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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回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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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长安就食 泣辞白发母 津沽探亲 欣订忘年交   罗氏原因下人讨好,往罗家送信,恰值父兄外出,只乃弟幼谷得信赶来亲迎, 芝庭已走。本就埋怨罗氏,芝庭既是白天到此,为何不与母家送信?罗氏说不出的 苦,勉强支吾了一阵,幼谷终不死心,又间说众人在河下游船选色征歌,越发心痒, 既想巴结阔亲,联络这些贵公子,又想沾点酒色便宜,也没和罗氏说明,急慌慌赶 去。偏舍不得雇划子,瞪起一双近视眼,沿着秦淮河岸找去,由夫子庙到水关,跋 来报往不下十几次,好容易发现一干阔少坐了一只头号花船,在水关一带河心宽处 停泊,鬓丝帽影,笙歌细细,笑语如潮,热闹非常,隔河喊几十声“二表弟”,没 有回应,急得没法,花了三个银角子,托一坐木盘卖零食的小贩把一张名片代递过 去。   一会大船上有一随仆坐了小划子拿着原名片划来,幼谷还当来接他上船的,心 正高兴,谁知来人却是驱逐他的,见面就呼斥说:“某少爷在此请客,不请的人概 不接待,你乱喊些什的!眼亮趁早走开,再要瞎闹就不客气了。”幼谷仍忍着气分 辩说:“许二少大人明在船上打牌,还有一个周元荪,俱是我的至亲,现有要事, 非见这二人不可,要不用你们划子把我渡到船边,将他们请出船舱,我说句话便走 如何?”来人把脸一板,答道:“你那么神嗥鬼叫,全船人差不多都听见了,我们 主人说他不认得你,叫把你轰走。我不管你有亲没有,船上客多呢,我也没法跟你 认亲去。王厅长的大少爷也在船上,他们正在高兴,你敢胡闹,一句话就把你押起 来。漫说我的船不能借你坐,你就自雇划子,只划到大船边上一喊,立时就是乱子, 不信你就试试。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好。”   说时,正赶一个少年同一雏妓手挽手走出舱面,幼谷瞥见,极像芝庭,如获救 星,忙道:“这不就是京城来的许总裁的二少大人,我的血表兄弟?”边说边喊: “二表弟,我在这里,他不许我船上去呢。”少年闻言,头也不抬便退回舱去。幼 谷还待狂呼,肩头早着来人推了一掌,怒喝道:“你活见鬼了,人家理你吗、好话 不听,你再敢喊,我就捶你。”幼谷见来人气势汹汹,知道这等官场中的恶奴惯于 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适见那人明似芝庭,也不知是因座有贵客不便接待生人,还 是有心不理,闹下去更要吃亏,只得仙讪的涨着一张羞脸往旁走开。来人冷笑了一 声,也就划船回去。   人一走,幼谷心又活动,意欲在岸上守候,只盼芝庭、元荪内中有一露面,仍 可有望。眼望恶奴进舱,转了一转出来,船就开向远处停泊,那一带都是两岸人家 的水阁,没有河岸可以隔水远望,这才觉出是有心见拒,死了热念,垂头丧气,一 边往回走,边想心思,以为元荪一个穷娃子,居然能和这些阔人同坐花船游乐,自 己和芝庭至亲,反倒不能,都是阿姊不好,她如早通知一声,必然赶上,既可联络 出多少门道,还可尽情享受。并且警察厅长的儿子也在船上,这一交上,以后逛私 门头,串小房子,都不会再受人欺,真个好处无穷。天底下哪有这好机会,竟被这 丧尽天良的婆娘给错过,白便宜了周元荪这小穷鬼,越想越恨。连夜赶回周家,进 门便朝罗氏大闹。   幼谷因适才罗氏没敢说日间受气丢人之事,平素又把元荪当作小孩,以为不知 怎么巴结跟了芝庭、成基去的,石则芝庭目空一切,怎会看得起他?虽然嫉愤,并 未想到别的。罗氏本就疑心元荪挟嫌使坏,及听乃弟一说,越认定元荪从中捣鬼, 使给乃弟难堪尚在其次,只恐连父兄丈夫的坏活也向芝庭、成基二人面前说了不少, 当时急怒交加,除大骂元荪既在船上为何不出招呼外,还不敢径向兄弟说明,强忍 着忿怒,费了好些唇舌,又给了幼谷十块钱买口,叫他回家莫对父兄泄露,才行了 事。幼谷走后,越想越气,先想到后院去和周母大闹,继一想,婆婆虽然讨厌,平 日总压着她儿子,这类事还不像是母子同谋。老二居心狠毒,自己不过想给他一点 难看,还手已这样辣法,再把他娘一伤,不知还要出什花样,芝庭、成基尚还未走, 好些顾忌。如只和小鬼一人吵闹,一个闹他不过,还可到他娘那里告状挟制。全都 成了明仇反而不好,只得忍着,立意要和元荪拼命,大闹一场,问个水落石出才罢。 偏生这晚元苏竟未回来,自和萍香坐守,萍香自免不了又进许多谗言,主仆二人对 说对骂,守到天亮,好一会人还未回,罗氏精神疲倦,便令萍香守候,等元苏一回, 即速通报。 mpanel(1);   罗氏正要上床去睡,忽听元荪回转,这一把怒火立时点燃,追将出来,本欲和 元荪破脸大闹,少有不合,就此连他母子数人分将出去另过,永去心头之病。不料 气蒙了心,满肚皮质问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上来张口就错。昨晚所想的话还没说出 百分之一,先为元荪从容端肃的神态所慑,心已又急又乱,再听所答的一番话不特 简净爽利,无隙可乘,并且言中有物,暗藏锋芒,句句刺中心病,猛想起此时一闹 破脸,元荪必要提议按照遗嘱分家,休说已吞没的那些钱不保纠葛,至少这些余款 也要退出去一多半,娘家借用的那两间屋子陈设家具也要退将出来,仇人又和成基 交好,他这封信明是叫丈夫回来清理家务,实是和送他忤逆一样,想到这里,不由 心慌,气便馁了下去,急喊萍香:“决把这死鬼给我追回来。”萍香探头连喊: “快些回来,少奶喊你哩。”元荪连理也未理。   刚进后院,萍香便奉命赶来,拦在前面,叫道:“你不要走,少奶叫你回去, 话还没说完呢。”元荪听她老是你呀你的,不禁有气,又见将路挡住,怒喝道: “狗丫头,越来越没有一点规矩!有话等大少爷回来再说。”萍香恃有主人之命, 刚说得了句“不行”,元荪早忍不住,口中怒喝道:“快给我滚!”抬腿就是一脚。 虽然未用什力,萍香已吃不住,哎呀一声跌倒一旁,高声哭道:“少奶救命,打死 人了!”元荪见她撤泼,以为罗氏素来护短,定要藉此大闹,不肯甘休,心想事已 至此,索性闹翻分将出去,前途虽然可虑,年余的光阴总可支持,免得走后母弟受 气吃苦,自己在外担心也好。当时转身进屋,把长衣一脱,取了一根鸡毛掸子奔出, 见两女仆连同打扫庭院的下人俱已闻言赶来,便喊道:“张兴去请大少奶来,徐妈 拿鸡毛掸子跟我结实打这个狗丫头,就打死她,看怎么样?”   萍香早日专一播弄事非,巧嘴贫舌,全家男女仆役无不痛恨,这男女二仆应了 一声,便各奔向前去。萍香见元荪动了真怒,知道不妙,主人连喊未至,再不见机 便要吃眼前亏,不由气馁心慌,不等打到,口喊“我告少奶奶去”,慌不迭爬起便 逃。元荪怒喝:“抓她回来!”徐妈正待追时,周母已由房中走出喝止。元荪请罢 早安之后,不等周母发言,便大声说道:“妈,今天不用管,现在简直越来越不像 话了,连个黄毛丫头都这等放肆可恶,此时我什么话不说,先托高世哥把大哥请回 来,叫周奶妈备一桌席,把所有亲戚以及各位年世谊的老前辈都请了来,那时再作 计较。要不我一上北京,妈这日子还能过么?太气人了。儿子并非老实,不过祖宗 累世孝友家规,不愿爸爸去世不久便闹笑话,处处忍让,实在哪一样不明白!既逼 我闹,索性就闹个大的。”周母突然变色斥道:“元荪,你怎么糊涂起来,有我在, 你敢和谁闹?有话好好商量。看你这双眼睛,还不给我睡去,要叫我生气么?”元 荪原因罗氏当早气势汹汹,大有破脸之势,知她性情泼悍,什样无理的事都做得出, 表面装着镇静,用活点她,暗中示威,迫使就范,借此脱身,实则心中并无把握。 惟恐一闹起来,不论分家与否,老母都要气苦悲愁多日。走到院里,心正盘算如何 避免对面冲突,偏那萍香只顾狐假虎威讨好,得令即追,也没细想主人心意,上来 硬要把人追回。元荪误疑罗氏立意决裂,又见丫头辞色不逊,虽然少年脾气,仍是 相机进退,没想真个把事情闹大。原是取瑟而歌之意,一见母亲满脸愁急,认以为 真,不禁惶急,一面忙使眼色,先悄声说:“儿子是假做作,非此不可,妈莫着急。” 说完,仍高声答道:“儿子哪敢惹妈生气,但只忍让得过,不欺到我头上来,哪个 愿意自己害自己丢人舍脸不成?”周母惨笑道:“都是自家人,哪个会无故欺你, 不许说了,各自睡去。”元荪诺诺连声,扶了周母走进堂屋。还待述说前事,井问 昨晚情形,周母道:“我不爱听闲活,吵得我经也没念完,是乖的回屋睡去,不喊 你不许起来。”   元荪无法,只得回屋。刚把鞋袜脱掉,便听外屋来人低声说话,听不真切,一 会又听母亲在说:“你告诉少奶,我一定照她话做,二少爷决不会违背我的。这都 是萍香惹出来的事,少奶既然明白,她一个小娃儿,看她平日勤快,也不要打了。 二少爷大约就这月内走,等他起来,我还要说他呢。有我作主,叫少奶只管放心就 是。”元荪听来人像是罗氏房中奶妈,觉着奇怪,正要唤人来问,周奶妈已自走进。   原来罗氏顾虑大多,萍香一走,便跟了来掩在屏门偷听,正赶上萍香哭喊,元 荪发话虽然恨毒,但已为元荪盛气所慑,不敢再出吵闹,只得装着未闻,跑回房去, 越想越可虑。萍香回房哭诉,只咬牙咒骂了元荪几句,便将其遣走,自己不好意思 再去后院,令奶妈告知周母,转嘱元苏不要和她作对,向成基进谗,喊丈夫回家。 周母知道元荪不会这等做法,一口答应。元荪见家务虽未闹起,但是叔嫂仇恨越深, 万难再处,周奶妈走后勉强合眼,睡到中午。起床一问,罗氏已然来过,朝周母哭 诉元有欺她,又挟制周母,只丈夫此行无事归来便和元苏拼命。直到周母一力承当, 并说元荪日内必走,方始收泪,面现喜容而去。   元荪听了又气又笑,随和母亲商议行事。本应向公账上去支旅费,罗氏极愿元 荪早走,也不致于不肯,周母终恐和罗氏又起冲突,执意不许,又恐爱子远去京师, 长途千里,前程好坏难知,想给他多带一点旅费,以供客边度用,不致受窘,打算 把残余的一点衣服首饰变卖三四百元与元荪带去。元荪始而不肯,继思自己一走, 罗氏终须竭泽而渔,无论有什余物,早晚都会被她逼去,那时三文不值二文,不但 吃亏,反得不着,到不如趁自己在时把值钱的全都卖掉,一则好使罗氏知道母亲并 无积蓄,二则还可设法备个后场。议定,先由周母乘元荪外出去和罗氏商量,说: “元荪北上谋事,川资行装以及送亲友的礼物、在外应酬均须用钱,公账上钱已无 多,这大一家人还要度用,意欲将我的旧衣服变卖些钱,你看可好?”罗氏早把公 款视若私囊,闻言自是愿意。周母随当罗氏把所有衣箱打开检选,罗氏免不得又假 作出钱自买回去,孝敬她娘家母亲,选了两件好的,周母如何会要她给价,仗着旧 家东西多,元荪又知物价,精明勤细,什事都自下手,虽是频年罗掘之余,仍卖了 五百七十余元。周母大出意外,几于打消卖首饰的主意,元荪另有心意,反劝周母: “这些零碎东西妈已多年不戴,现更是不会再戴出去,留这废物则甚?”于是除酌 留下几件簪镯而外,全数卖掉,又得了六百多元。罗氏不知物价贵贱,加以娘家近 年当卖度日均是刁仆经手,惟恐人知,从未得过善价,以为这些东西均不值钱,元 荪又瞒起了一半,只知衣饰两项共卖了二三百元,利其速行,总算未加剥削。   周母原意钱卖得多,以一半作元荪川资,元荪却要带走三分之二,周母不知爱 子用意,虽觉多些,因出远门,也就罢了。元荪将钱拿过,只用二十余元制备了点 行装,自带七十元上路,偷偷将下余的钱交给周奶妈,说:“我从小吃你奶长大, 关爱备至,你又忠心我家,我固视你若母,全家也没拿你当作外人。妈为人忠厚温 和,易受人欺,大少奶又极刁悍忤逆,大少爷虽还明白,偏是年轻懦弱,不能作主。 我初次出门谋事,不定何时可成,惟恐妈在家中受苦受气,一想起便心如刀割,想 不到这些衣服零碎清理出来居然卖了这多的钱,使我放了一大半心。大少奶老以为 妈有积蓄,我走不久,她必三下五除二,将那两千块钱折算个尽,来向蚂诉苦逼索, 钱在妈的手中或好或歹都要被她骗去,并还勒索不已,所以我假意带走多半,暗中 托你代我收藏。我走以后,日子但能将就不必说了,如实见无法忍受,我已先托好 人,可劝妈搬到张凌沧家暂住,就我事谋不到,或是事情大小,无力来接,有这点 钱足能过个三两年,何况我也不至于三年都找不到事,尽多尽少总还有点钱寄回来 哩。   “家请你当,别的只管俭省,妈这例酒和添菜点心却万省不得,不到张家,也 万不可说出钱在你手的话。分时除后院东西外,只要老爷遗留下的书籍和装笔记那 口旧皮箱,别的家具陈设和稍值钱的东西,我将来有钱,要多少都有,一概不取, 免你又讨闲气。我家字画甚多,搬南京时我和大少爷早清理过,开有清单,有两箱 是值钱的,真能换钱的不到十分之一,但写画人都是先老爷的座师同年、至交至友, 他们拿去也都糟掉,你叫三少爷们出面,假意争那值钱的两箱,然后你假装不懂, 出来做好人,把这些和他换。你总记住,值钱的书画古玩只有钱便买得到,这先人 遗泽和老辈多年的交情,遗失损毁了却万买不出来。事出不得已,并非和他分家, 不过代为保存,免得和那年一样,一大箱书画和先老爷亲笔写的褶卷,只一个夏全 都霉烂,剩下的被少奶拿到娘家做了小孩的仿本了。这事最要留心,片纸只字不管 好坏新旧都给我好好收起。三少爷昨日已嘱咐过,到日千万留心才好。”   周奶妈含泪说道:“少爷的主意虽好,但这几千里路出远门,就带这一点钱, 万一事情找不到,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怎么得了?这回太太还留有几百呢,你留 下三百块钱也就够了。”元荪拦道:“我的心思,先老爷在日,那大家业被大房里 糟光,平日也是饱受嫂子闲气,永没提过一声。到了我们一辈并没什么产业就闹分 家,传出去终是笑话。如不是怕妈吃苦,大少奶便对我多恶也不会计较的,本心不 是万不得已决不想分妈那几百块钱,原准备日后打发大少奶的。以我预料,剩的公 款还没法全数报销,她向妈逼钱总在三个月后,此时我事如好,有钱寄回,自有安 排,也没事了。否则可由张凌沧转手,作为他向外面代借来的,每次以二三十元为 度,足可以搪塞个三数月。有这半年,我的事再不成就,而妈日子难过时,才能打 分居的主意呢。   “至于我的盘川,三等车票才十三元五角,连同零用,有二十元便到天津大老 爷家。再到北京,亲友世交更多,吃住都不必担心。别的有则用,没有则省,还不 是活的?这是出去谋事养家,还摆阔不成?何况我至少还剩得下几十元备缓急呢。 真要不行,伯伯那里也能要上几个,怕什么?我有这多亲友照应,比起那些为穷所 迫,千里出门,真个举目无亲的强大多了,这个你只管放心听我的。我年纪虽轻, 绝不是这攒头不顾尾的荒唐少年。哪样都经通盘筹算,行李业已备好,先老爷出门 那一套行具千万不可代我准备,一则我不忍心看那些遗物,二则年轻人正应吃苦耐 劳,不应如此享受。好在天气热,一个铺盖卷,一大一小两口皮箱分装衣服零碎, 到时说走就走,多么爽利。一切拜托。”说罢跪下,朝周奶妈叩了个头,周奶妈慌 不迭跪倒还礼,忍不住泪如泉涌,呜咽痛哭起来。元荪道:“一点不相干事,你伤 心则甚?此去为龙为虎不能一定,要盼我好,喜欢才对,怎倒哭呢?”周奶妈知道 元荪从小恶闻哭声,轻易不流滴泪,主意打定便难挽劝,只得勉强忍泪应了,自去 盘算不提。   周奶妈因元荪启行在即,每日专做元荪爱吃的肴点相款。周母自然也不舍爱子 远游。又要出行日子吉利,留了两次。元荪更是孺慕依依,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 日,连改了好几次行期,不由多耽搁了六七天。中间一般朋友自免不了要来寻访, 元荪又勉强应了高成基一回约,偷偷告以北上之事,坚嘱不令转告旁人。成基虽然 年轻好玩,人却诚厚,当时应诺。元有力想母子、兄弟多聚些时,第二日便推苏州 访友,闭门不出,因有张、高二人代他证实,众朋友也都相信,只张、高二人背人 来过两次,余俱未来相扰。后来罗氏见元荪老不动身,又听女仆传说高成基劝元荪 谋事无须北上,自己愿在乃父面前代为说项,无论如何总可谋得一事等语,惟恐夺 了丈夫位置,好生嫉忿,说了好些闲话。周母恐又惹气,次日恰是黄道吉日,只得 硬着心肠催促元荪动身。   津浦北上快车该是早十点开,坐小火车到下关,连同过江均费时候,周母晚饭 后便催元荪早睡。元荪见明早便和慈母分别,自是不舍,力说昼长天热,此时满腹 心事也睡不着,还是陪妈多谈一会,明日车中无事正好补睡。周母连劝不听,只得 命徐妈去唤周奶妈来做点夜宵与他二少爷吃。徐妈笑道:“周大娘宵夜点心早做了 好几样,都是二少爷爱吃的,我刚才问她:‘为什么做这多,天气又热,剩下不怕 馊吗?’她说:‘二少爷这一去,不知多久才回得来,外头点心哪有这好?我每样 都做一点,好由他挑着吃。’如今在厨房里正忙着呢。”周母道:“点心既有几样 也够了,还忙什么?”徐妈笑道:“我跟了多少人家,也没见有一个奶妈这样卫护 主人,心疼奶少爷的。她现在忙的是路菜,想早点做完来和二少爷谈天,又恐厨子 做不好,不要人帮她忙,刚才手还割破了一个口子呢。”周母忙道:“元荪,你快 去喊她来,这样忙法,人还要累坏了呢。你说我叫她来有话说,路菜只铺排好,叫 厨子做也是一样。”   元荪应声正要走出,周奶妈已用托盘,端了三大碗路菜进来。元苏一看,一样 暴腌薰脯,一样干炒的什锦酱,一样薰鸡,带拆了骨的卤鸡鸭什件。元荪知道周奶 妈必又按着父亲出差时所用什锦食匣预备,本意不受,因她满脸皱纹,眼睛红红的, 似哭过的神气,想起她频年操劳之苦,不禁酸心叹道:“妈妈给我一瓶酱油、一瓶 笋油,还有日里做的两样路菜足够吃了,你怎么做这多东西,路上怎吃得完哩,岂 不是糟蹋了么?”周奶妈强笑道:“我知二少爷心意,决不愿用老爷出门那套东西。 这路菜只四样,是要现吃的,余下就放个十天半月也坏不了,请放心就是。”元荪 不便再说,同了母、弟谈到半夜,经周母再三催睡方去睡了。   当晚全家老少均是无心睡眠。周奶妈安排行装,更连床也未沾。元荪挨到天明 才行合眼。朦胧中闻得室内有人走动,睁眼一看,业已红日满窗,见周奶妈正在榻 前往衣箱里放东西,见元荪醒转,含着老泪近前悄声说道:“二少爷带那点钱决不 够用,出门的人哪能不多带点钱在身边?我还有八十七块钱,已经塞在衣箱底下, 这不是你前天交我那一笔,我已打算跟着太太、少爷一辈子,这里有吃有穿,零用 钱我会和太太要,留有身边也没用处。你把我当着自己人就不要推,免得我想起担 心。”说时,眼泪已忍不住点点滴滴掉将下来。元荪知这数十元俱是她屡年向人掉 换积蓄下来的各式新洋钱,平日爱如珍宝,别人连看都不教看,这次却全数给了自 己。自是不忍,再四婉言推却,周奶妈执意不肯。元荪见她说时声泪俱下,只得答 应,由前日忘藏的数百元中再取八十元,将所赠新洋钱还她,并说:“此是你心爱 之物,则当你赠了我,我爱惜它,又和口上换的。在我仍是一样用,却可代你保存 些时。我如久不得事,留的钱不够用时仍然用它不是一样?”周奶妈方始应诺,重 把元荪所留取来换上。   周母已来看过两回,因想元荪多睡一回,意欲到时再叫,正在堂屋准备香烛, 元荪穿好衣服,出去请了早安,又向祖先堂上点起香烛叩辞,朝两弟嘱勉了几句。 女仆端上早餐,元荪忍着心酸,强为欢笑,把饭吃完。周奶妈一面招呼送行的下人 雇车,一面往后房提了一个什锦食匣出来。原来周父在日,衣食极为讲究,周母又 善治家,更得周奶妈这等义仆为助,因丈夫喜游,常年奔走,惟恐在各地饮食不合 口味,制成一种竹锦食匣,形如一个手提的小木箱,内有十个方格。每格之内嵌一 磁盅,内盛各色路菜,以及扁尖、开洋、瘦火腿、咸菜等可以久置之味。此外还有 十来个长短木槽,内嵌杯、碗、筷、碟、刀、叉,以及盐、糖等调味之物,通体看 去不大,能装不少东西,甚是玲珑别致。元荪见那食盒是新制的,知是乳母出钱, 只好感激在心里。   一会张兴来回车已雇好,元荪向母叩别,又向周奶妈下了一拜,托其早晚照料 母亲。罗氏虽装不知,礼节终不可废,又去罗氏房中告辞。罗氏见人已走,趁了心 愿,也略敷衍了两句。全家送到门外,元荪回望亲娘、乳母都是老泪盈眶,心正难 过,忽然凌沧、成基赶来相送,礼已送过,当下同向周母请了个安,便即起身,往 中正街小火车站赶去。张兴用八角钱买了四张票,一同坐车到下关。凌沧、成基还 要送过江去,元荪执意辞谢,又把家事拜托,直谈到渡轮将开才行分别。元荪仍由 张兴随送,起身本就不早,小火车在途中又因故延了半点钟,主仆二人过江,赶到 津浦车站,离开车只得十多分钟。元荪用十三元五角买了一张三等票,将食盒铺盖 卷和随身小提箱带上车去,衣箱扣了行李牌子,容到上车,找好座位,给了张兴两 块钱,刚打发走,车便开行。自思母老弟幼,前途茫茫,心绪繁乱,起伏如潮,不 想一时多事,惹了一场气,竟交下一个知己朋友。   那老头姓陈名伯坚,原是当时有名政客,家住上海,新近因事得罪本省当道, 自觉南方不能再待下去。彼时皖系正在声势渲赫之际,他有不少老朋友在内,意欲 进京避风,就便遇机活动,特地微服隐名坐三等车北上。对头方面断定他必由海道, 本已暗遣侦骑,得而甘心,却不料他机智胆大,先扮商人由上海到镇江,算好时刻 由镇江坐火车到南京,立即渡江,转车北上,连闯两处重要关口。等过多日,对头 才行发觉已无及了。老少二人一见如故,彼此略微谈了一点身世,渐渐谈起各人的 学历抱负,越发投缘。伯坚便对元荪说:“自己暂住在北京旧帘子胡同好友家中, 将来或许另租房子,把家眷接来。老弟如到北京,务请见访一谈。”元荪见他虽是 官场中人,识见谈吐却甚高雅,性情尤为豪爽,只谈到他的宦途经历总是含糊应过, 但一谈到诗文时局却又谈锋钊发,头头是道,以为阅历多的人多半深沉,初交不肯 尽吐行藏也是人情,并未在意。   谈了一阵,便叫了两客白饭,一客清汤,把食匣取出,请伯坚同享。伯坚见食 匣中菜看样样精美,元荪只用开水泡饭,略吃少许便罢,便问:“老弟出门饮食已 如此考究,平日可想而知了。”元荪恐他误会成膏粱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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