幽一 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 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 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 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 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 些可怜的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 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 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 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 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 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 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 这一切全部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 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 “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 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 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 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 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 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 非悲哀到了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 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辩白,我 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 ……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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