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一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浙江温州府山水最为灵秀,境内乐清县雁荡山风景尤为奇绝,自汉晋以来,名
贤足迹甚多,流风遗韵艳传千古,凡称两浙山水之胜者,莫不首推雁荡。温州因是
府城所在,离海只三十里,水陆要冲,四通八达,虽然僻处东匝而民风淳淳,人物
韵秀,文物之盛照耀东南,出产又极丰饶,本来人民安乐,极少盗贼之患。
这年由温州到雁荡这条路上突然出了两个隐名侠盗,操着关西和四川口音,常
时往来出没于温州、乐清、雁荡之间,各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鬓间插着一朵
红绒梅花,身手矫捷,动作如飞,曾于一日夜间往来上述三地,专偷大户,人不能
近,一任用尽方法,派上许多名捕,休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厉害是,二人偷盗以前
必在事主家中留下梅花标记,有时并还留书,写明须要何种珍物和多少金银,事主
胆小,知不能抗,如照所说准备,放在房中或者天井以内,人全避开,还不至于伤
人,多受损失;如若报告官府,派上兵差捕快暗中戒备,意欲擒他,那就倒了大霉,
无论防范多严全无用处,只梅花标记一留,至多三日之内,所说珍物金银定必如数
取走,到时只见两条黑影一闪便即无踪,一个不巧还要伤人,休说擒他,连真面目
也无一人见到,闹得官差捕快为他屡受严责,恨如切骨,偏是无奈他何。总算二侠
盗轻易不肯伤人,就遇官差环攻将其围困,也只打倒一两个,纵身一跃,便即飞去,
拿他无可奈何。因不曾伤过人命,官府讳盗,当他飞贼小偷。每遇差役受比不过、
全家监禁、不可开交之际,事主定必接到警告,令向官府撤销告诉或是设法化解,
否则不特盗光财物,还有祸事,事主自然害怕,不再追究,可是过不多日,又有盗
案发生。官府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紧防备,一面聘请名手武师百计擒捉,始终无
效。二侠盗人颇慷慨,所偷金银多半散于贫苦,富绅上豪恨之入骨,穷人对他却极
感德。平日混在人丛之中,谁也看他不出,人更机智灵警,行踪不定。有那口快的
人对他议论,说好无事,只一笑骂,唤他强盗,早晚必吃苦头,因此谈虎色变,谁
也不敢说他半个不字。似这样过了两年,悬案甚多,为他丢官的已有两人。
最后一任知府川人李元甫是个清宫,新升知府便遇到这样难题,到任禀见时,
藩司当面严命,非将二贼擒到不可。元甫科甲出身,人甚风雅,生子李善,年已十
九,因是从小多病,经父执劝令习武,到十四岁上忽转强健,不特文武全才,人更
聪明,机智绝伦,只是天性淡泊,不乐进取。元甫生有四子,对他最是钟爱,因劝
李善习武的是个至交老友,精于风鉴和大素医理,说此子生具慧根,不是富贵中人,
最好听其自然,不必拘束,迫令进取。元甫因爱子从小多病,骨瘦如柴,自从习武
之后,人虽转弱为强,但他不喜举业,习武之外,最喜欢看道书,游玩山水,暗付:
“我儿文武全才,本来功名极易,偏生性耽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枪拳棒样
样皆能,只一命习举业,立时生病,人也闷闷不乐,好在长子已然中举,三、四二
子也都好学,功名定数,既非此道中人,已然是个秀才,不算白丁。”也就听其自
然。
李善见慈父不再拘束,越发自得,每日琴书啸做之外,时往天台、雁荡山水胜
处登临游赏,到处寻访异人,所交往的朋友也都豪侠少年、风雅之士。温州本在匝
江南岸,城北江中有一岛屿,上面有座江心寺,为宋朝有名禅林,十大名刹之一,
濒江而建,巍峨庄严,正门头一重是韦驮殿,二层正殿有一长廊,西头通一小院,
院中有泉,名为灵寿,水量极轻,无论何物掷向水中,必要浮沉几次方始下落,当
地人又名廉泉。庙中花木掩映,禅房清幽,方丈天澄精干诗画,掸修灵悟。李善久
闻永嘉山水之胜,随宦到府,第二日往游江心寺,与天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李元甫清官而兼能吏,所到之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行事问案向来隐秘,事
前丝毫不动声色,纵以夫妻父子之亲,也轻不泄漏一字。李善因乃父端厚慈祥,喜
怒不形于色,多么艰难繁剧之事,向来谋定后动,府城闹贼之事,因奉藩司密令,
从未提说;而到任以前,所有事主均接到二侠盗极严厉的警告,说“新任乃是清官,
在他任内,我已暂停;日日生涯,再如追控,必下杀手”,全都吓怕,休说向官府
递呈催案,连提也不敢提,所以李善并不知道。因见当地山碧水清,民殷物阜,还
喜父亲政简刑轻,不似以前两任劳苦,闹贼之事毫无所闻,先往附郭诸名胜之区游
览个遍,日常无事,便寻天澄方丈谈禅吟诗。天澄原是一个高僧,见他少年英俊,
毫无官家公子习气,也甚赞许,并为他在灵寿泉旁小院之内收拾两间静室,备其夏
日避暑、下榻之用,李善本来不耐衙中居住,又当夏时,得此精舍避暑,大为喜慰,
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越处越厚。李善禀明父母移居寺中,除日常早起回衙参见
问安外,轻易不在衙中居住。南方天热,温州虽有海风调剂,早晚还好,中午却是
热极。江心寺因在水中,江风浩浩,所居又极清雅整洁,窗外绿竹、芭蕉浓荫满屋,
置身其中,顿忘炎暑。日常无事,不是跌足科头,方床午睡,便是荷院吟诗,香厨
赌酒,再不便是凌晨放舟,深宵舞剑,日常生活倒也逍遥。
mpanel(1);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日,寺中盂兰盆会,作佛事的甚多,善男信女参拜不绝,晚
来更在临江大放花灯。此是一年一次的中元鬼节,寺僧道行又高,人人信仰,倾城
往观,热闹非常。李善喜静,不耐香客烦嚣,所居偏院旁之灵寿名泉又为游人临观
取饮之所,本想一早回衙省亲,暂住数日,会完再到寺中居住,不料李母信佛,已
先许愿,并还暗中命人放了一个焰口。因李善与寺僧交厚,自己是官眷,不便久留,
烧香之后便要回家,令其照料,正命下人往寻。李善得信,禀明了之后,重又赶回
庙去。天澄先只听说日前有人来定焰口,不知李母善举;及听李善一说,答应到时
亲往主持,施食升座。李善知方丈有道高僧,轻不应人法事,闻言大喜称谢。
天澄合掌笑道:“今夜居士最好回衙,免却许多烦恼,不料老夫人发此善愿。
老僧近年虽不应人佛事,有人来定焰口道场不会不知,只尊管前日来时,正和居士
同绘那幅大散花降魔图,一时忽略,不曾留意。今早居士回衙,还代喜欢,以为居
士夙根深厚,以后一甲子虽然介在仙凡之间,但是若无这段因果,成道要早得多,
免却好些烦恼。所以今夜盂兰盆盛会虽嫌人多烦杂,但那十七处法台主持僧人多非
庸流,到了子夜,沿江五百里内孤魂怨鬼齐领布施。居士平日常谈因果报应,只惜
鬼神路远,不能亲见,今夜在法胜禅师佛法支持之下,常人所见虽只是一片黑风冷
雾,居士如随老僧往谢公亭后小山上临高下望,便可看到群鬼争食、皈依实景,便
那四万八千盏河灯由匝江上流第一座法台放入江中,蔽江而下,也颇壮观,如非内
有原因,怎会让居士回去?既然如此,可见定数难移,一任居士深于禅悟,终非我
道中人,索性随遇而安也好。不过这场焰口改由老僧升座,居士烧香之后尽可随喜,
只不要管闲事便了。”李善因方丈平日时常示意,自己将来必有出世之望,不归于
佛即归于道,只借尘缘未了,如能摆脱,三年后便可皈依佛门;闻言料有原因,因
正事忙,也就不再深问,便率二仆同往李母所设道场之内主香照料。一会李母来庙
上香敬佛,李善随侍在侧,因是官眷,元甫家规严肃,原由后门坐轿微服而来,烧
完香,看和尚升座念经、上了表文、焚牒之后,匆匆归去。
这时,江心寺一带水滨,连同匝江两岸,盖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游人之多盛
极一时,席棚内外游人往来出入不断,大时又热,李善不耐烦嚣,问明上香时间次
数,便往外走去,本意寻一清静之处暂避,也未带人。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布满,
庙内外香烟缭绕,结为云雾上腾,这还是在申未之交,人已这样多法,料知夜来必
更热闹。在谢公亭侧临江眩望,各处席棚都是张灯结彩,幡幢林立,香火辉煌,游
人如炽,梵呗经鱼、钟磐之声晃漾江波,响彻水云,心想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实
在讨厌,古松祠想必清静,无什游人。祠离谢亭不远,原是前明温州郡守陆公祠庙,
陆有善政,郡人感德,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浓荫蔽日,院字深宏,平
日颇为清静,这时也有不少游人前往瞻仰遗像,但比别处人少得多,往来也多衣冠
中人,不似各寺院芦棚中嚣杂凌乱,人头拥挤。祠中香火认得李善,忙来请安招呼。
李善笑说:“无须。我嫌人多天热,庙中客满,来此觅地少歇即去。”正说之间,
忽见两个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内走出,互相对看了两眼,刚迎面走过,倏地眼前一花,
心灵上微微一震。
原来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继室,是个才女,三十多岁始有喜兆,时正随夫宦浙,
因丁外艰,带孕回转川东故乡,到十四个月上方得临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卧
书房,因在杭时与灵隐寺僧善因交好,这夜正在书房想念,打算通书问候,忽然人
倦入梦,见善因和尚匆匆走进,纳头便拜。元甫因和尚年将九旬,平日交厚,互相
礼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头往内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怀孕,久误
产期,人都说是怪胎,时常愁虑,见和尚直冲内室,急醒过来,正想梦境奇怪,忽
听使女来报,说:“夫人梦中见一老和尚进房叩头,惊醒转来,婴儿已然降生,天
已丑时,特来报喜。”元甫闻知母子平安,料定婴儿必有来历,心中高兴,忙即入
内,隔房询问。周夫人答说:“婴儿寤生,胎包之外还包着一层薄皮,身虽瘦小,
倒还坚实,只是目光亮而发呆,至今未有哭声,不知何故?”元甫夫妻情厚,见大
人无恙,虽觉婴儿不是寻常,照理不应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还看不出,也就
听之。
过了三朝,先见婴儿不肯吃奶,恐养不活,后才试出是胎内素,奶娘只一吃荤,
婴儿定必呕吐。周夫人因婴儿怀孕太久,多受累赘,对于婴儿虽不甚喜爱,但因头
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见婴儿年已两岁,终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目光却极发呆,啼笑皆无,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长大,恐其难养,也颇担心。素日
信佛,因元甫三百年书香世家,最重礼法,妇女不能入庙烧香,便自暗许心愿,保
佑婴儿成长,不是痴呆,到杭便往灵隐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满,重回浙江,因婴儿
生时曾梦禅友善因,取名李善。到了省城,周夫人瞒着丈夫前往灵隐寺烧香,由乳
娘抱着,刚一下轿,走近山门,婴儿一眼瞥见山门内四大金刚,当时怪叫了一声吓
昏过去。周夫人背夫进香,将儿吓死,自是惊急,连香也未进,便抱住儿哭喊,命
人取水灌救,一面飞马延医,元甫忽由庙中走出。夫妻相见,周夫人方自愁急,婴
儿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进香,然后同回。到家一谈,原
来元甫因婴儿有善因投梦之征,觉着不应如此痴呆,也在这日去往庙中打听,得到
婴儿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圆寂,相差只两个时辰,越发认定高僧转世;又
见婴儿由此改了常度,灵慧异常,也能吃荤。周夫人见他聪明,教其认字。婴儿记
性竟好得出奇,过目不忘,三岁未满,便授以《诗经》,九岁便读完《十三经》,
通晓史鉴,一时江南有神童之誉,只是骨瘦如柴,貌相过于清秀,两老恐不永年,
日常担心。后经好友劝习武艺,到了十四五岁上身体突转强健,人也长大,英俊非
常。
因是从小爱武好道,天资灵敏,把男女居室认作人生至秽,一向不喜妇女。刚
进庙时,曾见面前正殿窗内似有少女人影一闪,并未留意。后见两少年生得彬彬儒
雅,貌相英秀,断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两眼。人走以后,刚一转背,瞥见面前又
有一个穿青罗衫的少女对面走来,正由身旁从容走过。那少女看去年约十六八岁,
长身玉立,肤如凝脂,星眸炯炯,艳光照人,端的丰神绝世,休说平生仅见,便画
图中人也无此美艳。虽未缠足,但是丽质天生,称纤合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
物匠心巧思,特意为她妆点琢磨而成。尤其是那一双纤足,不假缠裹,自然娟秀,
圆肤六寸,罗袜如霜,不染丝毫尘垢,说不出那一种高雅清华、飘然出尘之致,由
不得目眩神摇,心神欲飞。人已过去,望着少女后影还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
天上神仙,人间哪有如此佳人?看她铅华不御,装束虽然淡雅,所着衣质也非寒素
人家,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带伴侣,独自游山逛庙,行动又是那么从
容轻快,好似学过武功神气?”有心跟去探看来历下落,又觉此举唐突佳人,迹近
轻狂,于理未合,只得罢了,随去偏院静室中小坐,心终放那个少女不下,忍不住
向香火盘问。
香火答说:“自来未见此女在附近各庙走动,方才公子来前,她独自一人来到
这里,先向我打听陆公后人家居何处,是否随宦落籍,后又探询积毅山后一个财主,
随往正殿游玩。我见公子走进,赶来请安,她便走出,来历不知。”李善越想越奇
怪,平日人本安详喜静,自见少女以后,不知怎的,心烦意乱,脑海中老深印着少
女婢婷倩影,怎么也去不掉。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庙外,又觉心烦,
本意不想寻那少女,人却信步往右走去,心想这里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当西初,
少时便有香会,各芦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联合一起沿岸诵经,超度孤魂,会完又
是焰口道场开头,天也凉爽,照例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女必是许有心愿,或是随同
家人来作法事,决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芦棚中绕上一回,也许能够遇上。不过此女
形迹可疑,虽无别意,也预防人误会,好在今日人多,谁都往来乱走,还可掩饰,
作为无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动,勇气大增,便随众人往各芦棚中走去,表面
闲游,暗中留意,将那十余座芦棚全都走完,并未见少女影迹。
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来无去,内有三条渡船专载香客游人,
也是如此。时近黄昏,游人越多,各棚内钟鱼梵呗之声响成一片繁音,人声嘈杂,
到处都是卖零食瓜果的小贩,心料少女既来此地,不论是烧香还愿,做道场,或是
游玩,看放焰口花灯,均不应在这盛会开始以前回去,何况先前又向香火打听陆家
后人,分明有事来此,如何就走?也许往来相左,杂在人堆里面不曾看到,决计再
找一遍。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见人,方始失望。因在人丛中拥走了一阵,身有
热汗,见前面临江柳荫之下地较僻静,只停着一个卖凉面的小摊。天色甚是晴朗,
斜阳已将沉水,只剩大半轮红影远浮东方水大相接之处,光芒万道,把西半天全映
成了红色,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长江落日看去十分伟大庄严,而这东半面却
是云静天空,暮烟欲浮,柳丝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约六七丈的柳树梢头却悬着磨
盘大一轮明月,柳枝因风飘动,月华也随同隐现。树下面摊左侧泊有一条小船,舟
人似看热闹走去,空舟无人,钓筒斜挂,静悄悄的停泊在柳荫明月之下,清景如绘,
与芦棚这面的繁喧景象寻常之间宛如隔世。因觉地方甚好,又值腹饥,素性旷达,
不拘小节,欲往乘凉避嚣,吃点凉面点心。
刚一近前,那卖凉面的名叫陈二,向在庙前做生意,认得李善,忙起招呼让座,
问:“相公可吃一碗凉面?”李善刚一点头,忽见身后走来两人,正是古松祠所遇
两少年也来吃面。李善见陈二对两少年甚是恭敬谦和,好似相识,不合当面询问,
可是越看对方,越觉气度冲和,语声清朗,只是外方口音。自来惺惺相惜,由不得
一见投缘,方想攀谈,两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荫小船上去,各把长衣脱掉,由船
内取出食盒,一会摆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坛酒出来,将坛打开,老远便闻到酒香,
两少年便箕踞船头,临流对饮起来,相对说笑,旁若无人。李善见对方豪情雅致,
酒量甚洪,偏是笑语从容,一味浅斟低酌,不似寻常酒徒烂饮俗气,端的风雅得可
爱,不由心生欣羡,悄问陈二:“你认得这两人么?”陈二闻言,大惊失色,连忙
背着小船摇手示意,不令多问。李善见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小
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面来!”陈二忙声应诺,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李善见
陈二去时满脸愁惊之容,和少年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却改了喜色,正要探询,陈二
先悄声说道:“那两位客人间相公可要上船同饮一杯呢。”李善闻言,正合心意,
连忙点头,低嘱陈二:“不要收入面钱,这里有一两银子,可代我买些瓜果食物送
往船上。”孙二悄答:“银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庙中领赏不迟。”
李善见陈二坚不受银,急于往见少年,心想明日会账也是一样,便往船上走去,
笑说:“二位尊兄对月开榕,临流畅饮,高人雅致,离俗超尘,不料江左风流重见
今日。”话未说完,两少年已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
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兴,舟中小饮,两见驾鹤之姿,心生钦慕,竟蒙纤尊降贵,
不嫌剩酒残肴,光临同饮,幸而何如之。”随请李善同坐共饮。李善请问名姓,两
人同声笑道:“愚弟兄秦陇野人,因爱江南山水文物之盛,来作漫游,旅次经年,
不久归去,山野之人,难于仰俯交游,偶然萍踪遇合,明日便是东西。尊兄性情风
度颇似我辈中人,有缘即会,缘尽则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风来水上,云
渡寒塘,互询姓名岂不多事?舟中虽无兼味,酒却不恶,还是多饮几杯吧。”李善
见二人吐属风雅,丰采清华,微笑答道:“神龙见首,雪鸿无痕,两兄高士奇人,
得奉杯筋,已属幸会,本不应以世俗通候为请,恕我冒昧,且罚三大杯,以赎失言
之愆如何?”内一自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
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为最了。”另一矮少年笑道:“鸿飞冥冥,大人何慕,
倘有延误,知音其何以堪?我看还是昨晚所说那句话罢。”白衣少年答道,“嘉客
在临,此时只宜畅饮,谈此无聊之事做什?”李善不知对方言中之意,方欲设词探
询,两少年已改了口风,三人且谈且饮,越来越投机。
李善见对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艺,并还多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关于武
术所谈尤有根底,固是佩服。两少年见李善风流儒雅,议论精透,无论文学武功均
有极深造诣,也都认为罕见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李善因对方不吐姓名来历,
也不转向自己请教姓名,不便再问,心想对方必是风尘中的异人,听口气不久便返
关中故乡,难得再见,似此文武双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来头次遇到,难得是彼此
投机,一见如故,偏又不说姓名,令人莫测。正想如何设词再定后会之约,忽想起
陈二方才害怕、先忧后喜之状,心方一动。白衣少年笑道:“时已不早,尊兄还要
去芦棚内拜佛上香罢。”李善闻言提醒,起身告辞,笑问:“后会何日?可否日内
光临江心寺,再图一醉?”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闲云野鹤,此事难定,尊兄不
必虚候,好在常住庙内,遇机也许便中往访。贤昆仲已往芦棚,只少尊兄一人,时
已不早,请先行罢。”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对方口气分明知我家世,连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来时大
哥和三、四两弟均还未到,照母亲今日语气,好似父亲不会同来,以免招摇,且看
所说对否。正寻思间,忽见下人寻来,说:“道场将开,三位相公已全来到,命寻
二相公前往焚牒。”李善先觉两少年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一问三弟兄来的时候正
在两少年买面以前不多一会,知其先遇,只奇怪这场法事除方丈外连和尚都不知道
是母亲功德,江心寺离城又远,随来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庙中避暑,也无人知是知
府公子,这两人怎会如此清楚、一面命来人速同芦棚,说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
酒果,一时内急,先去觅地小解。再往前走,越想两少年越奇怪,正自寻思,忽听
道旁大树后有两人对语。过时,似听内有一人说道:“这事我看十分扎手,还是归
报主人,多约几个好手,并还要等他回船,经过乌龙滩僻处才可下手,今日兆头不
好。”因正忙于赶回,不曾留意。走出几步,觉出可疑,回头一看,树后乃是两个
壮汉,神态强横,知非善类,因见人回顾,匆匆往侧面树林中走去。
等到芦棚前面,前见穿淡青罗衫的少女忽由对面走来,仍是孤身一人,腰间隆
起六七寸长一条,好似暗器之类,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对看了一眼,擦肩
而过,心又一动。骤然相遇,不便追踪,又忙着敬佛,只得罢休。当时恐其误会,
未便回看,走到芦棚口外,方始转身回顾,人已无踪,不禁大惊,方想此女和两少
年均是从未见到过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忽听连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
出来,同去里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应有仪式。李善因在小船吃饱,见
正开素席,问知底下无事,便退了出来。本心再往小船寻两少年一谈,路上想起少
女走的也是这条路,此是江心寺后临水最偏僻之处,她孤身一人来此作什?一路寻
思,快要到达,见前面小船上空无一人,知己离去。陈二正挑面担迎面走来,唤住
一问,陈二只说两少年已走,再问他先前何事惊疑,语便支吾。李善佯怒,怪其不
说实话,陈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爱清静,不会到小山上去,又凉快,又好看?
小人少时便送茶来,还是带个西瓜?”李善会意,随点点头,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着好些松杉等古木,这时月轮已高,照得林中满地碧云似欲流走,
江山美景清澈如画,汪风拂拂,暑气全消,果然凉爽异常。遥望沿江芦棚灯火万点,
灿若繁星。虽还未到升座施食放焰口的时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灯,由上流头随波起
伏、飘荡而来。江面上更有富绅用大船木排所结水上道场,钟声饶钹之声与潮声相
应。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热闹繁华之中别具一种凄情况味。想起光阴驹隙,逝者
如斯,人生百年,有如梦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临凡世,此时看她仪
态万方,丰神绝代,转眼之间风华消失,终归黄土,再要红颜薄命,所适非人,岂
不可怜,令人肠断?似此天人,只宜长生不老,永驻芳华,再遇一个知心多情的如
意郎君,常年厮守,心坎温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可惜造物不仁,既将两间钟
灵毓秀之气萃此一身,便应保其青春,红颜虽老,如何任其凋谢,受人摧残,徒供
后人凭吊之资?这类伤心恨事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为载
籍流传所谓美人多出附会,爱者为佳,并非真有其人,不料国色天香果然绝世。虽
然人世韶华转眼空花,似此绝代佳人能得置诸红闺,与共晨夕,纵令人生短促,亦
复何憾?再要巧遇仙缘,同修道业,驻颜有方,长生不老,等诸刘樊合籍,葛鲍双
修。天长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愿,便为她受尽千辛万苦、八难三灾也所心
甘的了。
独个儿徘徊月下,正在痴想,微闻左边大树后有人喘息之声。过去一看,正是
先前所遇两壮汉,被人绑在树上,嘴里满塞沙土,外用布包,瞪着一双怒眼正在强
挣,无奈绑甚牢固,不能脱身。李善少年公子,终是无什经历,见这两人貌相虽恶,
身受极苦,双手反绑,皮肉紧勒,已全肿胀,忽生怜悯,也未询问经过,先自解绑。
壮汉脱身以后,连挖带吐,再松动了一阵手脚,李善在旁连问两次,均未回答。刚
一复原,便朝李善说:“你不要问,也不许对人说,免遭无趣。”李善见这两人如
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刚待发作,微闻身后树枝响动,未及回看,两壮汉忽然大
惊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问,继一想,这等妄人不值计较,今晚人多热
闹,与人争斗容易招摇,方丈又曾嘱咐休管闲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树后,似有
人影一闪,走过再看,已自不见。一会便见陈二一路东张西望,悄悄走来。见面,
又朝四外巡视了一阵,见无一人,方始低声说道:“相公贵人怎不小心?幸而那两
人和你投机,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乱子。如非这二位侠客老爷口气似对相公甚好,
要命小人也不敢来了。”
李善问故,才知当地近两年内出了两个有名侠盗,前任便为此丢官。因这两人
偷富济贫,神出鬼没,以前两任府县连用重金聘请有名武师,百计擒捉,休说成功,
连二人的年貌均无一人见到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二人均是外方口音,不喜人议
论嘲笑,犯必不容。最奇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简直无法捉摸。富贵中人遇他不
到,如遇光降,必被满载而去。来时均带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形。能见到的人又多
受过他的好处;便是见过,也无一人敢于泄漏。陈二先也不知便是这两个少年,只
为积
|
Searc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